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一個詩歌的夢

字數:8738   加入書籤

A+A-


    雖然說是馬上要前往下一個地方繼續自己的旅程,但是在走之前,北原和楓還是和納吉布最後好好地逛了一遍開羅。
    “我呢,想要給我的故鄉準備一個很有意思的玩笑,讓每個發現它的人都笑起來。”
    納吉布懷裏抱著一隻四處張望的雪白鴿子,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輕巧地晃著他的腿,然後突然抬頭對著北原和楓這麽說道。
    “生活就是要開開心心的啊,就像是甜品裏麵要加很多糖一樣!”
    他的語調又輕又快,伴隨著他身上的鈴鐺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明亮的眼睛像是藏著一個宇宙的星,給人一種灼灼生輝的錯覺。
    ——這是屬於還對生活和未來抱著真摯而純粹的期望的年輕人的眼睛。
    “比如帶著山魯佐德把牆都塗成彩色的”
    北原和楓也笑了一聲,坐在矮牆的牆頭上抬頭看過去,發現很多牆麵都被塗成了明亮的黃色和藍色,還有純紅和綠色,大多數都是簡潔明了的色塊,給人的感覺明朗而又大方。
    有點像是蒙格裏安的格子畫。
    旅行家這麽想著,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隻手抵住自己的下巴,朝著更遠的地方看過去。
    那裏還有很多看起來很抽象的線條在牆壁上流暢而又隨意地勾勾畫畫著,幾個看不出樣子的小人被有模有樣地畫在上麵,從人類的審美來看有點醜,但也怪可愛的。
    這些都是某位大象藝術家已經完成的藝術作品,此時她還在樂嗬嗬地用鼻子卷著牆刷用力地往上麵拍紅色顏料,把顏料拍得四濺,流出清晰的濺射痕跡,幾乎像是盛放到極致後裂開的花。
    “吽——”好有意思!如果可以拿這些東西洗澡就更好了!
    還是個孩子的小象快活地甩著腦袋,大大的耳朵一動一動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得出心情相當愉快。它放下刷子,用鼻子卷起北原和楓拖來放在這裏的樹枝樹葉,大口咀嚼起來。
    納吉布則是在邊上拍了拍山魯佐德的側身,語氣裏麵帶著十足十的驕傲:
    “北原,可不要小瞧人家哦,山魯佐德可是最最了不起的大象藝術家!”
    “藝術家”發出一聲代表讚同的嗚鳴聲,低下頭用力地蹭了蹭自己的家人,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巨大身體已經可以給人帶來濃重的安心感。
    “我可沒有瞧不起的意思:事實上的確比之前要好上不少——至少看上去幹淨多了。”
    北原和楓伸出手,接住一隻爬上牆跳到他懷裏麵的貓,半個身子藏在濃鬱的石榴樹蔭後麵,聲音裏帶著清朗的笑意。
    這隻貓還是當時躲雨時縮在他懷裏的那隻,吃到他做的貓飯後一副要賴上人的樣子,怎麽趕都趕不走。不過這次來的時候,它身上倒是多了一個飾品,不知道是因為它其實是家養貓,還是它偷來的。
    那是一個金色的結,形狀是代表生命的“提耶特”符號,看上去像是放下手的小人。
    “喵嗚”
    巴斯特爬到人類的肩上,用尾巴勾住對方的脖子,這下才很愜意地趴伏下來,燦金色的貓眼注視著這個變得五彩斑斕的街道,接著雙眸微微眯起,似乎也在笑。
    貝斯特在某些方麵有著和埃及的美神哈托爾相類似的權柄:她不是藝術的女神,但同樣給人類帶來音樂、舞蹈和愛。
    人們認為她會在月光下用貓一行靈巧的步伐跳舞,應和著動人的歌聲,目光與皎潔的月色一樣柔軟而又動人。
    而在這隻貓的視野裏,這些由大象用笨拙姿勢畫出的藝術品的確看上去不算漂亮,也沒有什麽技巧可言,隻是單純的即興的亂塗亂畫。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裏麵濃鬱得快要滴出來的“愛”和“幸福”。
    所有的藝術最初的形態都是來自於一種快要溢出的熱情,一種情緒無路可走之後的抒發,不需要任何的章法。
    “你也很喜歡,對吧”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順著懷裏貓咪的脊背摸了兩把,橘金色的眼睛裏有著柔軟的笑意:“就像是有很多花一夜就在開羅盛開了。”
    就像是鳳凰花一個晚上就燒紅了開羅的半個天空,接著是石榴花突兀的紅紅火火,好像要把太陽底下所有的陰暗都燒個一幹二淨。
    本來滿是灰塵和汙垢的牆顏色一下子鮮亮起來,就像是這座城市也像是一個被封在繃帶和石棺裏麵的木乃伊,之前隻是睡著了,給一個機會也能活靈活現地和人大吵一架。
    “咪。”
    貓主動蹭了蹭,發出嬌嬌軟軟的一聲,尾巴勾在了對方的手腕處。
    她是在表示認同,北原和楓也知道。
    旅行家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裏,用圍巾給她打了一個小小的柔軟的窩,然後從矮牆上輕鬆地跳了下來,把口袋裏的一個透明塑封袋打開,從中拿出幾片紙。
    “這是詩歌。”
    北原和楓似乎注意到了這隻貓有些好奇的眼神,笑著這麽說道,隨後把這些用阿拉伯語為主的各種詩歌。
    其中大多數都是阿多尼斯的。這位的原名是阿裏艾哈邁德賽義德阿斯巴,阿多尼斯是他的筆名。
    人們說,在阿拉伯世界裏,人人都是詩人。
    但是阿多尼斯毫無疑問的是其中最為優秀且特殊的那個。他在自己的祖國被認為是毀了阿拉伯詩歌的罪人,在世界上,他是阿拉伯語現代化的有力推動者。
    北原和楓自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在這個時代評價對方的功過,但是他喜歡阿多尼斯的詩歌,尤其喜歡對方詩歌裏的痛苦、熱情、悲哀,以及那種叛逆的少年氣。
    他的詩歌鮮明到讓你覺得有人正在字裏行間呼吸、大笑、哭泣、彷徨,讓你覺得有人在這片大地上為自由唱著不朽的歌,風與光在他身邊奔湧和流浪。
    北原和楓把寫著一首詩歌片段的紙串到繩子上,係在樹枝的枝稍,然後稍微退了幾步,嘴角勾勒起明亮的笑意。
    “你說有誰能找到這首詩呢”
    他低下頭,對著巴斯特詢問道。
    貓舔了舔爪子,接著微微偏了下腦袋。
    她想到一個詞——那是一個並非來自於埃及傳說、但是同樣古老而又神秘的詞匯。
    ktub
    她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個單詞的名字,金色的眼眸注視著被掛上去的詩歌紙片,好像通過這一張薄薄的紙看到了未來。
    命運總會指導著該遇見的人遇見。
    女神這麽想著,同時敷衍地用沒有任何信息含量的聲調“喵嗚”了一聲。
    她知道北原和楓能夠聽得懂宇宙的語言,但是神明想要自己的話不被聽懂有很多種方法——當然啦,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就是一隻單純的小貓咪,小貓咪當然聽不懂人話。
    貓貓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北原和楓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感覺自己懷裏的這隻貓大概正在想著什麽壞主意,於是捏了捏對方的耳朵。
    “趁他們正在畫畫,我們也把附近地方都藏完。還有一部分我打算坐車去別的地方貼——我們現在去找一棵鳳凰樹,怎麽樣你不覺得這首詩很適合放在鳳凰花下麵嗎”
    “喵嗷”巴斯特有些好奇地伸長自己的身子看了一眼北原和楓手心的詩歌,有些驚訝地睜圓了眼睛。
    “我愛,我生活,
    我在詞語裏誕生,
    在早晨的旌旗下召集蝴蝶,
    培育果實。”
    北原和楓把紙折成了一隻千紙鶴,掛在了鳳凰
    花曾經開過的枝頭,腳下踩著完全沒有人願意清掃的暗紅花瓣。
    巴斯特掛在他肩上,安安靜靜地看著,尾巴愉悅地卷起。
    不管在哪個文明裏,詩與歌都是一對互相糾纏的孿生子,所以帶來音樂的巴斯特自然也很喜歡詩。
    尤其是它還是一隻貓,一隻世界上最自由和驕傲的貓。
    有風吹過來,仿佛帶著歡笑和蝴蝶翅膀拍打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遙遙地傳遞。
    “我和雨滴
    在雲朵和它的搖鈴裏、在海洋過夜。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
    仿佛有一個驕傲的靈魂在星辰與大海之間站立著,肆意又張揚地回過頭來,他的存在就是某種對自由無聲的宣告。
    ——我讓自己登基,
    做風的君王。
    風很喜歡這首詩歌。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著上下翩飛的千紙鶴,隻感覺這隻紙做的小鳥仿佛要在下一秒就真的飛起來,飛到所有風的上方,飛到天空,號令所有的星辰。
    他嘴角微微翹起,目光柔和地注視著這隻小鳥,感覺風似乎在這片空間裏麵越擠越多。
    本來正在邊上看熱鬧的風先是愣了愣,隨後便熱鬧著,嬉笑著,念著這首詩裏麵的句子,滾來滾去地放聲歌唱起來,給周圍帶來越來越有力的風聲。
    “是有關於風的歌!”
    有風這麽說,抱住北原和楓的臉用力地吻了一下,接著很歡快地飛走,興高采烈地在空中滾了三個旋兒:“我們喜歡——”
    別的風也附和,擠到一起想要抱抱這個很可愛的人類,直到對方露出無奈的表情才嘻嘻哈哈地四散而開。
    “今天風好大啊,北原。”
    納吉布拽住自己快要被風卷起來的衣服,把抱著的鴿子放飛,看著這隻鳥拍打著翅膀遠去的身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他朝旅行家跑過來,拉住了對方的手,眨巴眨巴眼睛:“它們今天是不是很高興”
    “大概是吧……不過竟然會這麽開心嗎”
    北原和楓看著走得時候太過浩浩蕩蕩,以至於把地上的花瓣都卷起來的風,歎了口氣,感覺有些無奈又好笑。
    ——大概是這群小家夥孤獨太久了吧。
    他伸手撥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把懷裏的貓連同圍巾一起抱緊,微微地眨眨眼睛:“還要繼續畫嗎”
    “當然還要畫啊,北原你也去忙自己的詩好了。”
    納吉布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同時晃了晃手腕處的鈴鐺,讓這些裝飾的聲音更加急促和響亮起來,就像是一首快速敲著鼓點的歌謠。
    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象,一副很自信的姿態,聲音好像也要被風卷走似的:“我們一定能給開羅留下來一個非常——棒的驚喜!”
    開羅的風還是在常人看不到的視角裏麵熱鬧地奔跑,像是過年一般地把這首詩的內容傳得到處都是,嘰嘰喳喳地嚇跑了一群鳥雀。
    它們吹過沒有紅綠燈的街道,吹過尼羅河,把故事告訴了尼羅河流了不知道第幾個千年的河水,還跑到了沙漠裏大聲嚷嚷起來,讓煉金術師不得不帶了個耳塞才能繼續看書。
    它們還四處打滾,把它們玩了幾千年的破紙卷起來又拋出去,撒得滿開羅都是,發泄著它們內心的喜悅。
    然後它們回到開羅,在這座城市的耳邊大聲嚷嚷著,把這座城市成功吵醒後又惡作劇地四散而逃,隻留下了城市意誌迷茫地看著瞬間消失的風。
    北原和楓小心翼翼地把一首詩貼在垃圾桶邊上,很認真地按平,沒有在乎四周流淌著的糟糕味道。
    他想到納吉布之前跟他偶爾說起外麵,說開羅四周有幾座城市依靠回收首都的垃圾為生,其中一座被
    人叫做“紮布林”,就是阿拉伯語裏麵的“垃圾”。
    他們真真實實地生活在垃圾堆裏,每天像是忙碌的工蟻一樣去開羅把垃圾拖走,用車拉回自己的家。
    女人把那些腐爛惡臭的廚餘垃圾拿出來喂給豬,孩子處理塑料和布料垃圾,男人處理更有價值的金屬與玻璃,剩下的垃圾處理好進入每家每戶都有的垃圾處理設備……
    他們用垃圾製造串在一起的花串,編製美麗的地毯,製作衣服,甚至還有化妝品,就這樣過著自己的日子。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北原和楓想了很久,最後選擇在這裏貼下一首詩歌。
    這是他留給開羅的禮物,也是一個很小很微不足道的秘密,有關於詩歌的秘密,藏在這座城市隱蔽的角落裏。
    “有一種發小廣告的感覺。”
    旅行家這麽自言自語著,看著這首詩,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個麵孔失路的人——我向我的塵埃祈禱
    我唱出我去國流亡的靈
    唱給一次未完滿的奇跡,
    我逾越一個罹我千歌焚燒的
    世界並鋪開那道門限。”
    “但是隻要一想到也許有一個人,在把垃圾拖出來的時候看到了這首詩……哪怕是隻有一個人看到了這首詩,哪怕產生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觸動或者感動。”
    北原和楓把貓抱在懷裏,看向這首詩歌,聲音很輕、但也很堅定:“那麽這件事情就是有意義的。”
    詩歌在所有人沉默的時候負責歌唱,因為它們隻是在表達人的靈魂,所以就算是在哲學和科學都沉默的時刻,它也能發聲,喚醒另一個生命中的生命與熱情。
    “這麽一想,好吧,我知道我是在為我有點不太符合公共財產規矩的行為作辯護,但是把詩歌藏在城市裏,等著未來有一個人抬起頭看到不是很浪漫嗎”
    北原和楓又嘟嘟囔囔幾句,說到最後又笑了起來,有點自我調侃的意味:“嗯,就和在牆壁上麵塗鴉一樣浪漫。這樣開羅的垃圾堆也有自己的詩歌了。”
    想要尋找詩的人在看著周圍的一切時都會滿懷著期待,不知道這座城市裏有詩的人很可能被不期而遇的一行字打破平靜的一天。
    這樣也挺好。
    黑貓想了想,覺得這句話的確是有道理的,於是伸出爪子,勾住對方的衣服,把腦袋埋在旅行家的懷裏,同時“喵喵”叫起來,爪子撥動著自己胸口戴著的繩結。
    她這次來的時候脖子上掛著伊西斯之結的圖案,是伊莉絲遞給她的,因為這位魔法女神不能來到人世,所以隻能托帶。
    對方聽語氣不久就要從開羅離開,自己也得找個時機送給他……等等。她就是個動物神,而且還是和別的神權柄重合很大的神,似乎跟著對方離開開羅也沒有什麽事
    她也很久沒去巡視非洲領地了……
    貓女神下意識地舔了下爪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在她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被風吵醒的開羅的城市意誌已經爬上了牆,沉默地看著在垃圾堆邊上的兩個人。
    開羅的城市意誌是一條眼鏡蛇。
    準確的說,眼鏡蛇作為埃及王權的象征,代表的就是權利中心的那個國家。
    它安靜地看著,接著看了看城市裏被到處貼著的“小傳單”,蜷縮起自己的尾巴。
    算了。它想,隨後搖了幾下頭,伸出尾巴丟給這個身體基本上是在靠各種庇護才撐著的人類一個祝福,慢吞吞地繼續回去睡覺。
    它說被垃圾堆埋了的自己怎麽會做一個有關詩歌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