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曲終人未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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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這份協議書,咱們是不是把它給簽了?第二天上午,科爾代依然堅持不懈地說。協議書,協議書,lee說著,已經不像頭一天那樣熱情了,別那麽急嘛。
咱們不必那麽匆匆忙忙地就簽嘛。眼前,我們不妨說,將由我來負責作品的製作,嗯,由我來具體操作。隻有等它賣出去之後,我才能收回錢款,然後,還得看它的反響是不是好,還得看是不是能為你尋找到另一個展覽的地方。在比利時,在德國,諸如此類的情況。假如反響不好,我們就隻有留在法國做了,我們將努力找到一個地方,比方說,文化中心什麽的。然後呢,我們將努力讓一家地區購物聯合會或者全國購物聯合會來購買它一件,你瞧,然後呢,我們就可以在某個地方把它展示出來,這一件作品,這就將掀起一陣小小的震動。隨後,進軍紐約。
紐約,另一位則如應聲蟲似的跟著說,目瞪口呆。紐約,lee重新道,紐約。這計劃總是有一些雷同,不是嗎。然後,假如一切順利的話,我們隨之將就協議書的問題作一個通盤考慮。請原諒我耽誤你一分鍾。
在畫廊大門旁邊,司法警官敘潘又一次紋絲不動地呆站著,若有所思地麵對著一件新展出的作品,一個用石棉製作的巨大的文胸,它已經歸屬舒沃茲的情婦的丈夫所有,後者已從lee那裏預訂了它。敘潘,他顯得是那麽的年輕,身上始終穿著他那套年輕警官的標準製服,他從心底裏不喜歡這套服裝,但畢竟身為警察一切均不由己。他在那裏,在lee的畫廊中的樣子尤其顯出滿心的快活,現代藝術,總歸是合我胃口的東西。
那輛菲亞特小車,敘潘說,我隻是想對你說,他們好像在西班牙邊境附近跟蹤上它了。流動海關,常規檢查,一無所有。他們曾想把駕駛者竭力扣留一段時間,但是海關,當然啦,在這類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我們有機會跟當地同行取得協商。很顯然,我會想盡辦法盯住那個小子的,我在那邊有同事,我會讓他們插手幹預它一下的,但我無法對你擔保什麽。要是我發現了什麽,我會立即給你打電話的。無論如何,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我一定給你一個準信。請你告訴我,我隻是想知道,那一個,那個大文胸,它大概要多少錢?
被價錢嚇倒之後,敘潘搖搖晃晃地走了,盡管他帶來的信息也許又把懸案的偵破往前推了一步,lee卻沉浸在一種陰鬱的憂愁之中。他草草地擺脫了科爾代的糾纏,甚至都不再確信是不是答應了他對他的承諾,我們走著瞧好了。
他應該克製自己,使得向著空白的這裏過渡,不占領整個的地盤,尤其不腐蝕他的職業生涯,從更普遍的方式上說,不毒害他的藝術觀點。
他朝自己畫廊中展出的作品投去了一道巡視的、突然有些沮喪的目光,之後,一種懷疑驀地攫住了他,叫他不得不再一次提前關上畫廊的大門。
他打發伊麗莎白先回家,隨之鎖上玻璃門,摁電鈕放下鐵窗簾,然後出門,頂著那天刮得蠻猛烈的風,一路走向聖拉撒路地鐵站。在歌劇院站倒車,到夏特萊站下,從 那裏去最高法院,步行用不了兩分鍾,穿過塞納河就到。lee在業務上和財政上各種不同的憂慮,並不是這一空白過渡期唯一的原因,他鐵青著的臉和彎拱著的腰還有別的緣故:那同樣是因為,今天是 10 月 10 日,而趕著去離婚從來就不是一件能叫人提起興致的事。
當然,他不是落人此種境地的唯一一人,但這並不能給他以一絲一毫的安慰:等候廳裏擠滿了共同旅程走到了盡頭的一對對男女。其中有一些,盡管來到了法庭,卻沒有彼此惡言相加的樣子,他們平聲靜氣地和律師交談著。傳喚定在十一時三十分,而一直到四十分,陸倩倩卻還沒有露麵——總是遲到,lee一句話也不想說,怕引出一段不舒服的回憶,但是,審理家庭糾紛的法官同樣也遲到了。等候廳中,四麵的牆壁上固定著一些坐上去不太舒適的塑料椅子,椅子圍著一張茶幾桌,桌子上堆放著一 大摞雜七雜八的已經翻舊了的出版物:有法律雜誌,有藝術或健康畫報,也有專門報道名人生活的周刊。lee隨手抄起一本名人雜誌來,開始信手翻閱著:按照時尚的習慣,它是由明星們的照片構成的,各種各樣的明星,來自歌劇界、電視界、電影界、體育界、政界,甚至還有烹調界。
中間的雙頁是某個超級明星的一幅照片,明星的身邊依偎著他在情場上新近征服的獵物,照片的背景中,讀者可以分辯出本加特內爾的身影來,雖說稍稍有些模糊,但卻完全能看出麵貌。
lee將在四秒鍾之後把目光落到這一頁和這幅照片上,還有三秒鍾,兩秒鍾,一秒鍾,但是,陸倩倩就選擇了這一瞬間露麵了,他毫無遺憾地合上了周刊。
法官是一個頭發灰白的女法官,既平靜又緊張,說她平靜,因為她以為具有做一個法官的習慣,說她緊張,因為她善於從來不帶這個習慣。
盡管她明顯地裝作一副冷冰冰的樣子,lee還是把她想象為很關心別人的私生活,善解人意,也許甚至還和藹可親,是的,當然是一個賢妻良母,盡管人們不會在家裏天天開玩笑。當然,這也不排除一種可能,當她要晚一些回家吃晚餐時,她丈夫或許會乖得像一隻貓,包攬著家務活,而吃晚餐的時候,他們說不定還會討論民權的問題。由於她一開始把他們夫妻安排在一起來接待,lee就此判斷,她恐怕隻會問一些漫無目的的問題,而他也懶得去回答。
絕大多數時間裏,陸倩倩始終保持著謹慎克製,非回答不可時才開口回答,而且竭力使用盡量少的詞語。沒有,沒有,lee說,這是他對女法官為證實他們有無孩子所提問題的答複。那麽你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女法官一邊問,一邊把臉衝著陸倩倩——接著又轉向lee:先生看樣子稍稍有些不如夫人那樣堅決。不,不,lee說,沒有任何問題。然後,她一個接著一個地跟他們分別談,夫人先來。
在等待輪到他的空檔時,lee沒有重新拿起那同一冊畫報,而當蘇陸倩倩從法官的辦公室中出來時,他站起身,目光迎向著她,但她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他走向辦公室,腿腳不經意地碰撞在一把椅子上。你真的堅信你要離婚嗎?女法官問。對,對,lee急忙回答。好的,她說,同事合上了卷宗,就這樣吧,這事兒了結了。
從法院出來後,lee本來想邀請陸倩倩一起去吃一頓午飯,或者隻是去喝上一杯,比方說,就在對麵,司法宮的餐廳中,但是她根本就不容他有時間開口。
lee哆嗦著,等待著更糟糕的事臨頭,侮辱性的痛罵,一月份時他躲過了一陣辱罵,眼下看來是要來一個狗血噴頭了,但沒有,沒有。她隻是翹起一根手指頭,讓他乖乖閉嘴,打開她的手包,掏出他留在依西家中的一套畫廊的鑰匙,一言不發地遞給了他,然後頭也不會地就走了,遠遠地走向南邊的聖米歇爾橋。
呆呆地怔了五秒鍾之後,lee也上了路,朝北走上了交易橋。
見天色將近傍晚,lee便像往日那樣在十九點鍾關上了畫廊的門,夜幕即將降臨,從地球的這一部分看過去,太陽已經看不見了,隻留下一片十分明淨的灰藍色天空,天空中央遠遠地滑動著一架飛機,接受著從地麵上已經無法覺察到的最後一絲陽光,劃出一道鮮亮的玫瑰色直線。lee又紋絲不動地呆了好一會兒,朝街上瞥了 一眼,然後,邁開步子走起來。這一帶的商人都像他一樣拉上了各自店鋪的鐵窗簾。對麵工地上的工人同樣也下了班,離開之前,小心謹慎地把起重機的吊臂調整在 順著當夜風向的位置上。在附近高大的公寓樓的牆麵上,兩個窗戶中就有一個被拋物線狀的天線堵塞著:有陽光照射的時候,那些拋物線應該能把它阻擋在外麵,相 反,它們接收著專門提供給電視的圖象來代替太陽光,於是,電視機就這樣代替了窗戶。
他漸漸地離畫廊越來越遠,突然,在街盡頭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那輪廓於他是那麽的熟悉,但是,在他認出埃萊娜來之前,時光還是溜走了一小段。lee已經不是第一次不能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在醫院中就發生過,當她走進病房時,他就曾感受過這種同樣的反應緩衝時,每一次,他心中都明白那是她,但同時每一次卻都不得不重新構建出她本人,一切從零開始,仿佛她的線條不會自動地組織成一個整體。然而,這些線條確實美麗動人,比例和諧,這是毋庸爭辯的,lee可以分別地欣賞它們,但是,它們之間的關係卻在不斷地變動,永遠也無法真實無疑地導致同一張臉孔。
它們老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仿佛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動蕩不定的,人們甚至會以為,它們在永不疲倦地移動著。每一次她重新看到埃萊娜,都覺得眼前的她已經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埃萊娜是偶然路經這裏的,毫無預料,也毫無準備,lee邀請她去喝上一杯,便重新打開了畫廊的門。
然後,lee一麵去他的工作室尋找清涼的香檳酒,一麵打定主意,這一回非得像上一門課那樣耐心細致地把埃萊娜的臉好好研究個夠,非得一勞永逸地掌握它,排除由它引起的困惑。
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泡了湯,因為在今天,埃萊娜第一次化了濃妝,這便改變了一切,把一切弄複雜了。
因為,化妝在裝飾了那些感覺器官的同時,也遮掩了它們,至少,不妨說吧,遮掩了那些具有多種功能的感覺器官。嘴巴,比方說,就有多種功能,它要呼吸,它要 說話,吃飯,喝水,微笑,喃喃自語,親吻,吮吸,舔舐,咬齧,喘息,歎氣,叫喊,抽煙,裝鬼臉,大笑,唱歌,吹口哨,打嗝,吐痰,呃逆,嘔吐,唉哼,而現在,人們要把它塗描一番,以激勵它履行那麽多的高貴功能,這實在是下下之策。人們同樣還描眼圈,而眼睛是用來看東西的,它要表達感情,哭泣,閉上它可以睡覺,這同樣是高貴的。人們還塗指甲,而指甲則是雙手那巨大而又高貴的多種多樣的運動的第一號證人。
但是,人們並不為那些隻提供一種或兩種服務功能的器官塗脂抹粉。耳朵不化妝——它隻用來聽——人們隻是給它掛上一個墜子。鼻子也不化妝——它隻會呼吸,嗅聞,而且有時候它還堵塞不通——人們可以給它就如可以給耳朵配備一個鐲子,一顆寶石,一粒珍珠,或者,在某些氣候條件下,甚至一塊真正的骨頭,而在我們的氣候條件下,人們隻滿足於給它撲一點點粉。但是,埃萊娜並不炫耀這些道具中的任何一種,她僅僅隻是在嘴唇上抹了一點點被稱為寶石紅的口紅,在眼皮上塗了一 些從錫耶納的土地上漫步而來的黃脂粉,稍稍畫了畫眼線而已。在如今正在開香檳酒的費雷的眼中,這些將會把一切都大大地弄得複雜化了。
但是,不,這一切不會有時間把任何東西弄複雜了,就在這一瞬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是敘潘啊,我提前給你帶來了消息,我想我找到了線索。lee一把抓過手邊的一支鉛筆,一麵全神貫注地聽著,一麵在一個信封的背麵記下幾個字,然後對司法警官連聲道謝。沒什麽,敘潘說,這是憑運氣。我們跟西班牙海關的關係不錯, 他強調說,在那邊的憲兵摩托隊中,有我一個朋友,是個卓越的同行,他為了這樁案子額外地做了一次跟蹤。你瞧,這就是人們所謂的警察間的戰爭。隨後,lee剛剛掛上電話,就哆嗦著手,顫巍巍地倒滿了兩杯酒,滿得全都溢了出來。我得很快就走,他說。在走之前,你和我,我們倆或許終於可以為了某個什麽來幹一杯。
無論是走高速公路還是走國道,無論是從亨達埃還是從貝荷比穿越國界,你如果要去西班牙南方的話,都必須經過聖塞瓦斯蒂安這個海濱城鎮。lee穿過了陰沉沉的工業區之後,沿著一排排令人感覺壓抑的佛朗哥時期的建築物行駛著,正當他不時詢問自己到這裏到底幹什麽來了,忽然一下子,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車子就已經進入了這個以豪華的海濱浴場而聞名遐邇的大城市。城市坐落在一個狹長的半島上,兩麵有一條大河和一座山,那山分割出了幾乎完全對稱的兩個海灣,這雙重的凹 口劃出了一個大致上的希臘字母 q 形,一個女人的胸膛,挺入到陸地的內部,仿佛是兩個海洋的胸脯,被西班牙海岸穿上了緊身衣。
lee把他租來的汽車停在主海灣附近的地下停車場中,然後就下榻於市中心的一個小旅館。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裏,他閑逛在寬闊的大街上,那寧靜的、空氣新鮮 的、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邊上矗立著或明亮或昏暗的樓房的大街上,也閑逛在狹窄的小街上,小街同樣也得到認真地清掃,陰暗而又短促,邊上則是狹窄得幾乎有些 神經質的樓房。宮殿和豪華賓館,橋梁和公園,巴羅克式的、哥特式的、新哥特式的教堂,嶄新的鬥牛場,寬廣的海灘,海灘邊上的海水浴療養中心、王家網球俱樂 部、卡西諾高級賭場。四座橋,一座更比一座輝煌,橋麵上鋪著細石,構成一幅幅鑲嵌畫,邊上則用石子、玻璃片、鑄鐵點綴成花邊,還裝飾有白色和黃金色的方尖 形的紀念碑、鍛鐵的反射鏡、獅身人麵像、鐫雕有王家花體字的小塔。從上遊流下來的河水是綠顏色的,衝入海洋時便轉化為藍色。
lee常常在這些橋上徘徊,但更 為經常地,卻是漫步於沿著貝殼狀的海灣鋪設的散步道,海灣中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島,正好位於海灣的中央,上麵矗立著一個小小的城堡。
由於他日複一日地如此遊逛,在所有的街區搜索一遍,毫無別的特殊目標,而隻是期望碰上偶然的機遇,他最後終於對這個過於龐大同時卻又過於狹小的城市產生了厭倦,在這個城市裏,你從來就無法確信你就站在你現在腳底下的地方,但同時你又知道得太過清楚。敘潘沒有提供別的線索,隻有聖塞瓦斯蒂安這個城市名,伴隨有一種其可能性十分有限的假設。看來,要說盜竊古董的那個家夥就逗留在這裏,隻是一件有可能的事。
最初的幾天裏,每到就餐時分,lee常常要去老城區一些數量眾多的十分熱鬧的小館子,在那裏,人們喜歡站在櫃台前,這樣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許多的小玩意,而不必拘束地坐在桌子前,孤獨地填飽自己的肚 子,這會毀你的心情。但是,就連這一點,lee也開始感到厭倦了:到最後,他在港口附近選定了一家沒什麽名氣的小餐館,那裏的孤獨氣氛畢竟不那麽濃烈。
每天下午近傍晚時分,他給巴黎自己畫廊中的伊麗莎白通電話,到了晚上,他便早早地就寢。但是,過了一星期,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尋覓是毫無希望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尋找一個陌生的人,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頓時,他的勇氣拋到了九霄雲外。
在 考慮返回巴黎的問題之前,lee在這座城市中還將度過兩天,但卻不再無謂地亂轉悠了,下午,如果秋天的天氣還能允許的話,他更喜歡在陳列於海灘上的一艘橫渡大西洋的客輪上打個瞌睡,然後,到瑪利旅館的酒吧去,坐在一把皮扶手椅中,麵對著一杯”特克撒科利”和一幅某位總督的肖像畫,獨自一人打發掉這最後的幾個夜晚。
一天,瑪利旅館的整個底樓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一幫來開會的癌病專家,lee為躲清淨,於是改變主意,去了倫敦旅館,這一家隻是比剛才那家稍稍不那麽豪華而已,它的酒吧還有個好處,它那通風的大玻璃窗麵朝著海灣。這天晚上,這裏的環境確實比瑪利亞旅館安靜多了——隻有三四對中年人坐在大廳中,兩三個男子站在酒吧中,沒有什麽動靜,更沒有什麽人來往。lee在大廳盡頭挑了一個位子坐下,緊挨著一麵大玻璃。夜幕已經降臨,海岸的燈火在一片油光光的海麵上倒映成浮動的柱子,港口的那邊,安安靜靜地停泊著二十五艘遊艇,在黑夜中挺立著它們的身影。然而,這些大玻璃,按照目光投在那上麵的 不同焦點,同樣也允許他既觀察外麵,也觀察紋絲不動的大廳內部,這是因為反射的效果。不一會兒,一陣動靜出現在酒吧的另一端:
轉門開始轉動了一小會,本加特內爾從門裏頭露出臉來,他走進酒吧,一胳膊支在吧台上,站到了那幾個單身男人身旁,把背衝向海灣。遠遠地映在玻璃中的這兩個肩膀和這個背讓lee皺起了眉 頭,他的目光越來越準確地調節到它們上麵,最後,他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小心謹慎地穩步朝酒吧走去。離本加特內爾隻有兩米時,lee突然停住,似乎遲疑了一秒鍾,然後就靠近他。對不起,他說道,兩根手指頭輕輕地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後者轉過了身子。哎呀,lee說,是你呀,德拉艾。這一次,我猜對了。
德拉艾不滿足於大難不死,這畢竟隻讓lee吃了小可一驚,他居然在這幾個月裏改頭換麵了一番,這才叫人驚詫不已。他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早先一直標誌著他軀體的那一堆又歪又扭又模糊又雜亂的鈍角,已經讓位給了一束鋒利的線條和尖挺的銳角,仿佛這一切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後果。變成本加特內爾之後,現在,他 身上的一切都成了拉得完美無缺的線條:以前,他的領帶,隻要他戴著那麽一條領帶的話,人們就總是能認出來,領結老在他襯衫領子的一角或另一角底下縮來縮 去,褲腿的折線呢,人們常常發現消逝得無影無蹤,因為褲腿幾乎卷到了膝蓋處,甚至連他的微笑也撐不住多長時間的架子,往往很快就軟癱下來,變得圓溜溜的, 像一塊冰塊在熱帶的溫度下迅速融化解體,他那隨便梳向一邊的頭路,他斜挎著的腰帶,他眼鏡的腿架,一直到他的目光本身,總之,他身體上所有草草成型的、粗 粗作坯的、尚未完成的和混沌未定的部分,現在全都挺立起來,變得堅硬,像是上了漿似的。就連他那蓬亂無章的小胡子上的雜毛,現在也被割成了一條直線,成為 一根得到精心修剪的線線,就像是用細細的畫筆緊貼著上嘴唇以拉丁風格畫出來的。
lee和他相互仔細地打量了一陣,誰都不吭聲。也許是為了故意擺出個姿勢來,手中端著酒杯的德拉艾開始慢慢地轉動起掌心裏的酒杯來,隨後,又停止了他的運 動:酒杯中的液體則自個兒繼續著它的旋轉,後來又自個兒平靜下來。好吧,lee說,我們也許可以找個地方坐下說。我們最好聊一聊。同意,德拉艾歎了一口氣。 它們離開了酒吧,走向那幾組深深凹陷著的扶手椅,它們或三個或四個成一組,圍繞著鋪有桌布的獨腳小圓桌。你選個地方吧,lee說,我隨你。
於是lee跟著他走,從背後看去,他注意到他先前助手的衣裝:在這一方麵,事情同樣起了變化。他那法蘭絨的灰黑色斜紋套裝,似乎成了他的監護人,因為這個人眼下竟然挺直了身子。當他轉過身子準備坐下時,lee注意到一條暗色的領帶,襯托在一件珍珠色的細條紋襯衣上,腳下穿著一雙皮靴,是舊家具的那種顏色, 領帶夾和袖上的紐扣散發出暗淡的光亮,發出乳白石和毛糙金的那種低啞聲響,總而言之,他穿戴得恰如當時在畫廊工作時lee始終希望他打扮的那樣。完美的畫作隻有唯一的一條裂縫,當德拉艾倒坐在扶手椅中,他褲子的卷邊縮了上去時,那白璧微瑕就顯現了出來:他那雙襪子的鬆緊帶似乎得了低血壓。你這一身打扮蠻不錯嘛,lee說。這一套衣服,你是在哪裏買的呢?
我什麽穿的都沒有了,德拉艾回答說,嗨,沒法子,總得在這裏湊合著買一點什麽吧。
在這裏市中心的街區,還真能找到挺不賴的貨呢,你還想象不到,賣得比在法國可便宜多了。然後,他從他的扶手椅中挺起身子,整了整他那因激動而稍稍有些偏斜的領帶,又往上提了提有些扭纏在腳踝上的襪子。
這雙襪子,那是我妻子送給我的,他漫不經心地補充道,但它們老是往下縮溜,你瞧瞧。它都快要掉了。啊,lee說,這可是很正常的,別人送給你的襪子,那可是老要往下掉的。
沒錯沒錯,德拉艾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真是一雙洞察秋毫的眼睛,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嗎?很願意,lee說。德拉艾朝一個穿白衣服的侍者做了個手勢,他們便靜靜地等著白衣侍者端酒過來,然後,他們不帶一絲微笑地悄悄舉起酒杯,他們喝酒。好吧,然後德拉艾打破了沉默,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吧?我還不太知道,lee說, 關鍵就要看你的了。我們出去轉一圈怎麽樣?
他們出了倫敦旅館,沒有朝大海的方向走,而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向,盡管在那天夜裏,正好趕上有洶湧的潮水。白天已經開始越來越瘋狂地往短裏縮,夜晚則越來越迅速地變得厚重。他們走上了自由大街,走向一條橫跨河流的橋。
這股湍急的水流白費勁地源源不斷地衝人坎塔布連海,當水流過於猛烈時,那大海會迎頭痛擊它,反戈一擊地侵入它,把河流逆向地頂回來,而在那麽多好戰的海鹽麵前,淡淡的河水便會窒息。然後,它的逆流之浪會首先騰拍在朱裏奧拉橋的橋墩上,隨 後再撞上聖卡塔麗娜橋,最後在瑪利亞橋後麵趨於安息。它們不僅繼續在河麵上興風作浪,而且還要在水底下湧動翻滾,使河流的肚腹蠕動不已,仿佛 它就在痙攣抽搐,一直要到蒙達爾茲橋為止,甚至或許還要更靠上遊一些。他們在橋中央停了下來,正當他們觀看著腳底下展開的那一場淡水與鹹水的混戰,正當德拉艾一瞬間裏想起來,自己從來就沒有學會遊泳,這時,lee的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我可以把你甩掉,反正,一勞永逸地甩掉,他平靜地說,但他自己卻並不真的相信這話。比方說,我可以讓你溺死,這樣我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是的,也許,我甚至就應該這麽做,以此來回報你帶給我的一切。德拉艾聽了急忙一個勁兒地勸阻,一個如此的舉動恐怕隻會給行動者招來麻煩。lee則明確提醒他,反正你已經以正式的方式消亡了一次,這一次失蹤隻會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
大家都以為你死了,他強調說,你再也沒有合法的存在了,這可是當初你自己的選擇,不是嗎?那麽,我若是把你滅了,又會冒什麽險呢?殺死一個死人不是什麽罪 過,他假設道,殊不知他是在重複當初德拉艾早已經對鰻魚作過的那一番推理。好了,德拉艾說,你不會這麽幹的。不會的,lee承認道,我不認為。此外,我甚至 都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動手,對那些個技術,我實在是不太熟悉。然而,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你小子的把柄反正是在我的手裏。你說的我都認了,德拉艾,請你三思 吧,不過,我都認了。
所有這些並不能使我們大大地前進一步,於是,因為無話可說,他們倆緘默了一分鍾或者兩分鍾。lee在問自己,剛才他如此粗野地說話,到底是什麽魔鬼附了體。 不時,有一股更凶猛一些的波浪襲來,啪啦一下,拍碎在一根橋墩上,騰濺起流蘇般的飛沫,一直濺到他們的鞋上。瑪利亞橋上一個個形如甜麵包的反射鏡投射下一種親信般密謀的光線。在上遊,可以看見朱裏奧拉橋的反射鏡,它們的形狀像是帶有三四個圓球的冰淇淋蛋卷,但那裏的光線更為明亮。
告訴你,lee從容不迫地想象著,我完全可以控告你這麽幾點,盜竊或者搶劫,濫用信任,我想,這是不是就夠你受的,我不太知道。不過,僅僅盜竊一項,這就已經是非法了。我想,假裝死亡恐怕也不是那麽合法的事情吧,你說呢?我不知道,德拉艾說得很明白,我真的沒有谘詢過這方麵的事情。
另外,就此推論,lee說,我猜想,你犯的事恐怕不僅僅就這些吧,肯定還有別的什麽不明不白的小問題。
德拉艾想起了鰻魚的不幸命運,不敢對這一猜測再加評論。好吧,他說,我認輸了。好了,同意,我認輸了,這些事情都是事實。但是,現在,我該怎麽辦呢你想過這個沒有?反正,最終還是你厲害,是你僥幸獲勝了,他厚顏無恥地補充說,還是由你來擺脫這個困境吧。
於是,lee一使勁,就把德拉艾仰麵壓倒在橋欄杆上,他先是含含混混地罵了他幾句,接著就冒冒失失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這個狗東西,他隨後就叫嚷起來,讓人聽得清清楚楚,把一切分寸掉了個幹幹淨淨,全然忘了剛才他還在譴責自己今晚上撒了過多的野,你這個肮髒的豬玀,這時候,另一位後仰著的腦袋已經懸空在了波濤滾滾的河水之上,他早已經破口大罵了一通,現在隻是連聲地喊著求著饒,別,別,我求求你了,快別這樣。
不妨簡單地說說lee,這是一個個子相當高的四旬之人,黑的頭發,眼珠黑色,有時候也呈現出灰色,可以說他的體質還不錯,但要進一步準確地說,盡管他擔心自己的心髒會出各種各樣的毛病,而且他還算不上特別的健壯,當他憤怒起來時,他的力量會無比地倍增。
眼下的情境似乎就是如此。
髒豬,臭狗屎,他還在繼續痛罵,同時危險地壓緊 德拉艾的嗓子眼,你這個小小的騙子。一輛輛汽車從橋上駛過,一艘漁船從橋下駛過,所有的燈都熄著,四個行人從另一側的便道上走來,根本就不在意他們倆的打 架,盡管聽到了動靜,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全然不知道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有可能導致一出悲劇。
別,現在德拉艾的聲言變得抽抽噎噎的,求求你 了,快別這樣了。住嘴,蠢豬,住嘴,lee嚷著,有些急紅了眼,你看著吧,看我不把你的鼻子揪下來才怪呢。
而另一位已經開始不斷地抽搐,lee瘋狂地感覺到, 德拉艾的頸動脈在頜骨的角底下啪啪地搏動著,那麽顯眼,那麽強烈,他不禁想起了幾個月之前,在超聲波儀器中傳來的他自己動脈的搏動聲。但是,真見鬼,這時候他問自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麽了,竟然會這樣地破口罵人?
接下來的日子別無他擇,將勢所必然地在習常的秩序中度過。首先,將是整整一天在路上,因為lee決定了不必匆匆忙忙地趕著回巴黎。在安古萊姆附近停靠很長時間,篤篤定定地吃午飯,給無憂無慮的返程一種特殊的旅遊味道,隻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點點時間,作一番回顧,來一次預料。在汽車中,由於沒有無線電調節係 統,他不得不每開上一百公裏路,就調整一下電台的波段,以求有一個勉強的收聽效果。無論如何,lee還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廣播,而且音量總是撥得很小,廣播畢 竟隻不過被用來作為配音帶,給他在最近二十個小時中為自己放映的環銀幕立體電影做背景聲而已。
對付德拉艾,交道也打得幾乎太容易。在一陣狂怒之後,lee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隨後,他們倆終於攤牌達成了妥協。山窮水盡的德拉艾已是四麵楚歌,走投無路。
他原本對古董的黑市買賣寄予了極大的期望,便提前開始花天酒地地大肆消費,短短幾個月時間中,往日的積蓄幾乎全都化為了豪華賓館中的舒適與高級服裝的魅力上:眼下差不多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隨著lee的到來,他那些美好的期望便如肥皂泡那樣破滅了。lee一旦恢複了正常的理智後,就把他拉到老城區的一家酒吧, 跟他討論如何善後。他們更為平心靜氣地爭論著,他們考慮到了未來。lee重新客氣地對他往的助手以您相稱。
現在,德拉艾鑒於沒有更好的辦法,希望能卑微地、最終地保留本加特內爾這一姓氏,想當初,為了獲得這個假姓氏,他可是花費了不少的周折:我的老天,出此下策,實在是萬不得已啊。那是因為,早先,他也是花了一大筆錢才弄好的,能以假亂真的身份證,那可是很貴的買賣啊,任何形式的倒退,在眼下看來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還是企圖討價還價:他同意乖乖地交代窩藏古董的地點,但作為回報,他要求得到一筆相當數目的錢。盡管lee認定這要求還是寬容的,他還是十分愉快地痛砍了一大刀,隻接受付給德拉艾所開價錢的三分之一弱,這足以使德拉艾看到機會來臨,他可以選擇去一個外國,因為外匯的匯率是那麽的低。另一位也不再還價,他們就此達成一致。他們終於客客氣氣地分了手,lee在傍晚時分到了巴黎。
回來的第二天,lee一早起來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先前助手的切實招供,趕到小鎮夏朗通,去找回自己從北極弄到的財寶,然後在銀行裏租用了一個大保險箱,並急急忙忙地,當然也是確確實實地,把那些古董藏到保險箱裏。這些事情幹完,下午,當他轉到雷蒙那裏,去取那份最終的古董鑒定報告時,剛剛來到秘書處,lee就發現麵前站著索妮。她始終還是老樣子,帶著她的愛立信和本森,看到她和她的這些東西,lee不由自主地就聯想起了那個”寶寶風”。她像是有些輕蔑地打量著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當他跟隨著她,沿著走廊走向雷蒙的辦公室去時,她突然地轉過身來,開始惱怒地抱怨起他來,怪他沒有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見lee對她的話無動於衷,她隨後就不依不饒地嘟嘟囔囔,然後,見lee想溜到廁所裏去躲避一陣子,她急忙也趕過來,堵住了他,並一頭撲到他的懷裏,啊,她說,要了我吧。他連連抵抗,竭力向她解釋說,眼前既不是時候,也不是地點,於是,她就洶洶然地鬧騰起來,想抓他的臉,咬他的肉,然後,拋棄掉一切自製,一邊跪在他跟前,一邊就動手解他的衣扣,一心想做盡人皆知的那種事,不要假裝天真的,你完全清楚這指的是什麽。但是,誰都知道是為什麽,lee拚命掙紮著。終於擺脫了這一番對待後,他恢複了一點點平靜,可以稍稍喘一口氣了,但心情卻被弄得一團糟。幸虧,過了一會兒,等回到畫廊後,他發現,在他離開巴黎期間,畫廊中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買賣看來有了一點點起色,但是,整整一個下午,lee始終集中不起精神來。
當然,索妮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大家都知道,lee是個少了女人便過不了日子的男人,從第三天起,他又回頭奔赴情場去尋找豔遇了。無論是那些潛在的愛情,還是角落裏的調情,是藕斷絲連的老關係,還是正在著手的新接觸,或是相關的事情,都多多少少有些意思。那些本來可能激活他的人,現在不知道怎麽的竟然都無處可尋,或是在別處生活,或是在別處忙活。隻有那些意思不太大的人似乎還能恢複聯係,但是,現在,反過來是他猶豫不決地不太想找她們。
顯然,還有埃萊娜,盡管lee始終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與她取得聯係。自從她化了妝那天之後,他就一直沒有見過她,因為他自己立即動身去了西班牙,始終不怎麽明白應該如何對待她,應該把她想象為怎樣的一個人。她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她唾手可得,又冷若冰霜,濃密而又平滑,不給lee留下多少什麽線索,叫他實在摸 不透她的心思,盡管如此,他還是下定了決心給她打電話,但是,即便是跟埃萊娜,他都不能在一個星期之內定下約會。這個星期過去了,其間他曾三次產生並三次 取消自己推遲約會的打算,但是,一切都以令人絕望的普通方式按部就班地發生了,也就是說,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他們又一起睡了覺,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成 功,但他們卻做成了。然後,他們又重做了。這進行得稍稍好一些,於是,他們又從頭開始,一直到這變得很不錯,尤其因為,在這些相擁相依之間,他們開始更為 輕鬆地談起話來,甚至他們在一起有說有笑起來:
他們前進了,也許他們前進了。
讓我們繼續向前進,現在,讓我們加快速度。在接下來的幾星期中,不僅埃萊娜越來越頻繁地來阿姆街,與lee一起度過更多的時間,而且她也越來越經常地光顧畫廊。不久,她有了他住所的另一套鑰匙,再不久,lee沒有再續伊莉莎白的工作契約,自然是由埃萊娜來接替她,並同時繼承了由陸倩倩在法院門外交還的畫廊的鑰匙。
埃萊娜相當快地學會了從事這一職業。她那麽細膩地獲得了這一手磨平棱角的藝術,以至於一開始當她打半工時,lee就把跟藝術家打交道的基本公關工作委托給了她。比方說,她要負責監督斯蓬提尼的工作進程,提高古爾代爾的道德品位,或者打消馬爾提諾夫的奢望。這一角色顯得是那麽的重要,尤其因為lee一直忙於處理 那些重新找回的古董的事務,脫不開身來顧及其他。
很快,也很自然,而且根本無須多費什麽口舌,埃萊娜就搬到了阿姆街,隨後,鑒於買賣越來越紅火,她很快就在畫廊中幹起了全工。看起來,藝術家們,尤其是馬爾提諾夫,更願意跟埃萊娜打交道,而不是來找lee:她比起他來,更為寧靜,也更有情調,而他,則滿足於每天晚上在阿姆街聽她講述當天的故事。盡管他們倆從來沒有真正履行過手續,但一切都給人們一種印象,他們儼然已是一對恩愛夫 妻。人們可以看到他們成雙成對地出入各種場合,每天早上,她的麵前一杯茶,他的麵前一杯咖啡,兩人商談著廣告、預算、製作工期、與國外的交換等等事務,最終,涉及到塑型藝術品的預算時,他們終於還是放棄了。此外,lee現在要考慮搬家了。這已經變得完全有可能了。西裏克號中找到的那些財寶讓他狠狠地發了一大筆橫財,除此之外,這段時間裏,藝術品市場行情反 彈,電話鈴又丁零零地響個不停,收藏家們又重新睜開了那隻蜥蜴眼睛,他們的支票簿如同紅眼鮁魚似的從口袋中跳出來。塑型藝術品的取消並沒有產生任何的空缺,於此同時,馬爾提諾夫正在飛快地升騰,快要貼上官方畫家的標簽。
人們邀請他給一些建築物作畫,如倫敦的內閣大廳和新加坡某工廠的人口處,還有東一處的 舞台大幕,西一處的劇院屋頂,他的作品在國外越來越多地舉辦回顧展,很不錯,確實很不錯。布克勒和斯蓬提尼,在最初的驚奇之後,也開始堅定不移地加強了他們的聲望,就連根本得不到任何人青睞的古爾代爾,也開始有了幾個買主。
靠著所有這些魅力無窮的流動資金,lee認定,他可以,他應該,他將要換一下公寓了。
現在,他完全有能力購買房子了:於是,他在十三區給自己找到了一處房子,比早先更為寬敞,而且是全新的,他選擇了頂樓上的一套,擁抱著藍天,房子剛剛建成,要到一月份的上半月才能最後完成。
在等待著新房子的所有細節全都就緒之際,他們開始在阿姆街的家中接待來客。他們主辦了幾次雞尾酒會,幾次晚宴,他們邀請了一些像雷巴拉——他來時沒 有妻子的陪同——那樣的收藏家,一些藝術批評家,一些開畫廊的同行,有一天晚上,他們甚至還邀請了敘潘,敘潘是帶著他的未婚妻來的。為了感謝他的幫助,lee鄭重其事地給了他一幅畫,是馬爾提諾夫的一幅小小的石版畫,埃萊娜告訴他,這一次是以十分低的價錢讓給他的。敘潘激動萬分,先是宣稱,他不能接受,但最終離開時還是把打了包的繪畫夾在胳肢窩下,把他未婚妻的胳膊夾在了另一個胳肢窩下。眼下已經到了十一月份,天氣幹爽,風和日麗,秋光大好。當他們不邀請人來家裏時,他們有時就出外去吃晚餐,晚餐之後他們轉到酒吧喝上一杯,去”葵花”,去”郎姆”,去”風之子”,在這些酒吧中,他們有時候也碰上圈內人,前幾天剛剛邀請過的那一些開畫廊的同行或者藝術評論家。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一直到月底為止,曾經有那麽幾次,lee偶然遇上了以前跟他有關係的幾個女人,有的在很近處照麵,有的則是遠遠地瞅見。有一天,他看 到了蘭絲,她正跟他一樣在等綠燈,在人行橫道線靠瑪德萊大教堂的那一側,但是lee回想起了他們充滿了惡言惡語的分手,更希望她沒看見他,於是,趕緊繞到相鄰的那個交通燈那裏去過街。另一天,在歐羅巴廣場,他突然被一股芳香酏劑的香氣緊緊揪住,小心謹慎地連連吸氣,但卻無法確認出那一位把他拋棄在身後的 女人。他不能確信那就是瑞爾,因為在目前這一時候,這個牌子香水的用戶看來還不是個小數目。他拚命克製著自己,不去跟隨那一絲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的嗅覺之線,他甚至扭頭掉轉方向來躲避它。
有一天晚上,在”葵花”酒吧,當lee和埃萊娜一起去那裏喝一杯的時候,lee突然撞上了從年初就一直沒有再見過的圖娃。她的樣子倒是沒有怎麽變,隻不過她的頭發留得更長,她的眼神也更為疏遠,仿佛一雙眼睛的焦點往後退了,以便擁抱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一片更遙遠的全景。此外,她的神色中透出一絲慵倦。他 們交換了三四句寒暄之詞,圖娃顯得心不在焉,朝埃萊娜投去一絲獲解放的女俘或戰敗的征服者的微笑,埃萊娜丟下一句——你們聊吧,我去去就來——便走開了。圖娃似乎還不知道德拉艾失蹤的事情,lee便向她提供了這一事件的官方版本,還伴隨著一道悲痛的目光,然後,他送了她一杯幹白,便跟著埃萊娜告退了。
這段時期裏,lee和埃萊娜一起忙著準備安頓新家:他們共同的臥室,還有他們希望分開獨自睡的時候各自的臥室,因為什麽事情都要預見到,還有書房,客房,廚 房,以及三個衛生間,當然,還有平台和附屬建築。lee每星期都要到幾乎已經完工的新房子來好幾次。他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呼吸著滿牆壁散發出來的石膏粉的 氣味,同時,他預計著掃尾工程和粉刷工作,設想著窗簾的顏色,家具的格調,而毫不理會房地產經紀人在房梁之間磕磕絆絆,踉踉蹌蹌,攤展著他不太精確的藍 圖。那些日子裏,埃萊娜更希望不陪同lee去看房子,她留在畫廊中,跟藝術家們打著交道,尤其是跟馬爾提諾夫,對他必須盯得緊一點,因為一種成功,它是那麽 的脆弱,它懇求著一種那麽持恒的注意,這是一項須臾不可鬆懈的工作,時時刻刻都得用心,而此時此刻,lee正從他未來樓頂房的平台上,觀望著風起雲湧。
這一片雲陣來勢洶洶,整整齊齊,穩穩當當,如同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此外,天氣已經突然變了個樣,仿佛凶神惡刹似的冬季迫不及待地宣告了它的來臨,用一陣 狂風就把秋天掃蕩得無影無蹤,急急忙忙取而代之,它選擇了十一月末的一天,前後不到一個鍾頭,就嘩啦啦地把樹上卷曲的葉子掃了個一幹二淨。從氣候上講,我 們無法期望有一個明朗的未來。
冬季就這樣來到了,隨著冬季,年底也快到了,而隨著年底,除夕之夜也將來臨,而為了那個除夕之夜,所有人都早早地發出邀請,接受邀請,不是我上你家,就是你上他家。在以往,對那一夜的展望,使得lee總是有那麽一點點激動,不過這一次卻沒有,絲毫都沒有。他全都安排好了,預定了要帶埃萊娜去雷巴拉的家作客, 他家將有一個盛大的招待晚會:到時候,那裏將是賓客滿堂,有十二人的樂隊,十四張冷餐桌,三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其中還有兩位已經下野的部長,這一切預示著,場麵將十分隆重。
臨到 31 日晚上,電視新聞節目開始前不久,lee麵帶微笑地把這消息告訴了埃萊娜,這時候有人敲門,郵差進來了,還帶著一個助手,他們是為新年賞錢而來 的,還帶來了年曆作為贈禮,年曆上的圖案花花綠綠,盡是一些站著不動的狗,躺著睡覺的貓,棲息在樹枝上的鳥,景色秀麗的海港,白雪皚皚的山峰,總之,讓你 選起來也很為難。當然,lee熱情洋溢地說,請進。
埃萊娜滿臉表示同意的神色,跟lee一起挑選年曆的花色,他們決定要一種分開兩頁,正反都印刷的年曆,每個季度都有一幅畫,然後,情緒高漲的lee一出手,就 給了郵差三倍於習慣的賞錢。萬分喜悅的郵差連聲祝願這一對男女萬事如願。
lee去關門時,還聽到他們在樓梯上評論著剛才的那一幕,但是,這件事之後,埃萊娜卻宣稱,她有一些話要說。那當然,說吧,lee說,有什麽事?是這樣的,她說,雷巴拉家今天晚上的招待會,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不去算了。馬爾提諾夫今 天也舉行晚會,請了十幾個朋友去他的新工作室,這是他用最近賣畫的錢新買下的,也是他當前頗受尊重的身份地位的結果,就這樣,她晚上更想去的是那邊。假如這不會讓你為難的話。
一點兒都沒關係,lee說,隨你的意思好了。當然,鑒於他與雷巴拉之間的關係,這件事會帶來那麽一點點微妙的難堪,但 是,他會處理妥當的,他將會取消此行,不會有任何麻煩的。這就是說,不會吧,埃萊娜說著轉過了身子,這還不是我想說的。沉思了一會兒之後她說,她覺得還是 自己一個人去為好。由於lee屏住了嘴唇,皺起了眉頭,聽我說,埃萊娜說著又朝他轉過身子,聽我說。她平靜地解釋說她已經好好地考慮過了。這套新的公寓。所有那些家具。共同生活的這一前景,還有他們頭頂上的這一片天空,她已經不再太清楚。她不太確信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了,她需要好好地再考慮考慮,他們最好以後 再談。我不是說,應該把這一切都扔掉,你知道,我是說,我很想再好好地想一想。然後,我們過幾天再來談。好吧,lee說,眼睛卻看著他那雙新鞋的鞋尖——嶄 新的鞋,自從幾個星期以來,他穿的所有的鞋都是嶄新的——好吧,同意。
你真好,埃萊娜說,我去換衣服。你要給我講雷巴拉家的晚會開得怎樣。好的,lee說,我不知道。
她離開了阿姆街,稍稍有些太早,他認為,對這一類晚會而言。獨自留在家中,在客廳中來回踱了一會兒步,打開了電視機,卻又馬上關上,lee不由自主地 咒罵起德曼大夫來,怪他禁止他抽煙。然後,他隨隨便便地打了三四個電話,可在這除夕之夜,總是沒有人接,碰上的隻有錄音電話機械地請他留言。
他不再太渴望去雷巴拉家,若是自己一個人去的話,雷巴拉肯定會對她的缺場驚訝不已,因為自從她在畫廊中工作後,他始終待她不錯。由於自己事先根本就沒有安排任何別的活動,現在要臨時調換一個節目,看來也為時已晚。尤其因為他已經謝絕了別的一些邀請,現在再放肆無禮地打電話,冒冒失失地毛遂自薦,似乎也有點兩頭為難:即便到了那裏,人們也會驚詫萬分,會連連不斷地問他個不停,而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
他又試著打了好幾個電話,次數比方才多得多,但結果卻是完全相同。他在音響中放了一張唱片,又立即把音量調小並隨後又換了一張唱片但關上了音量不過卻緊接著打開了電視而且就站立在電視機前站了好長一段時間,既不換頻道也不知道自己感覺到了什麽。
他同樣還一動不動地在打開了門的冰箱麵前站了好幾分鍾,處於同樣的迷茫狀態卻又不從裏頭取任何什麽東西。然後,兩個小時之後,他終於出門離家沿著羅馬街走向聖拉撒路地鐵站方向,從那裏坐地鐵可以直通克林廷一塞爾通。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左右。地鐵車廂裏並不太擠。很容易找到一個合乎lee口味的麵對麵都空著的長條正座,眼下,他有意識地選擇了一個對他來說也許是最不好的決定。lee知道,他離開陸倩倩已經一年了,精確地說,隻少兩天就滿整整一年了,這個陸倩倩可是一個很會過元旦之夜的專家。他同時還知道,自己已經處身於糟糕的境地中,而且這種糟糕將得到印證,他更清楚地知道,陸倩倩見到他可能會作出強烈的反應,而這一切將是極端危險的。這或許甚至會導致自殺行為,但是,即便這樣,他覺得對他來說也無所謂,仿佛他別無他擇,隻能如此;我知道這樣做很傻,但我就這樣做了。身上充滿著新石器時代的的暴力,而lee有時候也問自己,他是不是在一個岩洞口見到她的。陸倩倩手裏握著一根狼牙棒,腰帶上別著一把燧石斧頭,那 一天她穿著一套帶翼龍翅膀褶子的衣服,外套一件用魚龍的跟瞼裁剪成的雨衣,頭戴一頂禽龍指甲做的頭盔。隨後的整整五年本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需要打好多 仗,但是事情也許有了變化,我們走著瞧吧。無論如何,房子的模樣有了一點點變樣。跟門廊上的大門把手一樣,信箱改漆成了紅顏色,上麵的主人姓氏不再是lee,但卻也不是陸倩倩娘家的姓。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燈光,看起來,這個小樓房裏現在有許多人,人們正在開晚會慶祝新年。lee有些不知所措,在門廊邊上呆了好 幾分鍾,對自己將做些什麽,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麽,根本沒有任何的念頭,正在這時,小樓房的大門開了,隨著一陣強勁的音樂聲的泄出,同時出現了一個年輕姑 娘,手上托了一個酒杯,定定地站在風口中。根本沒有一絲打算走開的樣子,從她的外表來看,似乎僅僅是為了出來透一透風。
看她那模樣,年齡當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上下,應該是一個相當溫和的姑娘,她看見他呆在一邊,就衝他微微一笑表示打了招呼。她給人的感覺真不錯,身上好像有一點東西跟瑞爾十分相像,隻是稍稍遜色一點點。你不能不說她有那麽一點點微醺,但僅僅隻是微醺而已,在這樣的晚會中,這根本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的。見lee一直蜷縮在門廊旁 邊,她就開口向他搭話,你是喬治的一個朋友嗎?
lee有點莫名其妙,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隨便問一句,陸倩倩不在裏麵嗎?他終於答腔問她。
我不知道,姑娘說,我沒有見到陸倩倩,但是也許她就在裏頭,屋裏有那麽多的人,我不全都認識。我是喬治的一個同事的妹妹,他是剛剛搬到這裏來的。
屋裏麵,那才叫熱呢。是的,lee說,它看起來真房子倒是很不錯,但是不錯。
你是不是願意進來喝上一杯呢?姑娘好心好意地勸他。
門是開著的,lee在姑娘身後發現門廳的入口處重新漆過了,還看到一些別的家具,一盞陌生的吊燈,有一些畫懸掛在牆上或是用圖釘釘在牆上,那些畫既不會對陸倩倩的口味,也不會對他的口味。我很願意喝一杯,他回答說,但是我尤其不願意打擾你們。根本談不上什麽打擾,姑娘說著,莞爾一笑,請進來吧。我很抱歉,lee說,小心翼翼地朝前挪著步子,我根本就沒有料到這些。不過,這一切解釋起來很複雜。沒關係,姑娘說,連我自己也是碰巧才來的,你會看到的,這些人都還算 是很逗的。快點兒,過來吧。好吧,lee說,不過,我隻呆一會兒,真的隻呆一小會。我隻喝一杯,然後,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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