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風山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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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傑廠裏的資產小幾億銖,他打牌的時候多少有些和黃友歡鬥氣。也難怪,在黃友歡進入他們這個已經形成一段時間的圈子以前李傑已經隱隱地成為他們的領袖了。他決定他們晚上或中午在哪裏吃飯,除非是確實有原因,他召集的牌局沒有人不來,他噶得最大。其他人沒這個實力也沒這個性格。
    黃友歡是個例外,他不太在乎錢。
    在上麵這句裏麵,有時候黃友歡連太字都省略了,猜猜看,黃友歡的一生能有幾個太太?
    黃友歡手裏有三個二條,一個三條,另外還有三個三餅。其他牌成型了,也可以忽略不計。看得出,他胡幺雞,三條,四條。<101nove.comd,kdj,rsi等等這些指標的定義,算法,誰發明的,甚至發明時間。他背得出π後麵3.14159  265  2279  50288  41971  697510  58209  74944  59230  78164  06286  20899  86280  4211  70679  82148  08651    06647  09384  46095  50582  2594  08128  48111  74502  84102  70193  85211  05559  64462  29489  5498196  44288  10975  66594461  28475  64827867  83165  27120  19091  45648  56692    48610  45432  66482  1  60726  02491  41273  72458  70066  06315  58817  48815  20920  96282  92540  91715  6  78925  90  05305  48820  46652  13841  46951  94151  16094  36  57595  91953  09218  61172  61179  31051  18548  07446  23799  62749  56735  18857  52724  89122  79011  94912……500位數字。這並不是網上查的的,任何人隨時都可以找他確認,讓他當麵背一遍。原來他還隻是為了顯擺,甚至一開始隻能背到36位,他想別人在和自己交談時,絕大部分人沒法確認36位以後的數字是真是假,他們甚至不喜歡x知道自己背到多少位了,隻要足夠久,任何時候停下來,他們都會張大嘴巴,表示敬佩並在心裏默默嘲笑他是個大傻瓜。
    但後來黃友歡反對自己這樣投機取巧。當他下定決心做一個賭徒以後,他真心覺得要做一個成功的賭徒,最大的問題是一定要虔誠。他看過馬洪剛和另外兩個賭徒在電視上比賽出千,他們以作弊為榮,打著反賭的幌子掙錢,他默默地看著,漸漸就看出了他們西裝下麵藏著的小。一個真正的賭徒,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心理去贏得賭局的。出千,活該被斬。黃友歡就把這五百個數字記在紙上,有空沒空就看,不到一個月,就爛熟得像個滾瓜一樣,輕鬆背出。
    現在已經打出來三個幺雞了,外麵有兩個七條,黃友歡手裏還有兩個。四條一個沒有出來,說明別人至少成對了。他還有一個三條,另外幾張三條也沒出來。這樣胡幺雞的概率是0.025,三條是0.138,四條0.055。三條機會最大,但從經驗上說,三條他們是不會打出來了。
    黃友歡畢業以後,還買過幾本泰蘭棋藝出版社出的《麻將概率與打法》之類的書,這家出版社現在已經改倒閉了。人們都認為自己很聰明,但是人大多數其實都是碌碌無為之徒。黃友歡相信李傑他們從來沒有研究過概率在麻將上的應用,當然,他自己也不是很精通。當他無意中向他們提起這本書時,他們都深不以為然,成飛甚至說,我從來不信這些狗屁東西。
    他現在誰也不信。他的表弟原來跟著他幹,幹著幹著就跑出去自立門戶了。搶他的客戶不說,還在外麵詆毀他的聲譽。這是他那次尾牙醉了後躺在黃友歡車子後座上說的,黃友歡斷斷續續聽了個大概,他吐的滿車都是。第三天很歉意地對黃友歡笑,但隻是笑,也沒什麽表示。以後每次見他,他笑起來都是很歉意地。
    他表弟得罪了他,他因此好上了酒。但每次稍微喝大點,他就罵政府,沒聽過他在眾人麵前罵過他表弟。後來也有人隱約地告訴黃友歡他對他表弟很苛刻,他表弟媳婦生第一胎時大出血找他借錢他都說沒有。
    黃友歡抓起一張牌來,是北風。
    他食指和小指抓著這張牌,大拇指的指紋是鬥,鬥主財。他用這主財的鬥輕輕摸過這張牌,很熟悉,是北風。北風吹,大雪飄,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以前在達府的時候,他去上班,如果是冬天,北方的天氣總是很讓人向往。同一個辦公室的張師傅就會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輕薄塑料袋套著的花幹夾饃出來,這是他的早餐。花幹就是像工業品一樣有花紋的豆腐幹,賣早點的人把剝了皮的雞蛋,大肉和花幹放在一起煮,那湯濃得就像政府。政府的味道也是看起來黑,但聞起來絕對香香的。饃不是蒸的,是用廢棄汽油桶裏麵糊上泥打製的,爐膛燒炭,上麵一個平底蓋,很油,因為他就在這個上麵烤饃。他有一張包了镔鐵頁子的辦公桌,這是他批改麵粉的憑證。他伸出手去,在一個菜油盆子裏濕手,去揪一個黑五類一樣的麵團出來。揉它,揉自己女朋友一樣用力,他踮起腳把它壓扁,像壓著打自己孩子一樣使勁。他們說他們在一起已經十幾年了,那個女的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現在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負責收錢找錢,他把這放大了的十銖一個的白餅在爐蓋上烘,烘得一麵稍微黃得上了一點色,就像黃友歡一樣,黃得正正好,有一點點色。他再把幽暗橫生的另一麵翻過來,再烤,直到覺得足夠硬了,被人拿在手裏已經可以撐住了的時候,他把鍋蓋移開,把黃友歡放入爐膛,當他被像他老婆一樣的人買走時,大多數時候,他被婚姻切開,他的內心那股熱氣,像火山噴發前的灰一樣出來。賣餅者把一個煮熟的鹵雞蛋塞進來,再用筷子抹開抹平。或者再加點鹹菜,或者再加個花幹。為了這個局長一般打饃的位子,他和另一個人幹了一架,那人砍了他一刀,砍在大腿上。那人占了便宜卻進了牢裏。他於是長期地占著這個位子,做他打饃的局長。黃友歡也是聽張師傅這樣說的。張師傅和坊間傳說中的其他人一模一樣,臉上一直笑眯眯的,嘴上卻整天抱怨廠裏隻有兩個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抱怨領導,抱怨工資,然後什麽也不幹,到處轉,和人吹牛聊天,下中國象棋。那個花幹夾饃很熱,像黃友歡的內心,有一次把張師傅裝在褲子口袋裏的一個一次性打火機引爆了,大家都聽見他剛坐下,口袋裏砰的一聲,有一段從阿拉丁裏麵傳來的淡藍色煙霧升起來。引得旁邊人都哈哈大笑。他有些尷尬,正好黃友歡唱了一句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他開始借題發揮起來,哈哈,怪不得早上來得不早,原來和人家閨女看花帶去了。他說的花帶也叫毛片,很多年後這種東西有了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a片,是以那個大鱷的名字命名的。他是嫌黃友歡沒有每天第一個來把辦公室裏的熱水瓶打滿開水,他在黃友歡麵前暗示了好幾次。黃友歡裝作聽不懂。大家便轉移了注意力,取笑起黃友歡來。有一陣子廠裏工會組織歌唱比賽,有人上去唱“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渾身脫得精光光……”作為觀眾的大家在台下哈哈大笑,工會那個十分廠廠長的侄女臉羞得通紅。她以前是他的女朋友,後來他們一起進這個廠以後她很快做了整個廠的團委書記,然後就和他黃了。知道她做評委,他就報了名,然後唱了這首歌,過了幾天,他撈了一個記大過的處分,後來他就走了,去了深圳。很多年後聽說自己開了家工廠,做配電櫃。他們說十分廠的廠長後來因為在廠裏被人舉報出了事,下了台,沒人收容,他就托人捎話給他,說願意的話可以到深圳找他。他就去了,過去三個月卻又被他打發了回來,他們都說他該,他又把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他,她那時候已經有朋友了。他們都說他天生就是個奸人佞臣。人生無常,漂亮無量。黃友歡唱的是中國歌劇《白毛女》裏的楊白勞選段,因為他的名字起得好,黃友歡想起來,這名字代表著一種偉大的孤獨感,比如說念天地之悠悠,一個人從曼穀開車回達府,路上他就大聲地喊這個名字,楊白勞,楊白勞,漸漸地他就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北風是閑牌,這一局對所有人無用,鍋裏已經有三個了。於是黃友歡往鍋裏再仔細一看,a總剛才打的是一張幺雞。絕幺雞。打麻將的把某個牌的第四張稱為絕張,也就是最後一張。a總心真狠,他猜到黃友歡有可能是幺四條,因為外麵沒有二條三條。他看出來自己有些悶悶不樂,便知道很可能最近股票上出事了,黃友歡自己估計難免也和他們透露過一點。a總打出這張牌前故意問他股票咋樣,也許就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牌局已經進行了十個多小時了,他們是下午一點一刻開始的,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大家都沒有吃晚飯。
    彼此疲憊不堪。因為勝負未決,估計都得強撐下去。黃友歡最長的一次連續打牌36個小時以上,中間就吃了一碗泡麵,還隻吃了幾口。
    但黃友歡現在已經不能再胡他了,自己已經抓了牌了。
    顧小敏給他發了一封郵件。她居然有自己的郵箱,肯定是那次給的名片她沒有丟掉。這郵件沒有題目,她應該不經常發郵件的。黃友歡看了下發送時間,是在她回家後大約半小時的樣子。發送人是gxail.com。
    郵件裏麵正文空白,沒有內容。但是有附件。黃友歡便下載了附件,打開後裏麵是一幅掃描後的圖片。
    上麵有傳真號碼961-891。這是星球啤酒的官方傳真。黃友歡第一反應就是,這幫人也太笨了吧,就不怕人查?再一想,這是特殊渠道的,肯定是發給足夠信任的人的,是想到他肯定不會外傳的。
    這是一份星球啤酒的股東名單。前十名和我在時時盈信軟件f10裏麵看到的公開信息已經有所不同,最後寫的是截止期2011年23月10日。這是一個月前的最新股東名錄,這是交易所流出的,很明顯,這是違法行為。
    但關他什麽事。他隻是個屁民,隻是個賭徒。不過黃友歡沒有在上麵看到顧小敏的名字。
    顧小敏發這個給自己,目的再明顯不過了,那就是暗示她有特殊渠道了解到這家上市公司的內幕消息,希望自己加碼買入。
    天快亮了,黃友歡一宿沒睡,本來也睡不了多久。他心裏很亂,一想到公司賬上正好有9000多萬的貨款,是中東一個大客戶買設備的預付款,他就心神不寧。
    喝了杯咖啡鎮定一下,好不容易等到上班前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黃友歡匆匆趕到營業部去,顧小敏還沒來,他碰到蘇總。蘇總穿了一件紫色的裙褲,不長不短,正好到膝蓋。泰國一般人雨季很少穿裙子,因為不太方便。打了個招呼,蘇總說你怎麽這麽早啊?是啊,黃友歡也在想,我怎麽這麽早?
    顧不上避嫌,他直接問她顧小敏一般幾點來啊?她說這個也不一定。說完她開始盯著黃友歡,她知道她後麵肯定還要說點什麽。黃友歡是想說,但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怎麽說起。於是隻能眼睜睜看著蘇總曖昧地笑著進了她自己的辦公室。
    顧小敏的電話打不通,傳來的都是忙音。黃友歡臉上發白。於是給她短信留了言,半小時過去了還沒回。快開盤了,他決定采取行動。
    他走到蘇總辦公室門前,敲了一下,沒聽見裏麵的回答。逡巡了幾秒,便直接推開了門,闖了進去。蘇總一臉詫異,因為她正在和一個員工談話,剛才來不及應答。黃友歡看著她,她看著黃友歡,大家一瞬之間都有些尷尬。稍等片刻,蘇總揮了揮手讓那個員工先出去了。
    黃友歡趕緊把打印出來的文件遞給她看,她麵色凝重起來,問道,你怎麽會有這個?
    黃友歡沒有直接回答她,隻是問,顧小敏在你們這裏用誰的名字開的戶?他問得很急,她沒有追問,說我查下。
    過了漫長的幾分鍾,好像武裏南聯隊和曼穀俱樂部踢一場聯賽一樣慢,她說,顧小敏在我這裏有兩個戶,一個是她媽媽的,叫萬青妹。
    萬青妹在前十裏麵,持有50多萬股,看來這個名單是準的。
    黃友歡扭頭就走。
    他偷偷帶好了所有辦銀行手續需要的東西,財務章,法人章,身份證。我找了一個認識的科長,以前辦驗資的時候給他塞過錢,後來還一起吃過幾次飯。他本來推說這樣不行,後來他急了,說顧科長我能單獨和你聊下嗎?見狀他便沒再多問,打了個電話下去,下麵一個女辦事員很快開好了一張本票,9500萬,公司裏所有的一切都在黃友歡手裏了,他準備梭哈。
    傑西.利弗摩爾在他的作品裏麵說,價格總是沿著阻力最小的方向發展。這是一部毫無疑問的偉大作品,黃友歡讀了很多遍。他唯一懷疑的是這不是出自他的手筆,更合理的猜想是這是一部偉大的代筆作品,裏麵糅合了許多傑出交易者的故事,就像巴爾紮克的作品一樣,提煉了人生,並修正了色彩。
    一個賭徒,是不會信命的。每個賭徒,都把稍微獲得的成功歸功於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把失利視作是命運的不公。但是那一天確實非常奇怪。
    如果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是一種偉大的孤獨,黃友歡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做一次偉大的投資。他內心滿是焦慮,又滿是自豪。確實,如果成功了,他的確可以一飛衝天,高高在上。
    約這場牌局的時候,李傑在電話那端嘿嘿一笑,還有誰啊。黃友歡說,就咱們幾個,a總,或者成飛,或者張總吧。李傑說,你怎麽要約戰的,難得啊?黃友歡說道,沒事,一起玩玩。
    他其實並不喜歡打麻將,也幾乎不抽煙,所以也不喜歡抽二手煙。贏錢能讓他著迷於這個。不過他也曾在雨天一個人呆呆地望著窗外:一個賭徒,是不是就是個追求運氣的傻瓜?不,黃友歡想破除了這個說法。除了作弊,大家還可以比拚智力。這世間又有誰不是在比拚智力呢?你設計的產品更受歡迎,所以你的手機叫蘋果,叫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它在那裏。它那個樣子,符合著時間命名的美學趨勢,它值得購買。他不愛你,那更多是因為他不擔心失去你,在智慧的較量中你落了下風。為此黃友歡曾經買了一副麻將一個人在家模擬實戰,記錄並確認概率在其中的奧秘。許多人把贏錢歸結於手氣,黃友歡曾親眼見過一個人牌局結束尿了五分鍾以上,這說明他害怕上廁所改變自己的運氣,就整整憋了幾個小時。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他們等下都要趕火車,所以一起去的車站,而且那人確實錯過了那班列車。黃友歡記得自己聽見他尿完以後的笑容在廁所的牆上嘩嘩作響,他贏了,他配得上這笑。運氣好,當然是運氣。知道運氣不好,努力改變這壞運氣,這就是智慧。這是黃友歡做一個麻將愛好者的體會。舉例:起手聽二五萬,按說這樣的牌肯定胡,但直到人家自摸卡五餅還是一動不動,那就要動腦筋了。你的運氣不好,那麽下一把把手裏的三四條開掉,留邊七萬或者吊東風也許更好,很多人做不到這一點。他甚至會說這是不按牌路來,哪裏有什麽牌路啊,胡牌才是最大的。比如你故意不胡贏得多的一家,另外那個閑家心想我跟打肯定沒事,啪,胡了。別人心理的波動正是你需要的機會,這就是黃友歡不認為賭徒是追求運氣的傻瓜的原因。有幾年鋼鐵股一直被叫做夕陽產業,多少時候是股價墊底的石頭,但房地產的興起馬上就提供了大牛的可能,黃友歡抓住了,07年15月2日泰鋼股份漲停突破頸線位,他全部的錢5.56離漲停差一分錢買了進去,七個月後,到19月9日,k線不對了,高位吞沒線,22.61全部賣掉。然後用這個錢在曼東又買了房子,準備結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婚。這不是運氣,他那麽明白自己,不興奮,尤其是激動的時候,他告誡自己你的良心還一片清貧。想到這裏,他就坐得住了,錢都是用屁股掙的,說明你要坐得住。打麻將尤其是,長時間地打,一定要有一個好的心理素質,當然還得有好的體質,這個能保證你犯低級錯誤,打錯一張牌,機會就容易溜到別人手裏,老麻將都知道。
    黃友歡一夜沒睡覺,但天快亮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很困。他勉強站起來,伸了伸腰,然後去衛生間洗漱。兒子在嶽父母家,老婆還在睡覺。他輕輕地合上衛生間的門,看著鏡子的中間。
    鏡子裏也許藏著另一個世界,它們就像暗物質一樣看不到,但你總能想象到它們。想到它們那麽幽深黑暗,就讓人心生恐懼,那就是未來。
    就在這胡思亂想中洗漱完畢,黃友歡去廚房想泡一杯咖啡,很久沒在家喝咖啡了,他需要提神。撕開一棒麥斯威爾,他打開櫥門,最喜歡的咖啡杯不在老位置上。他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很可能是打碎了,每次老婆打碎餐具都不會告訴他的,她這麽大人,婚後洗過兩三次碗,洗一次打碎一個,要麽盤子,要麽碗,黃友歡甚至疑心她是故意的,後來又覺得她沒有這麽高的智商。這個任務他便交給一個做家政的金阿姨了。每一個家政阿姨在家務方麵強過女主人很多倍,讓黃友歡也想更換女主人。但他就是隨便想想。他找出一個碗,把咖啡粉倒了進去。伸手去拿熱水瓶。
    大一的時候,聽他們說起係學生會一位他們老鄉的軼事:他去找輔導員,說教室的電棒壞了。電棒,電棒是什麽?哦,原來是日光燈。
    熱水瓶他媽就一直把它叫電壺。現在賓館裏倒是真的是電壺了。電壺裏沒有水。家裏本來有個飲水機,但很多時候老婆一個人在家,一桶水可以喝幾個月,隻好不用了。他又打開櫥門,拿一瓶農夫山泉把咖啡泡了。
    沒有香味,因為水很冰。喝了一口,準備出發。到了負一樓停車位,他已經發動了車子,準備出發,卻發現手機沒帶。這是他一個習慣,習慣把手機放在車上,這樣就不會遺漏電話,也不會接電話時再手忙腳亂地去口袋裏掏。他便熄了火,上去拿。發現老婆已經起來了,正在和什麽人通電話。看到他突然回來,老婆嚇了一跳,電話也趕緊掛了。黃友歡心中有事,根本來不及多想。
    肯德基門口到他停車的地方有幾十米而已。他點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加一根油條,七十銖。結果剛吃了一口,就在粥裏發現了一根短短的頭發。這天早上人不多,他呆住了,生氣了,喊服務員過來。
    他很急,等下他要拿9500萬去發財,去做一筆偉大的投資,誰也不能擋他的路。但他沒有喊,隻是靜靜等著。很久很久,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的小姑娘跑過來,說了聲對不起。他心裏很奇怪的感覺湧上來,決定放過她,不再為小事計較。
    他站起來,朝門外走去,那個懵逼的小姑娘呆在原地。他出了門,朝自己車子走去,突然腳下一個趔趄,被一塊凸起來的地磚差點絆倒。再往前一走,不好,鞋子壞了。
    他能明顯感覺到走路的不正常,隻需要一步。就像阿姆斯特朗的那一步,就像婚姻,就像一把加注。他低頭一看,鞋跟掉了,是右腳。
    這是一雙普拉達皮鞋,原來是他結婚當天穿的,老婆跟他一起去鑽石百貨買的。他還記得她在婚禮當晚的晚宴上敬酒時還特意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說到了這點,大意是結婚真累啊,為了給他買雙普拉達,跑了半天。連黃友歡都聽出了她在普拉達三個字上的重音,後來那個女的結婚的時候特別跟他們強調自己老公買的是芬迪,弄得那桌子的男的都很不自在。
    這些窮人就是愛裝,尤其是女人。d&g的兩個小夥子一個是同性戀,另一個也是同性戀。他們可憐的時候,也是在米蘭睡大街的。人能紅是命,黃友歡覺得他們的鞋應該不錯。
    他隻好笨拐笨拐地回到家裏,換了一雙國產皮鞋,具體什麽品牌他也不想提。已經七點五十了。莫頓大道上開得很快,直行是紅燈,左轉剛換成綠燈,他從實白線切到左轉車道,車距很短,後來一聲急刹,一個女的開了輛寶來,探出頭罵道,豬玀。
    他裝作聽到,他猜她會這樣罵,也許她沒罵。從左轉車道切出來以後,黃友歡心情舒暢,揚長而去。今天運氣不好,他在心裏大叫。
    等到轉好帳,已經九點五十幾分,快十點了。星球啤酒高開衝上停板以後又回落了,黃友歡本來擔心它直接一字板到收盤的,但現在走勢沒有這樣,他有了買入的機會,心裏反而變得很難受,覺得它不太強,沒有自己期待的那麽堅挺。
    顧小敏還是沒來,蘇總也不在辦公室,她出去了。黃友歡在電腦麵前,閉上了雙眼。他很困,但下定決心很難。人最難的是選擇。十點十分,他確實很困了,本來想觀察觀察再說,但他馬上就要睡過去了,眼皮子快粘住了。
    從826.26,黃友歡全倉殺進去了,大概一千一百五十多手,十一萬五千多股。跟風盤也湧了進來,它正在直線拉升,有機會再漲停,這是黃友歡的預感。
    嗯,果然,接下來它站上漲停了,838.12,有一筆過萬手的買盤直接封上了漲停,看了幾分鍾,黃友歡準備去辦公室睡覺了。到了車裏,他開了點窗,把座位放倒了一點,實在太困了,就在這兒先眯會兒。
    李傑的電話把他叫醒的,他喊過來吃飯。黃友歡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快12點了,有一個顧小敏的未接來電,顧不上回,再打開手機上的行情軟件,沒有漲停!
    現在818.79,下跌不多,但換手很大。糟了,這是黃友歡的第一直覺。
    但是也沒什麽,收盤不能封板,明天開盤就割肉。黃友歡已經決定了。不能再上女人的當。
    他沒有上去找顧小敏,回她電話又是忙音。但開車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一輛車牌尾數好幾個8的路虎停在這家營業部的停車場。
    李傑點了幾個菜,他們幾個喝了點黃酒,吃完活動吧。李傑說。他指的是打牌。
    黃友歡道,今天運氣不好,肯定輸。他們幾個都不信,說你老是這樣說,贏得還少嗎?
    那天的牌局一點半開始的,黃友歡心神不定,一直想著行情,不時拿出手機看,心思一點也沒在牌上。果然,走的時候,身上的錢基本輸光了。他對他們說,等下再回去,哥幾個聊聊吧,今天真的運氣不好,我要等過了零點再走。那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但是都坐著沒動,手指裏拈著一張牌,轉來轉去。
    過了零點就是新的一天。黃友歡放過那些嗬欠連天的牌友,一個人開車回家。路上他使勁在想顧小敏她今天怎麽操作的?真的能到1100嗎?她怎麽那麽自信?到家他一開電腦,直接上了泰國財富網,嗡的一下。仔細一瞧,收盤813.22,上影線很長的小陰線,但可怕的不是下跌,而是停牌。
    這股票要出事了。它宣布停牌。它的情況很簡單,它和泰醫大的章玉院士合作開發乙肝疫苗,搞了十幾年了。現在快要出結果了,在黃友歡這樣的賭徒看來,結果是好,那麽拉高出貨,結果不好,肯定說繼續再搞,股價震蕩。但往上概率不大。
    現在好了,當天買入的全都被關進去了,隻能等。等的過程非常煎熬,那段時間黃友歡坐立不安,時常去一些證券網站或論壇領一點心理安慰。
    等了九個交易日,終於複牌。黃友歡等到九個跌停。當a總出來掃貨那天,黃友歡在324.91的位置全部清倉。虧了5670萬。
    這些錢是客戶的設備款。當然,裏麵能夠有他一部分利潤,但大頭還是要付給設備供應商的。現在,黃友歡已經虧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總有一兩個人讓你無話可說,其中一個,一定是你自己。
    清倉後第二天一早,老婆還在睡覺。黃友歡迎起得很早,收拾收拾就出門,坐電梯下樓,陸續進來幾個鄰居或者樓下的住戶,他相信沒有人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沒有去公司,他開車直接去了凱賓斯基酒店,它在淩海湖邊上。他停了車,去找湖。
    湖邊沒有人,這一天突然很冷,還有幾天就是聖誕節了。聖誕節,那幾個美國朋友,嗬嗬,黃友歡竟然想到他們。有一個也是原廠的工程師,叫gaven,他過來幫助我們做培訓和技術支持。背上紋了一條龍,要是紋九條黃友歡就要叫他史進了。他說他叫羅伯特。大家都奇怪他不是應該叫凱文嗎?他在那家美國公司幹了幾年,突然來郵件說他離開了,要去炒股了。他的太太的外公是波音的副總裁。這是他親口告訴黃友歡他們的。
    世事無常,人生有恨。黃友歡看著水,水不知道熱冷,依然在翻滾。就算是一切冷漠,令他無從說出,他依然把眼睛看向遠處。遠處很遠,有樓的影子。風在吹,他就像個傻子,站在那裏,站了一天。
    看了一天水,一口飯沒吃,還是沒有死的勇氣。隻好晚上回家,兒子和老婆在客廳看電視,以前家裏是不給兒子看電視的,怕傷眼睛。現在他在看秀虎,一個兒童動畫片,看得津津有味,都沒有覺察到黃友歡的歸來。黃友歡擠出笑容,就像擠公牛的奶,和兒子打招呼,他睬也不睬,眼睛一直盯著電視。
    老婆說,今天我去接他,我們在外麵吃的。你自己弄東西吃吧。
    今天不是星期三嗎?怎麽今天去接?
    你都不關心兒子。現在流行手足口病,爸媽不敢把他送幼兒園了。
    哦。黃友歡隨口應道,轉身進了書房。
    書房了有中國作家王樹增的《解放戰爭》《長征》,有維克托·思博浪迪的《專業投機原理》,有約翰戈登的《偉大的博弈》,這些書,都是他喜愛的,現在一點也不想看。他呆坐在椅子上,望著電腦,突然感到一陣厭惡,這是他第一次恐懼看見電腦,覺得胸口像是被壓著石頭,喘不過氣來。多麽希望是個夢啊。
    黃友歡的下家是蘇總。他沒有想到蘇總居然和李傑認識,而且蘇總也喜歡打牌。以前曼穀每年有個半導體展,展的不是半導體,是半導體製造和檢測設備。早期混那個行業的時候,他每年也去那裏站三天,就像現在的小夥子一樣,隻是他已經大了。看著很多人從各個入口進來,他們把昆錢路的新國際博覽中心變成了說哎呀,又見麵了的海洋。大家還會說,這個圈子真的小。是的,打死你我也想不到,想不到今天李傑會把蘇總叫來打牌。
    蘇總和達府商會的尉遲會長認識,他們據說是老朋友。尉遲會長開發銀鵲橋路那兩排門麵房和別墅時,據說是蘇總幫忙融的資。李傑是會長的老朋友了,他也是商會的一員。以前黃友歡也接到過一個自稱是商會秘書的女的打來的電話,他以為是騙子,就直接掛掉了。原來這個組織一直都在。
    成飛去上海了,人湊不齊。李傑叫來了蘇總。他不知道黃友歡也認識蘇總,關於股票,他們談得不多。坐定以後,黃友歡心裏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李傑和蘇總之間一定有些什麽。看到黃友歡眉宇不展,蘇總主動告訴他,自己和李傑是商會飯局上認識的。黃友歡說嗯,心中卻想的是無銀此地三十兩。
    那幾天睡得很早,但每天醒來頭都是疼的。黃友歡是個從來沒有失眠過的人,他曾以此為豪。但這次,他不知道會不會變了。
    湖邊的水和樓下的路,這不應該是他的歸宿。他突然想到顧小敏,顧小敏在哪裏?他跑出去,說是下去拿報紙,打電話給她,關機。
    黃友歡沒有打第二個,痛苦地閉上眼,風從他灰色的老頭衫表麵飄過,像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小區裏夏天栽的香樟樹葉子不多,所以看起來怪怪的,像支毛筆,在風中它們發抖。
    他鑽進車子,稍微暖和了一點。去找顧小敏吧。
    他把車停在她家小區門口,等她。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但天已經黑很久了。他知道她不會出現,她果然沒有出現。他打電話給小小,小小說她有客人出不來,打電話給其他人,沒有人能夠和他一樣,有話想說,又有時間出來說。
    他突然閑了下來。公司也不想去了,客戶電話僅僅是敷衍一下。他變得像顆洋蔥,裹著紅色的幹皮,裏麵很辣。
    找人借高利貸?然後再想辦法翻本回來?
    環境已經不同往日了,新聞裏東南亞很多資金拆借已經出事,誰肯借給他5000萬?就算是能借到,萬一虧了拿什麽去還?還不出來的後果他不敢想象。
    車停得久了,人就麻木起來。他也許真的該吃點東西了。但他不知道該去吃什麽。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漫無目的地路過一家餐館,這是家粵菜館,名字叫芭蕉樓。泰國的廣東人有文化的不多,他懷疑是個本地的秀才開的。
    裏麵沒有幾個人,幾個女服務員在聊天。他點了一份蜜汁叉燒,一份西芹百合,都是平常菜。吃了幾口,沒什麽胃口,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機。
    一個服務員說,先生,你東西掉了。黃友歡回身一看,口袋裏剛才掏手機時掉出一張發票。他說,謝謝,她說,不用。然後她還是過去和她們幾個聊天,她們的表情很難看得出愉快,悲傷,還是茫然,連平靜都看不出來。她們有一個坐在這家餐廳米黃色色椅子上,另外兩個站著,還有一個眼睛望著外麵,外麵什麽也沒有,是交易所一樣的黑,還有冷。
    天既可以上,也可以聊,還可以每。這飯他是吃不下去了。顧小敏是不上微信的,黃友歡想起那天她下車以後,正準備走,忽然又回過頭,在車窗外笑吟吟對他說,賺了怎麽謝我?黃友歡沒有回答她,隻是笑笑,記得她眼神裏滿是期待。黃友歡拿出手機,搜了搜周圍的人,都是些家禽一樣的女的。泰國給了她們一些她們本來不應該得到的機會,她們是一些靠身體就可以活得很好的人,黃友歡一邊想一邊把手機裏麵的屏幕劃來劃去。忽然有冷風吹進來,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人,男的,穿著黑色的大衣,一個服務員迎了上去。那個人低聲問了一句,服務員說了幾句,又用手指了指方向。他離得遠,猜著可能是個問路的。然後這個服務員走回來,路過他的身邊,隨口說道,做是做不死的,我看她是心死了。說完她進了裏間。
    黃友歡猛地一驚,怔在那裏。她肯定不是對著自己說的,她不認識自己,黃友歡很明確這一點。但他像個被夾了手的猴子一樣渾身不自在起來。
    付了錢出來,身上的衣服開始沉重,後來連皮膚都像被灌進了搖滾一樣的重金屬,他開始發抖,抬頭看天空,看不見,隻看見路燈。他想打個電話給媽媽,又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沿著濱湖街的路往北走,一路往北,可以到信武裏,碧差汶,黎府。但他能是李闖嗎?
    做不死,逼得死。不知道顧小敏的賬戶怎麽樣了?黃友歡憐惜起她來。她的哭聲,她的淚痕,甚至她的小腹的刀疤。
    不遠處是久光百貨,再遠就是摩天輪了。摩天輪閃著光,這光像是一片塑像,告訴他,你輸了。
    中東這個客戶的設備總監何總是他買通的人,他們的設備款提前打了過來,本來是要發貨前再付的,黃友歡擔心會有變化,催了他多次,上周剛付過來,應該他也是費了不少勁。收到後黃友歡立即找了中間人,把他的回扣給了他。
    輸了。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世間早已沒有了鬱達夫。“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情願死不甘”。要是現在有什麽人讓他抗抗,他肯定毫不猶豫,即使他以前很看不起那些動不動就上街為這個為那個遊行的年輕人。
    顧小敏損失的是自己的十倍,她該怎麽辦呀?她老公會怎麽她呢?她怎麽處理啊?他想著,一時之間渾身顫抖。
    最冰冷的不是千年冰山,是心底無盡的後悔。願賭服輸,誰又能克服賭輸了那種恨不得扭轉時間的怨恨?“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他現在有大把時間,卻已經沒有了追求公平的動力,甚至腳都邁不出去。
    股票論壇裏麵全是罵娘的,不切實際幻想著數據出錯的,抓住一點點字句或者標點做文章的,在黃友歡看來,這一切已無必要。輸了就是輸了,就像認識的女人忽然有了別人的孩子,你還在幻想這孩子是你的,這不就是自我欺騙自我麻醉嗎?其中一個帖子說,星球啤酒內部早就知道這是騙局,但故事講到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但最終結局他們也很清楚,他們就在全國範圍內找大戶做墊背的。這個帖子有點意思,但還沒人回帖。等黃友歡上去一通感慨,說自己知道有人提前拿到過股東名單等等,再點了回複過去,竟然出錯了。這帖子就再也找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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