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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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敦的夜色是綺麗的。
    尤其是下雨的時候,&bsp&bsp無數屬於霓虹燈的色彩被水暈染開來,五光十色地蕩漾在地麵和空氣和天空深處,如同在海底點亮了萬聖節的燈火。
    北原和楓聽著外麵細微的雨聲和咖啡店裏麵傳來的悠揚古典音樂,&bsp&bsp安靜地敲著字,&bsp&bsp肩上趴著正在好奇地看他複刻《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的拜倫,&bsp&bsp時不時提出自己的見解。
    旅行家已經習慣待在了牛津街。
    除了偶爾會被朋友拖去大英博物館看最近新收到的藏品、去鍾塔侍從參加他們開的各種宴會舞會和聚會、被狄更斯拉去聽他的演講以外,北原和楓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就是牛津街。
    甚至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店老板都已經認識了他,時不時在他打字的時候過來給他遞一杯即將上市的新品,問問味道怎麽樣,&bsp&bsp儼然一副專業測評人員的架勢
    畢竟倫敦的商業內卷是很嚴重的,&bsp&bsp大家都在瘋狂出新品刺激消費,&bsp&bsp北原和楓往往一天能被投喂好幾杯咖啡。
    ——當然,其中大多數都是被拜倫喝掉了。
    這隻喜歡甜食和熱鬧的紅雀又多了一個陪北原和楓一起待在咖啡店的理由可以蹭到免費的新品飲料和點心。
    深夜的咖啡店人很少,&bsp&bsp除了他們兩個以外幾乎看不到別人,&bsp&bsp但拜倫也沒有因此而吵吵嚷嚷,&bsp&bsp隻是用手指偷偷勾北原和楓的頭發玩,&bsp&bsp被北原和楓無奈地看了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北原和楓繼續打字,&bsp&bsp目光卻忍不住落在筆記本電腦右下方的時間上。
    十一點四十六分。
    今天是艾略特走後的第十六天。
    更準確的說,&bsp&bsp是飛機起飛後的第十五天十六個小時三十六分鍾。
    旅行家想到這裏,不由得微微沉默了幾秒,橘金色的眼睛看外窗外的大雨,&bsp&bsp以及被飛馳而過的車輛濺起的彩色透明水花。
    似乎有雨落在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裏,&bsp&bsp在夕陽般燦爛的顏色中綻開漣漪。
    ——這個天氣,&bsp&bsp飛機應該被取消起飛了吧。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沒有開口,&bsp&bsp但依舊還是被拜倫注意到了什麽,&bsp&bsp於是伸手捏了一下旅行家的臉,&bsp&bsp把對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沒必要那麽在意時間啦,&bsp&bsp北原。”
    紅發的超越者眯起眼睛,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有些東西的錯過並不是你的錯,何況並非沒有彌補的機會。”
    “我可不希望你和雪萊學,他就是自己背負了太多東西,搞得憂心忡忡的,連笑起來都憂鬱得要命——你可別變成他那樣。”
    他的語氣帶著輕快的成分,就連眯起的眼睛也是微微彎起,看上去分明是在笑著的,但是北原和楓還是歎了口氣。
    “隻是單純擔心朋友而已。”
    北原和楓有些不方便去搓趴在自己肩上的紅毛小麻雀,於是幹脆隻是用筆尾戳了一下對方的臉頰,看著對方瞬間鬱悶地鼓起臉來,忍不住笑了一聲,感覺自己心裏的惆悵都散去了不少。
    “我擔心他難過——而他恰恰是那種會為自己忘掉了珍貴的東西而難過的人。如果某隻鳥飛不起來了,我也會感覺很擔心的。”
    “不可能!”
    拜倫伸手捉住筆,口中的聲音忍不住變大了一點,囔囔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存在能夠阻止一隻菲尼克斯飛起來呢。”
    “就算是死也不可以?”
    北原和楓笑了一聲,側過頭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結果差點被膨脹起全身羽毛的麻雀壓在鍵盤上麵。
    “不死鳥在火焰中焚盡後,新生的火鳥會在灰燼上誕生。別說你不知道。”
    拜倫抱怨了幾句,接著把自己的臉靠在旅行家的身上,語氣聽上去有點不滿“你這一點就和雪萊不一樣雪萊從來都不逗人。好吧,我承認不和人鬥嘴挺無聊的……”
    北原和楓也不說話,隻是摸了摸還帶著溫度的咖啡,簡單地喝了一口提提神,笑著看向自己的朋友,橘金色的眼睛裏麵是滿滿的縱容。
    咖啡店的燈光是暖色的,淺黃色。燈光是漂亮又幹淨地灑落下來,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好像短暫地驅散了倫敦無處不在的潮濕水汽。
    拜倫側著腦袋枕在北原和楓的手邊上,理直氣壯地幹擾某個人的工作,但他也沒真的生氣,而且很快就困了起來。
    “北原,記得給我寫一首短詩,上次我都問你要詩了。結果你寧願天天寫那些署名亂七八糟的詩,也不願意在後麵加上我名字……”
    超越者在困意麵前掙紮了幾次,最後還是默默地放棄了熬夜的想法,隻是看著電腦上不斷增加的文字,眯著眼睛含含糊糊地和自己的朋友說了一句,便縮了縮身子,靠著人打起盹來。
    大概是今天吃的甜品有點多。
    北原和楓看了一眼,這麽想著,伸手把自己戴著的圍巾給對方圍上護著脖子,又把咖啡喝完,將還帶著餘溫的杯子拿去給對方捂著手,然後才繼續碼字。
    外麵有大本鍾的鍾聲隱隱約約地響起,隨之的是別的鍾樓互相呼應的聲響,被淹沒在倫敦的大雨裏,幾乎下一秒就要融化。
    “十二點了啊……”
    北原和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橘金色的眼睛裏麵流淌著來自於頂端燈光的色彩,似乎能感受到倫敦夜裏帶著微冷感的氣流。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新建文檔,緩緩地敲出詩歌的名字,唇角無奈地勾了一下。
    希望親愛的簡·奧斯汀小姐今天沒能發現自己夜不歸宿,否則第二天估計就要被綁在床上強製睡覺了——而那群朋友想都不要想,絕對在邊上看戲看得比誰都高興。
    “十二點。”
    艾略特把自己的視線從自己的手表上挪開,輕聲說出了此時倫敦的時間,同時看向直升飛機外麵的夜空。
    漆黑色的,能看到在厚重烏雲和滂沱暴雨外麵隱隱約約的一顆星星。
    是木星嗎?
    艾略特記得北原和楓曾經教過自己怎麽在晴朗的夜空裏麵辨認星星——這是一個在倫敦顯得格外不實用的技能,但是他很喜歡這段記憶。
    那裏麵有北原。
    艾略特對和北原和楓的相處沒有什麽感觸,或者說有感觸也忘掉了,他隻是依舊記得那種酸澀到痛苦的感覺,那種對於分別的抗拒和痛苦。
    ——不想要忘記,也不想要分別。
    盡管他已經忘掉了過去記憶裏的感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在乎那位旅行家,但僅剩的情感卻讓他有一種趕快回去的衝動。
    那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也是一個你絕對不能忘記的人。
    艾略特無意識地注視著看見星星的方向,但是那個一閃而逝的白光比起木星更像是深夜幻覺的一種,夢幻泡影般地隱沒在了更深更潮濕的深海裏。
    艾略特也無法判斷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麽,於是很快收回了目光。
    “什麽時候到倫敦?”他問。
    “大概還有五個小時。”
    駕駛員快速地回答,顯得有點緊張。
    他其實是不想在這麽惡劣的天氣裏麵駕駛直升機的。盡管沒有閃電,但是這種狂風大雨的惡劣環境本身也有著危險性,而直升機上的乘客也是一位非常珍貴的超越者,不容閃失。
    但是對方都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看著他了,如果不選擇這條路的話,他懷疑這個看上去沒有什麽人類氣息和情感波動的超越者真的會麵無表情地一刀砍下去。
    “最好再快一點。”
    艾略特按了一下自己的心髒,那裏急迫而痛苦的感覺依舊顯得異常鮮明。
    很濃烈的情感,而且會在他回憶到那位旅行家的時候加倍痛苦的翻湧,但有時候也會像是溫順的小獸那樣馴服起來,好像在記憶裏看看這個人就心滿意足了。
    “需要我幫你一下嗎?”
    艾略特考慮了一會兒,覺得按照駕駛員的話來說還有點慢到時候已經五點了,北原和楓應該正在睡覺才對,於是友好地開口說道。
    “我可以把你的負麵情感吃掉,像是膽怯、猶豫、緊張和慌張。”
    超越者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很柔和,就像是風吹過婆娑樹的影子,隻是裏麵的意思聽上去有點讓人不寒而栗“這樣你就不用害怕了,還可以做出更好的發揮,讓我們到得更快。”
    艾略特的語氣很誠懇,也很認真,甚至還覺得自己做出了一些犧牲
    他是不喜歡吃掉別人的負麵情緒的,因為這也會讓他感受到同樣的負麵與不適,而且他甚至沒有足夠的正麵情緒調節壓製這種感情,往往會感到一種漫長的痛苦。
    他更喜歡正麵情緒的味道,一點點就可以讓他舒服很久。
    駕駛員的身子微僵,但是良好的職業素養和運氣讓他沒有因為這短暫的失神而出現意外,直升機繼續穩穩當當地快速飛行著。
    “算了吧,我更熟悉會犯錯的我,而在這種情況下,熟悉才是最重要的。”
    “哦。”艾略特內心升起一絲“遺憾”的感覺,在後麵狹小的空間裏把自己蜷縮起來,藏在兩個大物件箱子的縫隙裏,手臂抱住膝蓋,安撫著愈發緊張不安和擔憂的心髒。
    還有七個小時,他關於北原和楓一切的情感就會完全消失。
    北原,北原,北原……
    他垂下眼眸,想到分別前自己的朋友彎起的那對橘金色眼睛,想到他說的話,仿佛被揪住的心髒在他的肋骨裏跳動,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
    你在嗎?你在看著我嗎?
    “你該睡覺了,北原。”
    手機上跳出這條消息,發件人是一團正方形亂碼,再加上後麵的顏文字,一看就知道是來自於誰的來信。
    “抱歉啦,攝像頭先生。”
    北原和楓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隨後困倦地打了一個哈欠,伸手戳了戳自己的手機,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打算一直等到七點。”
    “不準熬夜!”
    對麵看上去有點生氣。
    北原和楓想著,接著用十分誠懇的眼神看著對方,小聲地試探道“就一次,就這一次,以後我都不會再這麽做了。”
    “騙人!!”
    這次變成了一個簡單的單詞,但是完全可以從那兩個感歎號裏感受到對方的氣憤與擔心。
    “可是我要等人啊。”
    北原和楓看著手機被自動打開的攝像頭,無奈地在鏡頭前麵晃了晃手指“我答應過他的。”
    “艾略特乘坐飛行載具冒著大雨來到倫敦降落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是來了,他快要到的時候我也可以叫醒你。”
    把代碼轉化成單詞的艾伯特很固執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有點生氣麵前的旅行家熬夜就算了,竟然還敢熬通宵!完全就沒有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嘛!
    然而北原和楓隻是有些固執地搖頭,把視線投向模糊不清的雨景深處,如同從淺水層窺視沒有盡頭的深海。
    “剛剛喝了一杯咖啡,睡不著的。”
    他用帶著點笑意的聲音說道,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睡覺,眼神一如既往地柔和“今晚需要我給你講科幻故事嗎?”
    “……但我更想看著你睡覺。”
    艾伯特沉默了一會兒,這麽打字道。
    “這可沒有辦法,也不是想睡就能睡的。不過你想要聽什麽樣的故事?”
    北原和楓碰了一下自己的手機,內心默默感激自己還沒有換成觸屏的,語氣輕鬆說道。
    “我要聽關於怎麽樣才能讓人做夢的故事。”
    艾伯特看出來可對方正在轉移話題,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讓對方睡覺,於是最後氣呼呼地打出一行字。
    北原和楓聽著窗外的雨,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想到,於是選擇眨眨眼睛,糊弄起了監控攝像頭對麵的孩子——沒錯,他一直覺得和自己聊天的人還算是一個有點稚氣和跳脫的孩子,至少是一個還有孩子的內心的人。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名字。”
    北原和楓回憶了一下自己所看過的內容,根據自己的記憶輕聲地說道“這個故事發生在舊金山,在一個選擇在過去的戰爭中選擇讓……異能武器爆炸的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核武,隻有類似核武的異能武器“殼”。大概是因為沒有人發明質能公式——所以愛因斯坦跑到哪裏去了?該不會是從研究物理學變成了專門研究異能吧?
    北原和楓漫無目的地猜了一會兒,隨後收起心緒,認真地講起了故事。
    當他終於講到了誤認為自己是真正人類的仿生人蕾切爾·羅森時,時間也逐漸地來到了淩晨五點。
    雨還在下,夜色還是照樣的深。
    倫敦的燈光依舊璀璨。
    日不落之城,在真正的太陽升起之前,或許街道上無數的太陽是從來都不會落下的。
    艾伯特安靜地聽著這個關於仿生人和人類、生與死、愛和生活的故事,最後遍布全倫敦監控的觸角微微一動。
    “艾略特回來了,北原。”
    他朝旅行家的手機裏輸入這條消息,控製著手機振動了兩下,吸引了聲音已經有些沙啞的旅行家的注意。
    “還有……其實你可以打字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輸入道。
    “不,其實我就是想和人說話。有人在的情況下,我總是有點害怕太安靜。”
    北原和楓怔了怔,隨後給出一個微笑,扭頭看了一眼還沒有醒的拜倫,在文檔上打下一行解釋的字,告訴這隻鳥自己要去接人,不是因為意外失蹤。
    “請問,能給出一條路線規劃嗎?”
    他敲了一下手機,禮貌地問,眉眼裏全是溫和的笑意。
    五點零七分。
    艾略特從直升機上麵跳了下來,抬頭看著直升機的螺旋槳緩緩地暫停下來,也沒有管自己幾乎瞬間就被雨水淋濕的身體,隻是注視著燈火輝煌的倫敦。
    現在是在樓頂。
    艾略特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頭發,一縷一縷地粘在額頭上,黑色的眼睛好像要看到雨幕之外的東西。
    牛津街很大,他有些擔心自己找不到對方。
    但是……
    ——他能夠找到你的。北原一定能夠找到你的,你隻要去見他就可以了。
    殘餘的情感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隻有這個念頭強烈地徘徊著,似乎想要告訴這個人旅行家到底有多特殊。
    北原和楓。
    艾略特用衣袖擦了一下自己臉上的雨水,沒有和飛行員告別,而是毫不猶豫地跑下樓,開始在街道上奔跑。
    他沒有傘,沒有雨衣,沒有遮雨的兜帽,幾乎是完全一無所有地在雨裏麵奔跑,那對黑色的眼睛卻在四周光輝的映襯下似乎也跟著閃閃發亮了起來。
    北原和楓。
    不,並非一無所有。你還有一份強烈到自己都感覺陌生的感情,還有一種尚可以持續兩個小時的強烈的渴望,還有一個要找的人。
    北原和楓。
    艾略特感受著念這個名字時所湧出的複雜感情,突然明白了那裏麵有的內疚、遺憾、悵然和思念——以及歎息。
    北原和楓。
    艾略特感覺自己有些氣喘,抬起眼眸看著四周的街道,感覺到了這條街上飄散出來的情緒的味道,是濃鬱甜膩的香甜,像是一塊加了過分糖的提拉米蘇。
    他喜歡牛津街,因為這裏飄散著他喜歡的正麵情緒的氣息,盡管這種甜膩在別人的眼裏被斥責為墮落。
    但墮落的正麵情緒也是能讓他感到舒適的。
    超越者深吸了一口空氣,感受到了某種好像被雨水打濕的蛋糕的味道,然後便繼續沿著街道奔跑。
    他的腦海裏突然想到自己有的時候顯得格外沉默的朋友。
    那個時候他身邊柔軟溫暖得就像是被太陽烘烤過的雲朵的情緒就會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薄荷糖一樣的氣息。
    清清淡淡的、入喉有點冷、帶著苦甜。
    北原和楓……
    街道上的積水被濺起水花,燈火耀眼的倫敦照亮另一片埋藏在水中的倫敦,波光瀲灩地柔和著他們的影子。
    酒吧裏把足球賽的視屏錄像反複播放著,有很多人圍繞在一起,發出特別大的噪聲和粗魯的大笑——這裏是紳士們難得可以不顧及自己形象的休息時光。
    有一個街頭的流浪音樂家在躲雨的屋簷下麵唱著一首傷感的小情歌,聲音幾乎被淹沒在聲勢巨大的暴雨裏。
    渡鴉站在路燈上,也沒有管雨可能淋濕自己的羽毛,注視著水麵上自己的影子。
    車按著喇叭,雨聲劈裏啪啦,嘩啦嘩啦的水花不斷飛濺,打濕每一個過路的人。
    艾略特側過頭,感覺自己耳邊全部都是迎麵而來的呼嘯和嗚咽的風聲。
    ——這是牛津街特有的深夜搖滾,但同樣,倫敦也從未安眠過。
    超越者不知道自己在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在哪裏能夠找到對方,他感覺自己在一場暴雨製造的困境裏進行漫長的流浪。
    他踩過金合歡的葉子,踩過石板,踩過好像碎玻璃一樣的水麵,黑色的眼睛裏倒映出倫敦彩色的夜晚。
    一隻渡鴉飛過去了,留下一聲叫喊。
    於是他幾乎是有點無端地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外麵的天空,伸出手擋住上方的雨水。
    艾略特在街道上停下。
    他看著沒有星光和燈光的天空,感覺雨水在漫過泰晤士河,在雨裏有一隻蝴蝶飛了過來,有一朵花正在盛開——正在時間的盡頭裏、在深海裏盛開。
    過去和未來在斑斕的光線和水中互相會合,無去無從,無升無降,在一個上帝仿佛都命令禁止的點上。
    這裏原不會有舞蹈,但這裏隻有舞蹈。
    “你在想什麽?”
    一個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問道。
    “想詩。”
    艾略特小聲地回答“我在想時間和晚鍾埋葬了白天,烏雲卷走了太陽。”
    一把透明的傘遮住了他上方的天空。
    “我在想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鐵線蓮?會紛披下來俯向我們嗎;卷須的小花枝頭會抓住我們,纏住我們嗎?”
    帶著濕潤雨水氣息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冰冷,但帶來一種溫暖的觸碰感。
    “還有……那些冷冽的紫杉的手指會彎到我們身上嗎?”
    詩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輕微的顫抖,好像在忍耐著什麽,但最後還是把內心逐漸湧上來的情緒咽了下去。
    他沒有轉過頭。
    但他知道是誰——內心的情感幾乎是在瞬間就讓他明白了,那種溫柔幹燥到和周圍格格不入的溫暖情緒也讓他明白對方的身份。
    “我在這裏,艾略特。”
    北原和楓抱住麵前的人,發出一聲歎息,指尖溫柔地碰了一下對方沾著雨水的臉“想哭就哭吧。”
    他輕聲說“反正今天的倫敦是下雨的。”
    “北原……”
    然而詩人最後還是沒有哭,隻是緊緊握住了旅行家的手,轉身擁抱住對方,內心積累的惶惶不安與之前的內疚感幾乎爆發開來。
    “我不想忘掉你,北原,我不想忘掉你。”
    他把臉靠在對方的身上,口中發出下意識的呢喃,急劇而痛苦地喘息著,手臂緊緊地抱著這個人“不過幸好,我在忘掉之前抱住你了。”
    我不想……不想忘記我對你的愛。
    “是啊,你來了,就像是我想的那樣。”
    北原和楓一隻手緊握著傘,另一隻手則是抱住身前顯得有些狼狽的詩人,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用高興的語氣說道“很幸運,對嗎?”
    “可我還是快要全忘掉了,我隻記得分別,很痛苦的分別。對不起。”
    “對不起……”
    但是艾略特還是搖頭,緊緊地抿著唇,感受著被對方擁抱住的時候所產生的安心感,心髒卻痛苦得蜷縮起來。
    好像他隻不過是一個繼承了北原和楓朋友身份的小偷,借著“艾略特”的名字感受著本來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已經不算是之前北原和楓認識的艾略特了,就算是對方想要把他丟掉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北原和楓很重要,重要到他在再次見到對方後就結合著之前的記憶,明白了這個人對於自己的意義。
    “不要丟下我,北原。我……對不起,但是不要丟下我。”
    “好,不會丟下你的,絕對不會丟下。我都和你說了多少遍了。”
    北原和楓安撫性地拍了拍對方的背,看到蜷縮在自己身前的人抬起頭,露出那對倒映著彩色的黑夜和雨水的墨色眼睛。
    “收拾收拾,等會我們就回家。”
    旅行家替對方擦了一下雨水,溫聲說道。
    艾略特茫然地抬起頭,抓著對方衣服的手指沒有鬆開“回家?”
    “回鍾塔侍從。”
    北原和楓伸手揉了揉他的臉,唇角勾勒出微笑“回家。”
    或許是“家”這個帶著溫暖和歸屬感的詞匯成功地緩解了超越者下意識的不安,讓對方在接下來乖巧了不少,就是更粘人了一點。
    艾略特像是孩子一樣拽著旅行家的衣角,縮在傘下麵,和對方一起朝著咖啡店走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看著北原和楓——還有他身後五光十色的色彩,感覺好像是一副顏色毫無章法和規律的畫。
    他的眼睛裏倒映出的是教堂玫瑰花窗一樣漂亮的光線,但是給予這份光的卻是庸俗到和神聖毫無關係的牛津街。
    好暖和。
    超越者眨了一下眼睛,感受著傘下情緒溫暖的味道,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一點。
    或許是真正和北原和楓接觸的時間太短,而最近汲取的負麵情緒——尤其是談判時吃掉的貪婪和懷疑有點多,在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後,他突然有了種把這種溫暖也吃掉的衝動。
    那是很溫暖的、溫暖到他都有點無所適從的情緒,讓他都忍不住好奇擁有這樣的情緒是什麽感覺。
    反正隻吃一點點是不會被發現的,也不會有什麽很大的影響。而且有這麽多沒有被“消化”的負麵情緒,肯定是要正麵情緒中和一下的。
    “艾略特?”
    北原和楓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扭過頭有些疑惑地問道“有什麽事情嗎?”
    他的聲音像是被壓在雨水裏。
    詩人的腦海裏突兀地冒出這個想法。
    他上前湊得更近了一點,看著那對漂亮的橘金色眼睛,感覺這對眼眸漂亮得就像是夕陽變成了一汪湖水,同時擁有水的柔和與光的清盈。
    “北原。”
    他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最後主動地抱住麵前的人,目光垂落在水麵上,聲音在雨中顯得有些低啞“謝謝。”
    他最後什麽都沒有做。
    積水裏倒映出他們互相擁抱的身影,朦朧得恍如這是在另一個世界裏發生的故事。
    有水和鏡子的地方似乎上下的方向都是顛倒的,故事都是錯亂的,如同一場盛大的亂夢。
    所以就當某些想法是一場夢好了。
    艾略特笑了笑。
    在車燈的照耀下,在汽車的鳴笛裏,在雨聲和音樂聲中,他笑著說
    “我們回去吧,北原。”
    ——本身就是運動
    而不在與它值得想望的本身。
    愛本身是靜止不動的,
    隻是運動的原因和目的,
    無始無終,也無所企求。
    出自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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