第100章 生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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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楮語此次回雲上城,  沒有再由著懷玉纏在她腕上,而是將他與烏雲一並收入玄字環中。
    她先徑直去了鹿鳴街,太微弟子皆被孟飛白等人帶著在城中遊玩,  因而她也暫時不必回太微駐點,  而是直奔禪宗駐點。
    她還未走近,  便見著崇遠立在禪宗駐點大門外。他仍目不斜視,臉上無什麽神情。
    但她隱隱覺得他是在等她。
    楮語快步上前:“崇遠師兄。”
    崇遠單手立掌胸前,應道:“楮語道友。”
    他確是在等她。
    楮語便且不作聲。
    “崇一師妹已回衡山,  我代她在此等候道友,傳一句話。”崇遠也不多言,  平聲轉述崇一寫與他看的話。
    青年模樣的禪子聲音略低,  字字清晰。
    楮語溫溫靜靜地認真聽著,  聽完默了幾息,  而後溫聲:“有勞崇遠師兄。”
    二人便不再多言,就此告別。
    楮語微垂下眼瞼,  目光柔和。
    神色如常地轉身離去。
    -
    雲上萬寶節除了玄元萬寶閣與城中諸多寶行的各種競價會,玄元商會還會在萬寶節第二夜子時便開放長夜街,  作為修士們個人交易寶物的地點。
    此街設有結界,  玄元萬寶閣以一靈石的低價出售夜行令,  持令之人皆可進入長夜街,並在街中受夜行令影響改變外貌與聲色,匿名交易寶物。
    邭沉與楮語相約亥時七刻在重霽主街玄元萬寶閣外相見。
    不過,楮語到時邭沉已在,不知候了多久。
    楮語施展鬥轉星移術踏星子而行之事本就早已在雲上城傳開,今晨《玄元仙鑒》風雲榜的更改則更使之稱得上一句十四洲人盡皆知。
    此時她還未落地,便有諸多修士仰頭投來目光。
    玄元萬寶閣外人群熙攘,這動靜自然比剛才雲間禦空時從她不遠處路過而側目的那些修士更甚。
    楮語神色如常,  很快尋到邭沉,平靜地落地收術。
    “楮語道友。”邭沉快步迎上前來,行走間已綻開笑顏。
    此間深夜,竟反而更顯得他整個人的氣質溫暖明朗。
    楮語應:“邭沉道友。”
    他這般笑著,語氣真誠,聲色澄澈清朗,先道了一句:“恭喜道友連奪至寶。”
    楮語便也露出極淺的一抹笑,以應他的道賀,而後溫聲詢問道:“道友情況如何?嚴重否?”
    昨日在重霽主街與紀拂衣所領的各宗弟子對峙,紀拂衣身後的眾昆侖弟子中,楮語未見邭沉。
    今晨邭沉傳訊時,與她簡單解釋了一番,道他自定雷鍾秘境出來之後不久,又忽然暈倒,被昆侖弟子帶回鹿鳴街駐點,今晨才醒來。
    邭沉道:“謝道友關照,現下暫時無礙。”
    二人也沒有立在人群中,而是抬步同行,邊走邊說。
    楮語複述:“現下暫時?”
    邭沉點頭,卻隻道:“我們先去買夜行令吧。待今夜事畢,我再同道友說我的事。”
    楮語於是微一頷首,不再多問。
    許多修士已買到夜行令,與各自的同伴談論著。
    楮語沒有刻意留意,但也已從周遭修士的談話中知曉,每次萬寶節,長夜街開放之地皆不定。現在未到子時,故而許多修士流轉於此處玄元萬寶閣附近等待。
    同時她也聽到了幾次修士們提及有人將在今夜於長夜街中出售蛟鱗。
    或許是見著她也已到此處,因而提及的人並不多。
    楮語昨日雖離開雲上回了太微門,孟飛白還領著一眾太微弟子留在雲上參與後續的萬寶節,萬寶節是這些弟子們通過九野小試為他們自己掙來的機會。
    蛟鱗一事,除了邭沉,孟飛白、祝枝、尉遲照等人也皆有傳訊與楮語,欲與她同行。不過楮語婉拒了。
    她昨日被困於定雷鍾與玄字環的雙重空間內,不得已而牽連太微同門。
    今夜她已自發前來,長夜街一行自然不必再勞煩他們。
    楮語與邭沉也不在此處人群中多說什麽,沉默著走向玄元萬寶閣內。
    然二人剛行至售夜行令之處,負責售令的那些青年掌事忽然收到傳訊,停止售令。
    而後玄元萬寶閣內諸多掌事皆來到底層,紛告修士:今夜城中有異,明日子時再開放長夜街。
    全場嘩然。
    但玄元真君告令既然已發,眾修士也便幾乎都沒有做什麽多的糾纏,隻詢問了玄元萬寶閣的掌事幾句,套不到事情因果詳情後,接連散去。
    楮語自然也意外。
    隻不過神色慣常平靜,同邭沉立在一處,一並等了會。
    待修士散去大半,萬寶閣內少了許多人,她才上前尋了一位掌事,行至萬寶閣臨壁的一處角落,向他露出玄元真君贈她的玉印,低聲問道:“可否勞掌事告知此間詳情?”
    那掌事確也是識得這枚玉印的,不過他先禮貌地看了眼楮語身旁的邭沉。
    邭沉自然不在意,便先一步與楮語道:“我去外麵等候道友。”
    楮語也不多言,頷首以應:“勞道友在外稍待我片刻。”
    邭沉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
    此處雖已是角落,訓練有素的萬寶閣青年掌事仍十分細致地化了一道隔音符在二人周圍,而後才含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語氣溫和:“楮語少君可是為了城中所傳的蛟鱗而來?”
    楮語微一頷首。
    掌事道:“少君可寬心,真君已有安排,尋到蛟鱗後我等會奉命送回與少君。”
    楮語聞言,心中倒莫名地竟沒感多少意外。
    昨日帶懷玉逃出重霽主街後不久,護城結界在她麵前開了一道口子,使得她不必趕到八方城門便直接出了雲上城。
    想必是玄元真君所為。
    她神色如常,問道:“今夜不開長夜街與此相關?”
    掌事答:“真君有令,恕難奉告。少君見諒。”
    楮語沉默,靜看著麵前神色一絲不苟、無所動容的萬寶閣掌事。
    幾息之後,終究隻是道了一句:“有勞。”
    權衡之下,她放棄了施展洗心術的念頭。
    掌事:“謝少君寬諒。”
    楮語微一頷首,不再多言,抬步向外走去。
    邭沉見楮語出來,迎上前來,語含歉意:“勞道友今夜應約前來雲上,可惜未能見到售蛟鱗之人,也未能尋回蛟鱗,抱歉。”
    楮語並不主動說什麽,隻溫聲:“無礙。是我要多謝道友告知此事,並願意與我同行相助我。”
    邭沉道:“道友於我有恩,這是我應做之事。”
    楮語不再多言,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作言辭的推讓往來。
    二人忽然便這麽安靜地麵對麵立於玄元萬寶閣外。
    重霽主街上盡是往來不絕的修士,喧囂吵擾。
    邭沉問道:“道友今夜可還有其他什麽安排?”
    楮語迎著他的目光,無聲示意。
    邭沉旋即領會,接道:“道友可否與我尋一處靜地……小敘?”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他的聲音不由低了些,有些猶豫。
    說完後他的眼睛飛快地眨了幾下,顯露幾分緊張。
    楮語將他的神情變化盡數收入眼中,神色依然溫和沉靜,溫聲:“好。”
    -
    倒也不用尋什麽靜地,楮語帶邭沉去了玄字天茗閣。
    便是那家她與懷玉在雲上初見那日帶懷玉去的茶樓,此茶樓商股幾乎盡數在昴君手中,現在落到楮語手中。選的自然也是頂層那間隻為她置留出來的玄字一號茶室。
    不過二人沒待在茶室內,而是頗有些默契地走出,站到茶室外的露天月台上,倚欄而立。
    玄字天茗閣也在重霽主街,二人又是直接禦空飛到的,因而仍未過今夜子時。
    “楮語道友。”邭沉微微偏頭看向楮語,輕喚了她一聲,待她也聞聲看向他時,道,“我明日便要離開雲上了。”
    楮語心中略生幾分意外,但神色如常平靜,問道:“為何?”
    邭沉似乎默了默,然而太過短暫,恍如錯覺,他答道:“閉關修煉。”
    楮語聞言心中大概有些猜測,但隻看著他,無聲詢問。
    短短幾月,他便褪盡天舟上尚存的幾分少年稚氣,成為麵前這個眉目舒朗、容貌清俊的挺拔青年。
    看向她的一雙眼依然清澄明亮,閃著微微的光。
    他補充道:“體內新生的這副劍骨與我似乎不太相合,昨日瓊閣會上,自定雷鍾秘境出來後不久我便又昏倒了,今晨才醒來。師尊於是命我即日回宗門閉關修煉,先與這新生的劍骨磨合。”
    楮語認真聽著,倒確如她所猜測。
    然而她還未啟唇,又聽得邭沉喚她一聲。
    “楮語道友。”
    一方錦盒憑空出現在邭沉手中,應當是剛從儲物法寶裏取出。
    他抬起手,將錦盒遞向她。
    他抿了抿唇,依然不掩飾他的微微緊張:“道友金陵相救之恩一直未能尋到機會好好道謝,也實在不知應當贈道友什麽。現下隻好暫且先以盒中之物……聊表一份淺薄心意。”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再一次不由低了幾分去。
    但楮語自然依然能夠聽清。
    她靜看著他,神色亦依然溫靜,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幾息後,她伸手接過他手中的錦盒。
    邭沉掌中一空,旋即舒一口氣,綻出個笑來。
    他笑起時眉目更顯舒朗,眼中一瞬洋溢朝氣,恍惚間重現幾分少年之色,問的話也悄然帶上幾分少年的小心翼翼:“道友要打開看看嗎?”
    楮語便一頷首,動作輕柔地打開錦盒。
    垂眸看去。
    是一對耳墜與一支釵。
    耳墜與釵身皆呈金色。墜上分別掛著三片火紅鑲金的葉,釵頭也嵌著同樣鑲金的葉,隻不過更多幾片,排列優美。
    這些火紅的葉極薄,每片不過寸長,瑩著極淺的溫潤的光——竟是以火紅色的玉雕成的!
    金線鑲嵌在葉上,有如……葉脈。
    看清的瞬間,楮語瞳孔猛地一縮。
    這玉雕的鑲金的葉,與師父留給她的、在她識海中的靜水高台上已安靜懸了數月的金脈紅葉幾乎一樣!
    她終於未能克製住,短暫地怔愣了一瞬。
    邭沉自然注意到了,卻未多想,隻道:“此乃金線火楮葉。道友識得它?”
    楮語聞言,迅速從短暫的一瞬怔愣中回神,但沒有立刻抬眸看向邭沉,目光十分自然地繼續落在錦盒中的耳墜與釵上,輕搖了搖頭,神色自如地撒謊:“隻是不曾知曉有這般形狀的楮葉,葉脈還是金色的。”
    “是的,它與尋常楮樹十分不同。”邭沉點了點頭,聲音清朗,“算是我故鄉的……聖樹。金線火楮樹身與枝葉皆呈烈紅色,風吹過時,枝葉搖曳,觀之如熊熊燃燒的天火,故名火楮。此樹萬年不衰,但無花無果,從不落葉。”
    他看著她,俊朗的眉眼淺淺彎起,目光澄明:“金陵初見道友施術時,十分驚豔。道友待人總是溫和沉靜,施術時卻鋒芒畢露,眼中如盛烈火,明光灼灼,氣勢驚絕。道友的名字中又恰正有一個‘楮’字,很巧,我便不由想起了金線火楮樹。”
    楮語靜看著他,認真聽著,微一頷首以應。
    邭沉得到回應,繼續道:“道友相救之恩本該重謝,但我所有之靈丹寶物品質皆尋常,拿不出手贈與道友……我去詢問了門中師兄都贈友人些什麽後,思來想去,再憶起金線火楮樹,決定先準備一套楮葉首飾。同時想著萬寶節來雲上看看能否尋到合適的好物。未料自己在瓊閣會上定雷鍾秘境出來後又突然昏倒……”
    他頓了頓,接道,“今日醒來後我去各家寶行轉尋了一番,但已見《玄元仙鑒》風雲榜的更改,得知道友如今擁有定雷鍾、振天鈴、東荒夔鼓這等世間至寶……其餘寶物皆顯平凡。最終還是決定先贈這套楮葉首飾。不過我愚笨手也拙,打造許多次,總是做得粗陋、品相平凡。本想著日後做出更好的再來尋道友,但此次閉關事急,不知下次相見將是何時,隻好且先瑕中擇瑜,取出略能入眼的這對耳墜與釵。”
    “它們自是比不上道友的三件至寶,但我問師尊討要了玉虛峰的半枝寒梧,煉化精華熔入耳墜與釵上以冰玉雕的這幾片小楮葉中,寒梧含天峰之巔至純靈氣而生,有養心明目之效。”
    “不敢期望道友不嫌棄……隻望道友……”他說著聲音不由小下去了些,頓了頓,才接上,顯露幾分緊張,“願意收下它。”
    楮語單手拿著錦盒,靜聽他說完。
    他的神情變化皆落入她眼中。
    然她神色如常,不如他一般能看出什麽變化。
    邭沉見著,喉結上下滾動了下,一時分不清她的意思。
    楮語壓著幾分繁雜的心緒,動作輕柔地蓋上盒蓋,溫聲:“並不粗陋,我見極好。道友有心,多謝相贈。”
    她說時唇角自然地輕揚,星眸瀲灩,流轉微光。
    邭沉鬆一口氣,也揚唇綻出個笑來。
    但看著她的眼,又覺臉上微微發熱,心底更緊張了幾分,隻克製著盡量不顯露。
    一時,二人之間陷入靜默。
    深夜風冷,但落到修士身上,又隻剩下發與衣袍飄揚的弧度,少了那分冷的溫度。
    二人在茶室外的月台上倚欄而立,恍如天舟再見時。
    隻不過三月前的天舟上,摘星危樓百丈,樓下無人,靜夜無聲。
    現下這間茶室雖也在高處,但繁城攘攘,下方是車馬行人往來不息的寬闊長街,燈火通明,人聲雖遠,然也可聞喧囂。
    “楮語道友。”仍是邭沉開口打破這一瞬極其短暫的沉默,“我有一問,不揣冒昧。”
    楮語將錦盒收入玄字環中,靜看著他,無聲詢問。
    邭沉迎著她的目光,猶疑片刻,略略低聲:“道友為何會與妖相識?”
    楮語心中微感意外。
    雖然確實沒能猜測到他要問什麽,但聽見這個問題也確實有幾分意外。
    然而她思索的短短幾息,邭沉已經迅速接上他的話,滿含歉意:“抱歉,我明知冒昧,不該問的。道友不必回答,權當沒聽見好了。”
    楮語倒不覺有什麽,便先聽他說完,而後溫聲:“我與它是舊識。”
    “舊識?”旋即輪到了邭沉意外,不過與楮語不同,他沒有隱藏這份意外,“道友不是三月前才……”
    他突然頓了住,自己止住自己的話,記憶浮上腦海,他怔了怔,轉而道,“莫不是蓬山頂偷道友玉的那尾小蛟……”
    楮語唇角微微上挑,揚起一抹極淺的笑,無聲以應。
    邭沉恍然:“原來是它。”
    不過他仍困惑,“可是,道友的舊識指的是與它相識三月?”
    楮語聲音略輕,道:“我拜入太微門前另有師承,幼時跟隨先師四處行走,早就見過赤蛟,且頗為要好。但兩年前我在修煉時不慎重傷,傷及心神,許多記憶也變得模糊起來,蓬山那夜又飲了酒不甚清醒,便沒認出它與我乃舊識。”
    這話分明真假摻半,但在她如此自然的神情與語氣下,邭沉聽完深信不疑。
    “原是如此。”他看著她目光清亮的眼,點了點頭,同樣略輕聲,而後解釋道,“聽聞世間妖修多在炎洲,若非伏獸宗弟子,它們鮮少踏足其餘十三洲,罕見程度不比魔修。許多修士若不去炎洲,終其一生也不一定見過真正的妖。故而得聞道友與大妖為友,我心中不由好奇,冒昧作問。”
    楮語神色溫靜:“無礙。”
    邭沉又猶疑一番,接道:“那可否再問道友一事?”
    楮語心中自然生起疑。
    他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先前幾次相處,他細致體貼、思慮周全,言行守禮、從不逾矩。
    今夜明知冒昧,卻沒有隱忍克製,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握著邊界,試探著一問再問。
    但她慣常藏在心中,沒有在麵上顯露半分,也沒有貿然反問他去探究這反常的原因,而是平靜地道:“何事?”
    邭沉聞言不再猶疑,隻不由略略壓低聲音,問道:“道友見妖如何?”
    楮語默了默。
    但很短暫,不過幾息,她道:“我見世間人、妖、鬼、魔如一,無什麽大的差別。”
    麵對邭沉的這個問題,她沒有隱瞞什麽,答的是當下的她的真心所想。
    不過此話不完全是她自己想到的,而是遊畏秋今晨與她所言。她聽了遊畏秋那番話後有所受益,此刻便也化用了他的話。
    邭沉微訝,略顯怔愣,但目光亮了亮:“道友……為何會作此見?”
    問完立時回過神來,壓著心中的緊張,補充道,“世人多見妖……鬼、魔為邪道,我常聽諸位同門痛斥邪道修士,尤其是妖與魔。道友這般態度,是我第一次聞見。”
    楮語神色平靜地聽著,似毫不在意,依然半真半假地答:“我見妖如此,因幼時便與赤蛟相識同行;見魔如此,因金陵小境遇柳先生;見鬼修如此,則是以待妖、魔的態度待它們,我尚不曾遇見過鬼修。”
    邭沉認真聽著。
    她答時,一對星眸中自然地閃爍微光,似盛了無數細碎星芒。
    依然無心。也依然盡數落入了他的眼。
    如先前相處時的每一次無心。
    蓬山夜、天舟夜,金陵春日、金陵破境前夜。
    瓊閣會入懷時。
    以及今夜。
    她身而為天星,璀璨奪目,自有光華。
    星芒閃爍時,總是會不經意地點亮長空之下芸芸眾生中不知何人心中的暗色,自此長留。
    他生於黑暗,是偷光之人。
    如何能不慕星光。
    “那你……”邭沉開口欲言,卻又猶豫著,喉結上下滾動了下,遲遲未能吐出後麵的話。
    幾息後,他心念落定,目光忽然轉至楮語身後遠處,作驚覺狀。
    楮語便也隨著他的目光猛地轉頭。
    有什麽一頭紮入她身後不遠處的薄雲中。
    但方才占星術不曾傳給她一分危意。
    她凝眸看去,同時也聽到邭沉鬆了一口氣,輕笑道:“原來是一隻飛鳥。”
    確是一隻飛鳥。
    楮語平靜地回過頭來。
    邭沉朝她揚了揚他的弟子名牌,上麵泛著淺淡的微光。
    是收到傳訊的模樣。
    “楮語道友。”方才的輕笑已完全化開在他臉上,溫暖明朗,他沒有立即打開傳訊,而是握著弟子名牌垂下手,拋卻之前沒有問出口的話,道,“閉關之前能與道友相見相談一番,我很開心。然夜已深,確實應當分別了。”
    他看著她,頗有些莫名但又十分自然地道,“道友先行罷。”
    他今夜諸多不尋常,忽而欲遮掩,忽而又似不欲遮掩。
    卻莫名地好像比尋常的他更顯幾分真實。
    楮語隻在心中留意,也不追問、不多言,平靜地溫聲應下:“好。”
    話音落下,一尺寬的窄小星圖出現在她腳下,燕頷藍色法光淺淡如水漪蕩漾,八座星官向月台外的空中鋪展開去,數不清的星子閃爍起金芒。
    一瞬,將她映照得也如一顆明輝熠熠的天星。
    邭沉看著她轉身,身形一閃便落到月台外的空中,腳踏星子。
    身姿綽約,飄然如仙。
    楮語卻隻這麽一閃,忽然轉回身來,喚道:“邭沉道友。”
    邭沉心神一緊,但維持著神色,未顯露半分異樣,隻作尋常疑惑模樣,略抬起頭看著懸停在比他所立的這方茶室月台高約一尺的空中的她,詢問道:“楮語道友?”
    楮語亦看著他,隻不過他微抬頭,她微低頭。
    臉上是慣常的溫和沉靜,一雙星眸明亮,恍惚間似乎能穿透他的眼,望入他的心。
    她沒有立即回應他的疑惑,而是幾息之後才再啟唇。
    聲音溫而緩,語氣平靜,隻道一句:“閉關順利。”
    邭沉聞言心神瞬間鬆了鬆,心中暗舒一口氣,展露笑容,滿含朝氣,一如天舟再見之時。
    眼中即便映照清冷的月光,也隻叫人覺得溫暖。
    他既輕鬆,又十分矛盾地鄭重道:“楮語道友,來日再會。”
    鄭重得已不像是奉命回宗門閉關,而像不知歸期的長日久別。
    他方才沒有與她道別。此時再忍不住補上了該有的這一句道別。
    並私心將道別的言語說成了“來日再會”。
    楮語又是默了幾息,而後眼角微挑,依然溫聲:“邭沉道友,來日再會。”
    邭沉含著笑,聞言目光更亮了幾分。
    倒終於不再多言。
    二人就此作別。
    楮語轉身踏星子離去。再也沒有作一絲停留。
    鬥轉星移術已十分熟練,不過片刻,清瘦的身影便在眾星子間遠去百丈之外。
    再一會兒,徹底消失在長夜之下的茫茫雲間。
    邭沉收回目光,抬手施展禦劍訣。
    背後的玄劍自發出鞘,橫向懸停在他腳邊。
    青年踏上玄劍,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沉默地立在原地。
    垂眸思索幾息之後,才禦劍離去。
    淺薄雲霧間,雲峰白身影所過處數十丈後,空中總有微塵輕揚,好似一路相隨的天風。
    直至身著雲峰白道袍禦劍而行的青年下落在鹿鳴街。
    那微塵才與風一並停下。
    楮語維持著燼塵術,身形隱匿在微塵中,立於太微駐點的屋頂。
    神色平靜地望著遠處的邭沉步入昆侖駐點。
    夜雖深,繁城依然熙攘喧囂,惟這一條鹿鳴街清冷如尋常城鎮。
    少數修士穿行此街,路過大門緊閉的昆侖駐點。
    許久之後,楮語終於真正離去。
    身影仍隱匿在微塵中,但再沒有返身。
    她微垂著眼,眼底神色也隱匿在昏暗的夜色中。
    -
    近一個時辰後。
    昆侖駐點大門再次被打開,一名身著玉鈫藍道袍的青年踏出駐點,步入臨街的屋影中。
    身材偏瘦,相貌平平,行走的姿態也不怎麽正。
    但一雙眼明亮,目光澄明,與周身屋影下的昏暗格格不入。
    他熟練地在繁城中各處陰影裏輾轉,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
    不知許久,終於出了雲上城。
    城外某處陰影下,有男子隱匿在其中等候。
    見到身著玉鈫藍道袍的青年孤身向他而來,目光一瞬更陰冷了許多。
    青年行至他麵前時,他冷笑一聲:“少君好自為之。”
    青年未應,隻沉默著投身陰影,頭也不回地向北而去。
    男子也隻道了這麽一句,動身跟上。
    -
    乾洲,斮風城。
    巡法堂某處。
    身著燕頷藍宗服的女子握著玉牌,十分緩慢地,逐字辨認眼前空中這一道薄薄的氣流中顯現的文字。
    女子身材高挑,五官清冷,但此時辨字的她氣質卻半分不冷,如一汪靜水,整個人散發著極其平和的氣息。
    略顯艱難地辨認完透明氣流中的所有字後,她施術回訊。
    極短,隻一字:嗯。
    有人步入此處,見著女子熟悉的握著玉牌的動作,笑道:“昭微又給師姐傳訊了?”
    月離偏頭看他,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化,疏離冷漠,應的也是極短的一字:“嗯。”
    察覺到有人靠近此處時,她便已將承載文字的薄薄氣流消散。
    此時才收起玉牌。
    隻有她知曉的這道傳訊的內容是:
    師父,乾洲可有一種樹名為金線火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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