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再見,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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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瓦希爾是一座小鎮。
埃爾瓦希爾是一部戲劇的名字。
埃爾瓦希爾是監獄,&bsp&bsp是精靈之山,是還沒有被這片土地完全遺忘的過往,是從伊麗莎白時代靜默到伊麗莎白時代的遺民。
北原和楓在上台表演前正在安安靜靜地回憶著自己說要在這部戲劇裏麵扮演的戲份,&bsp&bsp默默地想著即將到來的別離。威廉在趴在一麵鏡子前打哈欠,&bsp&bsp卷曲的白發垂落在桌子上,眼尾的紅色暈開來,&bsp&bsp像是不小心沾著水的玫瑰花瓣。
“你會感覺到很緊張嗎,北原?”
劇場的主人,也是小鎮的主人與監獄長偏了偏腦袋,碧綠色的眼睛掃視了一眼這座金雕玉飾的劇院,&bsp&bsp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稍微有一點。”
北原和楓把自己的思緒拉回現實,抬眸笑著說道“感覺正在參與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過我大概已經準備好了。”
威廉挑了下眉,&bsp&bsp有些驚訝地“唔”了一聲,&bsp&bsp但很快就露出一個明亮的微笑,綠色的眼睛在繁複奢靡的燈光下顯得閃閃發光
“那我可很期待哦。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沒有參演過我自己的作品了。”
白發的青年親昵地湊過來,與旅行家擁抱,接著幫對方撥弄了一下黑色的半長發,&bsp&bsp嘴裏還念叨著和這次演出完全無關的話
“等表演完,我們一起去吃飯,&bsp&bsp然後我們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在街道上隨便走走,&bsp&bsp你有想見的人也可以去見……我就勉強不生氣了。我會去倫敦看你的,反正位置也不怎麽遠。”
“不過你想在出發前睡一覺也可以,&bsp&bsp畢竟演出是很累的。我可以大方地給你當抱枕。你還不快點為我紆尊降貴的態度感激涕零一下?”
劇作家哼哼了兩聲,&bsp&bsp看著自己友人的目光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柔軟,像是擔心這隻即將離開自己家的貓咪突然生了氣,&bsp&bsp決定再也不回來。
——其實他是想要把這個人永遠都留下來,&bsp&bsp留在自己身邊,&bsp&bsp陪他度過這樣像是戲劇一樣充斥著無聊套路的一生的。
但是貓就算脾氣再好,骨子裏也多少固執得聽不懂人話,說不定生氣了就會鬧著絕食,在人類的手足無措裏把自己折磨得一天天消瘦下來。
而且……北原和楓隻是一個普通人。
他會老去,會死亡,總有一天再也沒有辦法填補他看不到盡頭的生命中剩餘的漫長空白。除非他願意有個孩子,然後讓自己的孩子繼續陪伴在這裏。
而他不想要在自己生命的一潭死水被打破之後,再一次麵臨失去與更沉默的寂靜,他不想忍受失去的苦澀,也本能地抗拒著這樣會一點點讓人窒息的結局。
莎士比亞寧願在和對方在彼此最美好的回憶裏就這樣分離,寧願讓這個冬天和那個明亮溫暖得如同盛夏的人在記憶裏凝固。
就像是一場喜劇,不需要擔心未來的問題,不需要為背後的隱患擔憂,因為那些問題都不會出現在戲劇裏,也就相當於永遠都沒有發生,唯一的結局就是圓滿與歡喜。
——姑且把分別也當成一種圓滿與歡喜吧。畢竟就算是莎士比亞,也沒有辦法寫出一個比這個更好的結局。
“那好,我會在倫敦等著你的。”
北原和楓橘金色的眼睛裏泛起一絲笑意,但也沒有給出什麽自己兌現不了的承諾,隻是握住了對方的手指,低下頭看著這隻雪白的、厭惡孤獨的漂亮雪貂。
他注視著這個人眼睛裏毋庸置疑的驕傲與固執,注視著他的敏感與孤獨,注視著他眼眸中藏得很好的神色——那是與他戲劇性的舉止格格不入的疲倦與冷淡。
如同操縱木偶戲的人看著自己手中上演了上百年上千遍的戲劇,眼中隻剩下了百無聊賴,也像火焰熄滅後的柴堆,隻有
依靠他人主動的撥動才能看到其中星星點點還未褪去的火光。
北原和楓眨了下眼睛,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打開自己的視角,想要在這最後一天裏看一看對方的靈魂,想要看一眼這個自己馬上就要離開的小鎮。
但他最後隻是笑了笑,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即將分別的朋友。
——他不明白自己與對方的友誼是否算得上是純粹,但是北原和楓能夠確定,自己至少真的很喜歡眼前的這個人
即使對方的性格和自己是格格不入,即使對方的行為也曾經讓他有過一點焦慮和煩躁……
但是他喜歡威廉·莎士比亞,喜歡這個在這樣漫長的歲月裏依舊能夠笑起來的劇作家,喜歡他提起戲劇時始終沒有磨滅的熱愛,喜歡他在那個聖誕夜看著落雪時明亮的眼睛。
“威廉。”
北原和楓深吸了一口氣,眼底流淌著的是一個明亮而又柔軟的微笑。
“很高興和你站在同一個舞台。”
也很高興認識你。
莎士比亞愣了愣,手指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有點發燙的耳朵尖,但很快就露出了明豔而又燦爛的笑容,語氣聽上去一如既往的傲慢
“當然了,能夠和本人站在一起可是你最高的榮幸,來到這座小鎮的旅行者。繆斯女神曾經為我的加冕斟上泉水,而我允許你和她們分享類似的榮耀,為一位曾經走出戲劇殿堂的王再一次戴上月桂樹的金冠。”
他用詩劇般的口吻說道,單詞之間的轉折與奇特的口音讓它聽起來像是一首等待被唱出來的歌,透著幾個世紀前貴族的矜貴與優雅
“自從伊卡洛斯墜落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擁有這樣接近太陽的殊榮。”
莎士比亞是戲劇界當之無愧的王,是人間的太陽,是一舉一動都能寫成詩歌的作家,是傲慢的超越者與孤獨的永生者。
“到你上台了,北原。”
旅行家演出的衣服已經穿在了身上,似乎有人害怕他感到冷,雪白的外套底下有著厚厚的羊絨,讓人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團柔軟的存在緊緊地貼著,帶來柔軟且溫暖的觸感。
北原和楓走出台後的時候,感覺有燈光從自己的頭頂落下,複雜精致的水晶吊燈如同從天堂垂下來的目光,皎潔到晃眼。有幾個人正在挪動著道具,一個穿著修士服裝的演員正在愁眉苦臉地用道具杯子裏的蜜糖水潤嗓子。
“我這一次要一口氣說一大堆話,我的嗓子肯定會出毛病。”
他蔫蔫地說道,惹得別的人發出一陣小小的善意哄笑,北原和楓聽了也忍不住笑了笑。
前麵拖著流蘇的鮮紅幕布還沒有拉開,但已經可以聽到劇場裏麵喧鬧的人聲。
“不要吵鬧,保持安靜!按照座位序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
“賣爆米花,奶油味的爆米花,兩桶爆米花送一杯可樂!先生們女士們要不要來一份?”
“今天情人節的戲劇是不是戲劇呀,我和親愛的過來可是看喜劇結局的……”
原來還是有人在可樂與爆米花的。
北原和楓側耳聽了聽,很有興趣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感覺這座過於古老和沉重的建築似乎在這一刻也變得年輕了不少。
即使他知道這座劇院裏並沒有真正的觀眾,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更為盛大的舞台上的演員。
但他還是覺得好像在這一刻,這座劇院才真正的活了起來。這次演出似乎也有了一個更加切實不虛的成功理由。
“加油,北原!”
威廉的聲音聽上去活活潑潑的,讓北原和楓扭過頭對他笑了笑,接著便做好姿勢,等待著幕布緩緩升起,等待著他第一次演出的開場。
幕布緩緩拉開。
北原和楓深吸了
一口氣,在腦子裏最後過了一遍劇情,目光注視著台下逐漸露出全貌的人群,橘金色的眼睛倒映著天花板的燈光。
這部戲劇的名字叫做《塞繆爾》,很有莎士比亞總是喜歡拿主角名為悲劇取名的一貫風格。
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話……大概是一個叫做塞繆爾的神職人員與火中的魔鬼在中世紀對抗瘟疫的故事。
北原和楓扮演的是“塞繆爾·威廉姆斯”,而莎士比亞扮演的當然是那位魔鬼。
而且根據他的說法,這位劇作家已經放棄給魔鬼取個名字了,所以魔鬼就叫魔鬼,其敷衍的態度可以讓《浮士德》裏麵的墨菲斯托對這個魔鬼笑個三天三夜。
北原和楓想到這裏,嘴角忍不住翹起一個很細小的弧度,但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神態,注視著別人的表演。
首先出聲的並不是他這個主角,而是其餘的人物進行交談,為觀眾們引入背景。
“前些時日,我前往東街的一戶人家為死者禱告,她就是那位你們都知道的、可愛的小瑪蒂爾達。她那對明亮的眼眸已經永遠地閉上,比夜鶯還要精巧一萬倍的嗓子也再也無法發出動人的聲音,美麗的麵孔上竟然還有著讓人落淚的膿瘡——啊,一想到這個虔誠的孩子死前遭受到了多大的痛苦,我就想要落淚。”
“她的家人前些日子前來看望我,期望得到來自於神的救贖,我現在還能想到那些可憐悲哀的眼睛。但誰知道那膽大包天的、帶來瘟疫的魔鬼竟然依舊陰魂不散地纏繞,它汙染了純淨的思想,讓這家人越來越苦悶暴躁,甚至在教堂裏大聲吵鬧,以至於連神明都厭倦了他們貪得無厭的索取。唉,可憐的小瑪蒂爾達!”
周圍的神甫露出哀傷的神色,也跟著感慨起來“唉,可憐的小瑪蒂爾達!”
“唉,可憐的萊西比神甫!”
故事的主角,塞繆爾·威廉姆斯,也是北原和楓在邊上也跟著歎了口氣,說出了一句極為相似但截然不同的感慨。
台下麵喝著可樂吃著爆米花的觀眾在聽到這句話後愣了愣,接著都很適時地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有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
“威廉姆斯,你似乎因為天生的良善看起來過於哀傷,但在教堂裏的時候,神色還請更加莊嚴一點吧。我們不可流露出苦澀的表情,以防止羔羊們感到驚慌。”
之前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小瑪蒂爾達的故事的萊西比神甫似乎沒有聽到自己同伴不怎麽禮貌的發言,隻是露出了莊嚴的神色
“小瑪蒂爾達的父母已經潘然悔悟,為贖罪付出了足夠的代價,這在人間受難的一家也能夠在死後得享天堂的榮光。活著的人總要麵對死,在天堂的光輝中獲得永恒無上的安寧。”
扮演著角色的旅行家點了點頭,於是露出莊嚴的神色,隻是在對方目光挪開的那一刻又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戲劇的第一幕表演的是塞繆爾出於對別的神甫的某些行為的不滿——比如說代表著“足夠的代價”的贖罪卷,顛倒黑白的話,心情鬱悶下散步前去東街,在裏麵發現了有著類似死狀的人裹著幾塊破布就被丟到火葬場裏火葬。
然後神甫在火葬場就看到了魔鬼,認為就是對方帶來了這些可怕的疾病。
英俊的魔鬼——北原和楓不知道莎士比亞是以什麽樣的心態把這個詞組寫在劇本裏的,對此饒有興致地笑了起來,表示它是無辜的,因為它剛剛從一堆篝火裏醒過來,但是它可以幫忙神甫找到罪魁禍首。
“你須知道,魔鬼比神甫更加憎恨和了解著彼此。因為我們都生存在相同的地獄裏,也有著相同的狡詐但你就算找到它又有什麽用處?你殺不了它——不僅僅因為你隻是渺小的凡人,也是因為你的同伴將會阻止你,甚至最樂意阻止你的就是你深愛的、深信賴的所有。瞧瞧啊,
被光芒蒙蔽的可憐的孩子!”
莎士比亞俏皮地對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魔鬼毫不客氣地指向神甫的十字架。這所代表的意思是什麽簡直不言自明。
神甫並不相信狡猾的魔鬼,也不願意信任對方那滿是毒針與謊言的嘴,但是魔鬼卻主動跟著神甫笑盈盈地走,想要對方和自己簽訂契約。
“我預言你會死於火刑架,如果這真的發生了,你的靈魂就歸我所有,要和我一起去地獄裏麵。但是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幫你找到疾病背後的原因,多麽公平的提議!魔鬼雖然狡猾,但是也遵守規矩,除非你覺得自己一個人的靈魂比那麽多受苦受難的人的生命都要更加高貴,否則你一定會讚同我的主意。”
“當然,你有理由覺得替你的神牧羊的人身份遠勝於被放牧的羔羊。可惜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得了病,哭得多麽傷心啊,但你就算在光輝燦爛的教堂裏為她祈禱一萬遍也無法讓她鮮活的生命與動人的眼睛逃脫死亡枯朽的手指。她的屍體甚至還會被焚燒得一幹二淨,再也沒有人能記住她,她最後一次被提及竟然是從魔鬼帶著硫磺味的嗓子裏。”
——理所當然的,神甫被說服了。雖然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那種。為此北原和楓還要發表一段非常長的獨白專門表達這種情緒,內容長得像是哈姆雷特的“to&bsp&bspbe&bsp&bspor&bsp&bspot&bsp&bspto&bsp&bspbe”。
旅行家因此在幕間還額外贏得了眾多演員敬佩的目光,甚至有蜂蜜水的優先潤喉權。至於莎士比亞……他就坐在他邊上,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朋友,綠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在燈光下有種流光溢彩的美。
漂亮得不太像人。
“北原北原,感覺怎麽樣?”漂亮得不像人的劇作家伸手戳了戳北原和楓,有些迫不及待地詢問道,眼中是滿滿的期待。
“我寫的這部劇你表演起來感覺怎麽樣?”
“哪裏都很不錯,就是費嗓子。”
北原和楓微微咳嗽了一聲,抬眸看向威廉,眼底浮現出一抹調侃的笑意“我感覺我的嗓子得連著喝三天的熱水才能緩回來。”
威廉鼓了鼓臉,因為這個不怎麽正經的回答稍微表現出了一點不滿,但很快,他就聽到了旅行家一本正經的回答
“很激動,感覺自己的心髒一直在跳。好像能夠感受到局裏麵人物的心情,能夠體會到他們心中的期待與悲傷。”
北原和楓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新換上去的另一件服裝,很認真地說道,聲音柔和得像是走不進七折八拐的劇院的風。
“沒錯,跳動的心髒就是活著的感覺!”
威廉滿意地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愉快地打了個響指,眉宇微揚“生命在每一秒都往下敲去的鼓椎,每次跳動的聲音都意味著時間的鼓麵正在被微微振響……很浪漫,對嗎?”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耐心地等著對方後麵的話“所以?”
“所以你覺得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刪添一些台詞。”
白發的青年歪過頭,柔順的卷發垂下,像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一樣,遮擋住了一隻眼睛,帶著笑意的聲音軟得就像是來自真正魔鬼的誘哄
“跟著你的心髒來,它比你更了解自己。把戲劇交給它……還有我就好了。”
接下來是神甫與魔鬼的同行。
他們在疾病爆發的地點尋找,塞繆爾甚至不太想做什麽防護措施,因為他比起讓魔鬼的預言得逞,寧願死於這場疾病。
魔鬼總是喜歡嘲笑,它嘲笑四□□說,嘲笑所謂的放血理論,嘲笑所謂的聖水,嘲笑截肢手術,也嘲笑那些醫師手中加滿了香料的昂貴且無用的藥劑。
“人類折磨同類的手段可比魔鬼更要殘忍一萬倍,因為你們竟然學會了用不能帶來絲毫
希望的東西來給絕望者帶來希望,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接受著你們的奴役。”
疾病演變成瘟疫的時候,魔鬼用自己的辦法找到了病源,並不是魔鬼,隻是過於混亂和肮髒的環境,過於高的人口密度帶來了這一切。
魔鬼笑得恨不得坐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接著露出燦爛的微笑,詢問塞繆爾是否願意找到救助這些人類的方法,表示這是他看在人類格外的倒黴上所付出的額外的善意。
“如果你想要救治人類,那麽你就得足夠了解人。親愛的塞繆爾先生,你是否有著褻瀆死者身體的勇氣?鑒於我所見過的某些神職人員甚至樂意於褻瀆生者,想來死者你們也不會在意。”
塞繆爾並不說話,也並不行動——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比那些饑痩病重的人更加沉默。直到魔鬼親自找到了一具完整的屍體,直到很多很多人的屍體都被匆匆埋入一個大坑,花言巧語的魔鬼才說服了他,並且肆意嘲笑著對方的軟弱。
“沒事的,你難道在害怕死嗎?你難道在害怕被別的神職人員懲罰嗎?隻要你不說,這一切暫時就是沒有人知道的。”
“當然,別人總有方法能夠了解這一切,但是你還可以推諉責任啊,你甚至可以把解決的方法歸功為你的神,那你就是神專門派來拯救可憐人的了,他們怎麽敢為難你呢?怎麽敢去汙蔑這場瘟疫中的英雄,神的使者做出了這樣可怕的事情呢?”
塞繆爾隻是沉默。魔鬼看到沉默的人類,於是便更加得意了。他滿心得意洋洋地以為自己成功掌控住了這個人類的心思,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人類醜惡的想法。
直到塞繆爾告訴魔鬼,他已經打算把那些辨別疾病和解決疾病的知識寫成書,傳播出去。
這才讓正在思考什麽時候把神甫解刨屍體的秘密泄露給教會的魔鬼大吃一驚。
“瞧瞧啊,神甫,你是否已經對我們的智慧與仁慈心悅誠服,甚至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我一同接受硫磺火焰的熏烤?相信我,地獄裏的家夥都會歡迎你的存在,多麽可笑,我還以為你有著足夠堅定的信仰呢。好吧,雖然早在解剖屍體的時候,我就該知道你信仰不怎麽堅定了。”
接下來便是北原和楓與威廉在劇院裏排演過的對話。魔鬼一反常態地譏諷著人類,想要勸說塞繆爾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塞繆爾卻無比堅定地想要完成這件事情。
即使他知道自己將在失敗的約定裏付出自己的靈魂,即使他知道人們不會感激他,不會重視這份知識,不會認同他的做法。
但他還是去做,因為隻有他能這麽做。
最後就像是魔鬼的預言那樣,塞繆爾被送上了火刑架。因為“禁止食用任何動物的血,禁止流他人的血”,所以他被施以火刑。
在等待著人們來點燃柴火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帶著硫磺氣味的魔鬼。魔鬼沉默地看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贏了的同時也輸給了人類。
“但我也贏了,你的靈魂將墜入地獄,變成魔鬼的口糧。所以你的勝利毫無用處,更何況你除了我,也沒有贏過任何一個人。”
魔鬼的腔調帶著古怪的嘲弄“你看,他們都等待著你死,沒有人想要你活下來。就算是你救過的人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塞繆爾抬起頭看著這個魔鬼,卻露出了一個屬於勝利者的微笑。
“但我已經贏得了我想要的。我已經擁有了我自己的榮耀。”他回答。
“可笑的人類,但是我得承認……”
魔鬼用他慣有挑剔和諷刺的眼光說道,但語氣卻是平靜的。
莎士比亞看著北原和楓,突然笑著說出了自己臨時起意的台詞
“你有資格在命運之書裏,和我在同一行字之間——即使你隻是這個人間的一個短暫過客,但身上卻有
著連魔鬼也無法預料的東西。”
北原和楓眨了一下眼睛,因為這句沒出現在劇本裏的話表情有著一瞬間的茫然,但看在劇場觀眾離舞台比較遠的份上,沒有人發現他一瞬的表情空白。
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意識到這大概就是之前莎士比亞所謂的“可以刪添台詞”。
但是把《羅密歐與朱麗葉》裏的話改改就拿來用真的好嗎?
旅行家默默忍住了吐槽的念頭,轉而認真地看著對方,思考著怎麽樣隨機應變地說出一句既不破壞氣氛,又可以和對方對話的台詞。
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麽認真和絞盡腦汁,但他知道,即使這座劇院的觀眾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人,但還有某些存在正在看著這場戲劇。
那些無端流蕩的風正在觀看,夜裏的精靈正在眨著他們的眼睛,無言的墓碑沉默地聆聽,有一隻黑狗正在街道上安靜地聽著劇院裏傳來的巨大聲響,巨大的蠕蟲正在做著一個夢。
最後,北原和楓垂下自己的腦袋,火刑架上微笑著回答“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就像是萊比錫神甫所說的那樣,所有的人總要麵對死。而魔鬼這種永生的存在卻不需要擔憂壽命的終結。”
“我並無遺憾,甚至想到漫長的生命時還會感到倦怠與無聊。我總會死去,而在所有的死裏,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
莎士比亞微微沉默,隨後用輕飄飄的聲音說道“魔鬼可是永遠都不會無聊的,因為我們總能找到源源不斷的戲劇,在裏麵扮演著一個又一個角色。我們見證你和無數個人的墮落進地獄的結局,而且永遠不會看膩。”
“但在無數的戲劇裏,你也是最為特殊的那一個,神甫,晚安吧。等你被燒死的時刻,我們就會在地獄裏再見了。你能看到地獄裏麵開滿了慘白的小花,但沒有魔鬼會摘下它們。因為魔鬼比人類禮貌得多,晚安吧。”
音樂奏起,劇場的紅色幕布緩緩降下,宣告了這部戲劇的落幕。
觀眾們沉默了幾秒,隨後真情實感地獻上了真誠的掌聲,熱烈得有一種春節煙花被點燃送上天時的聲勢。
“為什麽情人節的戲劇是悲劇啊!”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此表示了強烈的痛心與憤憤不平,感覺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傷害“情人節不應該是一些甜甜蜜蜜的故事嗎?”
北原和楓換了身衣服,聽著外麵吵吵嚷嚷的聲音,眼底浮現出柔軟的笑意,結果還沒有說些什麽,就被一個人抱在了懷裏。
“北原——”
威廉用懶懶散散的語氣喊著旅行家的名字,臉湊近對方的耳朵,把自己整個人都貼在了北原和楓身上,一副對方不回答就不鬆手的架勢。
他剛剛也換好了衣服,變成了一件上麵至少有著五六條帶子的常服,上麵綴著不少亮閃閃的飾品,襯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北原和楓無奈地偏過頭,把人抱在自己的懷裏,伸手揉了揉這個人的白發“怎麽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威廉眨了下眼睛,嘟囔著問道,臉頰深深地埋在旅行家柔軟的黑發裏,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湊得離對方更近一點,聲音軟得反倒不怎麽像是抱怨“我就知道,畢竟你那麽敏銳,現在反而搞得我像是一個尷尬表演的小醜。”
“你打算怎麽賠償我,北原?”
“……我是昨天才知道的。”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最後沒好氣地揉了一把莎士比亞的頭發,但還是微笑起來“不過現在已經晚上了,我陪你看星星賠償一下?”
“北原你真的好敷衍哦。”
莎士比亞虛了虛眼睛,毫不客氣地吐槽了一句,但最後還是心滿意足地抱著北原和楓,似
乎也沒有口頭上那樣不情願。
埃爾瓦希爾這一天的星星很亮,一個個躲在不知名的樹後麵。還有些料峭的風和樹葉從地上卷起來,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卷起街道上的紙張朝著高空遠遠拋去。
威廉伸手把北原和楓拉到一個斜坡不算大的房屋頂端,坐在屋脊上抬頭看著星星,同時眯著眼睛和自己抱上來的酒。北原和楓也在看,時不時說出一兩個星星的名字——那是小王子和他一起取的名。
莎士比亞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這種幾個世紀都不會怎麽變的存在讓他熟悉得一度感覺到有點惡心,但是每次在懷念過去的什麽時,他又要忍不住地想要看看這些唯一的見證者。
所以他幹脆看起了北原和楓,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在思維裏描摹著對方的眉眼,看著看著就開始彎著眼眸微笑。
想要吻吻對方的額頭,想要抱住對方,想要聽對方唱歌……嗯,還想知道他為什麽難過,莎士比亞是不允許自己的朋友難過的。
“威廉?”
北原和楓有些疑惑地側過頭,看著突然貼到了自己身上的超越者,伸手把人扶靠到肩上,手指按了按對方的額頭“有事情嗎?”
“你為什麽難過?”
威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旅行家,或許是酒意讓他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伸手就抱住了對方,動作浮誇得像是還在舞台上,聲音卻是軟軟的“你答應過告訴我的,否則魔鬼先生就要生氣了。唔,北原你答應我,告訴我嘛。”
“不要隨便賣萌啊,莎士比亞先生。”
北原和楓被人一下子撲倒,有點費力地把對方挪動著離屋頂的邊緣稍微遠了一點,接著用無奈的眼神看著對方“我告訴你,行了吧?”
那是一隻關於會偷竊的鳥的故事,內容並不複雜,再加上講過一遍,北原和楓複述得很快。
莎士比亞就在邊上全程安安靜靜地聽著,綠色的眼睛在星光下流動著金色的光。
“每個生命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利,同樣也要為自己過去做過的每一件事情負責。所以那隻鳥就算被討厭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北原和楓最後簡單地總結道,橘金色的眼睛裏是一種近乎釋然的情緒,好像已經決心接收好一切的結局“倒不如說這樣才算是合理,它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我不在乎啊。”
威廉眨眨眼睛,就算是醉著的,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一瞬間有些低落的情緒,於是幹脆整個人都湊了過來,突然很認真地說道。
“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在乎有什麽東西被偷走的。因為那隻飛鳥給我的生命帶來了彌足珍貴的歡樂,讓我有一瞬間不再是孤獨的……為此我本身就願意付出一切。”
“倒不如說,它有想要的我才比較安心,這樣我就可以確定它還會回來,這次經曆不是一次意外且唯一的來訪。而且真的要糾結的話,我讓它進我家的目的也不一定那麽純粹啊。”
威廉用一種近乎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道,接著抬起眼眸,在旅行家還在愣神的時候笑盈盈地主動湊上去吻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計劃通,光明正大地偷吻成功了!
威廉·莎士比亞得意地晃了晃自己並不存在的尾巴,幹脆把旅行家一鼓作氣地壓在自己身子下麵,感覺自己這一刻簡直就是貓奴翻身,推翻了貓咪的家庭主權地位,得意洋洋地抬起頭。
“北原,你會像是那隻鳥一樣跳舞嗎?”
“當然不……”
“那會唱歌嗎?”
“唱歌?話說這不應該是sog嗎?為什麽要用poetry?”
威廉才不管呢,他就是在任性地提要求,反正北原也不會拒絕他“我不管,
北原得給我唱歌——就是poetry的那種歌!”
旅行家歎了口氣,把人抱緊。
行吧,詩歌就詩歌吧。
他從記憶裏背的詩裏麵隨便找出來了一首可能還算與莎士比亞有點關係的詩歌,閉上眼睛,輕聲地吟唱起來
“在繁星沉睡的寧靜而黝黑的的水麵上
白色的奧菲利婭漂浮著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長的紗巾裏極緩地漂遊……
——遠遠林中傳來獵人的號角。”
埃爾瓦希爾小鎮今天似乎睡得很早,沒有人打擾這個夜色的靜謐。似乎也因為這個原因,輕輕的歌聲在風中被投遞了很遠的距離。
精靈坐在樹枝上,坐成一排好奇地聽著。一隻貓頭鷹拍打著翅膀的聲音歸於寂靜,似乎也在聽著第一次在晚間出現的歌聲。
黑色的狗在黑暗裏翻了個身子,不言不語地安靜聽著,隻是爪子還在用力按著那隻名為“犬精靈”的綠色大狗的尾巴。
“已有一千多年了,憂鬱的奧菲利婭
如白色幽靈淌過這黑色長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溫柔的瘋狂
在晚風中低吟她的情歌……”
莎士比亞安靜地聽著這首歌,微微閉著翠綠色的眼睛。
他知道詩歌裏的奧菲利亞是自己很多個世紀前寫的一個叫做《哈姆雷特》的戲劇裏的少女,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女孩。
“她有驚醒昏睡的榿木上的鳥巢,
裏麵逸出一陣翅膀的輕顫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詩人說,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來尋找你摘下的花兒吧,
還說他看見白色的奧菲利婭
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
像一朵大百合花。”
“奧菲利亞會喜歡這首歌的。”
“我相信她會喜歡,那你呢?創造者想要說兩句話發言嗎?”
“唔,我?我最喜歡最喜歡北原了!”
“不是,我是說歌……算了,不過我還以為你不會說這句話呢,畢竟我又配不上得到威廉·莎士比亞先生喜歡。”
“才沒有!雖然北原你的確配不上本超越者的身份,但是還挺好的啊。總之我高興就好,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的。”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啊。”
北原和楓看著迷迷糊糊在自己懷裏說著醉話的人,無奈地點了點對方的額頭,結果得到了一聲含糊的抱怨。
“還有,北原。你走後我一定不會想著要回憶或者記住你的,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也討厭你了——你讓我的生活一團糟,讓好好的日子超級超級麻煩。所以我要忘掉你……你別回來,你要走的話就別回來。”
“嗯,我知道。”
北原和楓耐心地回答,並沒有生氣,反而主動靠了靠對方的額頭“對不起,威廉。”
他知道,想要在身邊有了一個人之後再次習慣那種孤獨的日子到底有多痛苦。就像是那句今天戲劇裏的台詞一樣
在沒有任何人依靠的冬天裏,所有相伴時的溫暖,其實都是在“用不能帶來絲毫希望的東西來給絕望者帶來希望”。
“但北原你要記得我,就算是我根本不想記得你,但你也要記住我,不要忘掉我。你要給我作證,我還是有力氣表演和寫劇本的,我還可以活得很好……我還在活著。”
不要忘掉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開頭的威廉·莎士比亞。他很孤獨很驕傲地活了幾個世紀,並且一直想要鮮活地活著。
“……嗯,我知道。”
“還有,那個赫米婭,賣花的姑娘給你送了花。你走之前別忘了拿。
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戲劇裏的角色,也想要跳出戲劇活著,可是她太討厭啦,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同伴,但是她還想著要搶走。”
“嗯,我知道。”
“去倫敦,不要忘了我,一定要不要忘了。我在鍾塔侍從有認識的人,你要是那個時候就把我忘掉了——我就綁著讓你在我身邊待一輩子,你知道嗎?”
“嗯,知道,肯定不會忘的。”
“……那好,你走吧。我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你表演得很好,嗯。我再吹會兒風,就稍微睡一會兒,死不掉的,放心。”
“還有,一路……順風,北原。”
“再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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