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金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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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西格瑪是被馬爾克斯從羽蛇神的身上撲下來的。
兩個人在草地上麵滾了好幾圈,成功地讓本來還對馬爾克斯生著悶氣、隻打算去找北原的西格瑪又軟乎了下來,主動和對方像是小動物一樣貼在了一起。
他們表達情緒的方式都算不上聰明,甚至可以說稍微有點笨拙,隻是很親昵地把自己的身體和對方靠在一起,感觸著對方的體溫。
“他們兩個的感情還是那麽好。”
北原和楓在邊上看了眼這兩個人滾成一團的孩子,微笑著說道:“再這麽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帶西格瑪走了。”
“別不好意思,加西亞可不會在意分別——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估計從來都不會花時間來刻意想念我。”
博爾赫斯笑著說道,同時吹散手中的蒲公英,看著垂落著飛絮的種子開始飄飛。
輕盈得如同下著一場盛夏的小雪,朦朧如長了羽毛的月光。
他的視線追著這些毛絨絨的傘,最後落在北原和楓的身上,看著這位年輕的旅行家坐在草坪邊的欄杆上,一隻手撐住橫欄,側過頭去看天空中還在久久徘徊的彩色飛鳥與玩鬧的羽蛇。
他的眼睛中有著和陽光一樣和煦的色彩,金黃色的,好像也有著倦意和孤獨。
像是動物園裏一隻性格好過了頭的老虎,有著金黃色的皮毛。它的目光和欄杆無止盡地糾纏著,用貓科動物從容而柔軟的步伐圍繞著籠子徘徊,行走在這個狹小的宇宙。
“孤獨的人都會互相吸引的,我總是這麽覺得。”退役的魔術師安靜地注視了他幾秒,接著垂下眼眸,聲音慵懶而緩慢,像是在念一首縈繞著星光與夢的詩歌。
“因為他們體內的音樂都在演奏一篇與大多數人截然不同的曲子。太孤獨了,所以我們注定會聚在一起,就像是在一本書上寫下的命運。”
“就像是西格瑪和加西亞,還有我在旅途中遇見的人”
北原和楓溫和地眨動了一下眼睛,用微笑的語氣說道,似乎沒有注意到博爾赫斯在聽到這句話後故意咳嗽了一聲。
退役的魔術師盯著北原和楓,眼睛眯起來,從喉嚨裏發出兩個難懂的音節,最後從口袋裏掏出來被微胖了不少的兔子,自己抱著了。
北原和楓扭過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欄杆上輕盈地落地。
“當然,還有我們。”他說。
博爾赫斯抬了下眼眸,但也沒有把兔子遞過去,而是把這個乖巧的白團子貼在臉上,閉上眼睛,懶懶散散地開口:“你今天還沒有給我講讀書呢。”
“《堂吉訶德》,你答應過我的。”
大人之間的交流往往都帶著別扭的味道,像是兩個孤獨的陌生動物在互相試探著彼此的性格與底線。孩子們則要簡單很多,在各種意義上。
馬爾克斯把西格瑪拽到自己的懷裏,心滿意足地蹭了蹭對方,也沒有管自己頭發上都沾滿了草屑和夏天草木豐沛的汁水。西格瑪則是在一開始的高興勁過了後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圍巾裏縮著的小藍鳥暈頭暈腦地“啾啾”叫了好幾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加西亞——”
西格瑪縮了縮身子,忍不住喊了一聲,把臉埋到對方的身上,感覺自己身上肯定被滾得全部都是草屑和泥土。
因為他聞到了微微的草腥味與土地的腥味,還有野花與草木根莖上清甜的香。
不怎麽濃烈,但近得好像就在鼻尖,仿佛是把腦袋探到了盛開著野花的花叢裏。
與天空截然不同的感覺。
剛剛從羽蛇神的身上下來的西格瑪下意識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
沒有
風中那種呼嘯而至的自由與灑脫,但是更加富有真實感,仿佛能夠聽到溫熱土壤下大地有力跳躍著的心髒,濕潤的泥土沉甸甸地負荷著自己的身軀。
莫名的溫暖與安心。
馬爾克斯歪了歪腦袋,於是沒有繼續帶著西格瑪這麽在草地上無休無止地滾下去,而是伸出手擦了擦西格瑪臉上麵沾到的草屑,淺紫黃色的眼睛似乎很專注地看了西格瑪幾秒。
對方平時被打理得很好的、紫白雙色的頭發現在顯得有點亂,不知道是被風吹亂的還是在地麵上滾亂的。頭上的花冠歪歪斜斜的,發絲中間夾雜著不少草根碎屑,還有少許的泥土,看上去有點狼狽。
那對淺灰色的眼睛給人一種固執而又柔軟的感覺,平時總是讓人想到銀子或者石頭。但今天的太陽太燦爛了,以至於盛了滿滿一碗來自太陽的光後給人的感覺像是清澈的泉。
馬爾克斯眨了眨眼睛,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有點高興——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高興,但他也不在乎。
反正肯定是因為西格瑪,這就行了。
“看。”
他用自己慣有的輕盈聲音很簡潔地說道,從口袋裏拿出來了一個什麽,接著兩隻手合攏,很珍視地把這個東西束縛在掌心裏。
他垂下的目光和聲音給人的感覺都像是一團模模糊糊的霧,但又不僅僅像是霧氣,好像有什麽在裏麵撲朔著翅膀。
西格瑪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馬爾克斯笑了笑,把手鬆開,看著裏麵飛出來一對墨黑色中滲透著翠綠與寶石藍的翅膀。
一隻漂亮的昆蟲有些驚惶地拍打著自己的雙翼,周身的冷色調讓它看上去稍微有點冷清,翩然如蝴蝶地在空氣中徘徊。
這種昆蟲的身上有一種孤獨又寂寞的皎潔,如同浮在迦勒底還上麵的月亮,裏麵蔓延生長著月桂樹的藤蔓與花環,流淌著彩虹般的燦光。
“給你的禮物。”馬爾克斯說道,接著伸手戳了一下西格瑪的臉,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恭喜成年。”
月亮蛾,也稱錦紋燕尾蛾。
自從北原和楓和他在雨林皎潔的月光下聊過有關於飛蛾的事情後,馬爾克斯就一直想要送給西格瑪這樣一隻南美洲特有的飛蛾了。
——而且他也覺得這種顏色看上去就有點孤獨的飛蛾很適合對方。
西格瑪仰起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但最後還是沒有把這隻昆蟲攏在手心,而是看著它翩然飛到無法觸碰的高空。
他突然想到了在馬達加斯加,北原和楓和他一起坐在花叢中間,看著馬達加斯加島上的太陽蛾張開翅膀,數以千計地飛過天空與大地,就像是流淌溢出的彩虹,開始它們浩浩蕩蕩的遷徙。
“……加西亞。”
“嗯,我在這裏。”
臉皮有些太薄的西格瑪垂下眼眸,也不知道正在想著什麽,但最後還是勾了一下唇角,朝自己的朋友露出一個特別燦爛的笑。
“謝謝。”他最後這麽說,然後給了對方一個擁抱,靠在對方的身上,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不用謝。”馬爾克斯摸了摸西格瑪的頭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很認真地回答,“隻要我下次吹豎笛的時候你不要戴上耳塞就行。”
“不行,就這個不行!”
西格瑪愣了一下,然後非常堅決且堅定地搖了搖頭:“你自己都戴著耳塞呢!”
“什麽耳塞這個我知道,豪爾赫每次聽我唱歌的時候都要戴耳塞!”
就在這個時候,羽蛇也玩累了,拍打著翅膀從天空上麵飛下來,越飛身體越小,最後變成了一條蟒蛇那麽大的體型,胖在了兩個人的周圍。
它把腦袋低下來,先是高高興興地蹭了一遍西格瑪這個
自己今天的玩伴,然後又撒著嬌翻出肚皮,鬧著要吃玉米了。
“唔。”無端被喊了一聲的博爾赫斯先是抬了一下頭,發現隻是庫庫爾坎瞎嚷嚷後像是缺乏脊椎似的,繼續躺平了下來,整個人都像是一灘固液混合物。
北原和楓停下讀書,有些驚奇地戳了一下好像融化了的博爾赫斯,結果得到了一連串不滿地嘟囔。
“不要斷在這個情節——”
博爾赫斯翻了個身,抱怨道。
他把自己的身子枕在北原和楓的肩上,垂下眼眸同樣很認真地看著旅行家手中翻開的書,但視線似乎有點虛無。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完全沒有在意北原和楓別的動作,就像是全部的心神都在書的內容裏,聽到精彩的句子和喜歡的情節會高興地猛貼在北原和楓的身上吸一口。
他還喜歡北原和楓在每一章的末尾,講完一個情節後說一說他旅行中的故事。不管是與超越者有關還是普通人有關,聽到裏麵某些異能大戰時的老對手和朋友時還會短促地笑上兩聲。
“這聽上去就像是一本真正的書那樣。”
博爾赫斯在某次聽北原和楓講他在意大利的故事時這麽說,聲音裏帶著濃濃的笑意:“你的朋友很有你講的那些書的氣質——比如說那位塞萬提斯先生,我能喊他堂吉訶德嗎”
“應該不會太高興,他可不像是堂吉訶德那樣最後後悔了。”
北原和楓抬起頭,眼眸彎起,似乎想到了那位還在地中海上被薄伽丘拉著到處尋找古希臘神話時代的怪物的騎士,還有他剛剛接觸現代社會時的笨拙。
“他是……永遠也不後悔的騎士。”
驕傲的,不會為世界改變自己的原則,永遠履行著自己心中正義的騎士。
“不過這本的確是我在他的靈魂裏麵看到的書。”北原和楓有些懷念地翻過一頁紙,來到下一章的開頭,然後用調侃的語氣問道,“是不是感覺有點不可置信”
“為什麽要不可置信”
博爾赫斯這個時候反而有些奇怪地看了北原和楓一眼,翻了個身,像液體一樣滑下來,勉強坐直自己的身子。
“書籍,其實從某個角度上來講,我有很嚴重的書籍崇拜。當然,這不是作者崇拜,那些作者我沒有多大的興趣,我隻是對書裏麵的思想和內容感興趣而已。”
畢竟如果一本書沒有作者,放在他的麵前,他還是一眼就能夠喜歡上。而作者如果沒有寫出那些書……那還叫作者嗎
博爾赫斯甩了甩腦袋:他是真的一點也不在意這本書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更不在意這本書的來源是不是有點不科學。
畢竟他自己就生活在一個近乎於抽象的世界裏麵,而在這個世界裏……
“我相信書籍的力量,它足夠支撐起一個人的靈魂。我對於書有兩種偉大的想法:一個是當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書被集中在一個如同巴別通天塔那樣偉大的圖書館裏的時候。也許整個世界都會因此而變得完整,宇宙將會擁有無窮無盡的希望。”
博爾赫斯稍微安靜了一會兒,注視著北原和楓,然後微笑起來:“所以我從來不認為人的靈魂裏沒有書,如果真的沒有,那一定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可悲透頂了。”
北原和楓看著博爾赫斯,在他微微泛著水波般波瀾的視角裏,博爾赫斯的身後正是一個佇立著通天塔般圖書館的街道。
圖書館是八角的閣樓,很高。而街道上是金黃色的夕陽。
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這條街還是綠色的,翡翠般的書和蒼藍的天空把一切渲染成璀璨動人的藍綠色。但現在已經到了秋天,樹葉和樹幹都是深深淺淺的金黃,就連通天塔也變成了黃金澆築的燦爛,在夕陽下麵發光。
在街道上,這座
圖書館高得有點像是悲劇的旗幟,讓人想到巴比倫人建造起通天塔的結局,孤獨與雲在寂寞的街道上無聲無息地結網。
流動的金沙從圖書館的頂端沿著八個角霧氣似的傾瀉而下,蒸騰出模糊的幻影。給人的感覺是一根孤獨的脊椎,一節節地蔓延到天空。
“那第二個呢”
北原和楓挪開視線,似乎突然間沒有了繼續看下去的念頭,但還是笑著詢問道:“你第二個關於書籍的想法呢”
博爾赫斯偏過腦袋,想了想。
“我很久以前去歐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作牧神的家夥……他說,世界其實是為一本書而存在的。”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按住自己的帽子,然後滿不在乎地笑了,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剛剛說了什麽樣的話似的,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但是我覺得,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另一句話。”
“我們是一部神奇的書中的章節字句,那部永不結束的書就是世界上唯一的東西。”
博爾赫斯重新躺下來,靠在北原和楓的肩上,抬頭看著天空中金黃色的太陽,配合這句話般地張開了雙臂,柔軟的目光裏有著一種他人難以理解的深情:
“說的確切一些,就是世界。”
“當然啦,這隻是一個想法!想法!”
博爾赫斯稍微停頓了一會兒,突然著重語氣地強調道,同時朝北原和楓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聲音輕盈:“好了,這下是不是輪到我問你有沒有被嚇到了”
北原和楓抬起眼眸,貌似很無辜和茫然地看了回去,並沒有怎麽給身邊的人麵子,慢吞吞地說道:“很抱歉,但似乎沒有”
“如果博爾赫斯先生沒有某種感覺才是讓人驚訝的吧,畢竟是這麽敏銳的人。”
旅行家的語氣很平淡,帶著理所當然到讓人有點受寵若驚的信賴:“何況這個世界的真相還是……”
“噓。”退役的魔術師咳嗽了一聲,壓下內心莫名複雜的感覺,把手指放在旅行家的唇邊,然後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給人的感覺很有一點莫名其妙的默契。
“某些東西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就算是知道也是一樣。”
博爾赫斯的一生在夢裏行走,在書籍裏麵行走,在魔術的奇跡裏行走,在種種回憶和印象構築的幻覺裏行走,在不同的可能性和時間的夾縫裏行走——為了某一個和他摯愛的書籍有所相關的真理。
他抓住這個世界上抓不住的風,捕捉月色的光華,在茫茫大海裏打撈某一個被潛意識的海洋所遺忘的句子,最後找到了真相,但是也因此保持了戲謔般的緘默。
人和命運就是這樣的纏鬥的,以一個單詞那樣渺小的身份。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在眨了眨眼睛後問了一句:“所以,加西亞的家族到底是因為什麽才遭受了那個詛咒”
“你不是也猜到了嗎”
博爾赫斯攤開手,慢悠悠地回答:“因為他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真理和孤獨往往是一對孿生的兄妹,一起在人的血脈裏流淌。從知道某些東西的那一刻開始——”
“那些沒法回到渾渾噩噩的從前的人、不能容忍自己重新睡下去的人,就注定要習慣孤獨這個永遠的詛咒。”
“但這不重要啦,反正加西亞作為他們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都不在意。不過我當年追著線索來到馬孔多的時候還真是嚇了一跳……哈,這其實也不重要,快點講下一個章節的故事——”
博爾赫斯拖長聲音,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慵懶地眯起,語氣聽上去一點也不客氣:
“要不是體諒你之前讀書讀得嗓子都啞了,我才不會犧牲那麽多讀書的時間陪你聊這些無聊的東西。”
“好好好。”
北
原和楓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書籍上麵的字跡,在讀書之前突然開口詢問道:“對了,需要回去的時候買些向日葵和金百合嗎你床頭的花瓶估計要換新的了。”
“為什麽不是紅百合啊……”
博爾赫斯趴在北原和楓的身邊上,小聲地嘟噥了一句:“有這麽明顯嗎”
北原和楓笑了一下,伸手小心地揉了揉對方黑色的頭發,發現沒有被躲過去,隻是被嫌棄地看了一眼。
在燦爛的日光下,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沒有在地麵上落下任何的影子,就像是一個不屬於人間的彩色幻影。
“金百合也很好看的。”
“嗯,我知道……是很漂亮的金色。”
博爾赫斯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世界。
他的視野裏隻有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黃,勉強地勾勒出幾個物體模糊的輪廓,就像是被硫酸浸潤後的畫卷、亦或者是秋天的葉子,透著脆弱的斑駁。
他抬起頭,看向北原和楓,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那清晰的、屬於真實世界的金色:
它不是本應該屬於大自然中紅色與綠色與藍色的色彩,而是真正的金色。
然後笑起來。
“好吧,雖然有點懷念紅色。”他說,“但金色其實也很好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