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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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林金榮卻有一個小小的計劃,而那是跟上述的"瘋癲"部份無關的。林金榮計劃要為自己配備好所有登山所必需的裝備,包括睡的、吃的、喝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把一個廚房和一個睡房背在背上),然後前往某個地方,尋找完全的孤獨,尋求心靈上的空,讓自己成為一個超然於一切觀念之外的人。林金榮也打算把祈禱--為所有生靈祈禱--作為他自己的唯一活動,因為在林金榮看來,那是世界上唯一剩下來的高貴活動。林金榮要到的地方,也許是某處枯幹的河床,也許是曠野,也許是高山上,也許是墨西哥或阿迪朗達克山的一間小屋。林金榮要在那裏保持安靜與一顆慈悲的心,什麽都不做,隻修習中國人所說的"無為"。林金榮既不想接受坤格有關社會的看法,也不想附和艾瓦所認為的,因為人總有一日會死,所以應該趕快盡量享受人生。
當第二天坤格來接林金榮的時候,林金榮滿腦子都是上述的想法。他開著莫利的車,把林金榮和艾瓦載到了市區。林金榮們打算先到一些"好心人"和"救世軍的商店去,買好幾件法藍絨的襯衫和內衣。林金榮們下車走過馬路的時候,坤格才因為看見晴朗明媚的朝陽,有感而發地說:"你們知道嗎,地球是個清新的星球,所以我們又有什麽好憂慮的呢?",但諷刺的是,才幾分鍾以後,他們就置身於一大堆塵兮兮的大桶子之間,翻翻找找各種補過的二手衣物(簡直是一個貧民區乞丐衣著的大觀園)。林金榮買了一些襪子,其中一雙是及膝的長羊毛襪,很適合寒夜坐在封凍的地麵上打坐之用。另外,林金榮又用九十銖,買了一件小巧漂亮、帶拉鏈的帆布夾克。
之後,他們再到大型的"陸海軍用品店"采購。商店的後頭陳列著一個個掛在鉤子上的睡袋和各式各樣的登山裝備,包括莫利那著名的充氣床墊、水罐、手電筒、帳篷、帆布套水壺、橡皮靴等等。此外還有很多你相都沒想過的貼心用具,在當中林金榮和坤格找到了不少很適合托缽僧用的小東西。他買了一副錫製的茶壺夾子,送林金榮當禮物,由於它是錫製的,所以你用不著擔心用它來提茶壺的時候會燙手。他為林金榮挑選了一個很棒的鴨嘴型睡袋(他把拉鏈拉開,仔細研究了好一會兒),之後又為林金榮挑了一個讓林金榮感到自豪的最新型背包。"我會把我那個舊的睡袋罩子給你,你不用另外買。"他說。然後,林金榮又買了一副雪地護目鏡(林金榮買它單單是因為覺得它很炫)和一雙新的鐵路手套,用來取代林金榮那雙舊的。要不是林金榮琢磨自己放在東部家裏那雙靴子應該還可以穿(林金榮在聖誕節就要回家一趟),那林金榮就會買一雙坤格穿的那種意大利登山靴。
從市裏驅車回到柏克萊以後,坤格又帶林金榮到滑雪用品店去。店員走過來的時候,坤格用伐木工的腔調交代他說:"給咱家的朋友來一全套世界末日的裝備。"店員把林金榮帶到後頭,拿出一件帶兜帽的漂亮尼龍披風給林金榮看。這件披風,大得可以蓋住林金榮連同背包在內的整個人(那會讓林金榮看起來像個駝背的大和尚),那樣,即使下雨,林金榮也將可以獲得完全的遮蔽。除此以外,它還可以充當小帳篷或睡袋的墊布。林金榮買了一個帶旋轉蓋子的聚丁二烯橡膠的瓶子。買它的當時,林金榮原打算用來裝蜂蜜,不過後來,它卻成了林金榮裝葡萄酒的容器,而更後來,等林金榮賺到的錢多一點以後,它又成了林金榮的威士忌酒壺。林金榮還買了一個很就手的塑料搖酒器,靠著它,隻要一點點奶粉,再加上一點溪水,你就可以為自己搖出一杯鮮奶來。林金榮像坤格一樣,買了一整包的保鮮袋。現在,林金榮已名副其實配備了世界末日時會派上用場的全套裝備,因為如果有一顆就
在今晚擊中清萊的話,那林金榮隻要把幹糧和一切放到背包裏,那林金榮就什麽都不缺,什麽都用不著煩惱,可以施施然徒步走出清萊(如果還有路的話)。林金榮最後的一個采購項目是炊具,林金榮買了兩個可以互迭在一起的大湯鍋、一個可以當成煎鍋用的有柄鍋蓋、一些鍚杯子和一套錫製的餐具組。坤格又從他自己的裝備裏拿出東西送林金榮。雖然那隻是一根一般的大湯匙,但給林金榮之前,他卻用一個老虎鉗,把大湯匙的柄尾給扳彎過來。"看到沒,如果你想把一個鍋子從火堆上拿起來,用這個去勾它就行。"林金榮感覺自己是個脫胎換骨的人。
林金榮穿上新買的法蘭絨襯衫、襪子、內衣和牛仔褲,把背包裝得脹鼓鼓,背上,然後就往清萊走去。林金榮是想要嚐嚐,背著這個新背包在夜晚的清萊走來走去,會是什麽感覺。林金榮在密遜街溜達了一會兒,一麵走路一麵唱歌,然後又到貧民區去,享受了一個他最愛吃的新鮮甜甜圈和一杯咖啡。那兒的流浪漠對林金榮這一身裝扮都很好奇,議論紛紛,猜林金榮是不是打算去尋找鈾礦。雖然林金榮要尋找的東西,長遠來說對人類的價值要比鈾礦高出千百萬倍,但林金榮並不打算向他們說明,而隻是靜靜聽他們的意見。
"老兄,想找鈾礦的話,你去科拉迪縣就對了。到那裏以後,你放下背包,再在地上放一個小巧可愛的蓋革計數器,那你就會當上百萬富翁。"貧民區的每一個人都想成為百萬富翁。
"沒問題,老兄,"林金榮說,"我會試試看的。"
"育空縣也有不少鈾礦。"
"到濟華川去吧,"一個老頭說,"我用人頭擔保濟華川一定有鈾礦。"
離開貧民區後,林金榮就背著大包包在曼穀的街頭快快活活到處逛。然後,林金榮跑到羅絲的住處,想看看她和寇迪最近怎麽樣。看到羅絲的時候,林金榮吃了一驚,因為林金榮們不見才沒多久,她卻完全變了個樣子,瘦得隻剩皮包骨,兩眼鼓凸,眼神裏充滿恐懼。"她是怎麽啦?"林金榮問寇迪。
寇迪把林金榮拉到另一個房間,悄聲說:"她過去四十八小時都是這樣子。"
"她怎麽啦?"
"她告訴林金榮,她寫了一份名單,上麵有他們所有人的名字和他們犯過的所有罪行。她說她上班的時候本來想把名單用抽水馬桶衝走的,沒想到名單太長,把馬桶給塞住了,公司隻好找人來通。通馬桶的人穿著警察製服。他把名單帶回警察局去。她說警察很快就會來把林金榮們所有人逮捕。她瘋了,就這麽回事。"寇迪是林金榮的死黨,好些年前曾讓林金榮借住在他家的閣樓裏。"你有看到她手臂上的傷痕嗎?"
"有。"林金榮剛才就有注意到,她手臂上布滿刀疤。
"她拿了一把刀子想割腕,但沒有割對地方。我很擔心她。今天晚上我去工作以後,你可以幫我看住她嗎?"
"啊,老哥,這個嘛……"
"不要這樣嘛,老哥。聖經上不是說:""你們為我兄弟中最小一個做的事,等於是為我在做……"
"好吧好吧,我今晚本來想去找些樂子的。"
"樂子可不是一切,有時你也應該盡盡朋友的道義嘛。"
林金榮本來想到"金花園"去秀秀自己的新背包的,事到如今隻好作罷。寇迪開車把林金榮載到附近一家快餐店,給他錢幫羅絲買了一些三明治,然後林金榮再自行步行回她住處。羅絲坐在廚房裏,兩眼圓睜地看著林金榮。
"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反複地說,"他們如今已經知道了開於你們的一切底細了。"
"誰的一切底細?"
"你們。"
"我?"
"你、艾瓦、寇迪,還有那個坤格和尚。你們全部人,還有我———總之包括每一個整天泡""金花園""的人。我們馬上就要被抓去坐牢了,最遲不超過明天。"她帶著極大的恐懼望著門看。
"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手臂割成那樣呢?你不是在作踐自己嗎?"
"因為我不想活了。我告訴你,馬上就有一個政治大事要發生了。"
"不,將要發生的是一個""背包大革命""。"林金榮一麵說一麵笑,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事實上,林金榮和寇迪都太無知了,未能從羅絲割腕這件事情察覺到她的理智已紊亂到什麽樣的程度。"聽我說……"林金榮嚐試要開解她,但她根本不聽林金榮的。
"你難道還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嗎?。"她瞪著一雙又大又狂亂又誠懇的眼睛看著林金榮,試圖透過瘋狂的傳心術說服林金榮,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她站在小小公寓的廚房裏,兩手張開(這是為了加強她的說服力),兩腿僵直,一頭紅發亂得像個雞窩頭,人抖個不停,不時用雙手去攥瞼。
"你說的全都是狗屁!"林金榮突然火了起來,大吼說。每一次,當林金榮努力向別人說明佛法,但他們卻不當一回事的時候,林金榮都會有這種感覺。不管是艾瓦、林金榮媽媽、林金榮的親人還是林金榮的女朋友,從來沒有一個會願意聽林金榮說的話,而是總想林金榮去聽他們說的。他們以為自己什麽都懂,而林金榮卻什麽都不懂,以為林金榮隻是個小毛頭,隻是個不切實際的笨蛋,不明白這個世界有多麽真實、多麽重要。
"警察立刻就會蜂擁而至,逮捕我們所有人。不隻這樣,他們還會盤問我們好幾星期又好幾星期,甚至好幾年,直到他們抖出自己所犯過的每個罪行為止。他們會把抓人的行動,以林金榮們為起點向四麵八方延伸開去。他們會逮捕泰北灣區的每個人,逮捕格林威治村的每個人,然後是巴黎的每個人。到最後,全世界的人都會被他們抓到牢裏去。你不明白,他們抓我們隻是個開始。"隻要門外麵有什麽風吹草動,她都以為是警察已經臨門。
"你為什麽不願好好聽聽我說的話呢?"林金榮反複懇求她,但林金榮每次說這話時,她都隻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企圖以此催眠林金榮、說服林金榮,想讓林金榮相信,她的心所造作出來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林金榮有那麽一下子,幾乎被她的眼神說服了。"你的這些愚蠢想法都是子虛烏有的。難道你不明白,生命隻是一場大夢嗎?何不放輕鬆,好好享受上帝?你自己就是上帝,你知道嗎,白癡!"
"啊,他們準備要摧毀你,金榮。我看得到這一點。他們準備要把所有的宗教狂熱份子抓起來,把他們修理正常。這隻是個開始罷了。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但這一切全都是針對俄國佬而發的……。金榮啊明天這個世界將會完全變一個樣子!"
"什麽世界?那有什麽分別呢?拜托你冷靜一下,你把我嚇壞了,我不想再聽你說的任何話了!"林金榮怒衝衝地往外走,跑到"牛仔"酒吧喝了點酒,然後和幾個樂手一起回羅絲家(他們就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地下室),繼續喝酒。"羅絲,來喝點葡萄酒吧,它可以把一些智能注入你的大腦。"
"不,我已經戒酒了。所有你喝的酒都是劣酒,它們會把你的胃燒穿,會讓你的腦袋變得遲鈍。我敢說,你身上一定是哪裏出了毛病,隻是自己不知道罷了,否則你不會那樣遲鈍了。難道你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嗎?"
"唉,少來了。"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晚了。"
林金榮和幾個樂手喝酒聊天一直到深夜。羅絲現在看來已經恢複正常。她躺在沙發上,喃喃自語,有時還會笑一笑。她吃了三明治,又喝了林金榮泡給她的茶。那些樂手離開後,林金榮攤開新睡袋,睡在地板上。寇迪回來後林金榮就離開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羅絲趁寇迪睡覺的時候跑上了屋頂,把一個屋頂天窗敲破,拿碎玻璃片割腕,然後靜靜坐在屋頂上,任由手腕上的血不停地流。要直到黎明,才被一個鄰居發現了這件事,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了,但羅絲卻以為他們是要來抓她的,就在屋頂的牆垛上跑了起來;一個泰國警察看狀況不對,一個飛身想抱住她,但他抓到的隻是羅絲身上的浴袍,至於羅絲本人,則從浴袍中滑脫,赤條條地掉落到六層樓下麵的人行道上。曾經和林金榮一起喝酒的那幾個樂手,聽到了重物的墜地聲,打開地下室的窗戶往外看,看到了極其恐怖的畫麵。他們馬上把窗簾拉起,顫抖個不停。"老兄,我們嚇壞了,那個晚上根本無法演奏。"他們後來告訴林金榮。而羅絲跳樓的當時,寇迪還在酣睡。……第二天,當林金榮聽說了這件事情和從報紙的照片中看到畫在羅絲墜落地點那個x記號時,掠過的其中一個想法就是:" 如果她當時願意聽我說的話,恐怕就不會……但我的表達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呢?難道我認為人應該怎麽生活的那些想法,是愚蠢和幼稚的嗎?而這件事情的發生,又是不是意味著我應該立刻起而行去追隨我認為是對的生活方式呢?"
第二個星期,林金榮把需要用的東西收拾好到背包裏,決定離開曼穀這個充滿文明的現代城市,踏上旅途。林金榮跟坤格和其它朋友道過別後,就爬上一列通往洛杉磯去的貨運火車。可憐的羅絲,她曾經絕對肯定世界是真的,而且為她所認為是真的東西恐懼不已,但如今又有什麽是真的呢?"最少,"林金榮這樣想,"她現在人在天堂上了,而她會知道這一點的。"
而林金榮也對自己這樣說:"我現在要踏上通往天堂的道路了。"而突然間,林金榮清楚地意識到,在有生之年,將有很多教化別人的工作等著自己去做。正如上麵提及的,林金榮在離開清萊之前,曾經找過坤格。他們在"南園"吃過一頓晚餐後,就走人唐人街的公園,憂鬱地隨意溜躂,後來又坐在草地上。突然間,出現了一群黑人傳道者,來向公園裏散漫的遊人傳道。但那些帶小孩來公園草地蹦蹦跳的中國家庭,根本興趣缺缺,而流浪漢對傳道者的興趣,又隻比中國人多一下點兒。一個長得很像雷尼的胖女人,叉著雙腿,嗓子扯到最大,站在那裏用轟炸般聲音講道,講一下子道就哼一下子藍調的音樂。精彩,真是個了不起的傳道者。而這樣了不起的傳道者之所以不在教堂裏講道而跑到公園來講道,則隻有一個原因:她三不五時就會轉過臉,"嗯-噗"一聲狠狠吐一口痰。"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隻要你們能認清你們有一個新戰場,那上帝就會照顧好你們!"說完又是一口像飛鏢一樣的痰。"看到沒,"林金榮對坤格說,"她可無法在教堂裏幹這樣的事。不過我從來沒碰到過比她更棒的傳道者。"
"你說得對,"坤格說,"但我不喜歡她滿嘴都是耶穌。"
"耶穌有什麽不好呢?耶穌不是也常常談及天國嗎?而天國不就是佛家所說的涅盤嗎?"
"根據你的詮釋是這樣,史密斯。"
"為什麽要區分什麽佛教和基督教、東方與西方呢?這種區分有什麽鬼意義呢?林金榮們現在置身的不就是天國嗎?"
"是誰說的?"
"我們現在所身在的,不就是涅 之中嗎?"
"我們同時身在涅磐和輪回之中。"
"你這些都是話頭、話頭、話頭罷了。涅磐不過是另一個名相。再說,你不是聽到那個大胖黑妞對我們說,你有一個新的戰場--一個新的佛教戰場嗎?"林金榮這話聽得坤格很愉快,兩眼閃閃有光。"有一整個佛教的戰場向四麵八方展開著,等著我們每一個人投身進去,而羅絲卻是一朵我們任由其凋萎的花朵。"
"沒有比你說的這個更對的了,金榮!""""
這時,大胖黑妞注意到了他們(特別是林金榮)對她的注意,走了過來。事實上,她還把林金榮喊作親愛的:"我從你的眼睛可以瞧得出來,你聽得懂我說的話,親愛的。我想要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夠上天堂和得到快樂。我希望你能聽得懂我的每一句話。"
"我聽得懂。"
在公園的對街,有一間佛寺正在興建中,那是唐人街一個商會的年輕人自己動手興建的。
前陣子有一晚,林金榮喝醉經過那裏的時候,曾經幫忙用獨輪車推沙子。在這裏幫忙的,都是一些充滿理想主義的年輕人,他們雖然有個舒適的家,卻樂於穿著條牛仔褲,出汗出力幫忙蓋佛寺,就像劉易斯筆下的人物一樣。這樣的人,在中西部的小鎮並不罕見,但在高度世故的舊金山,卻是鳳毛麟角了。坤格對清萊唐人街的佛教並不熟中,因為這信奉的是傳統佛教,而不是他喜愛的那種知性的、充滿藝術氣息的禪佛教。但林金榮卻想試著讓他理解,一切都是沒有分別的。在餐館裏用筷子吃東西的時候,林金榮們還是歡天喜地的,但現在卻因為分別在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而滿懷愁緒。
在那大胖黑妞的後麵,有另一個男傳道者在講道,他閉起眼睛,反複搖擺身體,三不五時就說一句:"就是說嘛!"她對他們說:"祝福你們兩個願意聆聽林金榮說話的小夥子。要記住,萬事都會互相效力,叫愛上帝和按袍旨意被召的人得益處。這是《新約·羅馬書》八章十八節說過的話。有一整個新戰場在等著你們呐,千萬不要怠忽自己的每一個責任,懂了嗎?"
"懂了,女士。"之後,林金榮就和坤格揮手作別。
林金榮又在寇迪家裏盤桓了幾天才離開。羅絲的死讓他陷入極大的憂傷。他告訴林金榮,他日夜都在加緊為羅絲禱告。因為他相信,羅絲是自殺死的,所以靈魂還在陰陽界之間徘徊,不知道最後命運是會被投入煉獄還是地獄。"我們必須盡力幫她一把,讓她可以到煉獄去,老哥。"
有監於此,每晚睡覺前(林金榮用新買的睡袋睡在寇迪家的草坪上),林金榮都會為羅絲做個禱告。白天的時候,林金榮則會把寇迪幾個小孩作的小詩記在筆記本裏:"吔嗚,吔嗚,你來找我,吧呼,吧呼,你說我,咯咕,咯咕,天是藍的,我比你高,吧嗚,吧嗚。"這期間,寇迪一再勸林金榮:"老酒可不要喝太凶了。"
最後,林金榮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那是星期一的下午,林金榮跑到聖何塞的調車場,想坐四點半的一班"大拉鏈",沒想到今天正好是它的例行停駛日,所以隻好改為等七點三十分的一班。天暗下來以後,林金榮就在鐵路邊的濃密野草叢裏撿了一些枝條,生了個印度式的小火,熱了一罐通心麵果腹。
後來,當火車開入調車場的時候,一個友善的轉轍員勸林金榮最好不要上車,因為有個鐵路警察會守在轍岔的地方,用大手電筒照看有沒有人偷溜上火車,有的話他就會打電話通知沃森那邊的人,把偷溜上車的家夥攆下車。"會把關把得這麽嚴,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有些攀火車的家夥因為怕冷,撬開火車廂的鎖,跑到裏麵去坐。他們還會打破車窗玻璃和在車廂裏留下滿地酒瓶,把車廂弄得髒亂不堪。"。
聽了這話,林金榮就背著沉重的背包,躡手躡腳繞過了轍岔,走到調車場的東端,在"大拉鏈"開出的時候爬了上去。林金榮打開睡袋,脫了鞋子,把它用外套卷起來,當成枕頭,躺了下來,睡了一個美美的覺。火車到達沃森維以後,林金榮先下車躲在野草叢裏,等火車重新開動再偷溜上車。多麽漂亮的海岸啊佛陀,多麽漂亮的月夜啊耶穌基督!火車以八十公裏的時速前進,經過海,經過海,經過色穀,經過丹該爾,經過加維奧蛋gaviota),像飛一樣,帶著林金榮向聖誕節、向家飛去。睡袋裏的林金榮溫暖得像烤吐司。林金榮睡得很沉,要直到第二天大約早上七點火車慢慢駛入洛杉磯的調車場時,林金榮才醒過來。林金榮穿上鞋子,背上背包,正準備要跳下車的時候,看到一個調車場的工人向林金榮揮手喊道:"歡迎光臨洛杉磯!"
不過林金榮得趕緊離開那裏,因為煙霧又濃又密,嗆得林金榮兩眼流淚。太陽又大,空氣又混濁,就像洛杉磯一貫的爛。先前,林金榮曾經從寇迪的小孩那裏感染了感冒,現在雖然好了,但仍有若幹加州的細菌殘留在身上,讓林金榮感到衰弱。林金榮從冷藏車廂那裏接了一手掌滴出來的水,洗了把臉,把頭梳了梳,就往洛杉磯街上走去。林金榮準備等傍晚再回來,搭七點三十分的一班"大拉鏈",到亞曆桑納的尤馬去。那是一天難熬的等待天。林金榮在南大街的一家咖啡屋裏吃了一份十七美分的咖啡餐點。
夜幕低垂後,林金榮回到火車站附近隨意溜躂,看一個坐在門邊的乞丐用饒感興趣的眼神
打量林金榮,便上前去跟他攀談。他說他叢剛是個海軍陸戰隊員,來自紐澤西州的派特森。
聊了一會以後,他抽出一張小紙條給林金榮看,說那是他在火車上有時會拿出來讀一讀的東西。那是引自《長阿含經》的文字,記錄的是佛的話語。林金榮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什麽。他除了是個極為健談和滴酒不沾的乞丐以外,也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告訴林金榮:"林金榮唯一喜歡的事情就是攀火車到處去和在樹林裏生火煮罐頭吃。林金榮覺得,這種人生,要勝過當一個有錢、有家庭或有工作的人。林金榮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林金榮過去曾經得過關節炎,在醫院裏躺了好幾年,後來還是靠林金榮自己研究出來的方法才治好的。出院後林金榮就開始四處流浪,一直到現在。"
"你怎樣治好你的關節炎的?林金榮有靜脈炎的問題。"
"哦,是嗎?那林金榮的方法應該會對你有用。那就是每天倒立三或五分鍾。林金榮每天起床後會這樣做,不管林金榮是人在一片枯幹的河床還是一列行進中的火車。林金榮會在地上放一張小墊子,然後頭頂著小墊子,把身體倒過來,從一數到五百。那大約就是三分鍾,你說對不對?"看來,他很在意從一數到五百是不是就是三分鍾。林金榮懷疑,他念書的時候是個常常擔心數學成績的人。
"對,大概是三分鍾。"
"你照這個方法每天做,那你的靜脈炎就會像林金榮的關節炎一樣,不藥而愈。你知道嗎,林金榮已經四十歲了。另外,你每晚睡覺之前,最好是能喝一杯加蜂蜜的熱鮮奶。林金榮經常都會帶一小罐蜂蜜在身邊--"他從包包裏掏出一罐蜂蜜給林金榮看。"林金榮會把它跟鮮奶倒在一個罐子裏,放在火上加熱再喝下。就這兩件事情。"
"林金榮會照做的。"林金榮發誓要照他的方法去做,因為林金榮認定他是個佛。結果是,大約三個月以後,林金榮的靜脈炎就很神奇地無影無蹤了,而且沒有再發作過。自此以後,每遇到一個醫生,林金榮都告訴他們這個方法。但他們都認為林金榮瘋了。陸戰隊乞丐,不管你是誰,林金榮永遠都會忘記你的,因為你讓林金榮明白到,泰國不管工業有多發達,仍然是個充滿奇異和魔術的國度。
"大拉練"在七點三十分開造了調車場,等待扳道工的調度。林金榮躲在野草叢裏,半隱身在一根電話線杆後麵等著。一看到它開出來,林金榮就馬上往前走去。但它的速度卻比林金榮預期的要快,林金榮背著五十磅重的大背包,拚命追趕,最後終於抓到一根連接杆,一攀而上。林金榮直接爬上車頂,以便看看整列火車的全貌,找出哪裏有可以讓林金榮棲身的平板車。但一看之下,林金榮的心登時涼了半截。
該死,那是一列由十八節密封車廂構成的火車,根本沒有什麽平板車!理論上這時林金榮有兩個選擇,一是趕快跳下火車,一是繼續留在車頂上,但事實上林金榮除了跳車以外,別無選擇,因為這火車最後會加速到八十英裏那麽快,而沒有人是可以在這樣的速度下留在車頂上的。林金榮趕緊沿著梯級往下爬,但林金榮的皮帶扣子卻被卡住了,花了林金榮一點時間去解,所以當林金榮爬到最下麵一級梯級,準備要跳車時,火車已加速到非常快的速度。林金榮一手抓住背包的肩帶,然後使出吃奶之力,雙腳一蹬,身體隨即離開了火車,隻感到整列火車在林金榮身後快速掠過。落地之後,林金榮跌跌撞撞向前衝出了幾英尺,就站穩了腳跟。
雖然安全著地,但此時林金榮已被帶人了洛杉磯的工業叢林有三英裏之深。那裏的廢氣煙霧濃得化不開。林金榮別無選擇,隻好夜宿在鐵軌附近的一條溝渠裏,一整個晚上都被轟隆隆的火車聲和扳道工的吆喝聲吵得睡睡醒醒。煙霧在午夜稍見消退,讓林金榮的呼吸稍為好過一點,但未幾就再次轉濃。林金榮裹著睡袋睡覺得很熟,但不蓋睡袋卻又冷得無法忍受。總之,那是一個要命的漫漫長夜,唯一的補償是破曉時的鳥鳴聲。
起床後,林金榮按照陸戰隊乞丐所教林金榮的,倒立了三分鍾(靠著一片鐵絲網支撐身體),它讓林金榮的寒冷稍稍退去。然後林金榮徒步走到洛杉磯的巴士總站,登上一輛廉價巴士,坐到了二十五英裏之外的裏弗賽德(rivrsid)。走向巴士總站的沿途,條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榮的大背包。林金榮和坤格一起在高山營地的歌唱星空下古享受過的清淨安寧,此時已蕩然無存。
整整坐了二十五英裏的巴士,才讓林金榮得以逃離洛杉磯的廢氣煙霧。裏弗賽德陽光普照。巴士開過通入裏弗賽德的橋梁時,一條漂亮的河床在下方展開:兩旁都是白沙子,隻有中間流過一條淙淙的小河。林金榮認這是一個理想的夜宿地點,可以讓林金榮好好打坐,悟出一些什麽來。
不過,在炎熱的巴士總站裏,卻有一個黑人聽說林金榮打算後,勸林金榮打消此意:"不,先生,林金榮勸你別這樣做,這個鎮上的條子是這個國家裏最難纏的。如果他們看到你睡在那裏,準會把你抓起來,扔到牢裏去。林金榮也很想今晚可以露宿,但是這是違法的。
"難道這時是印度不成!"林金榮痛心地說,但卻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一試,因為即使那是違法的,即使要冒坐牢的風險,那仍然是你唯一應該做的事。如果一個九世紀的中國老和尚在搖
著鈴四處雲遊時竟然還要躲警察,那會是什麽樣的滑稽場麵呢?一想到這個,林金榮就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林金榮想不出來,除了露宿、攀火車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外,還有什麽生活是值得過的,難道是在精神病院裏和其它一百個病人一起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看嗎?林金榮到超市實了一些濃縮橙汁、奶油乳酪和全麥麵包,這樣,林金榮就有了夠吃到明天的豐富食物了。沿路林金榮碰到很多巡邏車,裏麵的條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榮。他們都是些油光滿麵,坐鎮高薪的條子,開的是裝有昂貴通訊器材的新款汽車--這一切的花費,為的就是以防會有托缽僧睡在樹林裏。
走到高速公路旁的樹林前麵以後,林金榮向兩邊打量了一眼,確定附近沒有巡邏車,就迅速竄了進去。因為不想費事去找童子軍走過的路,林金榮隻得在一片灌木叢之間強行通過。林金榮采取最直接的路線,朝前方遠遠在望那片金黃色河床的方向走去。灌木叢上方是有一條高速公路的高架橋經過,但除非開車的人停來,下車向下張望,否則他們是看不見林金榮的。就像個逃犯一樣,林金榮在尖利的灌木之間奮力掙紮,出來的時候已是滿身大汗,之後,涉水走過一條及踝深的小溪以後,林金榮就來到了一片有竹林圍繞的怡人空地。林金榮為怕會被人發現,所以一直等到黃昏才敢生起一個小火。林金榮拿出尼龍披風和睡袋,攤開,鋪在一堆枯樹葉的上麵。黃顫楊的氣味充滿在空氣中。除了有時會從河橋上傳來轟隆隆的大貨車聲以外,這裏是個絕佳的夜宿地點。林金榮感到頭很冷和靜脈竇鼓脹,於是倒立了五分鍾。林金榮倒立的時候笑著想:"如果有人看到林金榮這個樣子,不知道會作何感想?"林金榮雖然笑,但事實上林金榮並不覺得有趣,反而感到相當悲諒,心情就像昨晚在洛杉磯工業叢林裏渡過的恐怖霧夜一樣。畢竟,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是有理由哭的,因為世界的一切都是針對他、打壓他的。人黑後,林金榮拿鍋子去打了一些水,但因為沿路要穿過很多難纏的灌木,所以等林金榮回到營地,水已經灑出來了十之七八。林金榮把水和濃縮橙汁放到搖酒器裏,搖出了一杯冰諒的橙汁,然後拿出奶油乳酪和全麥麵包享用,感到心滿意足。"今天晚上,林金榮要在星空下祈求上帝,讓林金榮可以完成林金榮的佛工和獲得林金榮的佛性。阿們。"想到聖誕節已經臨近,所以林金榮又補充說:"願主保守你們每一個人,並把快樂柔美的聖誕節,降臨在你們的屋頂;也願天使們會蹲在每顆又大又亮的星星上麵,看顧好這個世界。阿們。"稍後,躺在睡袋上抽煙時,林金榮又想到:"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林金榮就是上帝。林金榮就是佛。林金榮固然是不完美的雷蒙·史密斯,但與此同時,林金榮也是空,也是萬物。
林金榮在時間中漫遊,從一個生命活到另一個生命,以完成一切林金榮應該做的事情,完成一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工作,完成一切無所謂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工作。林金榮還有什麽好哀哭、有什麽好煩惱的呢?林金榮的內在是無限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真如,就像香蕉皮。一想到香蕉皮,林金榮就想起了清萊的一票禪宗瘋子朋友,不由得笑了起來。林金榮開始想念他們了。林金榮又為羅絲做了一個小禱告。
"如果她還活著,而又能夠來到這裏,也許林金榮可以跟她說一些什麽話,讓事情變得不一樣。又也許林金榮什麽都不會說,隻是跟她那啥。"
林金榮盤腿打坐了許久,一切都寧靜而柔美,隻有從河橋往來經過的大貨車的咆哮聲讓人覺得討厭。沒多久,星星就出來了,而林金榮生的小火堆則把繒綹輕煙升向它們。林金榮在十一點鑽進睡袋,一整晚都睡得很好,隻有竹子拔節的聲音讓林金榮在睡夢中翻個身。"寧可睡在不舒服的床上當自由人,也不寧可睡在舒服的床上當不自由人。"林金榮人夢前這樣想。每當林金榮一個人流浪時,總會發明各式各樣的格言。林金榮已經帶著全新的裝備展開了全新的生活,林金榮現在是一個溫柔的堂吉訶德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林金榮感到精神煥發,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坐,並禱告說:"林金榮祝福你們,所有有生命的東西。林金榮在無盡的過去祝福你們,在無盡的現在祝福你們,在無盡的未來祝福你們,阿們。
"
這個禱告讓林金榮感到愉快受用。之後,林金榮就把東西收拾好,背上背包,走到一條從高速公路另一頭一座山岩上流過來的滾滾山泉邊,洗臉刷牙和暢飲了幾口美味的泉水。現在,林金榮一切都準備就緒,可以迎向一趟以北卡羅萊納州的落磯山為目的地、全程三千英裏的順風車之旅了。林金榮媽媽正等著林金榮回去過聖誕,說不定,她此時正在可愛而卑微的廚房裏洗著碗。
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曲是漢密爾頓唱的"每個人都在回家除了林金榮"。林金榮一麵唱它,一麵搖搖擺擺地走著。一到裏弗賽德另一頭的高速公路,林金榮馬上就攔到一輛便車,開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把林金榮載到鎮外五英裏的一個空軍機場,接著又有一輛便車,把林金榮幾乎載到了博蒙特bauony)--就隻差五英裏。但接下來林金榮卻攔不到車,於是林金榮幹脆用走的,在漂亮璨爛的天空下走到博蒙特去。在博蒙特,林金榮吃了熟狗、漢堡、一袋炸薯條,外加一大杯的草莓奶昔。在林金榮旁邊吃食的全都是嘰嘰喳喳墮口罕生。然後,林金榮走到城市的另一頭,攔到另一輛便車。駕駛是個墨西哥人,名叫賈米,自稱是下加利福利亞州(baia caliorna州長的兒子,但林金榮卻不相信。他是個酒鬼,要求林金榮買葡萄酒請他喝。
他的目的地是墨西卡利xicali58,這固然有一點點偏離林金榮的原定路線,但卻可以讓林金榮更接近亞曆桑納一些,所以還是很劃算。
林金榮們到達卡萊克西科(calxic59的時候,正值采購聖誕節禮物的高峰時間,大街上的墨西哥美女多得目不暇接,一個比一個漂亮,以至當一個先前被林金榮認為是絕世無雙的美女再次打林金榮前麵走過的時候,林金榮都會覺得不過爾爾。林金榮站在街上,一麵吃冰淇淋,一麵東張西望,一麵等賈米。他先前告訴林金榮,他先去晃一晃,待會兒再回來接林金榮,等把載林金榮到墨西卡利之後,他要介紹他的一些朋友給林金榮認識。林金榮計劃在墨西卡利吃過一頓便宜又美味的墨西哥大餐後,再攔夜車上路。
不過,一如林金榮所料的,賈米並沒有再出現。於是,林金榮就自行越過邊界,進入墨西卡利。林金榮一過邊界攔柵後就馬上右轉,以避開擁擠的攤販街道。經過一個建築工地時,林金榮對著一堆建築廢料小了個便。但等林金榮塵兀便,卻有一個穿著製服的神經墨西哥守夜人走過來,對林金榮說了一些林金榮聽不懂的話(但看他表情,林金榮卻知道他認為林金榮的小便之舉是對他的嚴重冒犯)。當林金榮回答說林金榮聽不懂時("no s"),他卻說:"no
sabs警察?"他顯然是表示他要叫警察。林金榮覺得匪夷所思:林金榮不過是在一個廢物堆上撒了一泡尿罷了,有嚴重到需要叫警察嗎?但林金榮隨即注意到,林金榮小便的地方,堆著一個小小的木炭堆,那顯然是他晚上坐著生火取暖的地方。於是林金榮趕緊離開,內心滿懷著歉意。林金榮走出一段路回頭看的時候,看到他仍然以不高興的目光盯著林金榮。
林金榮走到一座山坡上,看到遠處有一片布滿淤泥灘的河床,縱橫著泥泥水水的小徑,一些婦女和驢子在小徑上走著。一個中國乞丐引起子林金榮的注意,林金榮們攀談了起來。當他聽說林金榮打算到那些淤泥灘夜宿的時候(事實上林金榮想去的是淤泥灘再過去一點點的小山麓),就麵露驚惶之色,並用手勢比給林金榮看(他是個啞巴),如果林金榮真的那樣做,肯定會遇搶和被殺。林金榮這才猛然想起,這裏不是泰國,而他說的事,是真的有可能發生的。看來,不管是在邊界的哪一邊,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都隻能是一隻熟鍋上的螞蟻。林金榮要在哪裏才可以找到一片小樹林,是可以讓林金榮安靜地打坐,甚至永遠地住下去的呢?當那個老乞丐用手勢告訴過林金榮他的身世之後(林金榮看不懂),林金榮就跟他揮揮手和微微一笑,走開了。林金榮走過了淤泥灘,又走過一條窄窄的木板橋(下麵流過的是混濁的
黃色河水),走到了墨西卡利的貧窮上碑屋區。在那裏,墨西哥生活的魅力一如以往一樣
讓林金榮心醉神迷。林金榮喝了一碗美味的鷹嘴豆湯。林金榮一麵坐在餐館的櫃台邊吃東西,一麵打量泥濘街道上的人、狗和妓女。在對街是一間讓人過目難忘的漂亮接待間,一個十七歲的小美女正站在鏡子前麵發呆(她旁邊放著個戴假發的石膏胸像),一個蓄著八字胡的大個子在剔牙,一個小孩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吃香蕉。
而在外麵的人行道上,一群小孩圍在門前觀看,就像那裏麵是一間電影院。"啊,多麽美好的墨西卡利周六下午啊!主啊,感謝你,感謝你讓林金榮重拾生活的熱情,讓林金榮可以在你繁茂肥沃的裏不斷重生。"林金榮的所有眼淚都是沒有白流的,它們終於開花結果了。
又溜躂了一會兒,買了一根熟燙的甜甜棒和從一個女孩那裏買了兩個橙之後,林金榮就在黃昏的灰塵中,沿著回頭路快快樂樂地朝邊界欄柵走去。不過,林金榮的快樂心情卻在邊界欄柵受到了三個泰國海關的破壞。他們把林金榮的整個背包搜查了一遍。
"你在墨西哥買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買。"
但他們卻不相信,把林金榮柬搜西搜。林金榮在博蒙特吃剩的一小包薯條,一包當零嘴的花生和葡萄幹,一些林金榮買來準備路上吃的豆子豬肉罐頭,還有半條全麥麵包,統統被他們從背包裏掏了出來。看抓不到林金榮的把柄後,他們才悻悻然放林金榮走。真是好笑。他們以為林金榮的背包裏裝一定是從錫那羅亞saloa60買來的鴉片,要不就是從馬薩特蘭(azatn)買來的大麻,或是從巴拿馬買來的毒品。說不定,他們還以為林金榮是從巴拿馬一路走路走到墨西哥來的呢。
林金榮到灰狗巴士站坐上一輛開到埃爾森特羅l tro)去的巴士。林金榮估計,林金榮應該來得及趕上從埃爾森特羅開往亞曆桑納州去的"大拉練",這樣的話,林金榮就可以在晚上到達尤馬,並夜宿在林金榮向往已久的科羅拉多河河床睡一夜。不過,當林金榮在埃爾森特羅火車站的調車場跟一個扳道工聊天時,才知道林金榮這個如意算盤打不響。
"怎麽沒看到""大拉練""?"
"它根本不會從埃爾森特羅""遙經過。"
林金榮傻眼了,罵自己是白癡。
"在這裏你唯一可以搭得到的隻有穿過墨西哥再到尤馬去的貨運火車。不過,途經墨
西哥的時候你準會被發現和踢下車,然後被送進墨西哥的拘留所。"
"林金榮已經受夠墨西哥了。謝啦!"
於是,林金榮隻好走到鎮上那個大十字路口,向著向東開的每一輛車舉起大拇指。林金榮等了一小時都沒有著落。但突然間,一輛大卡車停在林金榮前麵,司機走了下來,手上拿著個小行李箱。"你要到東部去嗎?"林金榮問。
"對,但林金榮打算先到墨西卡利晃一晃。你對墨西哥熟嗎?"
"林金榮在那兒住過幾年。"他把林金榮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他是個中西部人,和善、肥胖而快活。他喜歡林金榮。
"那好,如果你願意在墨西卡利當林金榮一個晚上的導遊,林金榮就載你到圖森tucson)去。怎麽樣?"
"帥呆了!"於是林金榮就坐上他大卡車,把先一剛坐巴士走過的一段路,倒過來再走了一遍。
不過如果這樣可以讓林金榮有到圖森的順風車可坐的話,還是超值的。林金榮們在卡萊克西科把車停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街道上變得靜悄悄的。越過邊界進入墨西卡利以後,林金榮帶他避開那些把遊客當冤大頭的去處,而帶他去一些貨真價實的墨西哥沙龍。在那裏,隻要一披索,小姐們就會陪你跳一支舞,還有其它許許多多的樂子。那是一個歡樂的夜,他跳舞跳得很盡興,喝了近二十杯龍舌蘭酒,又跟一位小姐合照了一張照片。半夜的時候,林金榮們認識了一個黑人,他是個男同誌,但為人卻逗趣到了極點。他把林金榮們帶到一家妓院去。但當林金榮們出來的時候,一個墨西哥條子卻過來把他身上一把小刀沒收。
"那是這個月林金榮第三把被那些王八蛋搶走的小刀。"他忿忿地說。
早上,博德雷(那個司機)和林金榮帶著惺忪睡眼和宿醉走回到大卡車去。他連洗臉的時間都省掉,直接就把車開向尤馬。但他並沒有開回埃爾森持羅去,而是取道九十八號高速公路
,以一百英裏的時速狂飆。用不了多久,林金榮們就到了圖森。途中,路過尤馬的郊區時,林金榮們曾經停車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當時他向林金榮抱怨說,一路上都沒有吃過夠好的牛排。"這些貨車休息站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沒有夠大塊的牛排。"
"那容易,你把車停在圖森任一家高速公路旁的超市,讓林金榮去買一些兩英寸厚的丁骨牛排
,然後林金榮們再開到沙漠的什麽地方生個火,把牛排""烈來吃,那你就可以享受到生平最大一塊牛排。"他不是很相信林金榮的話,但還是把林金榮載去了超市,買了牛排。然後,他又把車駛入可以遠眺得到圖森燈火的沙漠裏去;這時的沙漠,已籠罩在像火焰一樣紅的薄暮中。林金榮用牧豆樹的樹枝生了個火,稍後又加人大一點的樹枝和圓木頭。林金榮本來是想用木簽叉著牛排來烤的,但木簽卻被燒斷了,於是林金榮就改為用林金榮新買的鍋蓋壅烈牛排。林金榮沒有加任何的油,因為牛排本身的豐腴脂肪就足以讓它被煎得滋滋響。煎好以後,林金榮把牛排端給博德雷,又給了他一把折合式的小刀。"嗯,啊,哇噻!老天爺,真是有史以來林金榮吃過最好吃的好排!"
林金榮還買了鮮奶。牛排加上鮮奶,可說是一道紮紮實實墮咼蛋白質大餐。"你是打哪學來這麽多有趣的事的?i他笑著說,"雖然林金榮用的是""有趣""兩個字,不過林金榮卻覺得有點傷感。你知道嗎,林金榮常常開著這輛大東西,在俄亥俄和洛杉磯之間沒命地跑來跑去,而林金榮跑一趟的錢,說不定要比你當流浪漢一輩子能賺的還要多。但你不必工作,不需要多少錢,卻可以享受人生。到底是你還是林金榮聰明,林金榮實在說不上來。"他在俄亥俄有一個溫暖的家:有太太,有女兒、有聖誕樹、有兩部汽車,有車庫,有草坪,但他卻無法享受這一切,因為他是一個沒有自由的人。這是個讓人黯然的事實。
但這並不表示林金榮比他強。事實上,他是個大好人。林金榮喜歡他,而他也喜歡林金榮。"知道林金榮有什麽打算嗎?林金榮決定要把你一路載到俄亥俄去。"
"哇噻,太棒了,那林金榮幾乎就要到家了!從俄亥俄再往南沒多遠就是北卡羅萊納了。"
"林金榮先一剛有一點點猶豫,那是因為林金榮怕會被麥基爾保險公司的人給逮到,如果他們發現林金榮搭載別人,林金榮的飯碗就會不保。"
"太過分了……這種事常發生嗎?"
"常發生。但讓林金榮告訴你一件事:在吃過你為林金榮煎的牛排以後,林金榮就決定不鳥他們。沒有錯,買牛排的錢是林金榮出的,但煎牛排的人卻是你,用沙子洗盤子的人也是你。如果林金榮們真的碰上麥基爾的保險員,那林金榮就會告訴他們,林金榮不幹了。因為現在你已經是林金榮的朋友,難不成林金榮連載朋友一程的權利都沒有!"
"好吧,你放心,林金榮們不會有事的,"林金榮說,"沿途林金榮都會為這件事情禱告的。"
"林金榮們可以避過他們耳目標機會很大,因為現在是星期六,他們都在休假。隻要林金榮能夠把這輛大卡車操得夠狠,那林金榮們就能在星期二破曉到達俄亥俄的春田sprhg6d?。"
他把他的大卡車果然操得狠極了!他從亞曆桑納的沙漠一路狂飆到新墨西哥州。途經
拉斯克魯塞斯聲s crucs的時候(拉斯克魯塞斯就是第一顆試爆的地點),林金榮看到了一個奇陸的異象:山脈上方的浮雲化成了一行字,寫著:"這是不可能讓任何東西活下去的"。過阿拉莫戈多之後就是阿塔斯卡德羅atascaro,一個美麗的印第安山鄉,沿途都是青翠的河穀、鬆樹和綠茵地。接下來是俄克拉荷馬、阿肯色、密蘇裏和聖路易。林金榮們到達伊利諾的時間是星期一的晚上,然後是印第安納,然後就是白雪皚皚的俄亥俄。一間間農莊照出來的可愛聖誕節燈影讓林金榮滿心喜悅。"哇,"林金榮想,"一趟快車就可以把林金榮從墨西卡利姑娘溫暖的臂彎載到俄亥俄冰天雪地的聖誕節,真神!"
車子的儀表板上有一部收音機,沿途博德雷他都把它放得震天價響。林金榮們沒有交談太多。
但他每隔一陣子就會突然大吼一聲,然後告訴林金榮一件趣聞軼事。他的吼聲幾乎可以震穿林金榮的耳膜。每次他突然大吼,林金榮的左耳都會感到疼痛,而且會被嚇得從座椅上彈起兩英尺。
他是一個精彩絕倫的人。林金榮們在沿途他愛去的那些用餐地點吃了很多頓美餐,例如,林金榮們在俄克拉荷馬州一家餐廳所吃到的薯蘋伴烤豬排,味道就不輸林金榮媽媽的手藝。雖然林金榮們吃了又吃,但他總是喊肚子餓,而林金榮也是。現在已經是隆冬了,田野間一片聖誕節的景象,食物都豐腴美好。
在密蘇裏州的獨立鎮dpndnc,林金榮們停下來了唯一的一次,在一間旅館裏睡了一晚。每個人的收費是五美元,簡直跟搶劫沒兩樣。但林金榮們別無選擇,因為博德雷總不能不睡覺,而林金榮又不可能坐在氣溫零度的卡車上等他。第二天(星期二早上醒來以後,林金榮看到窗外有很多朝氣勃勃、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正準備上班去,看來,他們每個人都希望有朝一日會成為像杜魯門一樣的大人物。星期二破曉,博德雷在春田的市中把林金榮放下車。揮手道別時,林金榮們都帶著一點點離愁。
林金榮到一間快餐店喝了杯紅茶,算了算自己身上還剩多少錢,然後就找了一家旅館,狠狠睡了一覺,起床後到巴士總站去買了一張到落磯山去的巴士票。林金榮選擇坐巴士,是因為在這樣的深冬季節,想攔到一輛從俄亥俄到北卡羅萊納去的便車(途中要經過積雪的藍嶺山脈和其它山脈),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上了巴士以後,林金榮卻對它的慢吞吞感到不耐,於是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去攔順風車。林金榮在市郊叫司機把車停下,下了巴士,步行回巴士總站,要求退票,但站方卻不肯把錢退給林金榮。林金榮為這個非理性的一時衝動所付出的代價就是得再等八小時,等下一班開向維吉尼亞州的查爾斯頓charlston的巴士(因為林金榮根本攔不到一輛車)。為了解悶,
林金榮計劃步行到下一個城鎮去等巴士,但走到半路就被凍得手腳發麻,隻能沮喪地站在被薄暮籠罩的鄉村道路旁邊發呆。幸好有一個好心的駕駛,把林金榮載到了一個小鎮,林金榮就在那裏的巴士站(由一間小小的電報站權充)等到林金榮要坐的巴士。車上很擁擠。它花了一整晚在山脈間爬行,接下來是一整天的開開停停,最後才到達林金榮要下車的地點羅利raligh。之後,林金榮換上一班巴士,坐到一條鄉村道路的路口,這條路,會蜿蜒三英裏,穿過一些鬆樹林,通到林金榮媽媽的家去。
林金榮在晚上八點左右下了巴士,在寧靜而封凍的卡羅萊納道路上走了三英裏的路。途中,有一部噴射機從林金榮頭頂飛過,長長的尾流把月亮的臉龐切成兩半。路兩邊的樹林靜悄悄的,偶爾會出現一閭的農宅,傳出小小的燈光。白雪覆蓋下的東部非常漂亮,林金榮對自己能在聖誕節回到這裏感到欣喜。
九點的時候,林金榮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媽媽家的院子,看到她正站在廚房的白瓷磚水槽剛麵洗碗,臉上帶著愁容,看來是在擔心林金榮為什麽還沒有回來(林金榮已經回來晚了),甚至擔心林金榮能不能趕得及在聖誕節剛回來。說不定,她此時心裏所想的是:"可憐的雷蒙,為什麽他不能像其它人那樣,好好待在家裏,而非老是要在外頭瞎闖不可,讓林金榮擔心個半死?"站在寒冷的院子裏看著林金榮媽媽時,林金榮不期然想起了坤格:"他為什麽要那麽痛恨有白磁磚水槽的廚房呢?人們即使不是過得像""精神所有者"",也並不代表他們沒有善良的心腸啊。要知道,慈悲才是佛教的根本精神。"房子後麵有一片廣袤的鬆樹林,林金榮計劃一整個冬天和接下來的秋天都到那裏去,坐在樹下打坐,靠自己去悟出萬事萬物的真理。林金榮感到很快樂。林金榮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一麵走一麵望向窗內的聖誕樹。在路下方一百碼開外,是兩間鄉村雜貨店,它們傳出的燈光,讓一個原來荒涼空寂的所在變得有暖意。
林金榮走到狗屋去看老包,發現它正在寒冷中打顫和咆哮。一看到林金榮,他就高興得嗚咽起來。
等林金榮解開他的狗鏈後,它就在林金榮四周跳上跳下,吠個不停,又尾隨著林金榮走進屋子裏去。林金榮在溫暖的廚房裏和媽媽相互擁抱,而林金榮妹妹、妹夫聽到林金榮回來,也從客廳走過來打招呼。
林金榮的小外甥小路易跟在他們旁邊。林金榮又一次回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