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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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決定在正午左右動身,雖然不是準備得太充分,身上隻帶著些食物和急救藥箱,背包一律留在營地裏,因為到明年以前,這裏不太可能會有其它人來。那片岩屑河穀比看起來要長,直到兩點,他們都未能走出它範圍外。太陽提早變成了金黃色,而且刮起了風。林金榮開始納悶:“老天,我們要多久才會到得了山頂?今晚嗎?”
    林金榮向坤格提出這個問題,而他回答說:“你想的沒錯,所以我們得要快馬加鞭。”
    “為什麽我們非上去不可呢?難道我們不可以現在就回家嗎?”
    “噯,少來了,老虎。我們一氣嗬成跑到山頂上,然後再回家。”那河穀其長無比,像是沒有盡頭似的,而在它的最上方,地勢變得非常的陡,讓林金榮開始有一點點害怕,擔心自己會墜落。地上的石頭細而且滑,讓林金榮那還沒有從昨天的肌肉緊繃回複過來的腳踝隱隱作痛。但莫利卻還是老樣子,一麵走路一麵說話,這讓林金榮見識到他驚人的耐力。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泰國人,坤格脫掉了長褲。他領先他們們有幾乎五百米的路,不時都會停下來等他們,看到他們接近後,又馬上快速前進,一心想在日落前爬到山上。莫利走在第二位,離林金榮約有五十米之遙。林金榮並不急。不過,到下午稍晚,林金榮開始加快腳步,決定要趕過莫利,跟坤格並肩前進。現在,他們已身在大約海拔五千米高,地上有不少積雪。望向東邊,是一係列白雪蓋頂的巨大山脈,而在它們下方,是一些層層迭迭的河穀地--他們幾乎已經在曼穀的最頂點上了。途中,他們必須爬過一片很狹窄的岩凸,它真的是讓林金榮怕到了,因為一失足,你就會直直掉落到一百米下麵,足以讓你頸骨折斷。而另一片岩凸就更嚇人了:一摔就會是三百米,而在下墜的過程中,大約有一分鍾的時間可以為自己禱告。風也轉猛了。盡管如此,一整個下午下來,四周景物給林金榮的似曾相識感,比昨天還要強烈:林金榮似乎曾經來過這裏,為的是一個更古老、更嚴肅,也更單純的目的。好不容易,他們終於到達了馬杭峰的山麓,那裏有著一個漂亮無比的小湖,它不為世界絕大部份的眼睛所見過,而隻有屈指可數的登山者有緣得見。這個高居於海拔一萬一千多英尺的小湖,邊緣上積有雪,四周長滿漂亮的花朵和青草。林金榮馬上就一屁股在草地上躺了下來,並脫掉鞋子。坤格早林金榮半個小時到達,因為溫度降低的緣故,他已經把褲子重新穿上。他們坐在草地上,仰視通到馬杭峰的最後一段路:一片陡峭得像懸崖的岩屑坡。
    “看來不怎麽樣嘛,我們一定爬得到!”林金榮笑了,高興地說。
    “不,金榮,它比你以為的要難爬。你不知道它有五千米那麽高嗎?”
    “有那麽高嗎?"
    “除非我們把前進速度加快一倍,否則不可能在人黑前爬到頂,也不可能在明天早上以前下山回到車子去。”
    “天呐。”
    “我累了,"莫利說,“我不認為我辦得到。”
    “就是說嘛,”林金榮說,“何況,爬山的最終目的應該是跟大自然接觸,而不是炫耀自己有爬到峰頂上去的能耐。”
    “不管你怎麽說,我都非爬上去不可。”坤格說。
    “你要爬林金榮一定奉陪到底。”
    “莫利你怎麽樣?"
    “林金榮不認為林金榮辦得到。林金榮在這裏等你們就好。”風強得不得了。林金榮有一種預感,隻要他們再往上爬出幾百英尺,強風就會讓他們舉步維艱。
    坤格拿出一小包花生和葡萄幹說:“這將是我們的燃料。金榮,你準備好兼程趕路了嗎?"
    “準備的一票人?”
    “時間很晚了,我們趕快動身吧。”坤格以很快的速度前進,有時候甚至是用跑的。所謂的岩層坡,是一片坍塌而成的山坡,布滿小石頭和沙子,爬起來非常困難,有時候還會有小型的塌方。一麵往上爬,林金榮一麵覺得自己是在一部恐怖的電梯裏往上升,而每當林金榮往回望,都會害怕得咽一口口水:整個曼穀就在他們下麵,被巨大的藍天環抱著,更遠處可以看到一些河穀和台地,而林金榮知道,整個泰國就在那外麵。看著湖邊的莫利逐漸變成隻有一個小黑點大小,也讓人膽戰心驚。“哎,我為什麽要充英雄,而不跟莫利一塊留在下麵!”林金榮開始害怕繼續往上爬,而唯一的理由就隻是現在的高度太高了。林金榮也害怕自己會被風吹走。林金榮以前做遇的那些從高山或高樓上墜落的惡夢,一一以無比清晰的畫麵在林金榮的眼前重現。每爬出二十步,他們都會有筋疲力盡之感。
    "這是因為我們現在是在極高海拔的關係,金榮。”坤格坐在林金榮旁邊說,“來一點葡萄幹和花生吧,吃了以後你就會知道它們有多大的威力。”真的,每次他們吃過葡萄幹和花生,他們就會像被人一腳踏在屁股上一樣,一躍而起,再往上爬出二十到三十步。不過,那之後他們就會再度頹然坐下,籲籲喘氣,在冷風中流汗,鼻孔下麵掛著兩道鼻涕,就像那些在冬天傍晚還在街上玩耍的小孩。現在,風開始怒號,大得就像電影裏的狂風。坡度陡得已經超過林金榮受得了的限度,林金榮像偷窺一樣向下瞄了一眼:湖邊的莫利已經小得林金榮無法看見了。
    “快一點,”坤格在林金榮前頭一百英尺的地方喊道,“我們慢得太離譜了。”林金榮抬頭望向峰頂。它就在那裏,林金榮想隻差五分鍾的路程。“隻要再半小時就到得了!”坤格吼著說。林金榮不相信。但經過五分鍾的憤怒攀爬以後,林金榮抬頭望去,發現峰頂離林金榮就像剛才一樣遠。而讓林金榮尤其不高興的一點,是這時的峰頂,整個被籠罩在像霧一樣的雲氣中。
    “上麵根本什麽都看不見,”林金榮嘀咕地說,“那我何苦要拚死拚活爬上去?"現在坤格已經遠遠把林金榮甩在後麵。他把全部的花生和葡萄幹留給林金榮,決心要爬到峰頂上,即使為此送命也在所不惜。他沒有再坐下來休息過。沒多久,他距離林金榮就有一個足球場那麽遠,身影愈來愈小。林金榮往回看了一眼,隻覺得一顆心跳了出來。“太高了,別爬了!”林金榮在強烈恐懼中向坤格大聲喊叫,但他並沒有聽見。林金榮又奮力往上爬出了幾步,但卻因為體力不支而趴倒在地,往下滑了一小段距離。“太高了!”林金榮再次大喊。林金榮真的害怕了。但該死的坤格卻像頭山羊一樣,從一塊山岩爬到另一塊山岩(白茫茫的雲氣讓林金榮無法看見他的人,但卻可以看見他靴底的閃光)。“我怎麽可能跟得上這個瘋子嘛!”但林金榮仍然抱著一股傻勁,試著要跟上他。最後,林金榮到達了一片類似岩凸的地方,它讓林金榮可平趴著,而不需要因為怕下滑而死命抓住坡麵。林金榮匍匐著爬人岩凸,把身體緊緊地蜷曲起來,以防強風把自己吹走。林金榮左右上下看了一看之後,就作出了最後的決定。“林金榮留在這裏就好!”林金榮向坤格大聲喊道。
    “來吧,金榮,你隻差五分鍾路程了。我隻差一百米就到了!”
    “我留在這裏就好!太高了!”
    他沒有說什麽,隻是繼續前進。林金榮看到他一度萎頓在地,但隨即爬了起來,喘了喘氣,就再次往前街刺。
    林金榮盡可能把整個身體縮在岩凸裏麵。林金榮閉起眼睛,在心裏想:“唉,難道生命就是這麽一回事嗎?老天把我們生下來,難道就是要讓我們可憐的肉身置身在這樣匪夷所思的大恐怖、這樣廣闊無邊的虛空中嗎?”林金榮在恐懼中記起了一句禪宗的名言:“人在高山上的時候,不要多想,隻管往上爬。"坐在艾瓦家的草席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林金榮隻覺得很雋永,但現在它卻讓林金榮寒毛直豎。林金榮的心噗噗跳,恨自己為什麽要被生下來。“坤格愛不斷往上爬是他家的事,至於林金榮這個哲學家嘛,則是留在這裏為妙。”林金榮閉起眼睛,又想:“你靜靜待著,保持內心的平靜就好,根本沒必要去證明些什麽。”但突然間,林金榮聽到從風中傳來一聲美妙絕倫的長嘯。林金榮抬頭望去,隻見坤格已經站在馬杭峰的峰頂,正在發出勝利者的歡樂長嘯。他的嘯聲既美妙,又逗趣。林金榮必須要向他致敬,向他的勇氣、耐力、汗水以及瘋狂美麗的歌聲致敬:他現在是冰淇淋頂端的一小球鮮奶油了。但林金榮並沒有力量去響應他的嘯聲。他在峰頂邊緣跑來跑去一陣子之後,就跑到林金榮視線之外的地方去。據他後來告訴林金榮,峰頂是一片小小的平地,大約幾英尺寬,其西端直直往下落,說不定就是真接落到曼穀南郊提亞城的某家酒吧的旁邊。林金榮聽得見他在喊自己,但他能夠做的,隻是更進一步縮在岩凸裏,簇簇發抖。林金榮往下方的小湖望去,仿佛看到莫利躺在草地上,嘴裏咬著片草葉,林金榮不禁脫口而出大聲說:“現在,這三個人已各做了各的業:坤格成功爬上了峰頂,而我是差一點點辦到,但最後卻不得不放棄,現在瑟縮在一個小洞裏,但他們三個中最聰明的一個,也就是詩人中的詩人,現在正舒舒服服躺在湖邊,翹著二郎腿,一麵嚼草葉,一麵做白日夢。唉,他們甭想慫恿林金榮再來這種鬼地方。”
    林金榮現在可真是對莫利的智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家裏看看瑞士阿爾卑斯山複雪山峰的照片不就得了,幹嘛要自己爬上去?”林金榮想。
    但接下來,卻發生了林金榮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它帶給林金榮的巨大驚奇,林金榮隻有在爵士樂裏才體驗過。那不過是一兩秒鍾之間的事,但卻隻有瘋狂兩個字可以形容:當林金榮抬頭望去的時候,竟然看到坤格正從峰頂上飛奔而下。他真的是用跑的,而且動輒就是一下遠達二十英尺的跳躍,著地時靠鞋跟插入土裏,止住去勢。他這樣又跑又跳,不時還發出一聲響徹世界的長嘯。就在這一瞬間,林金榮有如電閃般領悟到,林金榮一切的恐懼都是多餘的。根本用不著膽心會掉下山去,白癡,因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林金榮馬上也長嘯一聲,站了起來,跟在坤格後麵往下跑,用的是同樣的狂奔、同樣的大跳躍。有整整五分鍾的時間,林金榮和坤格就像兩頭山羊一樣(更像兩個一千年前的中國瘋子),在陡峭的山坡上又跳又叫地飛奔而下,隻看得等在湖邊的莫利寒毛直豎、目瞪口呆。隨著最遠的一跳和最響亮的一聲呐喊,林金榮就像從天而降一樣,回到了湖邊,首先著地的是鞋跟,繼而是屁股。坤格早已到了,正在脫鞋子,要把裏麵的細沙細石倒出來。林金榮的感覺棒透了。林金榮也脫下網球鞋,把足足兩桶的火山灰倒了出來,一麵倒一麵說:“坤格,你教了我最重要的一課:根本用不著擔心會掉下山去,因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對,這就是""人在高山上的時候,不要多想,隻管往上爬。’這句話的意思。”
    “你在峰頂上那聲勝利的長嘯聲,真的美妙透頂了。林金榮隻恨當時沒錄音機,可以把它錄下來。”
    “那不是要給山下麵的人聽的。”他帶著極嚴肅的態度說。
    “坤格,你說得對,他們根本不配。不過當我看著你從峰頂上跑下來的時候,我突然間就開竅了。”
    “啊,看來我們的林先生今天獲得了一個小小的開悟。”莫利說。
    “我們不在的時候你都在做些什麽?”
    “基本上是睡覺。”
    “我沒有爬到峰頂去,真是該死。我現在感到很慚愧。因為我懂得了怎樣下山,就表示我不會不懂得怎樣爬上去。但後悔已經太遲了。”
    “沒關係的,金榮,明年夏天我們再來一趟就是。要知道,這是你第一次登山,卻已經把老兵莫利給甩在了後麵,這已經很了不起。”
    “就是說嘛,”莫利說,“坤格,你認不認為我們應該為林先生今天的傑出表現,封他一個‘老虎’的外號?”
    “當然應該。”坤格回答說。他們的話讓林金榮感到自豪。林金榮是一頭老虎了。
    “嗯,下一次我一定要當一頭獅子,不到峰頂誓不休。”
    “兄弟們,該走了,從這裏回到營地還有很遠一段路,更別說還有大卵石河穀和山徑的路要走。我懷疑天全黑以前我們能不能辦得到。”
    “不用擔心,”莫利指著已經出現在粉紅色天空上的銀色月亮說,“它應該可以為我們提供照明。”
    “走吧。”他們一起站起來,踏上歸途。現在,當林金榮經過先前那片讓林金榮心驚膽戰的岩凸時,隻是覺得好玩,林金榮連滑帶跳的,三兩下工夫就走了過去。林金榮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林金榮知道,自己是絕不會墜落的。
    進入河穀之後,視野就變狹窄了,不過卻另有樂趣。林金榮和坤格他們本來是走在一塊的,但到後來,林金榮卻獨自走在他們有一百米開外,那是因為林金榮想以不時會在岩石間出現的一小球一小球鹿糞作為線索,另覓蹊徑。林金榮既沒有想什麽,也沒有瞻前顧後或擔心什麽,就隻是單純地盯著地麵,尋找鹿跡和享受生命。
    在半路上一個地點,林金榮看到瘋坤格竟然為了好玩而爬到一個雪坡上,再滑下來。他滑了大約一百碼,最初是坐著滑,到最後幾碼改為躺著滑,一麵滑一麵興高釆烈地大呼小叫。不隻這樣,他滑的時候還把褲子脫了下來,綁在脖子上。他之所以還穿著內衣,據他表示,隻是因為這樣滑起來比較舒服。其實,他即便是脫光光也沒有什麽好怕的,因為根本四望無人,不過,林金榮想就算有女生在場,對他來說也是沒有分別的。鹿糞把林金榮帶過一些山脊和枯幹的溪床,讓林金榮離坤格他們愈來愈遠,最後甚至看不見彼此,但林金榮一點都不擔心會迷路,因為林金榮對可愛小鹿兒們的覓路本能深具信心,而它們也果然沒有讓林金榮失望:走著走著,林金榮就不知不覺走到那條林金榮熟悉的淺溪邊緣(過去五千年來,鹿隻都會停在這裏喝水)。林金榮看到坤格已經生了個火,搖曳的火光讓岩壁顯得一陣橘黃、一陣灰黑。月亮高高掛在天上,又大又明。“看來月亮可以讓我們撿回一條老命。我們還有八英裏的下山路得走呢,兄弟。”
    吃過一點點東西和喝過好幾杯茶以後,他們就把所有東西收拾好,重新背上背包。
    林金榮一生中從未有過比剛才沿著鹿跡覓路更快樂的時光,所以,離開前,林金榮抬頭再望了那條小路一眼。它已經變得幽暗了。林金榮希望可以看得見幾頭可愛的小鹿,但卻什麽都沒看到。林金榮對它滿懷感激之情,因為它讓林金榮覺得,自己像個在森林和田野裏玩了一天以後悠閑回家的小孩。“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追隨鹿跡尋找水源更嚴肅的事呢?林金榮想。林金榮們走到山崖邊,開始走下那個連綿五英裏都是大卵石的河穀。有清澈的月亮照明,要在大卵石之間跳躍一點都不困難。在月光中,一切都顯得潔淨白皙而漂亮。有時候,你還可以看得見那條銀光粼粼的山澗。而在下方的極目遠處,則是那片有著鬆樹和水潭的綠茵地。
    但走到一半,林金榮卻發現自己舉步維艱。林金榮的腳起了水泡,不隻腳底有水泡,就連邊邊也有水泡,這是由於走了兩天的路,而網球鞋的保護性又不夠的緣故。坤格知道之後,就為林金榮把水泡戳破,並脫下自己的登山靴,讓林金榮穿上。
    一穿上大而輕的登山靴,林金榮頓時感到腳下恢複了活力。能夠在岩石與岩石之間跳躍而不需要受水泡壓迫之苦,讓林金榮有如獲大赦之感。另一方麵,坤格換上林金榮的網球鞋以後,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網球鞋比登山靴要輕盈。他們以比上來時快兩倍的速度下河穀。不過,這時他們都已經累了,每走出一步,腰就多彎一點。背著重重的背包,想控製好下山需要用到的那部份大腿肌肉是很困難的,讓人有時候覺得下山比上山還要困難。除了在大卵石之間跳來跳去以外,他們還得在大卵石上爬上爬下,因為有時在大卵石之間會隔著一片沙地,讓他們不得不爬下大卵石,走過沙地,再爬上另一顆大卵石,這讓他們多花了不少力氣。途中還會碰到一些厚密的灌木叢,如果不能繞道,他們就隻有硬著頭皮,強行穿過。有好幾次,林金榮的背包都被灌木所絆住,讓他進退不得,隻能站在那裏詛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林金榮開始感到生氣,因為坤格和莫利都不願意停下來休息,他們說在這個地點休息會有危險性。
    "有月亮照著,有什麽好怕的?我們甚至大可以在這裏睡一晚。”
    “不行,我們非得在今天晚上回到車上去不可。”
    “好吧,但最少可以休息一分鍾吧,我的腿受不了了。”
    “好,但隻是一分鍾。”
    他們答應休息的時間,從不長得足以讓林金榮滿意。林金榮認為他們變得有點歇斯底裏。林金榮愈來愈氣,到最後甚至詛咒他們起來。林金榮對坤格這樣說:“你這樣逼自己,意義何在呢?難道你覺得這很好玩嗎?呸!”(“你的主意根本是狗屁!”林金榮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一點點的疲倦就可以對一個人有多大的影響啊!好幾次,林金榮都以為馬上就要走出河穀,結果都是空歡喜一場。林金榮的腿酸痛得對自己大聲喊停。林金榮踐踏和咒罵地上的樹枝泄憤,並且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下來,休息了一分鍾。
    “別這樣,金榮,路總會有盡頭的。”事實上,林金榮從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有膽量的人。一到達綠茵地的水潭邊,林金榮就馬上趴下來喝水,並享受四周的寧靜。但坤格和莫利卻在一旁憂心仲仲地交談,擔心不能如原定計劃走完剩下的路。
    “唉,你們幹嘛擔心那麽多。這樣漂亮的晚上,何必要把自己逼得那麽緊。喝點水,躺下來休息個五分鍾十分鍾吧,每樣事情都會照顧好自己的。"這時林金榮又是個哲學家了。沒想到坤格竟然同意了林金榮的話,悠然地坐了下來休息。這一回合的休息,時間長得足以讓林金榮的骨頭恢複自信,讓林金榮相信自己一定能撐得到湖邊。最後一段山徑的景色十分優美。月光從厚密的葉子之間灑下,在坤格和莫利的背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他們走在林金榮前頭)。他們用帶韻律的步伐在彎來拐去的,一麵走一麵喊口令:“嘿咻,嘿咻”。那條滾滾而下的山澗閃著粼粼波光,翻卷著雪一樣白的泡沫,加上幢幢的樹影,真是好一個光與影的天堂。空氣愈來愈溫暖而怡人,事實上,林金榮甚至開始覺得自己聞得到了人味了。從下方傳來的湖水味、花香味和輕塵味,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在高山上你唯一能聞到的就隻有冰雪和岩石的味道)。在中途,林金榮一度覺得前所未有的累,甚至比在大卵石河穀的時候還要累,不過,現在既然湖畔旅館的燈光已經在望,那就再累都無關要緊了。
    莫利和坤格一麵走路一麵聊天,林金榮則默默跟在後麵。他們走啊走,走啊走,然後,就像從一場無止境的惡夢中突然醒過來一樣,他們看到了一些房屋和一些停在樹下的汽車,其中一輛就是莫利的。
    一走到車子旁邊,他們就把背包卸到地上。“光從這空氣的味道我就敢說,昨晚根本沒多冷,”莫利挨在車身上說,“我跑回來放光曲軸箱油之舉,看來是白忙了。”
    “也難說,有結過霜也說不定。”
    當莫利到雜貨店去買機油的時候,店員告訴他,昨晚不但沒有結霜,還是今年來最溫暖的其中一夜。
    "看,你不是杞人憂天嘛。”林金榮說。但這已經是過去式了,沒有人再有興趣談這個話題。他們全都餓慌了。“趕快開到布裏波特找個地方祭祭五髒廟吧。”在湖畔旅館還了毯子以後,他們就直奔布裏波特,把車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餐館門前。林金榮萬萬沒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坤格,竟會在這裏露出他的罩門。這個膽敢一個人在高山上晃蕩幾星期和用跑的跑下山的硬漢,竟然在餐廳的門前麵露害怕猶豫之色:他嫌裏麵的人都太衣著光鮮了。林金榮和莫利都笑了起來:“這有什麽差別呢?我們不過是進去吃東西吧了。”但坤格還是嫌林金榮挑的這家餐廳太布爾喬亞,堅持要到高速公路對麵另一家看起來勞工階級一點的餐廳去。他們順了他的意,改到了另一家餐廳去。沒想到那裏的侍者非常懶散,他們坐下了整整五分鍾,都沒有人把菜單送過來。林金榮被惹毛了,便說:“還是到先前那家餐廳去吧。你有什麽好怕的,坤格?這有什麽分別?說到爬山,可能沒有人比你懂得多,但說到吃,卻沒有人比我在行。"這件事情讓他們起了一點芥蒂,林金榮也為此感到心情不佳。不過他最後還是讓步了,他們便回到先前的餐廳去。那餐廳的其中一邊有一個酒吧間,一些獵人正在黯淡的燈光中喝酒。至於餐廳本身,則有一張長櫃台和好些桌子,好幾個快樂的家庭正享用著相當講究的菜肴。這餐廳的菜單豐盛之極:包括山澗鱒魚在內應有盡有。點過菜以後,坤格問林金榮:“你肯定你付得起?”林金榮發現,原來他是個害怕一頓飯吃超過十美分的人。林金榮到酒吧間去買了一杯波特酒,然後回到高腳凳上坐下,又取笑了他好一會兒。他這時已經沒有那麽神經緊張了。“坤格,這就是你的毛病:一個害怕社會的頑固無政府主義者。在什麽樣的餐廳吃飯有什麽分別呢?比較是可憎的。"
    "林先生,我隻是覺得,這裏麵坐滿的,都是肚滿腸肥的有錢家夥,而且價錢也太高了。我承認,我對泰國的所有財富都感到害怕。我隻是個托缽僧罷了,無法接受這麽高的生活水準。咳,我一輩子都是個窮光蛋,所以對某些事情還不習慣。”
    “嗯,你的弱點是值得敬佩的,別擔心,我會幫你付帳的。”他們吃了一頓美妙絕倫的晚餐,內容包括了馬鈴薯烤豬排、沙拉、熟騰騰的泡芙奶油麵包和藍梅派。由於真的是餓慌了,他們吃飯的時候並沒有嬉鬧,隻是老老實實埋頭大吃。飯後,林金榮到酒鋪買了一瓶麝香葡萄酒。老店東和他的肥朋友看到他們邋遢狼狽的模樣和一身曬紅的皮膚,好奇問道:“你們幾個小夥子剛才去過哪兒啦?”
    “爬馬杭峰。”林金榮驕傲地說。那些人沒有說什麽,隻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林金榮覺得很得意,於是又買了一根雪茄,點了起來,說:“我們剛從五千米高的地方下來,狠狠吃了一頓,現在需要一點葡萄酒來助助興。”兩個老頭兒仍然隻是瞪著林金榮看,什麽都沒說。他們一定以為他們是瘋子。
    開車回清萊的一路上,他們都在喝酒、談笑和講一些長長的故事。莫利的駕駛技術很棒,當車子靜悄悄地開過柏克萊的街道時,林金榮和坤格在後座就睡得像兩頭死豬。在某個地點,林金榮像個玩累而睡著了的孩子一樣,朦朦朧朧聽到有人告訴林金榮,林金榮已經回到家了。於是,林金榮就蹣跚跨出車外,跌跌撞撞走過草地,進入屋裏,掀開毯子,躺了進去,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下午,連一個夢都沒做。醒來的時候,林金榮發現腳上曲張的靜脈都消退了。林金榮感到滿心愉快。
    回想起昨晚坤格站在高級餐廳門前猶猶豫豫的樣子,林金榮就忍俊不禁。那是林金榮第一次看到他害怕些什麽。林金榮本來打算,如果他今晚會過來的話,再取笑他一番。不過那個晚上卻發生了別的事。首先,艾瓦外出了,要幾個小時才會回來。林金榮一個人在看書,卻突然聽到有腳踏車騎入院子的聲音,林金榮探頭一看,原來是普琳絲來了。
    "大家夥兒都到哪兒去了?"她問。
    "你可以在這裏待多久?"
    "我馬上回去,除非先打電話給媽媽。"
    "那你就打吧。"
    "好吧。"
    他們一起到街角的加油站去打電話。她在電話告訴她媽媽,兩小時後再回家。從人行道往回走的時候,林金榮一手攬住她的腰,用手指在她的手指上逗癢,而她說:"噢噢噢,我受不了了!"林金榮們兩個幾乎摔倒在人行道上。就在這時,一個老婦人迎麵而來,對他們怒目而視。等她走過以後,他們在黃昏的樹下狂熱地擁吻了一陣,就匆匆趕回屋子去。有一個小時之久,普琳絲名副其實是在林金榮的懷裏旋轉。艾瓦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進行最後一次向菩薩獻祭之禮。事後他們又再一次一起洗澡。能夠坐在熱水裏,一麵聊天,一麵互相擦背,真是享受。可憐的普琳絲是個很老實的女孩,老實得讓林金榮心生憐惜之心。林金榮忠告她說:"可不要野得和十五個小夥子在山頂上搞狂歡祭典呐。"
    坤格在她離開後來到,接著庫格林也來了,於是,一場瘋狂酒宴又告開始了。把家裏剩下的葡萄酒都喝光以後,林金榮和庫格林就出外買酒去。他們都有一點醉意了。他們拿著新買來的酒和從一個花園裏摘來大朵得匪夷所思的花,手挽著手,一麵走一麵大聲念誦俳句,路上碰到誰都大聲打個招呼,而他們則回報以微笑。林金榮現在已經喜歡上庫格林了,雖然他有著學究般的外表和大冬瓜般的身材,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途經一個他們認識的英語係教授的房子時,庫格林在草坪上把鞋子脫掉,瘋瘋癲癲地跳著舞,一路跳到教授的家裏去。雖然當時庫格林已經是個相當有名的詩人,但他這個舉動,還是嚇了那教授一跳,不,是一大跳。當他們赤著腳、帶著花和酒回到艾瓦的小屋時,大約是十點。林金榮今天才剛收到一筆匯款,是為數三百美元的獎金,於是林金榮就對坤格說:"我現在已學會了一切,也準備好了。你明天可以載我到市裏去買個背包和其它的登山裝備嗎?"
    "好,我明天一早就借莫利的車子載你去,不過,現在我們先來喝點葡萄酒如何?"他們重新坐下,一麵喝酒,一麵暢談天南地北。坤格首先談了些他一九八六年在紐約港當商船水手時的往事。他告訴林金榮們,那時他常常腰掛把匕首到處去(聽得林金榮和艾瓦都嚇一跳),而且跟一個住在加州的小姐熱戀:"雖然相隔三千公裏遠,但一想到她,我就會興奮,老天!"
    之後庫格林說:"把大梅禪師的故事說給他們聽聽,老坤。"
    "有人問大梅禪師佛教的精義何在,他回答說是風中的落花,是搖曳的楊柳,是竹針,是亞麻線。換言之就是忘形狂喜,心的忘形狂喜。世界的一切,不外就是心。但心又是什麽呢?不外就是世界。所以馬祖禪師才會既說:""心就是佛。""又說:""無心是佛。""你們知道,談到他的弟子大梅禪師時,他是怎麽說的嗎?他說:""梅子已經熟了。"""
    "故事是很有趣,"艾瓦說,"但""去年的雪而今何在?"""
    "我有那麽點兒讚成你的看法,我覺得,很多禪師都有把世界當成一個夢的傾向,他們看花,抱的是夢裏看花的態度。問題是這個世界卻是該死的真真實實的。很多人都是這樣,他們都把自己當成身在夢中一樣,渾渾噩噩過日子,隻有痛苦或愛或危險可以讓他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金榮,你認為我說的對不對?說說看,你蜷縮在馬杭峰那塊岩凸時,對世界有什麽感覺?"
    "對,當時我覺得一切都是真實的。"
    "拓荒者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原因就在於他們總是警覺到,在任何真實的事物中,都既有真的一麵,也有假的一麵,所以真與假是沒有分別的,正如《金剛經》上所說的:""不要有真的概念,也不要有假的概念。""(或之類的)手銬有朝一日會融化,警棍也有朝一日會折斷,所以我們根本不必執著些什麽。"
    "美國總統有朝一日會得鬥雞眼和被水衝走!"林金榮喊道。
    "鯉魚也會化成灰!"庫格林喊道。
    "金門大橋會在紅得像落日的鐵鏽中搖搖欲墜。"艾瓦說。
    "鯉魚也會化成灰!"庫格林堅持說。
    "再給我來一口吧。哇,爽,嗚呃!"坤格跳了起來,"我最近在讀惠特曼的詩,知道他說過什麽嗎?他說:""奴隸們歡呼起來吧,好把外國的暴君嚇個半死。""想想看,如果整個世界到處都是背著背包的流浪漢,都是拒絕為消費而活的""精神所有者""的話,那會是什麽樣的光景?現代人為了買得起像冰箱、電視、汽車(最少是新款汽車)和其它他們並不是真正需要的垃圾而做牛做馬,讓自己被監禁在一個工作-生產-消費-工作-生產-消費的係統裏,真是可憐複可歎。你們知道嗎,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景,我期待著一場偉大的背包革命的誕生。屆時,將有數以千計甚至數以百萬計的各國青年,背著背包,在全國各地流浪,他們會爬到高山上去禱告,會逗小孩子開心,會取悅老人家,會讓年輕女孩爽快,會讓老女孩更爽快:他們全都是禪瘋子,會寫一些突然想到、莫名其妙的詩,會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帶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靈,就像你們兩個一樣,金榮,艾瓦。這也是我會那麽喜歡你們的原因。沒有認識你們之前,我以為東南亞早就死了。"
    "我們倒是原以為美國已經死了呢!"
    "你們真的是把一股清風帶到了這裏來。你們知道嗎,昆侖山脈那些形成於侏羅紀的花崗岩山岩,還有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後長到現在的參天針葉樹,還有我們最近見過那些高山湖泊,都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表述,想想看,泰國有那麽雄偉的地貌,如果我們能進一步把它的活力和生氣導向佛法,它將會變得何等的偉大和有智能!"
    "拜托,"艾瓦說,"別又扯佛法的老套了。"
    "哈!我們需要的是一間流動禪堂。這樣,當一個老菩薩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時,就不怕沒有地方可睡,而且可以在一群朋友中間煮玉米糊。"
    """小夥子們莫不歡天喜地,又好好休息了一會兒;傑克在煮玉米糊,作為對"門"的禮敬。"""林金榮念道。
    "那是什麽玩意兒?"
    "我寫的一首詩。我念一段給你們聽聽:""小夥子們坐在樹林裏,聆聽"大師兄"解說鑰匙的妙用。小老弟們,他說,佛法是門。鑰匙可以有很多把,但門卻隻有一道。所以你們務必要聽仔細。我會盡力把很久以前我從淨土堂所聽到的信息,向你們轉述。但因為你們都是滿嘴酒氣的小夥子,難於了解這深奧的信息,所以我會把它簡化,讓它單純得就像一瓶葡萄酒,單純得就像星空下的一團營火。而如果你們聽過佛陀的佛法以後,心生思慕,那就帶著這個真理,到亞曆桑大的尤馬或任何你們喜歡的地方,找一棵孤獨的樹坐下,閉目沉思。你們不必為這個謝我,因為轉動輪回,乃是我存在的理由。我要告訴你們的信息,就是:心是生造者,不為任何理由而創造一切,讓一切由生而滅。"""
    "哎呀,這首詩太悲觀了,而且黏得像夢,"艾瓦說,"不過韻律卻清純得像梅爾維爾。"
    "嗯,我們要弄一間流動禪堂,好讓那些滿口酒氣的小夥子有地方可以去和休息。在那裏,他們將可以像金榮一樣學會喝茶,也將會像艾瓦所應該學習的那樣,學會打坐。我會是禪堂的住持,養著一大罐子蟋蟀。"
    "蟋蟀?"
    "對,就是那樣。我們要建立起一係列的佛寺,讓人們來修道和打坐。我們可以在內華達山脈或喀斯喀特山脈的北部蓋一群小木屋,甚至像金榮主張的那樣,到墨西哥去蓋。然後我們找一大票誌同道合的人住進去,一起喝酒、聊天和禱告?我們甚至還可以娶妻生子,一家人住一間茅屋,就像舊日的清教徒一樣。"
    "你那罐蟋蟀是幹嘛用的?"
    "對,一大罐的蟋蟀--庫格林,再給我來一杯吧--全都是我自己孵化的,每隻大約兩公分長,有一對白色的巨大觸覺。等這些""有情""在罐子裏長大以後,就會唱出最悅耳動聽的歌聲。我希望過的生活,是在河裏遊遊泳,喝喝羊奶,在河穀到處漫遊,跟老農夫和他們的小孩聊天。你有聽過我寫的最新一首詩嗎,艾瓦?"
    "沒有,念來聽聽。"
    """小孩的母親,姊姊妹妹們,病老頭的女兒,衣衫撕破的處女,來吧,你們都餓了,如饑似渴,不穿褲子,我也是。朋友們,就當這是首詩吧。"""
    "不賴,不賴。"
    "我希望過的生活,是在炎熱的下午,穿著巴基斯坦皮涼鞋和細麻的薄袍子,頂著滿是發渣的光頭,和一群和尚弟兄,騎著腳踏車,到處鬼叫。我希望可以住在有飛簷的金黃色寺廟裏,喝啤酒,說再見,然後到橫濱這個停滿輪船、嗡嗡響的亞洲港口,做做夢,打打工。我要去去去,去日本,回回回,回泰國,咬緊牙根,閉門不出,隻讀白隱的書,好讓自己明白……明白我的身體以及一切都累了、病了,正在枯萎。"
    "誰是白隱?"
    "他名字的字麵意義是""白色的隱晦"",表示他隱居在日本北白水後方的山巒裏。我到日本以後準備要到那裏爬爬山。老天,那裏想必有很多很陡的鬆樹峽穀、竹林河穀和小懸崖。"
    "我要跟你一塊去!"林金榮說。
    "白隱住在一個山洞裏,睡的時候與鹿隻睡在一塊,餓了就吃栗子果腹。有一次,有一個人到白隱所住的山洞,向他請教生活之道。白隱告訴對方,應該停止打坐和--就像金榮所主張的--停止思考禪宗的公案,而應該去學習怎樣睡覺和怎樣起床。比方說,睡覺的時候應該兩腿貼著,作深呼吸,並把意念集中在肚臍下方一英寸半的一個點,直到感覺那裏形成像球形的一股力量,就把意念轉到腳跟,再從那裏,慢慢向上,往身體的其它部位移動,一麵做一麵緩緩呼吸。每到達一個部位就對自己說:這裏就是阿彌陀淨土,就是心的中心。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在微微伸展一下四肢以後,也應該把上述的步驟重複一遍。"
    "很有意思,"艾瓦說,"其中似乎真的是饒有深意。他還有什麽別的忠告沒有?"
    "他說,在其餘的時間,不要浪費時間去觀空,隻要讓自己吃得好(但不要太多)、睡得好就好。老白隱告訴對方,他當時已經三百多歲。照這樣說,他現在已經五百歲好幾。我想,如果真有這一號人物的,他一定還活著!"
    "否則牧羊人就會踢他狗狗的屁股!"庫格林打岔說。
    "我敢打賭,我一定可以在日本找到那山洞。"
    "你無法生活在這個世界,卻又無處可去。"庫格林笑著說。
    "那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所坐的椅子是一頭獅子的寶座,而那獅子正在走著、哮著。"
    "他在說些什麽鬼?"
    "羅喉羅4!羅喉羅!輝煌的臉!被嚼癟而又再脹起來的宇宙!"
    "鬼扯!"林金榮喊道。
    "我打算過幾星期後去一趟馬林縣,"坤格說,"繞著塔馬爾帕斯山走一百圈,用誦經聲去淨化那裏的山精水靈。艾瓦,你怎樣看?"
    "我覺得那隻是可愛的妄想,不過我有幾分喜歡。"
    "艾瓦,你的問題出在你不坐禪,你知道嗎,坐禪對你是最好不過的,尤其是在寒冷的晚上。另外,我也建議你討個老婆,生幾個半混血的小嬰兒,搬到離城市不遠的一間小茅屋去住,每隔一陣子就到酒吧樂一樂,並在山間到處溜達和寫詩,學習怎樣鋸木板和跟老人家聊天,參加插花課程和在門邊種菊花。看在老天的份上,討個老婆吧,找個善良聰明的,不在乎每天晚上上床和在廚房裏做牛做馬的。"
    "哦,"艾瓦笑著說,"還有別的建議嗎?"
    "還有就是觀看在田間飛翔的家燕和夜鷹。你知道嗎,金榮,我昨天又譯了一首寒山子的詩。你聽聽看:""寒山有一棟房子,屋中無柱也無牆。左右六扇門全敞開,客廳可以看到藍天。房間全都虛虛空空,東牆歪在西牆上。屋內空無一物,不用擔心有人會上門借東西。冷了我就生小火取暖,餓了就煮青菜果腹。我可不想學富農的樣子,擁有眾多的穀倉和草場。他們不過是在為自己蓋監獄了吧,一住進去,就休想可以出來。好好想想吧、同樣的事情,說不定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念完詩,坤格拿起吉他,唱了幾首歌。之後,林金榮把吉他從他手上拿過,像敲鼓一樣,用指甲猛擊在弦線上,砰砰砰,邊彈邊唱了一首林金榮即興創作的"昨夜靈魂"之歌:"這是首有關午夜靈魂列車之歌,但你知道它讓我想起什麽嗎?它讓我想起了熱,非常的熱,竹子長到四十米那麽高,在微風中擺來擺去。一群和尚正在某處把笛子吹得鬧嚷嚷,繼而又和著印度人的鼓聲和反複往複的搖鈴聲誦經,聽起來就像一頭巨大的史前叢林狼在念咒……所有事情都在你們這些瘋家夥的腦子裏折迭在一起了,恢複到那個人會與熊結婚、會與美洲野牛聊天的時代。再給我來一杯吧。小夥子們,記得要把你們的破襪子補好,把你們的靴頭擦亮。"
    但庫格林卻意猶未足,接著林金榮說下去:"把你們的鉛筆削尖,把你們的領帶拉直,把你們的皮鞋擦亮,把你們的紐扣扣好,把你們的地板掃好,把你們的藍莓派吃掉,把你們的眼睛張開……。"
    "吃藍莓派是個好主意。"艾瓦以手指撫摸嘴唇,嚴肅地說。
    "與此同時,你們可不要忘了,雖然林我卯足了勁兒,但杜鵑樹卻還隻是處於半開悟的狀態,螞蟻和蜜蜂仍然是勤快,而山脈則完全處於失明的狀態。但我不會放棄努力的。脫下你們的鞋子,放到口袋裏去吧。現在我已回答了你們所有的問題了--真遺憾,我們談了個錯誤的話題。再給我一點酒吧。"
    "可不要不小心踩到了兔崽子!"林金榮在醉中喊道。
    "踩到兔崽子倒是無妨,踩到上豬可不妙了,"庫格林說,"可不要一輩子當個迷糊的人,一輩子迷迷糊糊,隻管哈你們了解我的意思嗎?我的獅子吃飽了,我就睡在它身邊。"
    "老天,"艾瓦說,"但願我可以把你們說的一切記下來。"而讓林金榮驚異的是,在自己那昏昏欲睡的大腦中,竟然傳出一陣"哈哈哈"的疾笑聲。他們全都醉得頭暈眼花了。那是一個瘋癲的晚上。到最後,林金榮和庫格林還摔起跤來,在牆上戳破了好幾個洞,隻差沒有把整間房子給拆了:艾瓦第二天為這件事情暴跳如雷。摔角的時候,林金榮差點沒把可憐的庫格林的腿給摔斷,而林金榮自己則被一根小木刺刺入了皮膚足足三公分深,要幾乎整整一年後,小木刺才跑出來。他們喝酒喧鬧的這中間,莫利曾經像個幽靈一樣,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在門上,手上提著兩大瓶的優酪乳,問他們有誰想要一些。坤格在淩晨兩點左右離開,臨走時說他明天一早會來接林金榮去大肆采購登山裝備。
    他們這群禪瘋子的聚會沒有受到任何打擾,因為瘋人院的車子離他們太遠了,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雖然瘋顛,但這瘋癲裏麵卻並不是沒有包含一點點智能的。如果你曾經在晚上走過市郊住宅區的街道,就應該明白林金榮的意思。每天到了晚上,市郊住宅區馬路兩旁房子,就會流瀉出黃色的燈光,而每產人家的客廳裏,都莫不亮著一個藍色的小框框:人人都在看電視,而且看的很可能是同一個電視節目。沒有人交談,院子裏也是靜悄悄的;狗會向你吠叫,因為你是用人腿走過而不是用車輪經過。你明白了林金榮的意思了嗎?當全世界的人都以同樣的方式思考事情的時候,禪瘋子卻用他們沾滿塵垢的嘴唇放聲大笑。對於那一百萬雙又一百萬雙盯著"大獨眼"看的眼睛,林金榮不想苛責些什麽,因為隻要他們是在盯著"大獨眼"看,那就對誰都不會有危害性。不過坤格可不是這樣的人……林金榮仿佛可以看到,很多很多年之後,他背著個脹鼓鼓的背包走過市郊住宅區的樣子,林金榮看到他正在苦苦思索著些什麽,而他的思想,是那裏唯一未被電視所同化的思想。至於林金榮自己,也有他苦苦思索的問題,這個問題,被林金榮寫入了他那首"大師兄"詩的最後一段:"""是誰開了這個殘忍的玩笑,讓人們不得不像老鼠一樣,在曠野上疲於奔命?""
    蒙大拿瘦子比手畫腳,問正坐在獅穴裏的大師兄,""難道上帝已經瘋了不成?難道他像個印第安無賴一樣,是個反反複複的給予者?他給了你一片菜園,卻又讓土變硬變幹,然後引來大洪水,讓你一切的血汗白流。求求你告訴我答案,大師兄,不要含糊其詞:到底這個惡作劇是誰所主使,而這場、永恒戲劇又何以會如此刻薄小氣。到底,這一切的荒謬情節,其意義何在?"""林金榮想,答案說不定可以在"精神所有者"的身上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