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探戈

字數:7950   加入書籤

A+A-


    博爾赫斯翻了翻自己手中的書——他的視力讓他沒有辦法讀,但這改變不了他翻書的習慣,好像這樣就可以讓那個圖書管理員的職業在現實中繼續延續下去。
    “如果說我人生最終極的夢想是收集到這個世界所有的書,那麽,我發誓還是有一種書是我永遠都不會想要搜集的。”
    博爾赫斯平時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點隨意和慵懶的姿態,但這一回他嚴肅了不少,語氣聽上去也有著一種莫名的認真,雖然並沒有保持太久就重新“啪嗒”躺回了座位上。
    他靠在北原和楓的肩頭,聲音聽上去夾雜著一種不知道是嫌棄還是厭倦的語調:
    “那就是我自己的書。”
    北原和楓給對方倒了一杯水。博爾赫斯則罕見地沒有對要從食道進去的東西產生什麽抗拒的情緒,直接喝掉了,隨後是一個懶洋洋的哈欠。
    旅行家看向外麵:加勒比海在夕陽下是一塊橙色的寶石。燦爛的金色與橘紅一圈圈地蕩漾開來,流淌著絲綢般柔軟的光滑。
    鯨魚巨大的尾巴在海麵上拍起,濺起無數晶瑩的水花,隨之而來的就是列車的聲響都無法完全遮蓋的遙遠鯨鳴。
    加勒比海是一片無數鯨魚和海豚繁衍生息的家園,尤其是加勒比海上的多米尼克,算是世界上唯一全年都可以看到抹香鯨的國家。
    除此之外,還有座頭鯨、偽虎鯨、領航鯨等鯨魚聚居在這片地方,眾多的海豚在蔚藍的大海深處追逐玩鬧。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片海,看著列車頂端發出的光在海裏投下明亮的色彩,看到雪白的浪把清晰的影子卷入一片花朵似的純白。
    “唔,看起來你似乎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什麽樣子的,博爾赫斯先生。”
    北原和楓看著充滿視野的、與他的眼睛幾乎是同樣顏色的水,突然用有些調侃的語氣說道。
    博爾赫斯眨了下眼睛,隨後失笑。
    “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家夥。我會設計一個通往不同可能性的迷宮,我會在迷宮裏麵裝一萬麵鏡子來讓人看到一萬個自己,我會把時間顛來倒去地打成一個結。怎麽說來著充滿著形而上學的花裏胡哨。”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指了指自己的大腦,懶洋洋地哼笑了一聲,仰躺在座位上麵,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在逐漸暗沉的暮色下有著仿佛在發光的瑰麗。
    “但我不喜歡。”他說,“我討厭無限和永恒的重複。雖然我一直在幹這件事情,就像是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頭似的,但這不妨礙我對自己產生厭倦。”
    北原和楓知道西西弗斯的神話:
    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頭。這是眾神給他的懲罰,一個不可能被完成的任務。但是他還是推啊推啊,每次推了一半就滾落下來。
    ——和博爾赫斯之前所說的、那個永遠沒有辦法聽到最後一本書的夢一樣。
    或許在漫長的歲月裏,就像那個也許真的能夠做完的夢似的,西西弗斯的確有那麽一兩次把巨石推到了山頂,但是山頂大概也是放不穩這塊石頭的,就像是人永遠也沒有辦法清晰地捕捉夢裏麵的東西。
    北原和楓不敢說自己完全明白了對方的這個比喻的含義,但他的確感受到了某種痛苦和在孤獨中生長的焦慮與煩躁。
    博爾赫斯看起來是他認識的所有人裏對一切都最滿不在乎的那一個。
    他似乎沒有任何享樂的需要,對於絕大多數事物都興致缺缺,漫不經心又隨性,隻要有書就可以高興起來——但實際上,他其實是最為某個“沒有辦法捉住的東西”而焦慮的,即使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捉住的是什麽。
    像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老虎,正在煩躁而又徒勞地沿著籠子的邊緣踱步,重複著一圈又一圈的沒有止境的循環
    :不過就算這樣,他也不需要來自別人的同情。
    於是旅行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博爾赫斯手中的書拿過來合上。
    “今天想要聽我什麽樣的書”他詢問道。
    “《神曲》吧。”
    博爾赫斯在捕捉到“書”這個字眼後,之前身上厭倦的氣息都一下子消退了不少,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都仿佛亮了起來,像是構思了無數遍那樣地快速回答:“我喜歡這本書。”
    “那我從一開始念起”北原和楓想了想,隨後問道,“對了,你要聽意大利語版本的嗎”
    “當然是意大利語,反正這種語言我會。”
    博爾赫斯眯起眼睛,用略微帶著驕傲的語氣這麽說道:“全世界適用範圍比較廣的語言我多多少少都懂一點:畢竟,我可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唯一的圖書管理員。”
    “不過說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我突然有點想念那些小酒館裏的了,那麽一群狡猾而又漂亮的鳥兒們——連上帝都不敢親吻她們那對明亮的眼睛,裏麵有匕首的影子呢,唔。”
    博爾赫斯被北原和楓有些無奈地用手指抵住嘴唇,特意側了一下頭,看向正在不遠處的巨大玻璃邊上一起看著鯨魚的西格瑪和馬爾克斯。
    “抱歉,我是不是不應當在小孩子的麵前說這些事情雖然我對此沒什麽興趣,不過她們的存在的確是我記憶裏一道非常燦爛的風景。尤其是探戈——跳探戈的時候。”
    退役的魔術師眨眨眼睛,輕快地笑了一聲,幾乎沒有花什麽力氣就把旅行家的手按了回去,然後回以一個親昵的擁抱,然後極快地鬆手。
    博爾赫斯不怎麽想要表現出自己的軟弱,也不太喜歡傾訴:他寧願自己一個人慢慢消化自己內心的反複徘徊的焦慮和痛苦。
    所以他的語氣永遠隻是輕描淡寫,也總是習慣於用天馬行空般跳脫的思維和複雜的回憶掩蓋住自己內心的想法。
    但今天為什麽說了這麽多呢
    退役的魔術師安安靜靜地想著,然後垂下眼眸,目光注視著顏色逐漸在暗淡的天色下轉向深沉的大海,列車頂上亮起了燈,照亮那些被光所深深吸引的魚群。
    ……孤獨
    或許吧。
    他總是在尋找著一個答案,就算是知道自己見到了它大概也沒有任何的用處,隻能看著這份真理像巨石一樣滾落,或者說是變成火焰吞噬後飛揚的灰蝶。
    他抬起頭,注視著一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升起來的星星,在大海上顯得稍微有一點伶仃。
    “你不去找西格瑪嗎”博爾赫斯突然說道,“加勒比海那麽美,你要是不在他的身邊,就會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了。”
    “西格瑪他有加西亞在邊上陪著,但這座列車上可沒有人陪你。而且我馬上就去看他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
    北原和楓側過頭,用活潑的語氣說道,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想要把人趕走的意思,甚至很燦爛地笑了起來,對博爾赫斯伸出一隻手:
    “今天晚上願意和我跳一段探戈嗎,博爾赫斯先生”
    博爾赫斯不喜歡貝多芬,但他喜歡巴赫,喜歡中世紀的古典樂,也喜歡搖滾和民謠——以及記憶力的探戈。
    那是一種很歡快的舞蹈。像是一團火焰莫名奇妙地燃燒了起來,沒有人知道這團火為什麽會燃燒,但它就是這麽熱烈,熱烈到讓所有人都沒有辦法。
    就像是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麽聖誕老人的馴鹿上要掛個鈴鐺似的,很多東西人類都不怎麽理解,但這不妨礙他們這麽生活著——等等,聖誕老人的馴鹿上麵有鈴鐺嗎
    北原和楓沒有想出答案,因為他好像沒有見過真正的聖誕老人,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那麽一個白胡
    子老爺爺:
    如果在一個連神明和鬼魂都有的世界裏,單單少了他,這就太讓孩子們難過了。
    “北原,這裏也有鯨魚嗎”
    西格瑪趴在窗戶上,眼睛明亮地看著那條用尾巴掀起浪花的鯨魚沉入大海,有些驚喜地扭過頭,開口詢問道。
    “是啊,抹香鯨哦。”
    北原和楓回過神來,笑了笑,伸手揉搓了一把西格瑪的腦袋,想著聖誕節應該送給西格瑪的禮物:“上次我們在澳洲的大堡礁看到的鯨魚是座頭鯨和小須鯨。”
    “還有白鯨!”西格瑪仰起頭,用相當輕快的語氣說道,“不是那個海中金絲雀的白鯨,是那條雪白的小鯨魚!”
    “白鯨”馬爾克斯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那條白色座頭鯨小米伽羅嗎好像大家都在猜它是米伽羅的孩子來著……不過這個小家夥性格也太調皮了一點。”
    北原和楓回憶著在他們大堡礁遇到的那條渾身雪白的小鯨魚,忍不住笑了一聲,似乎是想到了對方和海豚們一起玩耍,還好奇地想要追著輪船跑的樣子。
    在這個世界上,白色座頭鯨的數量可能還沒有到達兩位數,可以說隻要遇到就是一輩子都值得為之驕傲的運氣。
    “它差點把尾巴攪在發動機的螺旋槳裏了。”
    西格瑪也想了起來,淺灰色的眼睛中落滿了夕陽柔和的色彩,嘴角忍不住地勾起,但還是在口中小聲地嘟噥著:“就是一個小笨蛋。”
    “我隻見過白色抹香鯨的標本。”
    馬爾克斯歪過頭,淺紫黃色的眼睛很好奇地注視著這一片海,聲音很輕:“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塊乳白的玻璃,熠熠生輝地活在空氣裏。”
    馬孔多應該是有鯨魚的標本的。至少還有一條雪白的尾巴被保存在不知道幾個世紀前建立的博物館裏麵。
    死去的鯨魚的長尾,有一種和鴿子雪白的羽毛相似的美麗與純潔。
    它總是漂亮得讓人想到南極或者乞力馬紮羅的雪,海洋的泡沫與珍珠,雪白的大熊,蒼白的海鷗,木乃伊或者基督身上的裹屍布。
    一種讓人忍不住哀悼和憂傷起來的美。
    馬爾克斯很能理解哥倫比亞人,他們不喜歡白色這樣的淺色調是有原因的:某種意義上,純粹的白色比血一樣的紅色還更能引發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
    列車裏除了他們交談的聲音,顯得有些安靜和冷落,海上升起的明月照耀在列車的玻璃上,雪白的交通工具在海上輕巧地飛掠而過,如同一條白龍的蜿蜒。
    羽蛇神在海底追逐著列車的倒影,一邊遊一邊和海裏麵的魚打著招呼,時不時翻騰好幾下身子,濺出大片大片的水花。
    或許是票價和服務的昂貴,能夠容納的人數很多,加上這個海上列車才開始營業沒多久,分到每個車廂內的人很少,這個車廂也就隻有他們這一群人。
    馬爾克斯本來對此倒是挺高興的,表示自己可以獨占一個車廂用來練笛子,但最後被西格瑪死命地捂住了嘴,拽著一起去人多的車廂看加勒比海上時不時躍起的各種魚。
    博爾赫斯對此笑了很久,最後不得不按了按自己的帽子,防止裏麵那隻膽子和體型一樣越來越肥的兔子突然很不給麵子地跑出來。
    “加西亞的豎笛一直都不怎麽好,但很大程度上是他沒怎麽學。說起來,其實我會一點小提琴來著——你知道嗎,探戈最開始的音樂組合就是鋼琴、長笛、小提琴。”
    退役的魔術師說到這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從衣角裏麵變戲法似的拿出來了一把小提琴,然後又打了一個響指,把這些東西全部都變得消失不見。
    “和手風琴。”北原和楓補充道。他的橘金色的眼睛裏麵帶著笑意。
    博爾赫
    斯眯起眼睛,也跟著笑了,然後繼續念叨著:“探戈其實一開始隻是男性與男性之間的舞蹈,唔,因為女孩子們覺得這種舞蹈的動作比較放蕩。總之不願意參加。好像還有人因此覺得這是從那些紅燈區傳出來的。”
    “但實際上,我覺得探戈的核心就是簡簡單單的歡樂,一種屬於歡樂的激情,一團火。不管在它燃燒之前是什麽東西,但現在。”
    博爾赫斯微笑起來,朝著北原和楓伸出手,聲音裏本來很淺的疲倦好像被燃燒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身上很少見到的輕鬆:
    “它都是一團火了。”
    “來一支舞嗎,親愛的”
    有些東西是人類沒有辦法握在手心裏的,就像是大海或者天空,或者是表麵有上千攝氏度的太陽或者幾百度的一團火。就算捉住了,結果也無非是被它們燃燒殆盡。
    這就是現實,有些糟糕但又很真實的現實。
    但博爾赫斯接受不了這一切,他渴求人類無法企及的光芒,他急著去尋找一個奇跡,也焦慮於自己對於它的尋找好像一輩子都無法完成。
    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自己一輩子都捉不到的東西,而現在,問題變成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麽。也許他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去漫無目的地尋找,把自己的一切換回來的也隻是毫無意義的廢料。
    這似乎沒有任何辦法解決。
    北原和楓握住對方的掌心,聞言有些無奈地挑起眉:“最後那個單詞可以去掉嗎”
    “不行。”博爾赫斯臉上揚起一個微笑,“在探戈上,你要相信一個阿根廷人是不會像要聽從他人的建議的。”
    他給了旅行家一個擁抱,北原和楓在發出一聲歎息後也這麽回抱對方。
    探戈作為舞蹈,開始於一個雙方的擁抱。這或許是它作為舞蹈歡快的來源:因為它遠離孤獨與悲哀,節奏強烈且明快。
    就像是兩塊毫無關係的石頭互相磕碰,就跳躍出來明亮的火星,變成了一團火。
    即使這團火燃燒的速度很短,即使所有的燃燒都什麽都沒有剩下,隻能在視網膜裏留下一個短暫的幻影。而沒有人對此有什麽辦法。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酒館裏,探戈是孤獨者之間三分鍾的愛情,在三分鍾後就是無可避免的散場。
    但依舊有人喜歡探戈。
    博爾赫斯閉上眼睛,輕輕地哼起在故鄉聽到的探戈的音樂,臉上帶著微笑。
    人們總是在永恒的悲哀裏尋找真理,在最後短暫的生命也不過是永恒不到一瞬的裝點。
    但正是因為結局仿佛已經注定了,人類還在進行的這種追逐和渴求才顯得如此的不明智,如此的痛苦,如此的讓人諷刺和嘲笑。
    如此的……
    偉大。
    如同渺小的人對命運舉起投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