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一些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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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一直在這座與前世不盡相同的巴黎聖母院裏麵待到了塞納河被雨水打濕的夕陽。
    雨在傍晚來臨前的不久就已經停下了,&bsp&bsp但是空氣裏似乎還暈染著濕漉漉的水汽,厚重的雲層破開了幾個口子,從裏麵露出了太陽的光影。
    橘紅色的絢爛一片,&bsp&bsp塞納河上跳躍的明亮金光,好像能從河水裏麵看到另一個輝煌城市的影子。
    然後這群因為看風景,比預期的回去要晚一點點的人就被“順路”過來看看他們在幹什麽的朋友給捉了。
    “北原!還有雨果!你們快點把這個家夥給我拖走——為什麽普魯斯特這家夥的性格還能這麽像水蛭啊,&bsp&bsp黏在人身上就扒拉不下來的!”
    俄羅斯超越者有點鬱悶的聲音響起,&bsp&bsp那對藍色的眼睛嫌棄地注視著可憐巴巴抱著自己腰的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打個噴嚏,碧綠的眼睛有些不安地注視著屠格涅夫,&bsp&bsp似乎察覺到了對方身上快要溢出來的不滿情緒,&bsp&bsp猶豫著放開了自己的手,&bsp&bsp縮到另一邊去了。
    沒有任何抱怨的意思,&bsp&bsp給人的感覺溫順到近乎於無害。
    屠格涅夫挑了一下眉,&bsp&bsp不爽地把人重新拉回來抱住“幹什麽?還想自己一個人走路?我怕你走不了幾米就能在地麵上麵摔死。到時候好栽贓嫁禍給我,是吧?”
    “沒有……”
    普魯斯特有點內疚地耷拉著耳朵,這麽回答道,&bsp&bsp看上去蔫噠噠的。
    他知道自己隻要出門就和一個廢人差不多,&bsp&bsp堅持著自己一個人走隻會讓人感覺擔心。
    可是離社長和北原比預期回來的時間已經晚了整整五分鍾誒,&bsp&bsp真的很不安……晚了那麽久,萬一遇到什麽意外怎麽辦?
    北原還隻是一個普通人,&bsp&bsp巴黎的治安也不是特別好,&bsp&bsp怎麽想都怎麽糟糕。
    屠格涅夫看著對方軟乎乎不敢吱聲的樣子就感覺好氣,&bsp&bsp但也有點好笑——這家夥是不是隻有在各種上流宴會上才能表現得那麽遊刃有餘和伶牙俐齒啊?
    他之前去參加巴黎公社的宴會時,也沒有發現這個家夥的本性這麽軟、這麽生活殘廢雖然在宴會全程裏,普魯斯特除了嘴,&bsp&bsp基本上也不怎麽動彈就是了。
    雨果按了按自己的眼鏡,&bsp&bsp眼角泛出一絲輕盈的笑意,&bsp&bsp主動把自家的社員給抱了過來,語氣依舊顯得溫和又包容
    “好啦好啦,一起回家吧。”
    北原和楓看著自己家的安東尼,又看了一眼屠格涅夫,在邊上輕輕地笑,笑到屠格涅夫一下子惱了火,哼哼唧唧地從口裏冒出了一串沒什麽殺傷力的抗議和譴責。
    “不準笑!本超越者願意照顧這種生活二級殘廢的笨蛋已經很給麵子了,好嘛!要不是看在雨果這個護短的家夥份上……你怎麽還笑!信不信我和你絕交啊!”
    安東尼歪了一下頭,倒是懂了北原和楓的意思,於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眼前的大人,感覺對方的人際交往水平說不定還沒有自己好。
    嗯,是肯定沒有。
    小王子抱緊了自己懷裏的玫瑰,又拉住了小仲馬的手,有點小小的驕傲。
    這就是那一天的落幕——帶來的後續影響也不小。比如普魯斯特因為大冷天的出門,一下子患上了嚴重的感冒,隻能在自己家裏委屈巴巴地縮成一團。
    由於過於嚴重的哮喘,他受不了醫院消毒水和各種藥品的味道,能做的也隻有待在自己家裏慢慢地熬過去。
    “阿嚏!”
    普魯斯特打了個噴嚏,眼睛裏沁出濕漉漉的水霧,把自己裹在了寬大的衣服裏麵,長長的棕紅色卷發也柔順地垂落在了地麵上。
    他的衣服很長,一直垂落到膝蓋下麵,在角落縮起來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人都裹起來,讓他有一種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的安全感。
    因為隻有一個人的緣故,這身衣服被他穿得很亂,像是裹著一個薄床單就下了床,扣子也是被胡亂地係了上去。
    或者說,這些數量繁多、一直延伸到大腿處的紐扣就沒有幾個是扣準的。
    “好餓……”普魯斯特就這樣抱著自己,縮在大門後麵,小聲地嘟噥著,目光有些鬱悶地看著自己在走過來的過程中打碎的紅酒瓶。
    沾到衣服上麵了。而且為什麽為什麽自己在整理衣服的時候會打碎紅酒瓶呢……明明已經非常非常小心了。
    普魯斯特甩了甩腦袋,不再用自己因為發燒而有點發昏的腦袋去思考這件事情,把自己的臉埋在了懷裏,努力地往門邊的角落裏麵鑽。
    黑暗和狹小的角落有助於他的思考,也能讓他感到難得的安全。
    “還有一個小時二十分鍾,社長應該就會過來。不知道北原會不會來。”
    普魯斯特垂下眼眸,認真地計算著,他沒有把自己感冒發燒的事情告訴別人,也不想讓他們擔心“然後就是……阿嚏!咳咳咳咳!”
    被灰塵嗆得快要湧出生理性眼淚的普魯斯特下意識地貼緊牆壁,但並沒有什麽效果,反而喘息愈發急促了起來,隻能像是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努力地喘息。
    胸痛、頭暈、喘不上氣、手腳好像也使不上力氣、強烈的窒息感……典型的哮喘症狀,算的上是他從七八歲開始就認識的老朋友了。
    普魯斯特下意識地嗚咽了一聲,沒有管自己胸口緊迫的壓力和痛苦,固執地顫抖著縮成了一團,把自己的意識努力地下沉。
    ——他沒有什麽去找藥的想法,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個生活殘廢肯定找不到想要的藥。甚至他都不知道藥被自己丟到哪裏了,隻能用這種糟糕的逃避方法來躲避病發時的痛苦。
    至於別的……就當賭這一次哮喘的發作不會讓自己直接致死好了。
    普魯斯特熟練地開啟了異能,把自己的思緒紮進了流淌的時光水波裏麵,在這一刻,好像身體上的痛苦也模糊了很多。
    名為“追憶似水年華”的異能可以讓他的意識來到四維空間的一角,目見這個世界無盡延伸的過去,將之永遠地凝固在自己的回憶深處。
    每個人的過去,每個城市的過去,甚至於這片宇宙的過去,隻要他願意的話,他可以追溯到無比遙遠的無數載時光之前。
    憑借這個異能,他可以在自己的腦海裏建立起一個與曆史裏的樣子一般無二的巴黎,在裏麵安排上每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把他們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普魯斯特閉上眼睛,卻清晰地看到了在四維空間裏,他用意識截留下來改造的一塊碎片般的影子。他伸出手,將之一把子拉了下來,拽進自己的意識海洋。
    這個小小的碎片是屬於他的王國。
    這個世界沒有花草的芬芳,沒有柏油馬路的味道,沒有人身上發出的各種氣味,也沒有食物的香氣。
    所以他才可以是自由的在現實裏,一條稍微茂密一點的林蔭道、一點亂飄的灰塵就有可能引發他的哮喘,讓他半死不活好幾天,基本杜絕了他獨自一個人出行的可能。
    而在這裏,他可以蜷縮在這座自己構建的渺小王國裏麵在草叢裏麵打滾,可以在戶外安靜地待上一整天,可以去看一看被自己銘刻在記憶裏的人們,甚至大著膽子去無理取鬧、和他們說說自己心裏的話。
    普魯斯特咬了一下牙,勉強忍住了似乎變得更加尖銳、甚至已經蔓延到呼吸道的疼痛,把注意力強行轉移到別的地方。
    沒什麽好想的,馬賽爾。這些痛苦反正你都經曆這麽多遍了,早就該習慣了,你還不如去思考思考最近發生的幾件有趣的事情。
    意識裏好像有另一個人正在絮絮低語,帶著溫和的耐心比如說,前幾天巴黎上演了一部新的劇目,你還記得它的名字嗎?
    《黑色的多米諾骨牌》。
    普魯斯特在強烈的痛苦裏,意識朦朧地從過去扒拉出來了這個名字,喃喃地回答道。
    他的思緒忍不住隨著這個名字飄遠,甚至暫時遺忘了快要踹不過來的呼吸。
    普魯斯特沒有去看過這篇劇目,但是不妨礙他根據這個名字去聯想它會有的內容。
    多米諾骨牌,一環套著一環的聯係,被輕輕一推就能推倒的整體。黑色,一個沉悶憂傷,沒有鮮亮色彩的顏色,但也帶著貴族式的優雅。
    應該講的是一個色調憂傷晦暗、脆弱而精致的貴族少女的感情吧?估計是一個輾轉反側而又纏綿的故事。
    普魯斯特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感覺自己想到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就連思維的世界也折射出了思緒碰撞特有的光彩。
    他想到了絲綢上麵偶爾跳動的光,交匯在一起的雲折疊出耀眼的閃電。很短促的光……還有流星,還有孕育了流星的廣闊宇宙,宇宙之中未知的一切。
    未知……普魯斯特的思緒突然在這裏停頓了一下,想到了那位來到巴黎的旅行家。
    他看不到那個人過去的時間。
    就好像這個人在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過往,也沒有任何他在意的過去,隻是孑然一身地站在時間的長河裏。像是一隻誤入了這條時間線的白鷺,優雅而哀傷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很讓人好奇,也很想要靠近。
    普魯斯特稍微出了會兒神,忍不住開始揣測到底是什麽樣的背景才能培養出這樣的一個人。
    但他還沒有開始深入思考,胸口更加劇烈的痛苦就把意識重新拉回了現實。
    “咳咳咳咳咳!呼……哈……”
    普魯斯特睜開雙眸,手緊緊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碧綠色的眼睛像是波光破碎的湖麵,在劇烈的咳嗽聲裏眼角甚至沁出了淚水。
    就連呼吸好像都變成了最奢侈的想象,隻能掙紮著想要努力汲取一點點珍貴的空氣,反而加重了呼吸肌的過度疲勞,心髒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進一步使胸口的痛苦越來越嚴重。
    好疼……
    普魯斯特緊緊地握著衣角,感覺自己的思維好像都快要凝固在了這個詞上麵,根本想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甚至連逃避和求救的念頭都被洶湧而來的情緒牢牢地壓在下麵,像是自己變成了任由痛苦操控的木偶,被病痛和命運緊緊地掐住了咽喉。
    然後……
    然後他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抱在了懷裏,帶著擔憂的聲音響起,但是也模模糊糊的,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分辨,落入耳朵也隻是像是蜜蜂一樣嘈雜混亂的聲響。
    “普魯斯特的哮喘這麽嚴重嗎?”
    北原和楓微微皺了下眉,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裏,有點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算是明白雨果為什麽對他總是那麽關心和寬容了。
    “是啊。準確的說,他是那種隻要有一個小時沒有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就要擔心生命安全問題的小家夥。否則我也不會帶著你過來……”
    說到這裏,雨果也歎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那群家夥基本上身上都噴著亂七八糟的香水,要是來了,說不定還能讓他情況更嚴重一點。”
    他今天本來打算和北原和楓一起去逛一圈凡爾賽宮的。但在問了一圈,發現巴黎公社沒有一個人今天早上見到過普魯斯特後,做慣家長的雨果就知道事情大條了。
    雨果無奈地按了一下眉心,手中一點也不慢地從一團亂的桌子上麵找到了有關哮喘的噴劑,走過來提醒道“小心玻璃碎片。”
    “嗯,我知道。”北原和楓點了點頭,有些擔憂地抱著對方微微顫抖的身體,橘金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無奈。
    他的衣服被普魯斯特抓得很緊,甚至對方的指甲都因為過度用力滲出了一絲絲的血跡。
    雨果皺著眉,往對方的口鼻處狠狠地噴了好幾下藥劑,手指按上對方的胸口,感覺心跳的速度在慢慢降下去,這才放鬆地呼出一口氣。
    “沒事,至少命應該暫時保住了。”
    普魯斯特努力地掙紮了一下。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本來斷片的思維也慢慢連續了起來,但是尖銳的疼痛還是沒有消退,眼前的人還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具體的模樣。
    隻能感到些微從別人的懷抱裏汲取的溫暖,就像是母親當年在他發病的時候,總會抱著他溫柔的安慰一樣。
    “好疼……好痛苦……”
    普魯斯特張了張嘴,有些困難地用沙啞的嗓子開口,就像是他當年對母親的那樣。
    所有的疼痛都在刺痛著他的神經,被積累起來的痛苦在他隻恢複了一點思考能力的時候,無端地轉變成了帶著怨恨與無力意味的憤怒。
    為什麽他要日複一日地忍受這樣的痛苦?
    為了他要為了不受這種苦難,小心翼翼地躲開別人眼裏美好的事物,不能去接觸花,不能去接觸自然,不能走在人群之中?
    為什麽這麽倒黴的人是他?是他做錯了什麽嗎,可他不是一直都是想要討好別人,想要成為一個好孩子嗎?
    雖然本性想要傷害別人,但他最後還是努力地控製自己啊,他真的真的很努力了……
    可是大家還是不喜歡他,還是害怕他。好像他這個人的誕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
    普魯斯特抬起頭,注視著麵前的人。他還是看不清對方的臉,但這不重要。
    是的,一點也不重要。
    他隻是用泄憤一樣的態度,掙紮著抓住了對方的肩膀,然後用力地咬了下去,帶著痛苦的嗚咽聲。
    他感受到了牙齒穿過皮肉,狠狠地磕在人類骨骼上的聲音。但他還是沒有鬆開口,甚至滿懷著惡意地用牙齒刮擦著骨頭。
    是很痛的感覺吧。但這還遠遠比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呢……遠遠都比不上。
    為什麽不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來抱抱我?為什麽不肯再多愛我一點?為什麽多理解一點我的痛苦?為什麽不誇誇我是個好孩子?為什麽要離開我的身邊?為什麽不給我一個吻?
    為什麽、不早點來救我?
    ……媽媽。
    這些早就積存已久的話從童年開始,就被他默默地吞回了喉嚨裏,隻能以對人類本能般的惡意和攻擊性來表現出來。
    “嘶。”
    他如願以償地聽到一聲抽氣聲,卻突然感到有些不安起來。
    暴躁與惡意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很快。或者說,這一咬已經把他的負麵情緒宣泄了大半,性格中溫和柔順的一麵反而讓他沒救起來。
    血腥味……
    他感覺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口腔裏泛起來的味道讓他幾乎要嘔吐。
    他傷害了一個人,一個抱著自己的人。
    這個現實讓他突然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其實這種情況也不常見。”
    很快,他聽到了自己社長的聲音,帶著點內疚的味道“咳咳,其實也就是五六年前發生過一次。咬的是我的手腕,差點把半個手腕咬掉下來。我也沒想到會這麽巧。”
    “可能是我運氣比較好?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裏麵看不到任何的負麵情緒,甚至帶著點調侃的味道“不過他牙口倒是挺好的。”
    北原和楓?
    普魯斯特花了一兩秒想起這個名字,感覺自己內心越發內疚起來。
    ——他沒對我生氣。
    他這個時候倒是希望對方狠狠地對他發一陣火,這樣他就可以稍微減輕一點內疚了。
    但他沒有等到任何的責怪,旅行家的聲音依舊是溫和的,帶著安撫的味道
    “沒必要哭啦……我又沒有怪你。雨果,普魯斯特他有點發燒,有退燒藥嗎?”
    “我記得有,等一下。”
    然後聲音便消失了。
    一時間,普魯斯特隻聽到了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和有點急促的呼吸聲。
    “對不起……”
    終於從自己剛剛劇烈情緒裏緩過來的普魯斯特垂下腦袋,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眼淚汪汪地說道。
    “對不起。”
    “沒事,我原諒你。情緒爆發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控製自己的。”
    北原和楓看著自己換了一隻手抱著的孩子,笑了笑。
    “好啦,別說這個了。”旅行家看了眼沒法抬起來的左手肩膀,放棄了揉腦袋的想法,隻是笑了一聲,“午飯還沒吃呢。今天想吃什麽?你應該餓了吧?”
    “嗯……”
    “那我到時候指揮雨果做飯去。這可很難得的,巴黎公社社長做飯哎。”
    所以稍微高興一點啦。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
    我真的、沒有怪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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