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亞馬遜是適合做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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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米有多高
    現代大多數的人可能已經失去了這個概念,但如果換一個說法,估計大家就能反應過來了。
    這大概是十六層樓的高度。
    十六層,當你從家裏俯瞰或者抬頭看著都市裏的高樓大廈的時候,你可以稍微地比較一下,或者想象著從那樣高的地方俯瞰的樣子。
    在十六層,人們大概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高樓,四周樓層不高的話還可以還看到遙遠蒼白的天空,或者是街道車流。
    而在熱帶雨林裏,西格瑪仰起臉,感覺自己的眼睛裏幾乎是滿溢著被這片森林用水汽分解成彩虹的陽光。
    “好美……”
    在這個世界還沒生活多久的西格瑪沒能從自己的腦海裏找出任何足以描述這個時刻的詞匯,隻是下意識地喃喃,聲音聽上去甚至有了點馬爾克斯特有的輕盈味道。
    彩色玻璃一樣的陽光色彩斑駁地在視野裏交織著,就像是被暈染開的玫瑰,精致瑰麗中透著仿佛不屬於這個現實的纖弱與單薄,籠罩著整個雨林還沒有醒來的夢。
    “這就是雨林頂端的風景嗎”
    他依靠在北原和楓的身邊,這麽問道,灰色的眼睛被從厚重雲層後冒出來的太陽點亮,變成了淺淡澄澈的淺銀,裏麵好像有著虹光。
    “其實還有更高的地方——亞馬遜最高的樹可是足足有八十多米哦。”
    北原和楓把手裏的一個果子塞到西格瑪的掌心,接著抬起頭,看著天空中仗著自己寬闊翅膀飛過的鳥雀,橘金色的眼睛中有著和太陽一樣燦爛明亮的笑意。
    他們在樹冠頂端。
    五十多米高的樹木在熱帶雨林組成了離地麵五十米的懸空的翠綠草原,在上麵時不時會冒出某些生物的窸窣作響,就像所有的草地那樣富有生機。
    一隻巨嘴鳥撲棱棱地飛上來,站在一根樹枝上好奇地歪過頭看著,長喙“哢噠哢噠”地張閉了幾下,然後就“歌爾恩歌爾恩”地叫了起來。
    與誇張的長嘴造型不同,它的叫聲尖尖細細的,有點屬於空山鳥語的輕靈與惆悵感,然後便朝著太陽的方向飛走了。
    “它的喙好漂亮。”
    西格瑪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隻體型巨大的飛鳥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剛剛那隻鳥的喙好像是烏木黑,但是根部微微泛著紅,上半部分的喙尖還是金黃色的,像是蓋了半個蓋子——我沒有看錯吧,北原”
    “是啊,光是嘴巴的顏色就比我們之前看到的某些鸚鵡還要多。”
    北原和楓伸手扶住邊上的樹幹,用帶著笑意的語氣回答道,眼眸也微微彎起:“這可是亞馬遜最豐富多彩的鳥之一。”
    這隻巨嘴鳥應該是黑嘴巨嘴鳥,巨嘴鳥家族裏麵難得的歌唱家,有著略帶哀婉的輕盈嗓子,唱起歌來有如全世界都在為它沉默,頗有中國最美的那首琵琶曲的意蘊。
    別有幽愁暗恨生。
    “走啦。”
    北原和楓伸手揉了揉還在出神的西格瑪濕漉漉的長發,忍不住笑了笑,聲音裏帶著明亮與輕快的色彩:“如果你還想看的話,我們明天還可以再爬上來看一次:亞馬遜熱帶雨林總是不缺太陽和可以看到太陽的早晨的。”
    能看到這種主要以懸掛漿果為食的巨嘴鳥,說明這裏應該有不少樹上的漿果,說不定還有亞馬遜雨林生活在樹上的靈長類動物。
    所以還是先下去找點東西吃飯比較好。
    本來對被早上拖起來爬樹感到很不情願的西格瑪捂住自己的腦袋,但是沒有躲開,反而哼哼唧唧地埋到了北原和楓的懷裏,口中還嘟嘟噥噥著什麽。
    “為什麽不說加西亞啊……”他抱怨道,“明明他看起來也不想下去。”
    北原和楓
    伸手把人抱住,姿態無奈而又親昵地戳了一下對方的臉,然後看向在邊上自顧自地晃著腿的馬爾克斯。
    “因為濕漉漉的……”
    青年似乎注意到了旅行家的視線,小聲地說著,然後甩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有一小縷沒有被紮上去,隨著他的動作晃來晃去。
    樹梢間漏下來的陽光在雪白的發尾暈染成七彩的顏色,搭配上他那張缺乏足夠生動表情的精致麵孔,總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可愛。
    “我在下麵有一片很大的棕櫚葉子。”
    北原和楓看著馬爾克斯晃腦袋的樣子,抿了抿唇,勉強沒讓自己沒笑出聲,而是語氣輕快地說道:“如果你要的話……”
    “那我先下去了哦。”
    馬爾克斯轉過頭,淺黃紫色的眼睛看向北原和楓,隨後眨了眨,聲音快速地響起,聽起來似乎含有一種莫名的愉快。
    西格瑪靠在北原和楓肩上,有點不太理解似乎獨屬於這兩個人之間的啞謎,直到他下來後看到馬爾克斯手中舉了一把特別大的棕櫚樹葉,儼然打算把這片子當做傘為止。
    不說牢固不牢固,棕櫚葉其實本身的羽毛形狀不太適合當傘。如果熱帶雨林下起雨來,估計也是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舉著除了費力氣幾乎沒有別的用處。
    “所以,”西格瑪歪了歪頭,有些疑惑,“北原為什麽知道加西亞喜歡這片葉子”
    “因為他想要一朵屬於自己的雲啊,這樣他就可以帶著一場來自雨林的雨到處跑……”
    北原和楓伸手接住一個朝自己丟過來的不知名果子,抬起頭看向發出“沙沙”聲響和尖利叫聲的樹葉,隻看到了一大片劇烈的搖晃,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一群淘氣鬼。”
    這一看就知道是一群猴子的惡作劇,就是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品種。不過它們也算是有分寸的小家夥,至少砸來的是果子。
    “雨”西格瑪也朝著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下意識地重複了北原和楓剛剛所說的話。
    馬爾克斯正在蹲著身子,用專注的目光看著樹底下不知道什麽時候長出來的蘑菇,巨大的羽毛狀綠葉被他小心翼翼地舉起,好像在為這個蘑菇下一場小型的雨。
    如果手裏的葉子是一朵翡翠綠色的雲……
    西格瑪覺得自己想象不出來,但是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那樣的場景一定會很美,美到讓他忍不住有些羨慕。
    羨慕北原和楓和對方有著這樣的一個和現實截然不同的、荒誕又光怪陸離的世界。仿佛他們的靈魂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倒影裏,或者飛翔在比五十米更高更遠的天空,永遠不會被拉入人類平凡和庸俗的輪回。
    和他這個隻能活在地麵上的人截然不同。
    西格瑪呼出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些失落起來,莫名其妙到他自己都覺得這種情緒來得有些矯情。
    他突然發現,自己或許也是喜歡高空的。
    隻不過他根本飛不到那個地方,所以之前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而已。
    “我不喜歡下雨。”西格瑪內心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這麽說,同時扭過頭,嘟噥著,“果然我還是和加西亞那個家夥相處不來。”
    “但是某個人每次聽的時候都很認真呢。”
    然而北原和楓側過頭,微笑著拆穿了還不滿兩歲的孩子的發言,順便把人抱到了懷裏,腦袋靠在對方身上,帶著笑意的聲音懶洋洋地拉長:
    “所以西格瑪你果然還是很喜歡聽人講睡前故事的,對吧”
    西格瑪身子不怎麽明顯地僵了一下,然後扭過頭,惱羞成怒地反撲上去,張牙舞爪地把本來就沒有反抗意思的旅行家壓在了下麵,之前的小感觸瞬間煙消雲散:
    “北原!加西亞那個家夥
    就算了,你這是什麽哄小孩子的語氣啊!”
    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馬爾克斯微微歪了下腦袋,然後把棕櫚葉小雨傘靠在了邊上。
    他將臉靠在自己的膝蓋上,目不轉睛地認真看著麵前這一團綠色的蘑菇——外表有點像是常見的平菇,還有點像是一朵皺巴巴的花,外麵是綠色的,而內部是很淺淡的白綠。
    美麗又普通,在雨林裏幾乎和蛇一樣容易讓人忽略。
    青年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然後微微眯起那對色澤淺淡的眼睛,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沒有被人完成好的微笑。
    然後他站起身,回頭去看埋到北原和楓懷裏折騰累了、幹脆就這麽開始補覺的西格瑪,露出一個很淺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的笑。
    馬爾克斯突然想到馬孔多當年沒下雨的好日子了,並且現在就想要鑽到北原和楓昨天在火堆邊考得暖烘烘的毯子裏,好好地打一個哈欠。
    他知道北原和楓肯定會把火堆搭在他身邊,到時候西格瑪也會湊在他的邊上,雖然肯定要抱怨幾句,但在發現他的手冰涼一片後還是會勉勉強強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心。
    馬爾克斯有時候覺得,人們都太孤獨了,但走進餐館,仍會選擇無人的桌子。
    或許孤獨的人隻有和同樣孤獨的家夥湊到一起,這才多多少少會變得稍微熱鬧一些吧。
    “北原,西格瑪。”
    他說了一聲,把自己的傘撿起來,聲音輕盈朦朧得比霧氣中飛鳥的羽毛更像是一場雨,但是淺色調的眼睛卻是明亮的。
    “我們今天去看螢火蟲吧。”他說。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看了一眼懷裏的孩子,伸手沿著對方的頭發順下,隨後抬起眼眸,橘金色的眼底滿是笑意,壓低了聲音,這麽問道:
    “是亞馬遜夏天最美的螢火蟲嗎”
    夏天的亞馬遜有著世界上最多的螢火蟲,有著世界上最多的星星的光,有著最多最多的有關於星星的夢。
    於是馬爾克斯認真地回答:
    “不,是亞馬遜一整個夏季最美的夢。”
    西格瑪感覺自己做了一個足夠漫長的夢境。
    夢裏大片大片的顏料被鋪開,五彩斑斕的絢爛斑駁地交織,豔麗到如同恒星燃燒的火焰,滾燙地碾壓過血液,在血管裏燃燒到沸騰。
    他應該坐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在湧動的色彩裏抬頭看著遠方,身上感受著一種鑽到骨子裏的、發痛的冷冽。
    但他自己卻好像並不難過,甚至還在看著流星——天空中燃燒的天體。
    漂亮,美麗,脫離了大部隊,獨自來到地球的星星。
    西格瑪仰起臉,看著星星滑落的樣子,沒有伸出手試圖捕捉,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感受著滾燙和冰冷交雜的痛苦。
    或許還有羨慕。
    ——到底是一顆劃破了夜空的星星啊。
    就算是掉了下來。
    西格瑪歎了一口氣,這麽想著,直到安靜的世界一點點地翻湧起喧囂的聲音。
    “西格瑪”
    北原和楓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似乎帶著某種期待的意味,讓人覺得他那對橘金色的眼睛一定在夜晚的森林裏閃閃發亮:“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麽西格瑪有些模模糊糊地想著,但不是很想睜開眼睛。
    “噓——仔細聽。”
    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的西格瑪晃了晃腦袋,把頭靠在北原和楓的身上,努力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嘈雜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再清楚不過的,隻有氣囊才可以支撐發出的高低起伏的鳴響。
    就像是在池塘邊,青草叢裏,伴隨著夏日潺潺的水聲所響起的……蛙鳴。
    西格瑪愣了愣,在意識到他們還在亞馬遜後驚訝地睜開了眼睛,朝著四周望去。
    周邊是大片大片的棕櫚,樹底下生長著無數正在發著瑩瑩綠光的熒光蘑菇,就像是森林裏幽靈們的晚宴,瑰麗地照耀著四周的角落。
    而在其間,無數的螢火蟲帶著它們的燈光在密林中高地飛舞著,整座森林仿佛浮動在星海靜謐的水波中——而且傳來了真實不虛的蛙鳴。
    西格瑪抬起頭,看著遮蔽住天空,隻留下一片黑暗和無數浮動螢火蟲和發光蘑菇的樹木,微微有些出神。
    他試探性地走出一步,腳下傳來熟悉的踩住枯葉的聲響與質感,穩穩地落在地麵上,也不知道是安心還是失落地呼出一口氣。
    這裏不是星海,不是宇宙,這裏還是地球的亞馬遜,那個神秘而優雅的雨林。
    但是它美得不亞於任何宇宙的風景。
    “還記得嗎我說過,玻璃蛙是雨林中那些矮小的植物所做的夢。”
    馬爾克斯的聲音響起,有著和四周環境融為一體的虛無和空靈感:“而螢火蟲是那些想要見到星星的水做的夢。”
    亞馬遜是一個適合做夢的地方。
    因為這裏的樹生長得太高太密,隔絕了一切打量的視線,所以任何存在都可以毫無忌憚地做自己想要做的夢,不用擔心任何人的指指點點。
    所以亞馬遜一向美得荒誕而又絢麗。
    “很美的夜晚,不是嗎”
    北原和楓揉了揉愣住的西格瑪的腦袋,垂下眼眸,笑著這麽說道:“這可是亞馬遜盛夏嘉年華的開幕式哦。”
    旅行家伸出手指,在西格瑪的眼眶邊輕輕地擦了一下,橘金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神色在螢火蟲的光輝下顯得柔軟而又溫柔。
    “在這個晚上,做什麽樣的夢都可以的。在亞馬遜,做夢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北原和楓和螢火一樣柔和的聲音響起,似乎伴隨著一聲帶著笑的歎息:“別哭啦。”
    “誒不,我沒有哭,我隻是……”
    西格瑪下意識地回過神,想要為自己的出身辯解什麽,但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眼眶稍微有點泛紅。
    他就是一個對於現實缺乏期待和妄想的普通人,最大的想象大概就是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或者至少永遠不要被世界徹底拋下。
    他要去麵對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要去填補自己前麵十幾年的空白,要去努力跟上旅行家的腳步,惴惴不安於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再也跟不上對方,失去這個朝自己伸出手的人。
    西格瑪根本沒有力氣去想別的,就像是一隻生下來就沒有嚐試扇動羽毛的飛鳥,自然而然地就忘掉了怎麽飛。
    做夢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對於掙紮著生活的人來說,尤其奢侈。
    最後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北原和楓,用力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裏,四周的樹木高聳,蛙聲一片。
    “也謝謝你,加西亞。”
    西格瑪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對馬爾克斯也說了一聲。
    對方則是眨了眨眼睛,好像雪白的睫羽上麵也和雨林的闊葉植物一樣,蒸騰凝固著露水,有陽光在裏麵被分解和拆分。
    他站在無數的螢火與發光的蘑菇裏麵,麵孔被朦朦朧朧的光輝照亮,淺紫黃色的眼睛無比清晰地倒映出這兩個人的影子,然後微笑。
    或許是全身太淺色係的原因,馬爾克斯總會給人一種“快要消融”的感覺,就像是他是用世界上所有易逝的、短暫的、美麗到不真實的東西做成的。
    他給人的感覺是春天快要來臨時的雪,黎明將要醒來時的夢,太陽快要升起時的霧氣,溫度即將上升時的露水
    。
    “沒事哦。”他說,“隻是你真的很像我的小妹妹。她的頭發也是白色和紫色……隻不過比例不太一樣而已。”
    “在馬孔多雨季的最後一天,她被我的母親抱著走到了海裏。”
    馬爾克斯側過頭,聲音聽上去輕飄飄的,比飛翔的螢火蟲更加輕盈:“她也很喜歡你。至少我是這麽相信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喜歡西格瑪。
    他喜歡對方身上的孤獨,喜歡對方和自己的小妹妹很像,喜歡對方在泥淖裏掙紮著想要飛出去的靈魂。
    他喜歡西格瑪,是因為他記得自己有一個弟弟是被人忘掉後活生生地餓死,一個妹妹是喝了掉入死掉的鳥的水井的水病死,一個認識的人被螞蟻啃食殆盡,自己的父親是被一道閃電帶來的火燒死,他們的家族血脈裏就流淌著孤獨和荒誕的詛咒。
    ——而他知道,同樣孤獨的對方不會這樣,不會和他們一樣有著類似的結局。
    “所以,我很高興。”他用輕盈、虛無、但的確在表達高興的語氣說道,“關於你真的很高興這件事情。”
    無數的螢火蟲還在起飛,好像氣球鬆開手後飛到遼闊的天宇裏,帶著微小的、但是誰也不可以忽視的美麗的光。
    今天的亞馬遜雨林安靜得一如既往,也熱鬧得一如往。
    沒有出聲,把對話留給了兩個孩子的旅行家耳邊聽著蛙鳴,最後笑了笑。
    真美啊……
    他是說這場仲夏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