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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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麽說,lee懶洋洋地說,你這可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我玩這樣的把戲了。你利用了跟我一起工作的十個年頭,認識了所有的人,你背著我偷偷地賣畫,我可知  道,而與此同時,你卻一直在這裏展覽作品。那時候,我會對你說,這個,當人們對我這樣做時,無論是阿比波爾,還是別人,總之,這是門風的問題。不不,你還  是沒有明白。眼下在法國,吃這碗飯實在難。但是,斯蓬提尼強調說,你就瞧瞧布克勒吧。盡管他對你做了這一切,他畢竟始終還在你那裏。
    布克勒,lee說,就完全不同啦。布克勒,完全是個特殊的例子。可你總歸還記得,斯蓬提尼堅持道,他可是著實地騙了你好一通哪。他讓你每件作品隻拿百分之  十,布克勒,卻把百分之九十裝進自己兜裏,這事情,圈內人哪個不知,誰個不曉。而到最後,他卻還在你這裏,而你,你現在還在為他策劃去日本展覽的計劃。有  人對我說了。我知道,這也同樣,我,所有人都知道。布克勒,是不同的,lee重複道,是這樣的。我很想一刀兩斷,真的,但他卻始終在這裏。這同樣也是沒道理  的。我求求你,咱們別說這些了。
    跟沒完沒了的論據論點告別後,他們很快就什麽都不再說了,斯蓬提尼走了,嘴裏還嘮嘮叨叨,咕咕噥噥地流露著一絲絲的威脅,lee疲倦不堪,癱倒在扶手椅中懶得動彈,埃萊娜轉過身子去看舒沃茲的作品,並遠遠地衝lee莞爾一笑。
    他也回報她一個局促的微笑,同時站起身  來,朝她走去:你都聽見了,我猜想你一定明白了。
    你一定會把我想得可惡透頂。不,不,埃萊娜說。我厭惡這一類環境,lee一邊解釋說,一邊摩挲著臉頰,那是這一職業中最糟糕的一麵。我是那麽希望能委托某個人來辦理這方麵的事務。我曾有個助手,叫德拉艾,我對你說起過他,他已開始代替我很得力地處理起那些事來了,但是,後來他死了,這個可憐的家夥。十分遺憾,因為他很稱職,這個德拉艾,他真的很稱職,足以緩和種種衝突。
    現在,他摩挲著太陽穴,他一臉疲倦的神色,你知道,埃萊娜說,眼下這段時間裏,我也沒有什麽事情做,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來幫幫你。非常感謝,lee苦笑了一下,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完全是我們之間私下說的秘密話,就我目前的情況來說,我甚至都無法付你工錢。已經到了這般境地了嗎?她說。
    這段時間,我遇到了一些麻煩,lee承認道,我來告訴你吧。
    他講述了一切。一切。從頭開始。當他講完自己遭受的挫折時,夜幕已經降臨。
    街外麵,在工地的高空,兩架黃顏色的起重機發出一眨一眨的閃光,那是它們起重臂尾部上的信號燈在閃爍,此時,在天上飛過一架巴黎至新加坡的班機,它的雙翼頂端的信號燈也以相同的節奏一眨一眨的:這樣,天上與地下各自以同步的眨眼相互致意,彼此表現出各自的存在。
    本加特內爾的生活實在是讓人厭倦。他的日常生活著實太枯燥乏味了。除了住進旅館,每隔一天打一次電話,參觀一些落到他眼前的隨便什麽東西,他確實就沒有什麽事情可做。所有這一切缺乏動力。自從他離開巴黎前往西南地區起,他就開著他那輛白色的菲亞特小汽車,隨便上一條路行駛著,以此來打發時間,這是一輛十分簡單的轎車,既無其他功能可選擇,又無裝飾,車窗上沒有任何花哨之物,後視鏡上也不懸掛什麽零碎玩意。他走的尤其是省級公路。一個上午,那是星期天,他來到了比亞裏茨。
    由於風急浪高,波濤洶湧,又由於今天是一個天高雲淡的星期天,比亞裏茨的居民都出門來看海浪。他們沿著海岸排成高低不一的好幾排,還成隊成列地站在麵朝著浪濤滾滾的大海的平台上、海堤上、陽台上、高地上,還有別的散步道上,看著海洋表演它憤怒的節目。這一場景使人驚呆,使人麻木,一個人可以無休無止觀看它而不感到倦怠,沒有任何理由停下來——火也能對他產生同樣的效果,有時候,雨也會產生這一效果,從一個酒吧露天座上清點麵前經過的行人也能夠產生出同樣的效果。
    這個星期天,本加特內爾在比亞裏茨,在燈塔附近,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海邊上冒險挑逗海浪,在一段伸出去的岩石堤壩的最頂端,他像一個鬥牛士那樣地曲腿扭腰,  躲閃著神經質一般發作飛濺的浪沫,全然不怕被澆成落湯雞的危險。此外,他用的是鬥牛士的語言,來評點翻騰連翩的波浪的強力,招呼著(噢萊)一陣劇場表演時那般的歡呼,任由(來吧來吧來吧)一陣充滿刺激的(好小夥)、隆隆作響的海浪滾滾而來(公牛公牛)——所有的激勵、招呼和引語都是人們在鬥牛場上針對畜生用的。隨後,波浪野蠻地橫衝直撞,摔得粉身碎骨,七零八落,當這個水的妖魔安睡下來,消亡在他的腳邊後,年輕人伸開胳膊,舉起雙手,仿佛要把時間凝固住,間歇中還朝它示意出鬥牛得勝的動作,有時候這動作持續得稍稍長久一些工夫,被劍刺死的畜生依然站立著,等著生命的氣息慢慢地溜走,最後才訇然倒地,常  常還是側身翻倒,直挺挺地伸著僵硬的四蹄。
    本加特內爾在比亞裏茨逗留的時間不超過兩天,也即大海再一次興風作浪的時間,然後他重新出發奔向內陸方向。比他先前的那一次旅行還更嚴格,一般情況下,本加特內爾不在大城市中多停留,他往往隻是穿越而過,或者,隻要有可能,就從環城馬路上繞過去。他更願意在小村莊中停下歇息,在咖啡雜貨店裏坐上一會兒,不跟任何人說話。
    他更喜歡在那裏聽當地人的聊天(四個無所事事的男人在比較著他們的重量,再把它們替換成相應的法國省區的編號。於是最瘦的便叫默茲,差不多算是正常體型的那位號稱伊夫林,相當壯厚的差點兒貼近了貝爾福地區,最肥胖的那個則超過了瓦勒德瓦茲),看一看窗玻璃上用粘膠條粘著的告示(蔬菜王競賽:8  時一  11  時,參賽蔬菜登記。11  時一  12  時  30分,  評委會評議。17  時,頒獎及酒會。允許參賽的蔬菜種類:大蔥、生菜、卷心菜、米蘭甘藍、花椰菜、紅葉卷心菜、西紅柿、甜瓜、筍瓜、甜椒、西葫蘆、紅甜菜、  胡蘿卜、芹菜、蕪菁甘藍和球莖甘藍、蘿卜和蕪菁、紅皮小蘿卜、土豆、飼料甜菜、飼料胡蘿卜、玉米、大蒜、洋蔥。所有的菜農均可參賽。每位參賽者最多可報九  種蔬菜。每種蔬菜提供一個樣本。如有可能,謹請連同葉子、莖幹和根須一起出示。重量與外貌同時作為評判標準),或是從當地報紙上查閱氣象預報(在混沌一團的天空上,將有小雨和陣雨,下午,有時伴隨有閃電雷鳴)。
    確實,天氣變糟了,同時,本加特內爾對他光臨的旅館的質量顯得不那麽斤斤計較了。他在一些比先前簡陋得多的旅店中過夜,他對此似乎並不怎麽挑剔。頭幾天,他準確無誤地弄到當地的和全國性的日報,瀏覽報紙上的文化與社會新聞欄目,從來沒有讀到一星半點關於古董失竊的報道。
    當他覺得自己有可能逃脫幹係時,本加特內爾減少了他對報刊的消費,最終隻是在吃早餐時心不在焉地瀏覽一下,全不顧星星點點的黃油和果醬粘在上麵,點點滴滴的咖啡濺到字裏行間,橘子汁沿著經濟版那鮭肉色的紙頁串成一個個圓圈。
    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他驅車行駛在歐什和圖魯茲之間的路上,夜幕降臨得越來越早了。在快速擺動的雨刷劃拉出的一片玻璃之外,車燈僅僅隻能照亮眼前的一段路:他隻是在最後一瞬間,才發現在自己的右邊,略略低於公路,有一個人影走在路邊。
    人影沉浸在雨水和黑夜中,像是一塊方糖似的快被溶化了,見汽車駛近,人影既不抬手揮舞,也不轉過身來,盡管車子的燈光和馬達聲被暴風雨給淹沒得所剩無幾了。  本加特內爾急忙停車,此舉更多的不是出於仁慈心,而是出於條件反射,或者還不如說,他有些厭倦。他打開車右燈,讓它一眨一眨地閃著,在前方一百米處刹定車  子,等著那人影過來。
    但那人影卻並不加快步子,仿佛在它自己與菲亞特車的停靠之間並不存在著因果關係。等它來到車子旁時,本加特內爾通過水淋淋的窗玻璃,模模糊糊地辨認出它來,這是一個年輕女子,好像是,一個姑娘,她打開車門,一聲不吭地上了車,他們沒有交換半句通常情況下搭車人和開車人之間應該有的寒暄之詞。她把她的背包放到後排車座上,一言不發地坐下,小心翼翼地關上了車門。她渾身淋得是那麽的濕,不一會兒,整個擋風玻璃上就蒙上了薄薄的一層水汽——本加特內爾很不愉快地想象著她離開之後座位會是個什麽狀態。此外,她還不僅僅是淋得濕透,她看起來還髒兮兮的,而且麻木不仁。你要經過圖魯茲嗎?本加特內爾問她。
    年輕女子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臉在陰暗中看不真切。隨後,她開口了,嗓音單調,如同在背誦經文,稍稍帶一點機械,隱約有些令人不安,她說她不是要經過圖魯茲,  而是就要去圖魯茲,她說人們越來越經常地把介詞弄混,這很遺憾,但也很好玩,她說沒有任何東西能證實這一點,但它畢竟存在於一種普遍的虐待語言的運動中,  對此,人們隻有起來造反才對,她說她畢竟正在強烈地反抗,然後,她把她濕漉漉的頭發靠在座位背的枕頭上,很快就睡著了。
    她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狂人。
    好幾秒鍾裏,本加特內爾一直驚得發呆,而且略微有些惱火,隨後他穩穩地掛上第一檔,仿佛他在啟動之前思考了一會兒。
    開出五百米後,姑娘開始輕輕地打起呼嚕來,一股怒氣從他心底裏湧起,使他差點兒停下車,把她打發到濕漉漉的黑暗中去,但他強忍住了。
    她現在睡得很安寧,被安全帶柔柔地維係住的身體,通體舒展著,透出一種安詳,這一切或許配不上他決意成為的紳士。這一情感賜予他榮耀,但尤其是某種別的東西穩住了他:尤其是她的嗓音使他想起了某個人。他的心思被他在這敵意濃濃的環境中該采取什麽行為所折騰,很少有機會朝她斜斜地瞥去目光,更何況,那女子還是臉衝著車窗一邊,隻拿  個脊背朝著他。但是,突然一下子,本加特內爾認出她來了,他意識到了她的身份,這絕對是不真實的,但的確如此。到圖魯茲的一路上,他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屏聲息氣,盡可能地避免任何的顛簸,任何搖晃,生怕把她弄醒了。這段路程走了不下一個鍾頭。
    深夜時分到達圖魯茲,本加特內爾在火車站前停車,讓那姑娘下去,他沒有打開車頂燈,當她解下安全帶,一邊下車,一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了兩聲謝時,他把臉別向另一側。本加特內爾沒有立即啟動,而是從後視鏡中看著她頭也不回地朝車站的餐廳走去。由於深夜天黑,由於這個在旁人看來有些瘋瘋癲癲的姑娘一眼都沒有看過他,這便讓人不由得想道,她沒有認出他來,至少,希望事情果真如此。
    接下來的幾天,本加特內爾孜孜不倦地繼續著他漫無目的的行程。他熟悉高速公路的憂鬱,還沒睡暖和的旅館床上那酸澀的醒覺,鄉村與工地的暈頭轉向,無處尋覓同情的苦悶。這一切又持續了將近兩個星期,兩星期之後,到九月中旬時,本加特內爾終於發覺,他被人盯上了。
    在這兩星期中,埃萊娜繼續經常到畫廊裏來。就像在醫院時那樣,她每隔兩三天來一回,來時從來沒有一個固定時刻,但呆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個小時,lee也像在醫院時那樣,彬彬有禮地但卻有所保留地接待她,過於殷勤周到的態度,略微勉強做作的微笑,仿佛在照料一個脆弱的親戚。
    他對她講述的自己近來種種煩惱的冗長故事,最終並沒有使他們彼此大大地接近。她靜靜地聽他講,並無特別的反應,lee的北極探險沒有引起她的驚歎,而那次事件的沮喪的後果,也沒有激起她的憐憫或者嘲笑。如果說,她後來沒有重提幫助lee辦畫廊的建議,那麽,看起來至少可以排除金錢方麵的原因。盡管他們的關係沒有很快地發展,他們倒總是會找一些話來說,不過偶爾也找不到話題,於是就會產生一陣子沉默。這或許還算不太糟糕,因為有時候這很不錯,沉默,湊合配上一道珍貴的目光和一絲珍稀的笑靨,沉默就能產生奇佳的效果,稀罕的強度,微妙的背景,甜美的餘味,明確的決斷。
    但在這裏,沒有:這隻是黏糊糊的、沉甸甸的、木篤篤的緘默,像是一塊粘在鞋底上的膠泥。
    一段時間之後,誰都受不了啦。埃萊娜呢,不久後,也就來得越來越少,隨後,幾乎不來了。
    這樣一來,開始時,lee感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當然,但是當然啦,這也很快地就創造出一段他沒有預料到的小小空白,瞧他,很快就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內心裏竟然是在期待著她,正不知不覺地不時往街上瞥去一眼,很顯然,她從來就沒有留下過她的地址,也沒有告訴過她的電話號碼,因為另一個白癡什麽都沒有問過她。  而現在,這是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它並不常常是最好的時刻:買賣不開張,天空烏蒙蒙,空氣憋悶悶,地上髒兮兮,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封閉得死死的,簡直跟一個無人知道是不是有事做的星期天同樣令人消沉。一些零亂的小花枝,沒有從人行橫道線經過,就穿越了小街,伸向唯一的一家折扣商店,lee的臉色蠟黃,跟對麵  工地上的起重機以及超級市場的霓虹燈招牌是同一種顏色。斯蓬提尼來得不是時候,大約十一點時他出現了,是來轉告他的意見的,他不同意先前提出的百分比。他  沒有時間過多地爭論。聽著,lee打斷他的話,現在,我把我的意見告訴你。你努力得還不夠,就這樣,你的作品沒有長進。完全是你我之間說的悄悄話,你所作的  再也引不起我太大的興趣了,你明白了吧。
    這是什麽意思?斯蓬提尼不安起來。
    這恰恰就是說,並不是因為你在兩個藝術中心和三家私人畫廊賣畫作,你才存在著,lee說。
    對我來說,你簡直一文不值。你就等著外國的收藏家吧,在那裏,人們將還可以談論藝術生涯。這同樣也是在說,假如你不願意的話,就從這道門出去好了。
    斯蓬提尼穿過這道門的框架,走出了畫廊,差點兒跟一個三十來歲的家夥撞了個滿懷,那人穿著牛仔褲和夾克衫,在我們今天的時代中,這一身穿戴可不怎麽像一個藝術家,當然就更不像一個收藏家了,簡直可以說,這是一副年輕警官的打扮,還真巧了,來人恰好就是幹警察的:你還記得我吧,敘潘說,我是司法警察。我是來告訴你案情的進展的。
    不用進入到所有的技術細節,照敘潘的說法,目前的情況大致如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我更喜歡先說壞消息,通過電子顯微鏡的觀察檢驗,工作室中古董失竊一案的分析毫無結果。但是,與此同時,有了一個好消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人們發現了一具凍僵的死屍,屍體保存得不太好,在死者的衣兜裏,在一團揉皺的、僵硬的、堅實得就像一塊麵餅或者快用完的肥皂頭似的舊臉巾紙中間,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個汽車牌照號碼。經過對這牌照號的核實,種種證物湊在一  起,使人可以猜測,這一輛菲亞特轎車跟lee報的失竊案有著某種聯係。現在,人們正在找這輛車。我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些。
    lee的臉色頓時就開朗起來了。近傍晚時分,在關上畫廊的門之前,他接待了一個叫科爾代的年輕藝術家的來訪。這一位科爾代提交了計劃、草圖、模型和造價表。  不幸的是,他缺少資金,無法實現他的所有目標。但是,這很好,lee說,這確實很好,這叫我非常喜歡。這樣吧,我們來辦它一個展覽如何。不行嗎?另一位問。  怎麽不行,行的,lee說,當然行了,當然行了。還有,假如辦得成功,我們再辦它第二個。那麽,我們現在就簽定協議書,怎麽樣?科爾代不免想人非非起來。不著急,lee說,不著急。一份協議書,那可不是這樣就可以簽的,你後天再來見我吧。
    進入到1995  年,已經簽署的申根協定就嚴格生效了,眾所周知,這項協定規定,在簽字的歐洲國家之間,人員將實行完全自由的流通。屆時,內部各國邊境的檢查將被取消,同時,進一步加強外部共同邊境上的監視,這樣的措施,使得富人們能更從容地信步漫遊在富人們的家中,舒適得像在自己家中,把雙臂伸展得更大,同時把窮人們關得更緊,窮人們受到了進一步的監視,隻是更加明白了他們的痛苦。
    當然,海關機構依然存在,它們可並不因此就允許普通百姓隨隨便便走私他們想帶的東西,走私還是要受製裁的,不過,老百姓現在可以自由來往,而不必在邊境等上一個鍾頭,讓人嗅著檢查護照了。這就是本加特內爾準備遇到的事情了。
    由於在這一地區上縱橫交叉地來來回回,法國地圖的左下角對他而言就再也沒有什麽秘密了,再小的博物館、名勝古跡、風景點、觀光處,他都了如指掌。
    最近一段時間裏,他沒有離開過西南部的頂角,離邊境從來不超過一個鍾頭的路,仿佛他是一個搭乘一艘不那麽堅固的大輪船的秘密乘客,始終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個通氣管後麵,不願遠離救生艇。
    但是,現在,本加特內爾不需要在三天裏頭不止三次地發現同一個穿紅衣服戴紅頭盔的摩托車手,來決定是否出來透風。第一次,這個人遠遠地出現在他的後視鏡  中,那是在山區中一條蜿蜒曲折的省級公路上,在回頭彎的地方閃現而後又消失,閃現而後又消失。另一次,在一條高速公路的收費處,離兩位穿一身黑的警察摩托車手不遠,看來就是同一個人,他倚靠在他的車子上,啃著一塊三明治——頭盔看來並不妨礙牙床的來回運動。第三次,看來車子出了故障,冒雨停在一條國家公路邊上,那人靠著一個緊急電話亭上:行駛到他身邊時,本加特內爾故意把車子的右輪子拐向一泊又深又寬的水窪。他從他的後視鏡中開心地看到,那人在泥濘的草叢中亂蹦亂跳,他稍稍有些失望,因為沒有看見那小子伸出拳頭揮舞。
    最近幾個星期中,本加特內爾的生活一直顯得相當淩亂、寂靜和低沉,像是一陣亂糟糟的雲霧,可現在,隨著紅色摩托車手的出現,生活顯示出一點點活力。這一出場,以及隨之引起的不安情緒,倒使他覺得自己不再那麽影隻形單了,由此也減弱了在旅館房間中他的每一個動作所產生的回聲。
    他與世界之間尚還存在的唯一聯係,他每天一次打往巴黎的電話,減輕了他的孤獨感,另外,正是通過電話,他預告了他要去西班牙的決定。再說,無論如何,秋天已經來臨,他說,傍晚變得涼爽起來。很簡單,天幾乎總在下雨。到那裏,我會感到更好的。
    從他現在所處的地方,也即今天星期四上午在聖讓一德一呂茲,有兩條路線可以通向西班牙。可以取道  63  號國道,那裏的邊境線由一排排的拱門和柱子構成,分別標有牌子和符號,都是拿熱膠粘上去的,已經顯得陳舊發黃,紛紛從瀝青上剝落下來,小窗口關閉著,因為不再使用了,路障卻始終立著,三個官員身穿不甚確切的什麽製服,分散地站在附近,背對著車流,無所事事,仿佛在問自己他們是在幹什麽呢。也可以取道  10  號國道:而這正是本加特內爾的選擇。
    走10號國道,就得在貝荷比過境,具體就物質化為一條橫跨比達索阿河的橋。
    巨碩的載重卡車停靠在最後一幢法國人的房子前,這是一家銀行,現在,海關早已經  成了麵目全非的、荒蕪不堪的掩蔽所,門簾子七扭八歪地耷拉著。所剩無幾的鏽痕斑斑的玻璃,稍稍掩蓋了一堆堆瓦礫和垃圾,這一派景象令人不快,但人們不會遲  遲拖延著不來清理的:鑒於邊關的狀況,馬德裏當局已經擔保,將由當地市鎮采取措施,看來,問題的解決隻是早幾天晚幾天的事了。機械鏟鬥咬著它們的刹把,等  待著宣布此地為廢墟,然後,人們就可以簽署一紙公文,把這裏的一切都炸個粉碎。
    再說,整個的邊境區域已經像是一大片工地了……許多牆斷垣殘的房屋已然是荒草萋萋,滿目瘡痍。當一幢幢新樓房還沒有被圍起來時,各種各樣黑糊糊的紡織品和塑料製品耷拉在窗口上。這一切發出一種酸澀的鐵鏽味,天空中彌散著某種鐵鏽或糞便的氣味,透過黑炭般的雨水依稀可聞。
    一  些工廠早早地顯出一派頹敗的模樣,周圍滿是一堆堆的垃圾廢料,荒涼的腳手架上還可見出粉刷的口號。過了那座橋,隻見一輛輛車子停放得亂七八糟,開車的人都  跑出去買免稅的烈酒和香煙了。隨後,一旦它們重新上了路,被紅燈窒息了的公路便痙攣一般地堵了個結結實實,它們一衝一衝地向前挪,像是一個人在咳嗽。
    本加特內爾跟大家一樣,他走出轎車,把外套領子高高地揪著,蓋著腦袋,冒雨跑到那些低價商店去。有一家店鋪在推銷黑色的小雨帽,尼龍布做的,裏頭是蘇格蘭花呢的襯裏,隻賣三十五法郎,真是雪中送炭:本加特內爾一連試了好幾頂。
    頭圍  58號  的太窄小,60  號的又過於大了,於是他試也不試,毫不猶豫地就買了一頂  59號的,它該是最合適的了吧,可是,等他對著汽車中的禮貌鏡試了試之後才發現,原  來就連這一頂帽子看起來也並不是太合適,但是,這一下為時已晚,活該倒黴,菲亞特毫無障礙地穿越了邊境,這之後,本加特內爾感到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
    物體一旦越過某個邊界就會發生變化,人們同樣知道得很清楚,目光改變了焦距和焦點,空氣的密度變了質,氣味與聲音顯得十分與眾不同,甚至連太陽也換了另一  副模樣。氧化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啃噬著一個個的路標,這些路標喻示著一套陌生的概念,表示轉彎、減速或是路麵有隆起,其中的一些標誌令本加特內爾莫名其  妙,使他感到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不如說,既是同一個,又是另一個,就如同你被人換了一遍血似的。另外,等他一穿越過邊境線之後,一種從來沒有在法  國見識過的微風便拂麵而來。
    在過了早先的邊境哨卡之後,走了三公裏,一次新的塞車又形成了。一輛漆著警察字樣的小卡車堵住了反方向的路麵,一些身穿黑色製服的人正在疏通交通,更遠  處,每隔五十米,便站著一個身穿著迷彩服、胸前斜挎著自動槍的人,監視著路堤。本加特內爾不受影響,但是,又走了三公裏之後,正當他要改為中速行駛  時,一輛海藍色的”雷諾”小型有篷卡車超越上來。那卡車並沒有轉彎,而是開始跟他並排行駛了一會兒,然後,一扇車窗玻璃搖了下來,伸出來一條手臂,裹在同樣是肉色的一條袖子中,一隻長長的手顏色蒼白,手指頭從上到下慢慢地舞動著,有節奏地在空氣中彈動著,一邊打拍子,一邊柔和無比但卻堅決地指向路邊。於是,身陷車子中的本加特內爾不得不平靜地駛向那裏去停車。
    本加特內爾乖乖地屈從於這條文明化了的魚尾巴,一麵亮起了後車燈,一麵提醒自己不要心虛出汗,慢慢地踩下了刹車,然後,一動不動地停了下來。藍色的有篷卡車一超越菲亞特轎車,就緩緩地停在它前麵十多米遠的地方,車上下來兩個男人。那是西班牙的海關人員,他們一臉笑容,他們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他們的頭發上還留著梳  子梳過的紋路,他們的製服熨燙得筆挺,他們的嘴唇邊還飄蕩著一首歌曲的旋律,他們一路飄飄然地來到本加特內爾的跟前。其中一個人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幾乎聽不出口音,另一人則緘默不語。
    先生,我們是流動海關,那個說話的人說道,小小的例行檢查,請出示一下你的駕駛證和你的個人證件,還麻煩你,請打開一下車子的後箱。
    用不了一分鍾的時間,車後箱的內容就被那個緘默不語的男子查了一遍,看來沒什麽有意思的物品:旅行包、換洗的衣物、洗刷用具。
    不說話的海關官員如鍾表匠一般小心翼翼地關上了車後箱,與此同時,另一位手中拿著本加特內爾的證件,踮著腳尖走向那輛警用卡車,三分鍾之後,他又從那車子中出來,肯定是打過了電話,或者查過了電腦。毫無問題,先生,他對他說,敬請接受我們誠摯的歉意還有我們對你給予的合作表示的衷心感謝因為你的合作不僅是對我們的支持而且還使我們之間在一種基本的道德基礎上維係了一種絕對的尊敬而且這一基礎是同很幸運地被賦予給我們的使命不可分開的為了這一使命我們隻有絕對地甚至毫無保留地貢獻出自己的生命來哪怕犧牲家庭範疇的一切(沒錯,本加特內爾說)而且無論有多大的阻礙也無論這阻礙在日常生活裏有多少的強大與暴烈它們本身隻會刺激並創造出一種動力激勵我們在每一天裏為反對這種腐蝕著我們的秩序與原則的毒瘤而鬥爭但它同時也跟其他千百種東西一起。允許我祝願你,以我國人民的普遍的名義並特別地以我們海關機構的名義,祝願你一路順風。謝謝,謝謝,本加特內爾茫然不知所措地說,但隨後,他向後倒車,先是停了一會兒,接著就重新出發了。
    現在,他又上了路,確實,秋天已經來臨,甚至提前了不少,因為眼前的天空上,就沿著國道的軸線飛著一群鸛鳥。這些鸛鳥,它們正在遷徙,季節到了,它們正在  作一年一度的南下旅行,小小的直飛,從波茨坦,經由直布羅陀海峽,到努瓦克肖特,中途常常沿著現存的公路走向。它們將隻停留一次,很有可能是在半途,就在一下子劃過阿爾赫西拉斯和馬拉加的那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直線上。
    這條路的旁邊立著好些柱柱,柱子的頂頭上安置了一個個碩大的鳥巢,那是頗為明智的管理機構為過往的鸛鳥設置的。鳥兒們將在那裏稍事休息,有時間喘上一口氣,彼此之間啾啾地叫上一陣,殺死一些當地的老鼠和草蛇,說不定還有一具什麽動物的腐屍,誰  知道呢--與此同時,在上遊,兩位西班牙海關官員彼此對視著噗嗤一笑。我覺得,老兄,那個說話的對那個緘默的說,我們就算夠耐心的了。兩人全都捧腹大笑  起來,微風涼爽。
    二十分鍾之後,將近正午時分,本加特內爾進入到一個海濱城市。他把他的菲亞特車停在市中心的地下停車場,去倫敦及英格蘭旅  館要了一個麵臨海灣的房間,然後出得旅館,漫無目的地遊逛了一會兒,信步走在市區中心寬闊而又明亮的大街上,那裏開著好幾家豪華的或不太豪華的服裝特賣店。
    他會相當的西班牙語,能夠在一家店鋪中試一條褲子,但會得又不夠多,還不能夠解釋他為什麽又不想要了。然後來到了老城區,在那裏的街道上,開著花樣繁多得令人眼花繚亂的酒吧。進入到其中一家之後,本加特內爾指著一些擺放在櫃台上的鹵燒的或清煮的或燒烤的小玩意,站著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它們給吃了,然後,他又沿著海灣邊上的那條散步道回到旅館。
    兩星期之後,天氣已經變得很冷很冷,與十月初的季節很不相稱。在散步道上,所有的行人都穿上了運動衫和長外套,戴上了頭巾和圍脖,鴨絨遮埋了被人們推得飛  快的小推車。本加特內爾從他所住的倫敦及英格蘭旅館,從他房間的窗戶看出去,發現一個女人,具有海獅一般健壯的體魄,穿著一件單片式黑色遊泳衣,進入了灰綠色的海洋中,那單一的灰綠色就足以使人不寒而栗。在一片灰褐色的亂糟糟的天空下,她絕對是海濱浴場中唯一的人,散步道上的行人全都停步駐足,競相觀望。  她在冰冷的水中前進,海水開始浸沒到她的腳踝,她的膝蓋,她的大腿根,然後又浸沒了她的腰身,這時候,她畫了一個十字,接著就雙臂朝前一伸,躍入了海水  中,本加特內爾好生羨慕她喲。她到底比我強在什麽地方,竟能做到這一點呢?也許恰恰是因為她會遊泳。而我不會。畫十字我是會的,但是遊泳,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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