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邀月 “道友以為,我可與日爭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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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楮語見了,  微淺一笑,施術回訊應下。
    遊畏秋的這訊息來得巧。
    此刻她剛結束修煉起身,  正欲飲酒放鬆一番。
    今日她收獲頗豐,  也甚為疲倦。
    各官早課向來隻一個時辰,上午她卻在紫微頂待了將近一個半時辰。且還是忽感有異、察覺自己的修為乍生突破跡象才終於結束課程,匆匆回了列宿峰。
    然而她剛落到列宿峰頂還未步入屋內,  四麵八方就忽然飛來了許多金線。
    道是金線,  其實它們的光芒都極其微弱淺淡,更不過幾寸長,在明亮的白日天光下根本不可察。
    楮語如今的境界,  知覺已算頗為靈敏,  但若隻一兩條這種金線,  她當真無法及時察覺。
    不過數千條金線接連向她而來,便與可不可察全不相關了。
    那般景象已顯露幾分壯觀之色,顯眼得難以忽視。
    並也使得慣來沉靜的她心中著實驚了一驚,  同時旋即憶起了些事,  浮上一份隱藏許久的猜測。
    列宿峰極高,峰頂雲霧繚繞。
    那些金線似是忽然現身於雲霧之中,徑直穿過楮語一月來花費不少精力施展無有術在峰頂搭建的簡易結界,而後便以幾乎不可抵擋之勢直接湧入她體內。
    那感覺頗為深刻清晰。
    因為不止金線,  還有微弱不可名狀的氣息隱於其中,神秘而又隱隱熟悉。
    入體後,  那些金線同樣輕鬆地穿過她經淬室守星術淬煉了許久而生成的堅固識海屏障,化作金色流光飛向夜空星圖,  接連落入同一座黯沉的星官中。
    雖然她遵循感知之意本就不打算阻止它們入體,也不由為它們的強大而微撼。
    並索性省了那幾步入屋的路程,在峰頂古鬆下就地盤坐,  直接入定修煉。
    進入識海天地的瞬間,所有金線皆化作流光從她身側穿過,齊齊湧向長夜高天。
    遙遠的天際也忽然劃過無數象征辰宿之力的金色流光,一並落入那一座黯沉星官中。
    驟起的狂風吹得楮語衣袍翻飛,其身所立的高近十丈的八層靜水台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拔高。
    台下更是翻湧起一波又一波巨浪,浪潮猛烈拍打靜水台壁,浪身還隨著靜水台的拔高而一並不斷升高。
    靜水台中心的半空懸著一片金線火楮葉,入識海天地以來,楮語沒有察覺到它動過。
    那一刻它竟也以主脈為中心緩緩旋轉了起來!
    靜水台拔高至九層後片刻,狂風止歇,大浪轟然退散,金線火楮葉停止旋轉,但迸發出了一圈比靜水台還要寬闊的百丈方圓的金紅色星華。
    新的星官就在那一瞬猝然被點亮。
    如楮語所料。
    果然是由六枚星子連成、狀如北鬥的罕見星官——鬥宿。
    同時也展開了鬥宿所在的新篇章《杓篇·天樞》卷。
    猛然躍升至築基九層,點亮新輔星,展開新篇章,更連金線火楮葉都動了起來。
    她初見列宿峰頂飛來金線時生出的驚訝消散殆盡,一月來深藏於心中的那個隱晦猜測也徹底化為真實。
    月初,楮語入定雷鍾內對著邪煞魂魄施展洗心術重見心,成功獲取魂魄殘存的記憶。
    因每次從它們的記憶中出來後都會沾染它們的煞氣與惡念,需立即施展一重洗心除盡,對體力與心力的消耗極大,故而至今她隻施展了十幾次。
    但這十幾次中,她都有對那些已被她獲取了記憶的邪煞魂魄也施展一重洗心,將組成它們的黑氣消除。
    她本意隻是嚐試以洗心煉化邪煞魂魄,因為她推測如此或許可以煉化定雷鍾,並以為洗心的本質是打散了那些黑氣,後來才知不是——
    有一次她發現黑氣消失之後化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金光,那金光與今日所得的數千道金光所攜的氣息隱隱相似,同樣毫無阻礙地徑直闖入她識海,落入黯沉的鬥宿星官中。
    那時起,她生出了一個猜想:洗心術消除黑氣或許已不可稱之為煉化……而是如度化一般。
    那金光則可能是功德金光。
    照此推測,一月來她識海內黯沉的鬥宿星官陸陸續續已吸收了十幾道金光,隻是數量太少而收效甚微,今日早課後突然湧入的數千道,才直接點亮了它。
    想來是太微十官弟子正去領了新的功法玉簡,此番傳法之事令她所得。
    楮語先研究了一會金線火楮葉,卻發現它隻是轉動了一下沒有其他什麽變化,但夜空中的熒惑星影似乎比先前亮了一點點,原來二者暗中有所聯係。
    多的則尋不出什麽來。
    如此,她也不浪費時間,暫且壓著,翻開《鏡步天歌》中新展開的內容進行修習。
    《杓篇·天樞》卷所含基礎法術名為“扶木術”,是星修常用的治療法術。
    此術能夠感知並促發生機,同不近舟的主星功法角宿天見春一重的威效相似,但隻能算是低階。
    扶木術須得先“感知”到“生機”,才可施術“促發生機”,遠不如近乎可直接創造生機促萬物生長的天見春一重強大。
    鬥宿功法名為“功鬥術”。
    此術不分什麽一重二重,也沒有其他功法那些言辭正經的介紹,無法訣,隻有鏡君亂舞的手書。
    「鬥為天子之星,鬥宿乃天廟所在。天廟是什麽地方?是供奉香火之地,功德所落之處!
    所以,首先恭喜道友點亮鬥宿星官!這可是諸天二十八宿中最難點亮的一座星官!道友著實不凡!(我是不是誇了道友好幾次了?)
    然後呢要同道友說一下,因為鬥宿本身的特殊性,它的功法也比較特殊(我隻是給它取了個名字意思意思,鬥宿功法的法訣都太繁冗了,勞道友自己會悟哈)。
    單單消耗星韻不足以施展鬥宿功法,需與功德之力結合才可獲得鬥宿之力。
    故而要修煉此宿……道友需多行善積攢功德。
    至於如何運用鬥宿之力,道友不妨向佛修學習一下。能夠點亮鬥宿,想必也能會悟屬於自己的鬥宿功法。」
    如此,修煉鬥宿功法則不可急。
    楮語雖然知曉《後鏡步天歌》中有太微常陳子祖師留下的一道功鬥術法訣,見了鏡君手書內容,還是決定先不急著修煉功鬥術。
    扶木術作為基礎法術,則可以立即修習。
    她學習得很快,但練習半個時辰後就暫且收手,餘下的時間都用來固基。
    築基是七境中唯一一個非九重圓滿的境界,十四洲大多數修士修煉到築基六七層便能夠結丹,資質極好才可以八層甚至九層築基結丹。
    故而九層築基非同尋常,固基之事不可拖延。
    修士的基台會在識海天地化現出外象,每位築基修士的基台所化之象不盡相同,楮語的基台正是識海天地裏的靜水高台。
    每層靜水台之高皆為九的倍數,光是完整的第八層靜水台就有七丈二尺之高。
    楮語沉心感知了一番,知曉今日新生成的第九層靜水台已有約莫丈高。
    那麽她的整座靜水台便有足足十五丈。
    台高十餘丈,任是再寬闊,也顯危危之勢,新一層基台又是初成,尚不穩固。台下無際深水還隨著靜水台的拔高而高升,浪潮雖無滔天之勢也絕不平靜,翻湧不歇,時常有浪花翻落到台麵上。
    整整一天,楮語幾乎都在固基。
    先施展辛土術精煉新生成的靜水台內所含的雜氣,再運星韻注入靜水之中,依照淬室守星術的道理,遵循所感悟的規則,施展星行術用星韻“淬煉”新生的靜水,從而穩固靜水台台基。
    靜水台是她此身一切修為的化現,與她的根骨血肉、心神識氣皆緊密相連,故而淬煉靜水台便是穩固所築之基。
    不過固基非一日之事,楮語隻先大致淬煉了一遍,保證近日之穩,而後再細細煉固。
    感覺到疲乏後,估計著時辰已晚她就停下休息,不如先前淬煉星子修複主星時一般強撐。
    她向來清明。
    如今已至九層築基,她知曉固本之重,絕不會急於求成。
    仲冬時節,深夜的列宿峰頂風寒露重。
    今日開課傳法、道出步天師承,得功德之力點亮鬥宿輔星,一舉躍升築基九層。
    又修煉了整整一日。
    楮語雖勤,如此夜下聞屋外寒風穿林之聲,望薄雲簇星,殘月沉沉,也會心生倦懶之意,更難免起貪酒之情。
    故而道遊畏秋的傳訊來得極巧。
    回了遊畏秋的訊後,她再回了畢君月離與懷玉之訊便起身。
    崇一在瓊閣會後回衡山閉悟,至今仍未出關故而沒有來訊;邭沉……應當不會再來訊了。
    餘下其他人的傳訊於她而言都不算緊要,可以暫時擱置,晚些再回複。
    斛初與涪風作為列宿峰之人,比太微十官弟子要更早些得到楮語贈的功法玉簡,並在她的指點下已修習了些時日。
    今日她特意叫他們不必去聽,拿這時間自行修煉即可。近日他們比她還沉迷修煉,想來此時應當還未停歇。
    除了他們,懷玉也需要修煉。
    他修煉辰宿之力卻無主星,接觸日久,楮語大概知曉了他的天關應當是那一寸玉心。
    但他畢竟是妖,更適合以妖身本體修煉,在太微門中諸多不便,故而總是遠出落雁澤,不知去到何處,時常好幾日不回。
    不過楮語在雲上城給他買了傳訊法器,他若不回,都會傳訊告知。
    今日他所傳訊息內容便是“不回來”。
    烏雲近日總與懷玉一起,他外出修煉也帶著,所以今夜列宿峰算得上隻楮語一人。
    楮語簡單給自己施了個去塵術,抬步就出屋。
    邀月穀不算遠,這般路程她慣愛施展鬥轉星移術行走,於是一路踏著星子去往鈞天官赴約。
    因在門中,今夜又有幾分憊懶,更莫論是相熟的遊畏秋相邀,楮語對待起來便頗有些隨意。
    即使還有個第一劍,她也沒趕時間,有遊畏秋在必不會叫第一劍枯坐等候。
    如此,她花了約莫半刻鍾才到達。
    公孫樹下已不止遊畏秋與第一劍二人。
    “師妹來了!”
    楮語尚未落地,遠遠地就傳來尉遲照的聲音。
    十月正是公孫樹落葉的時節,遊畏秋栽的這株公孫又極大,足有十幾近二十丈高,整整一月下來,邀月穀中心數十丈方圓遍地金黃。
    臨近晦日,月色不明,但公孫樹上掛了不少燈,將樹身與附近都照亮。
    穀中夜風吹過,燈火搖曳,滿地金葉便在搖曳的燈光下閃爍起金輝,如繁星落地,美不可言。
    遊畏秋、第一劍、孟飛白、尉遲照四人圍坐在公孫樹下的一方圓形石桌上,齊齊向楮語望來。
    於滿地繁星中,見攜著半空繁星落地的她。
    一瞬,師兄妹四人皆不由揚起幾分笑意。
    萬年不變顏色的第一劍自然無動於衷,但一雙眼中映的,也是楮語踏星子而來的悠然姿態。
    而以他的修為,還能清晰感知到她周身的法力波動。
    平穩有律,可見施術之人對法術的掌控之精深。
    “好一個鬥轉星移術!”遊畏秋率先出聲,抬手推杯至楮語落地那側的桌麵,四人為她留出的位置也恰好是那裏。
    他拎起其中一隻玉壺斟酒,悠悠道,“不過師妹來得也太晚,我這等著等著都等到兩個閑人跑來蹭酒喝了……”
    “閑人”之一的孟飛白坐在遊畏秋對麵。
    牛宿少年今夜也抱了隻咬夜狸,體量瞧著小烏雲許多,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一邊細聲叫個不停,一邊在他掌中瘋狂蹬著四隻短肢——朝著遊畏秋當下所斟的那杯酒。
    孟飛白於是伸出另一隻手,徑直將那才盛了半杯的酒盞奪過來。
    小咬夜狸旋即安靜下來,但一頭紮進酒盞中,當即弄得酒水四濺。
    遊畏秋拎著玉壺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閑愜的語氣消失了個盡:“孟師弟!”
    孟飛白將小咬夜狸的腦袋從酒盞裏提出來,施術除去灑落的酒水,回視遊畏秋,笑得分外自然:“怎麽了師兄?”
    這幾息間,楮語收術落地,人已至桌前。
    尉遲照提起一隻白瓷酒壺,重新取了一盞斟上推給楮語,笑道:“二師兄今夜拿出這許多好酒,卻偷偷同問仙道友在此對飲,還嫌我與孟師兄‘蹭酒’,師妹,有些人也太小氣了。”
    “哈!”遊畏秋張嘴冷笑了聲,放下玉壺,另一隻手握著百草卷,抬起來指向尉遲照,“不請自來,還兩手空空,究竟是誰小氣?”
    楮語眼含微淺笑意,接過尉遲照推來的酒盞,卻沒參與師兄弟的玩鬧,徑直將目光先落到對麵,回視與她隔著遊畏秋而坐的第一劍。
    太微四人已算熟稔,不必多言,她與遠道而來的第一劍須先打個招呼問好。
    然而倒是第一劍先出聲,清清寒寒,如此夜穿穀之風:“商子。”
    楮語溫聲:“問仙道友。”
    “‘商子’?”遊畏秋瞬間轉移注意,取盞給第一劍斟酒,並問道,“你怎麽還喚我師妹‘商子’?”
    第一劍平靜地接過,聞問則沒有舉杯,隻將修長五指順勢搭在酒盞壁上。
    公孫樹上的燈光落下,瑩白玉盞光潔無暇,襯得他左手食指上的一截疤印分外顯眼。
    “問仙道友。”孟飛白單手支起下巴,另一手抓著沉迷舔酒的小咬夜狸,“你可知我們小師妹的‘商子’名號緣何而來?”
    第一劍眉宇覆霜,眼底靜漠,答得極其平靜:“不知。”
    遊畏秋毫不留情地抿唇先笑了聲。
    楮語自然聽出遊畏秋與孟飛白言中之意。
    此刻聞見第一劍的回答,立時想起長夜街中他答少年攤主所問承認自己沒帶夠靈石的模樣,也是這般平靜冷淡。
    於是不由彎眉,眼尾隨之挑起,眸中亦閃爍零星笑意。
    她剛欲啟唇,卻被尉遲照先一步出聲。
    他同樣含笑:“問仙道友,小師妹這‘商子’名號,是世人為了能與北鬥秦雲英那‘小商君’的名號有個對應才琢磨出來的。不止如此,前幾個月間,他們還將小師妹與秦雲英戲稱為‘星修雙商’,道是太微與北鬥終於各有一位天才弟子,更處處將小師妹與秦雲英作比,爭談不休。”
    遊畏秋放下盛夢千山的玉壺,接上尉遲照的話:“可是我師妹的名聲早已勝過秦雲英不知幾何。瓊閣會後,連《玄元仙鑒》都為師妹破例更改風雲榜,莫說秦雲英了,便看當今世間修士,如她一般的也無一二。正是自那時起,鮮少有人再稱師妹為‘商子’。如今我們又得知師妹還是步天後人……”
    他一邊說著,放下酒壺的那隻手從第一劍酒盞前方伸過,探向尉遲照手邊剛斟滿的那杯玉溪雲,“要我說,商君的名號才是師妹日後所向,區區‘商子’,如何配……”
    尉遲照握著白瓷壺,眼睜睜看遊畏秋摸走他的酒盞。卻隻含著笑,沒動。
    遊畏秋眼皮一跳。
    “喵嗚!”
    孟飛白的手正正鬆開,剛舔空了半小盞夢千山的小咬夜狸脫離禁錮,巴掌大的身軀猛地一躍而起,徑直撲向遊畏秋將將勾到身前的酒盞!
    第一劍麵不改色,一動未動。
    但在楮語眼中,能看見一道靈力屏障隱隱升起,隔開在他的酒盞與遊畏秋的酒盞之間。
    他的目光對上楮語,根據人的話意改了稱呼,冷冷清清:“楮語道友。”
    楮語卻是已經運星韻於指尖,隻見金光一閃,一枚金昴臨法印正正落在小咬夜狸身上,法術威效瞬間將它覆蓋其中。
    被掌控至近乎停滯的時間裏,它以腦袋朝下的姿勢懸在了半空,離遊畏秋手中酒盞水麵不到半寸之距。
    “道友不必在意師兄們說的這些。”楮語回應第一劍的聲音同時響起,慣常溫和,“隻是一個稱呼。不論怎麽喚,我都是我。”
    遊畏秋倒不是躲不過一隻小咬夜狸,隻是他的散懶性子使得他在那一瞬直接放棄了那杯酒。
    不曾想竟“得了救”,當即顯露意外與驚喜之色:“哈!多謝師妹!”
    孟飛白搗亂失敗,也不在意,少年臉上的笑意反而更多了幾分,接道:“師妹應當隻是心疼酒,才順手幫你一下。”
    “師妹這叫匡扶正義,不與你們狼狽為奸。”遊畏秋一口飲盡成功“偷”到手的盞中玉溪雲,伸手去抓被楮語施術控製住的小咬夜狸。
    他的手掌展開在咬夜狸身下,幾乎能觸到它腦袋上垂下的毛,卻收放自如,沒有受到半點法術影響。
    可見楮語將法術範圍控製得極為精準,對此術的掌控度更不必言說。
    第一劍自然將注意力轉到咬夜狸處的空間,尉遲、孟二人亦投來目光,看得仔細。
    於是便見到近乎靜止住的咬夜狸一點點恢複了動作,慢慢自空中落入遊畏秋手中。
    遊畏秋和咬夜狸大眼瞪小眼:“這便是師妹今日所展現的《鏡步天歌》中真正的昴宿金昴臨?”
    楮語輕聲應下:“嗯。”
    法印同時消失。
    “當真是不同!”遊畏秋輕歎一聲,提著小咬夜狸,“孟師弟,這隻小崽子莫不是以酒為食吧?”
    “小崽子”還在震驚方才忽然靜止的狀況沒回過神,一動不動,隻一對澄黃眸子茫然地四下轉動。
    孟飛白沒答,隻笑:“師兄要嗎?送你。”
    “我可養不起。”遊畏秋立即將咬夜狸扔還給孟飛白。
    不過隻看著粗魯,其實有運了星韻裹著,沒真用狠力。
    他的注意力回轉到法術上:“金昴臨……能夠掌控一方空間內的時間流速,甚至還可縱橫古今……祖師根據殘卷修補後流傳至今的金昴臨著實完全無法與之相比啊。”
    尉遲照給自己重新斟了一杯,總算喝上:“不過如斯強大的威效才真正是鏡君前輩能創出來的功法。世人將我輩星修所施展的金昴臨稱為‘定身之術’,畏者不少,誰知其實連真正金昴臨威效的十之一二也沒有。”
    他停杯抿唇輕歎,“可惜我還未點亮昴宿輔星,無法修習。”
    師兄弟人中惟孟飛白點亮了昴宿。
    但今日早課楮語隻先詳細講解了十官弟子們最熱切關心的鬥轉星移術,金昴臨是孟飛白課後帶著功法玉簡回峰自行修習的。
    點亮了昴宿的弟子先前都已學過太微常陳子祖師修補殘卷作出來的法訣,如今要再學鏡君所創的更複雜完整的法訣,饒是修為已至元嬰中期的孟飛白,改正舊習仍非常不易。
    “你們未曾點亮也好。我今日練了快一日,實在難以拋卻原先的習慣,即便盯著法訣施術,也總是不知不覺地就劃出了舊訣的勢,隻勉勉強強算成功了次。”少年擰眉歎氣,垂眼伸手取盞,剛打開慶陽春的壇蓋,忽然想起了件別的事,也不猶疑,徑直轉口問道,“所以師妹的先師昴君前輩……是因為施展了金昴臨第二重縱古今才不慎從六千年前來到現世?”
    第一劍本就寡言,此刻無聲喝著盞中的夢千山。
    夢千山不烈但極其醉人,他卻如飲白水般,緩緩一盞接一盞,不見一絲異色。
    飲酒歸飲酒,不影響他聽得認真。
    師兄弟人所言的一字一句皆落入他心中,他最在意的本就是這道法術。
    “師父未曾提及,但我想應當是如此。”楮語神色平靜,答得自然。
    時至今日,她對師父之死已差不多淡然。
    “果然……”尉遲照低歎,“不過昴君前輩那等大能都會失手,這第二重縱古今的難度未免也太高……”
    遊畏秋徑直打斷尉遲照的話:“師妹修習至今,可有摸到第二重?”
    一瞬靜默。
    楮語看向他,沒答,溫和反問:“師兄以為呢?”
    又默了默。
    “噗。”孟飛白率先笑出聲,笑得眉眼直彎起,“二師兄眼中,師妹可能有什麽神通罷。”
    尉遲照於是也跟著笑。
    遊畏秋張了張嘴,沒能立即接上話,轉而也笑了聲,破罐子破摔:“小師妹上午一下課就匆匆趕回列宿峰修煉,如此勤奮又身負絕世天資,我便是當她有神通又如何!”
    他飲盡盞中酒,將玉盞往桌上一擱,恢複悠然姿態,提玉壺又斟了一杯。
    卻不是自己喝,而是抬手施術,將神農百草卷展開在半空,極長的卷軸在五人頭頂向上環繞了好幾圈。
    這是楮語第一次見他展開百草卷,自然抬眸望去。
    率先入眼的是卷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與小字,百種靈植散落在符字間,形態各異,並隨著卷軸的展開而動了起來——如人舒展筋骨般扭動著它們的植體。
    “不過,師妹今日剛離開紫微頂,北鬥峰主就帶著幾位長老踏進了落雁澤。”遊畏秋嫻熟地舉盞往上一拋,盞中酒盡數騰空,“師父也不與他們多言,帶著我引他們直接去了列宿峰,結果不止見著了師妹設的結界,還見著師妹竟在一棵古鬆下就地修煉!”
    騰空的酒水沒有向四處灑落,而是精準地分散開湧向百草,轉眼被它們吸收殆盡,一滴也未餘下。
    遊畏秋放下酒盞,笑得極為快意,言辭也肆無忌憚:“哈!當時那幾個老家夥的臉色著實精彩,偏偏師妹雖是步天後人,小輩的身份依然擺在那,他們拉不下臉去破師妹的結界強行打斷師妹修煉,隻好悶悶離去,同師父約了改日再來。”
    孟飛白與尉遲照已見識過遊畏秋這卷會飲酒的百草,隻聽著他講述的內容笑得更歡。
    第一劍仍不變顏色,冷淡抬眸,冷淡垂眸。
    楮語平靜地收回目光,耳中也聽得仔細。
    沒出聲接話,但眼中不由亦露出細碎笑意。
    此事亢君同她早已談過,想法一致。
    功法玉簡自然是會贈予北鬥峰的。但太微與北鬥糾纏了這許多年,在靈修遍地的十四洲中,二宗既為友又為競爭對手。
    雖然今日之事是她無意,不過叫北鬥淺淺受個挫,確實有幾分快意。
    孟飛白少年模樣,少年心性也留存九成,此番飲了酒更是肆意,全然沒有一點門中重視的元嬰弟子的模樣。
    他笑得合不攏嘴,與遊畏秋一般,所言毫不避諱:“千百年前月離師叔搶了北鬥峰主的畢君名號,如今師妹又叫北鬥峰主白來一趟。你們蒼天官親傳師徒二人,當真是北鬥峰主的克星。”
    楮語聞言,眉梢微挑。
    倒是不知她畢君師父的名號還有這層由來。
    她未接話,隻含著笑將所剩半盞酒一飲而盡。
    尉遲照最初給她斟的玉溪雲她早已喝完,現下入口的是她自己拿的遊畏秋自釀的南江雨。酒性溫和,細膩美味。
    但此刻聞到孟飛白打開的慶陽春的濃鬱酒香,憶起是蓬山夜第七劍邀她喝的烈酒,當即起了癮來。
    第一劍手中盞也恰見底,十分巧地,他的目光亦落到孟飛白手邊的酒壇上。
    楮語伸出手去。
    “小師妹。”
    遊畏秋與尉遲照的聲音忽然同時響起。
    他們的聲音太過整齊,楮語今夜狀態又鬆弛,動作便滯了一滯,看向二人無聲詢問。
    然後她就感受到一股寒氣從她剛剛滯住的手旁掠過……
    毫不客氣地卷走了她想要的慶陽春酒壇。
    她的目光剛落到離孟飛白更近一些的尉遲照身上,又轉開去,下意識地跟上了那股寒氣。
    於是見到——
    酒壇在第一劍手中已微傾,壇中酒將將落入他盞中。
    然而感知到楮語的目光忽然落過來,他停住了動作,抬眸迎上。
    瞬間,四目相對。
    一溫一冷,無言。
    遊畏秋與尉遲照也驚訝自己二人的齊聲,對視了一眼,而後都以為這一眼已經示意明白了接下來該由誰先開口,便轉開目光再次看向楮語。
    不曾想又是齊聲:“做步天弟子是何感受?”
    二人話音落下,楮語恰收回手,第一劍則恰將慶陽春酒壇送到她手邊。
    楮語於是與他一笑:“多謝。”
    遊畏秋與尉遲照一愣,瞪著四隻眼睛,直直看著他們的師妹忽略他們先應了外宗劍修。
    正低頭給咬夜狸順毛沒有出聲的孟飛白更忽如局外之人。
    少年抬頭抬眸,露出疑惑之色:他的師兄師弟問師妹做步天弟子是何感受,師妹為什麽要道謝?
    第一劍目無波瀾,淡淡頷首應下楮語的道謝。
    楮語神色平靜,從容自如地給自己倒滿一盞慶陽春,將酒壇推還給第一劍。
    孟飛白見著,飛快眨了眨眼,臉上的疑惑之色當即褪去。
    他饒有興趣地在楮語與第一劍之間流轉起目光。
    楮語纖長的指搭在玉盞壁上,無意間如第一劍先前那般。
    她這才分別回視了一眼遊畏秋與尉遲照,卻依然沒答:“做步天弟子的感受……兩位師兄很好奇?”
    遊畏秋與尉遲照旋即想起九野小試時見識過的那個師妹。
    尉遲照閉了嘴,遊畏秋脫口而出:“這可不能又說什麽‘忘了’!”
    楮語看向遊畏秋。
    “師兄如此好奇……”她喝得神思鬆愜,目光慵懶,語氣倒仍溫溫和和,“不如拜我為師,自行體會。”
    一瞬靜默。
    又是孟飛白率先大笑出聲,少年眼中險些溢出淚來。
    尉遲照也忍不住笑得直搖頭。
    遊畏秋抿唇將百草卷一收,扔在桌上,而後抬手撫心,略顯誇張地作出順氣之狀。
    第一劍仍神色靜漠,隻直直看著楮語盛滿笑意的眼。
    師兄妹四人的情緒離得這般近,幾乎將他團團包圍。
    他卻依然毫無所感,心中生不起一絲波瀾。
    不過此瞬他們的情緒變化都是因楮語而起,所以他就看著楮語,希望能看出些什麽來。
    然而隻看見了她眼裏的星光。
    夜風穿穀而過,輕鬆揚起燕頷藍色的宗服,但吹不動玄色衣袍半分。
    甫一靠近還未觸及,便化散在了玄衣劍修周身徹冷的寒氣中。
    師兄妹本就熟稔,飲了酒更隨意。
    漫漫長夜,公孫樹下法光不斷、笑語不絕。
    不知許久,也不知為何,孟飛白、遊畏秋與尉遲照人起身練習起了今日剛學的鬥轉星移術來。
    練著練著,人身影隨著閃爍的繁星漸漸遠了去,隻遙遙傳來互嘲之聲。
    樹下忽然留第一劍與楮語二人。
    遊畏秋帶來的酒早早喝完了,但楮語玄字環中存了許多,故而五人一直喝到現在。
    桌上盡是喝空了的酒壺與酒壇。
    楮語今夜慶陽春等烈酒入口最多,其次是夢千山,此刻自然生出幾分醉意來。
    頭腦依然是十分清醒的,言行則比較隨意了。
    她單手支臉,自玄字環中取出爭日匕來。
    利刃寒光在夜色中凜凜,下一瞬,垂雲術法印憑空結現,將短劍橫向懸起。
    星韻溢出指尖,金色流光一寸寸撫過鋒利劍刃。
    “問仙道友。”楮語看向第一劍,聲音輕懶且緩,“這‘爭日’之名,可是‘與日爭輝’之意?”
    第一劍的目光淡淡在短劍上落了一息,抬眸回視她。
    他喝得不比她少,依然不顯一絲醉色,眼底除了她,隻剩亙古的靜漠。
    他啟唇,簡短明晰:“嗯。”
    楮語低笑一聲。
    第一劍便看見眸光瀲灩,流轉星芒。
    而後聽得她又問道:“道友以為,我可與日爭輝?”
    話音落下,長夜的風吹來,卷起桌上尚未散去的酒香。
    微微迷了楮語的眼。
    她看見青年模樣的名劍冷峻出塵,眉宇覆霜。
    然而此次沒有出聲,隻微一頷首答下她的問題。
    她於是默了默,眼角眉梢的笑意淡去,靜看著他。
    半晌,她忽然道:“多謝道友贈劍。”
    溫溫和和,但分外認真。
    第一劍沒再回應,也靜默了片刻。
    月初入長夜街前同行華山弟子們的言語忽然重現在他腦海中。
    片刻後,他才啟唇,不含任何情緒,清寒如常:“十日後小論劍會,楮語道友來華山嗎?”
    楮語聞問,指尖莫名一顫,星韻紊亂,垂雲術法印消失,爭日匕直直落下。
    她立時重運星韻,接住了它。
    劍柄入手生寒,如鑄劍之人。
    她看著第一劍,目光慵懶,笑意再次漾開在眼中。
    同他方才一般,微一頷首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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