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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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楮語自然沒有出雲上回太微,而是直接回了雲間庭院。
再次踏入庭院時,她竟有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於是她莫名地, 暫且停步在了垂花門後的兩棵古鬆之間。
月明星稀。月華分明清冷, 從高天灑下的時候又很溫柔地落在世間萬物上,流溢輕和的微光。
雲間雖遠不如繁城地麵燈火繁盛, 但四處照見月光,因而並不昏暗。
子時已過, 今日已是十月的第三日。
卻也才隻是十月的第三日。
距她離開雲間庭院、不近舟禦劍帶她一並去玄元萬寶閣參與瓊閣會,嚴格算計起來, 至今不到兩日。
隻是這兩日, 確真令人覺漫長。
夔牛海域驚險萬分、迷霧雷澤兜兜轉轉, 定雷鍾內被困的幾個時辰也因悟法而顯頗為長久。
重霽主街與紀拂衣對峙、在成千近萬修士之中逃離……
而後便是落雁澤上, 在懷玉的記憶中與他一並渡過最為漫長的整整六千年歲月……
再與不近舟相談、回峰徹夜刻寫法訣、翌日會見太微掌門亢君……
最後在今夜前來雲上應邭沉之約。
道是短短兩日,其實隻是現世的兩日罷了。
恍如隔世, 實際上才是正常。
不過此刻回雲間庭院令楮語感覺如此不同,也有些旁的原因——她帶著師父的振天鈴回來了。
還有三生皆因玉而生、真正從六千年前的步天宗流浪至現世的赤蛟懷玉。
比之先前回雲間庭院的每一次, 此刻的她不再是孤身。
雖然世間踏入道途的修士總是皆“孤”,雖然她許久不曾關注、也不曾在意自己的這一份“孤”。
但此刻終究叫她覺幾分溫暖。
她的孤與別的修士完全不同。
她非散修, 她拜入了中洲太微門,有友善的同門師友, 也有投合的外宗好友。
可她又是世間唯一的步天宗弟子,同門先輩盡數殉道,時日久遠、因果不明。
她既要修煉、尋己身之道,同時又身負傳承、身負探明諸多疑惑的責任。
步天先輩為何殉道?師父既來到現世,為何不將心法外傳?
被列為禁術的參星功法天懸術究竟是什麽威效、為何被列為禁術?
定雷鍾內分明聽見尾君前輩最後道了一句“莫將定雷鍾傳於後人”,為何定雷鍾還是出現在了現世雲上萬寶節的瓊閣會?尾君前輩喊的那聲“師兄”是不是師父?
楮語止住思緒, 不由它顧自沉溺。
恰好玄字環中的弟子名牌傳來了動靜。
她打開玄字環。取出弟子名牌的同時,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也跟著自發躍了出來。
懷玉是以蛟身入的玄字環,此時出來已化成了人身。
烏雲……自然還是那隻漆黑如墨的咬夜狸。
不過卻是一致的渾身淩亂。
楮語握著弟子名牌沒有立時打開傳訊,便是因此。
烏雲一躍出玄字環便撲入楮語懷中,此時原本極其柔順的毛發炸亂,並在她懷裏小聲“喵嗚喵嗚”地叫著,恍惚竟顯幾分委屈之色……
睜著它碧綠的眸子,可憐巴巴地抬著小腦袋望著她。
懷玉既然化作了人身,自然沒有如烏雲一般緊貼著楮語。
但他一頭雜亂如草窩的長發與一身盡是褶皺、爪印的月白長袍,同他長身而立、溫潤柔和的神情氣質實在是違和。
不過他在咬夜狸作出的輕弱可憐的叫聲中,完美發揮了他化人形的優勢,看著楮語,字字清晰,柔聲:“它打我。”
“喵~嗚!”
咬夜狸在楮語懷中猛地轉動腦袋,瞬間瞪大了眸子望向他。
懷玉無所動容,看也不看它一眼,隻望著楮語。
楮語:“……”
她左手曲臂抱著烏雲,右手握著弟子名牌,眼中看著懷玉。
一言不發。
但忽然便揚唇彎眉,低笑了聲。
如今的她完全不必展開星圖,也不必撚訣吟訣,心念一動,兩道去塵術就同時被成功施展,將懷玉與烏雲恢複了幹淨整潔的模樣。
“喵嗚~”
烏雲轉回腦袋來埋入她懷中,發出撒嬌般的輕叫聲。
楮語順著它恢複柔順的毛發輕撫了撫它的腦袋,含著她的淺笑,同時向懷玉溫聲道:“你們這竟也能互相動起手來?”
曾一抬手便將金丹中期的修士尹書文打成重傷、得各宗眾元嬰修士圍攻才受傷被困、世人稱之“大妖”的懷玉,此刻眼也不眨地看著她,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烏雲將腦袋在她懷裏埋得更深。
楮語這般問自然不是追究過錯,而是此刻心神放鬆,分外隨意地一問。
她早感知到玄字環內的動靜,也知曉懷裏的這“弱小”的咬夜狸才是膽大包天最先動手的那個。
見懷玉認真地點頭應下,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笑意與月光一並溢出她的眼,在整張臉上漾開,同她額間的天印一般,恍惚盈爍著微光。
姿容本就清絕,此刻更顯生動明麗,熠熠奪目。
懷玉的一雙眸子也明亮,看著淺笑的楮語,不假思索,溫柔而輕緩:“很好看。”
說完他想了想,再補充道,“楮語,很好看。”
楮語聞言一怔。
因回到雲間庭院,此時此處又隻有她與懷玉、烏雲,故而她整個人的狀態都是鬆弛的,方才又因懷玉與烏雲而笑,當下沒有對自己的情緒作任何遮掩。
所以她這一怔,是真的笑容與目光皆明顯地一滯,輕撫烏雲腦袋的動作也一頓。
懷玉見了,便問:“怎麽了?”
楮語回過神來,不過笑容已無聲散去,隻留著溫靜的神色,問道:“我名什麽?”
懷玉順暢地答:“楮語。”
一瞬靜默。
楮語沒立時接話,懷玉自己默了住。
幾息後,他終於反應過來,瞬間綻開笑來。
“楮語。”他又啟唇,依然自然、流暢、順利。
楮語應道:“嗯。”
“楮語。”他當即一遍又一遍,像是發現了什麽極其有趣的事物的孩童,樂此不疲,“楮語。”
“楮語。”
仍是溫潤柔和的樣子,清晰而輕緩的語調,但帶著分明的欣喜之意。
“楮語。”
“楮語。”
烏雲聽得都忍不住將腦袋抬起來,再次轉過去看他。
“好了。”楮語終於出聲,打斷了他,問道,“那你可能道出‘崇一’二字?”
她白日裏告訴了他,先前與她同行在茶室和他談話的那位女身禪子名為崇一,前日在重霽主街,發狂作亂的他被各宗眾元嬰修士圍攻,是崇一在她還未趕到時先救了他。
自然,當時他並不能道出崇一的這二字之名。
然而現在,懷玉啟唇,仍隻喉結滾動。
十幾息過去,他神色如常地放棄,直接但依然溫柔道:“道不出。”
楮語聞見,心緒微搖,但隻溫聲:“無礙,日後總可以的。”
在懷玉這裏自然是她說什麽都好。
他便順著她的話,認真點了點頭。
楮語不再於此話題多言,道:“此地便是我住處,今夜我們住在此,你可隨意四處走走。”
懷玉認真聽完,捕捉到了關鍵:“一起住。”
楮語立即在他下一句話出口前先道:“你自己擇一間屋子。”
如此直白,懷玉自然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仍然問:“分開睡?”
楮語也不意外,神色平靜,頷首以應。
懷玉旋即上前兩步靠近她,道:“化妖身。”
楮語看著他,並不猶豫,輕搖了搖頭。
懷玉沉默。
眉目間神情依然溫柔,目光卻似乎微黯了黯。
楮語靜立不言,無所動容。
她能感受到他對她的感情十分特殊且複雜,不過他既已化形,化作的是男身,便該先叫他逐漸知曉男女之別。
其他的日後再說。
懷玉看著這般的楮語,雖然她依然是溫和的,但他心中莫名就是知曉,她意已決,難以動搖。
他雖然並不理解,但也隻好接受。
不過,他微垂眸,目光落到她懷中的咬夜狸身上,道:“我與它。”
連在一起說有些艱難,他頓了頓,才接道,“一起睡。”
不知何時將腦袋埋回楮語懷中的烏雲沒怎麽聽懂這句話,但莫名地忽然就是感受到了一股類似危險的氣息。
於是它再一次猛地轉動腦袋,看向懷玉。
化作人形的赤蛟與咬夜狸便對上了視線。
又是一瞬靜默。
懷玉神情一分未變,且已徑直向楮語伸出手去。
他自烏雲身上收回目光,抬眸看著楮語。
“喵嗚……”烏雲當即輕叫起來,轉回腦袋深深紮進楮語懷裏,“喵嗚~”
楮語:“……”
幾息後,她還是抱著烏雲,遞給了懷玉。
“喵!”烏雲抬起四隻短肢就要躍出,“嗚~”
下一瞬,四肢一軟,癱在懷玉懷裏。
辰宿之力自懷玉掌中湧出,溫柔地將咬夜狸整隻身體都環裹起來。
懷玉身為大妖,身上的氣息本就隱隱能令眾獸生出一股臣服之意;他又三生因玉而生,懷一寸玉心,對於烏雲這隻也愛玉的咬夜狸來說,更是極具誘惑力。
自然,烏雲便不爭氣地癱在了他懷裏這辰宿之力的溫床中。
當然,是因為楮語主動將它遞給懷玉,它才敢這般。
楮語見著,眉眼淺淺一彎,淡淡笑了。
她含笑溫聲:“去吧。”
懷玉也不再多言,隻再靜靜看她幾息,而後抱著烏雲向院內走去。
楮語這才打開手中弟子名牌裏的傳訊,查看來自乾洲的畢君師父給她的回訊。
內容依然極其簡短,是畢君一貫的風格。
楮語看完,垂眸默了默。
既如此,她的有些猜測便成了事實。
不過,她仍不後悔方才沒有對邭沉施展洗心術。
也確實不可貿然施術。
楮語先給畢君回訊感謝,而後取出邭沉贈她的錦盒,動作慣常輕柔地打開盒蓋。
楮葉耳墜與楮葉金釵靜躺盒中,清冷的月光溫柔地落在上麵,與冰玉雕成的栩栩如生的葉片上流轉的火紅微光相映、相融,間雜其上金色葉脈泛起的淺淡金光。
薄如蟬翼的楮葉便不必說了,不論是耳墜還是金釵,製式皆精美,每一寸皆精致。
完全不比楮語曾見過的各色珠寶鋪子所售的飾物差幾分,自然也沒有邭沉口中的一分“粗陋”之相。
雖然應當不是和人間那些飾物一般手持工具打造,但也可見運靈力之嫻熟。
以及……用心之細致。
楮語壓著生起微瀾的心,神色平靜地看著。
幾息後,她終究還是抬手撚訣,施術。
星圖未展,隻六枚星子連成的張宿星官在她身後一閃而逝,金光熠熠的見術法印便順利結成,落在錦盒上方。
施展了見術一重見的楮語眼中。
法印威效籠罩下的耳墜與釵,皆無一絲異象。
幹淨至極,如高天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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