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八百萬種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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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的風很燦爛。
    紐約的風把故事背在了身上,大街小巷地傳閱和叫嚷,第一個知道這些故事的家夥就是和風關係很好的紐約的鳥雀。它們高興地唧唧啾啾,張開翅膀在玻璃般蒼白的天空裏飛著。
    那時太陽尚未醒來,但風已經在鳥雀的聲響裏沒頭沒腦地熱鬧起來,笑聲清脆,燦爛得如同裹挾一身日光。
    就連讓熱內背光的小樓都有一瞬間變得金燦燦起來。
    讓熱內靠在窗戶上,也懶得打掃昨天晚上自己和某位被自己拐來的人所留下的痕跡,像一隻已經暫時心滿意足的貓那樣,依靠著太陽,嘴唇貼在冰涼的欄杆上,以一種近乎於沒有理由的愛意去親吻這注定要被許多人嫉妒的欄杆。
    如果昨晚的客人還沒有走的話,大概會在這個時候,趁她親吻另一個物體的時候抓住她的手和腰,然後就這麽開始新的一個沒有休止也沒有羞恥心的混亂輪回,但對方不在,這是一件好事情。現在是安靜的。
    讓熱內睜開半眯的眼睛——其實他更習慣於被人叫做神女,有的時候叫她的本名需要這個人反應一會兒,她不適應任何直接作用於獨屬於她自己的那個名字上的溫柔——然後她認真地看向外頭的世界。
    她深情地注視著,視線像是要穿過這一片水似的天空,藍色的熒光落在她那對水色眼睛的深處,與水波媾和。如果有人注意到,就會發現她的目光是徒勞地在捕捉著一顆星,如同在斷頭台上專注地凝視刀尖閃爍的寒芒。
    “叮鈴鈴——”
    自行車的聲音傳來了。
    很清脆的鈴鐺響聲,響徹在早晨彌漫著白雪冰冷味道的空氣裏,就像是一隻百靈鳥突然精神抖擻地唱起一段歌。
    讓熱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似乎很短暫地笑了一下,她不再注視不遠處對麵那棟廢棄大樓的窗戶——那扇窗是從這個窗口看到天空的唯一的渠道,這棟房間二樓所有太陽的光線也是由那扇窗戶反射過來的。
    她沒有動彈,隻是側過頭聽自行車在自己的這裏停下,然後聽到有人在敲自己的門,節奏透著不急不緩的從容。
    “今天來得很早,北原。”讓熱內眯起那對色彩迷離的眼睛,笑著說,“以及,如果你願意推一下,就知道我根本沒關門。”
    “可總要房主同意,我才能進來的。”
    北原和楓推開門,抱著花笑了笑,在樓底下這麽回答,那一大捧花遮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還是把他聲音裏的笑意勾勒得分明。
    那是火紅色的花,香雪蘭開得像是在冬日凝固的火焰,但就算凝固了它也在燃燒,用它的香味在燃燒,仿佛它生來就有一種注定要在烈火中被焚燒殆盡的命運。
    潮濕發黴的房子內屬於死亡的腐朽味道,濕噠噠的石楠花的氣息,還有木質調的冷冽香氣全部都被這種濃烈的花香燃燒殆盡,就像是草紙在火焰裏的蜷縮。
    是一如既往的,旅行家踩著被剝了皮的鋼琴上了二樓,把像是火炬一般開放的花朵遞給慵懶的男妓,聽著他窩在花海裏,懶散地抱怨她自己這裏紅色的花太多了,明明自己想要的是純白的一捧。
    北原和楓聽著對方的抱怨,也不反駁,而是有些好笑又縱容地聽著她像是沒有骨頭那樣地臥在花海裏哼哼,最後又像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答應明天給對方送白色的鈴蘭花。
    對方這才滿意起來,抱著香雪蘭躺倒在花海裏,側過頭用帶著笑意的目光看著北原和楓,狀若無意地咬了咬蔓延到嘴角的花瓣,在唇邊濺出淺色的汁液,舌尖輕輕舔舐了一下,漂亮而媚人的眸子微微眯起,聲音刻意被壓得低啞動人:
    “那,北原,今天你打算……”
    “抱歉,沒有打算。”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
    表情嚴肅,隻不過聲音裏帶著軟和的無奈,幾乎是對這個話題感到習以為常了。
    讓熱內也不在乎地笑,那對漂亮而瑰麗的水色雙眸在太陽底下眯起,把自己的身體在日光下舒展開來,姿態中透著十足十的隨意與無所謂的信賴。
    他們兩個都在有規律的重複中習慣了在一天中這樣短暫而穩定的交集。
    旅行家總會在某個時刻騎著自行車“叮鈴鈴”地送花,然後讓熱內挑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讓旅行家明天帶上一種新的花過來,再接著就是慣例般的“今天有興趣上我嗎,不要錢也可以哦”的台詞對話。
    有點像是狐狸請求小王子馴服自己的過程,前提是我們排除掉最後那句明顯不應該出現在童話故事裏的話。
    “我下午還要去給人收拾殘局呢。”
    北原和楓拿房間裏的東西泡了一杯熱水,自言自語般地抱怨道,明明是想要表現出無奈的態度,但眉眼已經很誠實地先一步柔和了起來。
    “今天家裏的孩子想要和別人一起在後院堆雪人,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上次有一個人說要堆一隻貓出來,結果堆出來的東西怎麽看都像是發福的卡爾——哦對,卡爾是我們那裏的一隻浣熊的名字。我家的孩子是想要做一個斯芬克斯像,我倒是覺得這個的成品很像是貓。”
    “他們一開始也想要堆那種兩個雪球堆起來的雪人,結果你猜怎麽了他們在滾雪球的時候不小心把雪球給踩成了一塊冰餅,最後幹脆做了一個金字塔來祭奠這個倒黴的小雪球。”
    讓熱內側過頭,安靜地聽著對方念叨著他家的孩子,念叨他的朋友們,念叨那些瑣碎的、日常的、對於她來說遙遠到近乎於模糊的生活。
    也許他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生活,但是他現在的生活已經早早隻剩下了不斷地去找新的愛人,找新的愛的循環。
    但當然,她並不對此感到有多後悔。
    她不是歐亨利,她永遠也沒有辦法停止對於某些無形之物的反抗與摧毀它們的,她心甘情願地沉湎在某種把秩序打破,把人拉入沉淪的罪惡感裏。
    “北原。”
    讓熱內點燃了一支煙,水色的眼眸注視著外麵的天空,任由視線被煙霧模糊成乳白泛灰的顏色裏,突然用微笑的口吻說道。
    “我說——”
    她咬著煙,用很輕盈的嗓音吐出半句話,然後像是忘記要說什麽那般地陷入沉默。
    但北原和楓還是停下了說話,用一種安靜的眼神看向正在對窗戶出神的人。
    讓熱內的床邊上就是窗戶,當她把半個身子伸出窗戶的時候,幾乎大半個身體都被淹沒在了色彩繽紛的花海裏,鼠尾草與風信子與薰衣草在她的身邊盛開,火紅的玫瑰與薔薇覆蓋住她的身體,如同油畫裏的神女,身邊必有開到糜爛醉人的鮮花與琥珀酒水的陽光。
    她的身上披著一件新的白色絲綢長裙,在光線明暗的對比下每一個線條都足夠動人,一條白皙修長的腿部裸露在外,給人的感覺不是骨幹病態的纖瘦,而是像古希臘雕像中女子,飽含生命的豐腴。而四周花朵那或是纖細精巧、或是飽滿圓潤的花瓣影子落在上麵,輕巧地晃動著,有的半透明花瓣甚至讓影子都有了色彩。
    如果是在文藝複興時期,她或許會被認為是從畫家盡極描繪的畫裏走出來的寧芙仙女,是美神阿芙洛狄忒,是招致了特洛伊戰爭的海倫。
    似乎過了很久,這位像是所有畫家夢裏的繆斯女神的人突然挑起了眉,自顧自地很燦爛明媚地一笑,用調侃的口吻說道:
    “你該不會是在對我進行臨終關懷吧”
    “如果是臨終關懷的話。”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最後有些無奈地自言自語了半句,幹脆坐到對方的床邊,
    看著那張故意湊過來的、近在咫尺的精致麵孔,目光在那對泛著笑意的眼睛上短暫停留了兩秒。
    然後屈起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旅行家垂下眼眸看著對方,聲音幽幽地把剩下的半句說出來:
    “那我就不是陪你聊天,而是問你有沒有什麽未完的心願了,親愛的讓先生。”
    “唔!北原你竟然舍得敲我!”
    讓熱內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額頭,接著睜大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身子掛在了對方的身上,理直氣壯地試圖在對方的身上亂蹭,嘟嘟囔囔地撒嬌。
    “我不管,我馬上就要死了,你一定要給我臨終關懷。我最後的心願就是吻你——北原,真的不來一次嗎,反正我也快要死了誒。”
    “駁回,換一個心願吧。”
    “誒好冷酷好無情!竟然連我臨死前最後的請求都不想答應嗎要不要你認真摸摸我再下決定,我保證你不會虧的。唔哇,你這個表情好像我媽哦,我在床上肯定會喊你媽的。還有北原你的耳朵好紅哦——話說要不要我摸摸你,看看你有沒有……不準敲我腦袋!”
    北原和楓已經不想發表言論了,認輸般地看著對方扒拉著自己喋喋不休地說明和她上床到底是一個多好的主意,從價格說到質量,最後開始哼哼唧唧地賣慘。
    但也隻是口頭上而已。對方倒是真的沒有動手動腳,隻是單純貼得很緊,像是怎麽都扯不下去的一團青苔黴點,又或者是豔麗的淩霄花與危險的絞殺榕。
    “切,好無聊……如果是好幾年前的話。”
    最後讓熱內玩到自己也無聊起來,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哈欠,幹脆縮在北原和楓的懷裏,手臂勾住對方的脖子,就這麽依靠著,口中嘟嘟囔囔:“你這樣的我絕對會選擇強上。那個時間段的我一直就在等著呢,可惜就沒看到你這樣的人。”
    “看來我挺幸運的”
    北原和楓把對方想要動彈的身體按回去,帶著對方繼續在花叢裏麵曬太陽,用帶著縱容意味的聲音問道,抬頭看著被花朵遮蓋的牆體。
    那上麵有很多地方已經長了黴斑,還有更多的地方散發著難以言明的氣味,層層疊疊地覆蓋著,最新鮮的還微微泛著白。
    “是啊,很幸運。你知道嗎那個時候天堂一直讓我回去,我應該回去,上帝召喚著我,我能聽到他的聲音。”
    讓熱內還是固執地掙紮著,想要給自己換一個姿勢,在和北原和楓的手臂互相鬥爭了一會兒後,因為對方的退讓贏了,於是就心滿意足地麵對麵地和北原和楓貼在一起。
    她抬起頭看北原和楓,露出柔和的微笑,修長潔白的脖頸上有著深深淺淺的吻痕,但陽光照在她臉上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神聖感,讓人無法懷疑她和天堂存在著的某種神秘的聯係。
    這句話和她剛剛說的內容看上去沒有什麽關係,但是她說完這句話後就不再說別的什麽,而是微笑,就像是篤定北原和楓已經知道了原因那樣,或者她根本不在乎別人知不知道,她說隻是因為自己高興。
    但北原和楓聽懂了,於是他沉默了一會兒,主動握住對方的手心。旅行家其實不是什麽時候都擅長安慰人的,但是他知道怎麽樣能夠讓別人稍微安心一點。
    “哦不,親愛的,不必感到悲傷。我已經不為此悲傷了,我難過的隻是有的東西似乎還是沒有終止。”
    神女的微笑停頓了一下,然後變成了更加燦爛而真實的表情,那多水色的眼睛被以一種很好看的姿態眯起,像是被精心測量過的那樣。
    “我們去騎自行車吧!”她用歡快的嗓音這麽說道,“我決定我人生最後的願望是這個了!”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舉手投降,一副被
    打敗的表情:“好吧好吧,前提是你明天不要換一個新的人生最後一個願望。”
    “那可不行。”
    對方側過頭,臉上是有些得意的笑。
    “我每次都將是另外一個人。”她說。
    一片荒蕪的穀地不需要有著自己的記憶和名字。但人們如果在穀地種上百合花,它就是百合花山穀,如果在穀地種上玫瑰花,它就是玫瑰花山穀——她永遠都在被別人用愛改變。
    雖然有的時候她愛的人並不愛她,有的時候對方還愛著她但選擇了離開,有的時候自己的愛人會搶走自己的愛人,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被愛了。
    讓熱內仰起頭,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兩隻修長的腿並攏放在一側,就像是女孩子那樣的坐在後座上麵,聽著“叮鈴鈴”的車鈴聲。
    她肆無忌憚地任由風鼓起自己的裙擺,吹動自己的衣袖和衣領口,臉上帶著肆無忌憚到甚至有點天真的笑容。
    “北原,我打賭你不愛我。我從任何一個細節上都可以看出來。”
    讓伸了個懶腰,然後抱住前麵帶著她兜圈子的北原和楓,用相當歡快的聲音大聲喊道:“太巧了!我也一點也不愛你!因為你甚至都不肯和我上床——”
    “我謝謝你在沒有人的地方喊這句話。”
    北原和楓任由對方把身體靠在自己身上顫抖著身子笑,伸手撥動了一下鈴鐺,在清脆的聲音裏歎息著回答道:“還有,我敢發誓,我們兩個對愛的定義一定完全不一樣。你說要走的這條路就在這裏嗎”
    “是的!是一個我很喜歡的下坡,就像是山穀那樣!小心不要摔倒,還有,北原現在轉向還來得及哦。我記得在這裏——”
    她張開手臂,閉上眼睛,近乎愜意和愉快地開口道:
    “可是有不少人摔成了一團爛泥。”
    “我可不認為現在還可以掉頭。”北原和楓呼出一口氣,用無所謂的語氣回答。
    “誰叫你信我啊,你不知道我拽過多少人掉到深淵裏嗎”
    讓熱內狀似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把臉頰貼在北原和楓的身邊,理直氣壯地說道。
    於是自行車沒有回頭地跑出去。
    有那麽一個瞬間,就像是下墜那樣,或者自行車之前就在那個無人路段,在讓熱內輕快的催促下不斷加速到了一個極限,以至於在急轉的下坡下沒有跟著地麵向下衝去,而是有一個短暫的騰空。
    就像是短暫的飛翔。
    “你知道嗎,在高空的時候你可以看到這條路上麵盛開著花,無窮無盡的花。”
    北原和楓聽到對方在自己耳邊笑著說,就像是某個惡劣到顯得天真的魔鬼,然後他就聽到對方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唱歌,唱著他也不知道來自於哪裏的歌謠。
    其實這個坡沒有那麽危險,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斜坡,北原和楓沒有看到花,也沒有看到據某些人說的一團爛泥的屍骨和自行車。它就像是紐約的任何一條有坡度的街道一樣普遍。
    “啊,可是我的確見過很多很多人摔死。他們漂亮得就像是天使一樣,可隻要我站在山穀下麵,他們就會前赴後繼地騎著自行車衝過來,離開他們的天堂,唱著和鳥一樣好聽的歌地來到我麵前。就算是摔成一團爛泥,重力還是會把他們帶到我的身邊,我也從來不會嫌棄他們。”
    “如果你死掉的話。”
    她說到這裏,睜著一對濕漉漉的眼睛,很真誠地說道:“我會抱著你親一口的。”
    當然,這句是不是真話隻有她自己知道。也許北原和楓知道一點,但也隻有一點。
    “所以,接下來去哪”北原和楓耐心地等對方說完之後的笑,在短暫的無奈後還是問道。
    “去海邊!
    ”她說。
    “紐約有海嗎”
    “為什麽不可以有呢”
    於是他們又轉回小巷子裏,看剛剛路過的一叢花了。
    “北原北原北原。”
    她很高興地喊著,然後很燦爛很耀眼地笑起來,嚷嚷道:“你知道嗎我好喜歡自行車!你看到二樓房間的那個牆壁了吧,那白色還新鮮的時候是一條很漂亮的銀河——銀河!我畫出來的,可能還有別的男人但這不重要,反正裏麵有自行車座,還有開水壺座,還有玫瑰座,還有愛人座……什麽都有!”
    “我想要有一架自己的自行車,我想要去看花,我想要去找到我的愛,我想要和更多更多的男人在一起,我想要永遠永遠就這麽唱歌和唱下去,我想要在有人指責我的時候親吻他,看看他的反應到底有多可笑又有趣。”
    她在風裏抬起頭,腿腳輕輕地晃動著,身體微微後傾,像是最優秀的雜技演員那樣達成了一個平衡的角度,然後很神經質地撲到北原和楓的身上,發現自己差點把自行車帶歪後得意地笑了起來。
    笑得那麽大聲,以至於對這個人的咳血有點心理陰影的北原和楓猶豫了幾秒,最後不得不停下自行車,才把這個笑得好像沒有辦法停下來的人拽住抱在懷裏,一起坐在不知道誰堆起來的廢棄雜物堆邊上。
    “我知道,讓。”
    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背,讓對方不至於笑得牽動自己肺部的病症,眼眸有些擔憂和歎息地注視著對方的那對眼睛。
    旅行家從裏麵讀出來了那句她沒有說出口的話,那句最想要說出口、卻偏偏沒有任何聲息的發言。
    她在說……
    她想要真正地活著,僅此而已。
    “是的,我知道你也明白。”
    她咳嗽了好幾聲,但沒有咳嗽出血,接著很明亮地笑了,笑起來的樣子一如既往的驕傲,那還撞倒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驕傲與傲慢。
    “很痛苦。我從聽到上帝聲音的那一刻就知道升上天堂是痛苦的,而我想要的東西隻有愛與幸福,所以我把自己掛靠在大地上,我去找人上床,我做出各種姿勢,我讓自己變得野蠻,我拒絕讓自己神聖。”
    她伸出手去摸北原和楓的臉頰,她的聲音很溫柔,也很甜美:“我是個活著的生物,於是我像是個活著的生物那樣表達自己對痛苦的排斥和歡樂的追逐。我表現出我活著的證明,看看我的身體,它真的很漂亮。我以此為傲。於是我就像是沒有辦法停下來似的開始表演,我知道這場展示必須持續我的一輩子,我必須,必須——除非我死。”
    “於是我殺死了我自己。我舉起槍,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麽難的。裝滿子彈的槍,富有某種神聖的使命的槍,你知道嗎,其實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比我平時舉起的東西更加冰涼和堅硬。然後我拿它對準一個女孩,她那個時候經常給我東西吃,對我笑,喊我姐姐,還來找我玩。她那年八歲。”
    讓熱內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但是沒有沉默太久,從始至終她的目光都溫柔而深情。
    她說:“如果你那個時候在我身邊的話,我肯定會拿它對準你,北原。你真的很讓我想起那個被我殺死的東西。”
    他們誰都沒有在接下來發言,北原和楓隻是默默地抱住她,她默默地蜷縮在對方的懷裏,偶爾會咳嗽一兩聲,直到他們兩個同時聽到了爆炸的聲音。
    讓熱內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嘟囔著她今天還沒有開張,順手從北原和楓身上掏出錢包數了三十美元就跑了。北原和楓則是在服氣地看著對方把錢包扔給自己後,把對方塞給自己保管的蕾絲花邊帽丟了過去。
    “明天見。”他說,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那樣對這個人笑了一下,“我給你畫一幅畫。”
    “哇哦,那你一定會因
    為你此刻的眼光變成了不起的畫家的。”
    她停下腳步,轉頭給了一個飛吻,輕笑著回答:“明天見,der。”
    當北原和楓回去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新聞,意外發現打破了沉默的那一次爆炸的起因已經被放了出來。
    大概是垃圾堆裏不知道被誰丟了一個炸彈,可能是廢棄不用的,結果有一個人在翻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引爆了它,被炸死了。
    據不知道可不可靠的“可靠人士”表示,對方今天是去在垃圾堆裏找他不慎丟失的一枚生鏽戒指,在問了一路後覺得是被人丟到了垃圾堆裏,所以來找的。
    有點荒誕和黑色幽默的氣息。
    如果是一個美國黑色幽默的作家,他可能還要往裏麵加上一些更加荒誕不經的描述和支離破碎的語句,還要來上一點冷嘲熱諷的言語,寫上一本書狠狠地嘲笑這個社會。
    但北原和楓不是一個作家,所以他看完之後隻是沉默了幾秒,然後就回家去收拾滿後院的抽象派藝術了。
    紐約如果有八百萬個人,大概便有八百萬種死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