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第 2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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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還沒吃完, 飯桌上已經充滿了談笑聲。
行秋給時遷些銀子,囑咐道:“你先去找客棧安頓下來,開三間最好的臥房,然後再過來找我們。”
時遷知道這是有事要支開自己, 識趣地一句不問, 拿了銀子和行李, 又去後院牽了馬往街上走去。
包間裏霎時安靜下來。
公孫勝率先開口:“官人似乎正為了什麽猶豫不決?”
行秋臉上閃過一陣掙紮猶豫,最終像是做了某種決定般,歎氣道:“實不相瞞,在見到道長之前, 我本以為這條路上隻有我自己一人負重前行,這條路十分艱難, 或許成功,或許失敗, 但那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但方才與道長交談過後, 我卻萌生了些別的想法, 卻不知道該不該說與道長聽。”
“哦?”公孫勝眼眸微閃,不動聲色道,“看來這個想法,令官人感到為難了。”
“這就是我歎氣的原因。”行秋苦笑著,“道長這樣白雲仙鶴般的世外高人,就該遠離俗世中一切肮髒,永遠在桃源之地做個逍遙自在的仙人, 我隻怕我說了後麵的話,會讓道長陷入俗世中的紛爭裏來, 那絕不是我願意見到的。”
公孫勝上身微微前傾著, 聲音壓低了些:“官人但說無妨, 貧道洗耳恭聽。”
行秋深吸一口氣:“那我就直說了,官家沉迷道教,寵信道士,眼下最得官家心意,權勢最盛的道士,道長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官家親封的通真達靈先生林靈素。”
一聽到林靈素的名字,公孫勝的眉頭立刻皺得死緊:“隻會些江湖術士的手段,生生哄騙了官家許多年,他也配叫這個名號?!”
“道長說的是,他可不就是個騙子嗎?”行秋繼續道,“其實官家寵信道士也沒什麽,若能學幾分道家的簡樸,也算是幸事了。但問題是,林靈素哪裏算得上道士,他就是個隻會招搖撞騙的騙子,讀了幾本經書,學了些憑空叫火的鬼把戲,就妄稱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得道高人,誘著官家大興土木,四處興建神霄萬壽宮, 說什麽為官家延年求壽,實際上全是為了滿足他的私欲。”
實際上,建道觀都不算什麽,林靈素幹的可比這過分得多。他的第一條大罪,就是給趙佶編造了個虛幻美好的謊言,誘導趙佶沉溺於神仙轉世之類的學說,疏遠朝政,迷信虛無,勞民傷財。
北宋亡國的原因之一就是過度迷信,造成這點的罪魁禍首當屬林靈素。
其他諸如兼並百姓土地,仗勢欺人,巧取豪奪等等劣跡,已經數不勝數了。
公孫勝眼眸沉沉,臉上看不出什麽:“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官人特意給我說這些,想必不隻是罵林靈素一頓吧?”
行秋彎著唇角:“一清道長,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有這個能力,將你舉薦進宮,憑道長的能力,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取代林靈素,不知道長是否願意?”
公孫勝冷哼一聲:“你的意思是,要我去給那個昏君當寵臣?休想!”
他以前還是皇家禦敕延福宮的提點道士,受皇家供養,此刻卻在背後毫不掩飾地大罵,可見他對趙佶,對朝廷,甚至是整個現狀都不滿已久。
行秋不慌不忙說道:“我曾在書裏看過一個道理,世界總有好人和壞人,壞人之所以能作惡成功,常常是因為好人不作為。不作為是惡,逃避是惡,主動幹壞事是惡,搖擺不定也是惡。這樣的人一多,相當於把選擇的主動權送到壞人手裏,讓壞人擠占好人的生存空間。”
“光明自黑暗中誕生,若不能成為最亮的太陽,驅散世間黑暗,那麽就到最黑暗的中心去,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如螢火一般,哪怕隻是微弱的一點光亮,都足以照清腳下寸土之地。我們合則是炬火,散是滿天星。但若沒有炬火,我願意當世間唯一的光。”
公孫勝身體裏的熱血一下子衝到腦門上,大拍桌子叫道:“好!”
他站起身,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說出這番話的少年,雙手合在一起鄭重行了一禮:“官人的話,字字振聾發聵,貧道受教了。”
行秋趕緊扶起他:“不敢當,我也隻是說些心裏話,因為我相信道長的為人,更相信道長和我有著共同的目標,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甘願將一己私欲和個人安危拋之腦後。我自己在這條路上獨行已久,今日見到道長,倍感親切,恍惚竟有種相識已久的熟悉感,一不留神便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公孫勝這會對行秋的看法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雙手緊緊握著行秋的手腕,眼睛直視著少年人那雙熾烈單純,仿佛隨時都能拋頭顱灑熱血的清澈眼眸,激昂的情緒在心中碰撞著,久久無法平複下來。
過了好一會,公孫勝才冷靜了些:“官人的意思,我全都明白了,隻是我還有些結拜兄弟,當初說好了要做出一番大事業,我不能在萬事開頭的時候留下他們獨自離開。”
“大事業?”行秋緩緩念著,似在思索什麽,突然抬眼問道,“道長若信得過我,不妨把你那邊情況都跟我說說,若是同道中人,說不定我還能幫上點忙呢。”
公孫勝也沒什麽好隱瞞的:“當初我們兄弟幾人劫了生辰綱,事發後上梁山躲避官差追捕。”
行秋做恍然大悟狀:“我隻聽聞官府緝拿的人是晁蓋,原來道長也參與進去了。”
公孫勝冷聲道:“不義之財,有誌者當取之。”
行秋聽完卻沒有露出“大家都是好兄弟”的那種表情,反倒皺著眉頭:“道長,不是我挑事,但有件事我想跟您再確認一下。”
公孫勝輕輕一點頭。
“我想問的是,當初劫來生辰綱後,那筆錢用在什麽地方了?救濟百姓,修橋鋪路,還是扶助弱小?”
公孫勝輕搖羽扇,緩緩道:“阮家三兄弟與白勝各分一擔,其餘所有歸入梁山,用於招兵買馬,壯大梁山。”
“我猜,幾位頭領們也都分到了些吧?”行秋一臉肯定地問道。
公孫勝搖扇子的手停滯片刻:“……嗯。”
“道長,請恕我直言,我並不讚成這種所謂的劫富濟貧。”行秋直言不諱道。
公孫勝直直看著他:“此話怎講?”
行秋:“嚴格來說,這件事你們隻做了一半,那就是劫富。你們確實搶走了這一筆不義之財,但是卻沒有把它們還給百姓,而是自己收起來了。這些錢本就是從百姓身上而來,你們得了後隻顧著自己享用,招兵買馬也好,發展水兵也好,全都是為了你們的私欲,或者爭權奪勢的心在作祟,唯獨沒有一件是為了百姓,不過是接收者換了一下,其他的根本沒有變,這樣做和蔡京又有什麽區別呢?”
公孫勝嘴唇動了動,似要說話,行秋又補充道:“名義上是為了發展梁山,但實際上還不是進了自己腰包,怎麽花都是頭領說了算,梁山壯不壯大,說到底和百姓沒有半文錢關係。”
公孫勝久久沉默著沒說話。
行秋適時再補上最後一刀:“若真是為了大宋,為了百姓,怎麽會連打劫來的錢都不願意拿出來?或許,劫富濟貧隻是個幌子,搶掠他人財物逍遙快活才是真吧。什麽家國、百姓,哪比得上打家劫舍當山大王來得爽快,就算梁山真的壯大了,又能怎樣?是能將遼國打回去,還是把幽雲十六州拿回來?都不行,隻要他們一日不在戰場上保家衛國,他們就一日是被人戳著骨頭罵的山賊土匪。”
“與其指望不知能不能走上正軌的梁山,還不如去到皇帝身邊,發揮你的能力,去影響他的某些決策,讓他多做些對家國百姓有用的事,這個途徑難道不比在梁山苦哈哈守著更快嗎?”
詭辯的要訣就是多說多問,盡量把對方繞暈,將他帶到自己的套路裏,不要給對方思考的時間。
聽完他的話,公孫勝若有似無般歎了口氣:“官人這話說到心坎上了,貧道最怕的就是梁山兄弟們忙活許久,最終碌碌無為,於家國無用,於百姓無用,若是那樣,貧道當初還不如不下山。”
行秋真誠微笑:“所以,要去就去那最黑暗的地方,去搶回被壞人奪走了的空間,讓更多的好人慢慢加入進來。等道長受到官家重用,還怕不能給晁寨主等人舉薦個官職嗎?”
公孫勝的扇子越搖越慢,嘴角繃地越來越緊,一直等了許久,終於拍板定案:“官人說了這麽多,貧道再拒絕,未免太不識抬舉。”
行秋粲然一笑:“未來的許多天,道長一定會感激今日所做的正確決定的。”
公孫勝臉上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堅定。他的眼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那是看到某種希望的光亮。
行秋心裏重重鬆了口氣。
不同於大多靠官職就能收買的梁山眾,公孫勝絕對是其中最難啃的一塊骨頭,他不為名,不為利,亂世中的理想主義者,要打動他,隻能抬出讓對方認同的思想和理念,還有恰當的雞湯,熱血,畫大餅。
好在他成功了,行秋在心裏悄悄比著耶。
敲定了大部頭,兩人開始商量一些具體的細節問題。
不多時,時遷回來了。
行秋起身對二人道:“走吧,咱們先去府衙撤案底,再去牢城營看看武二郎,一年不見,也不知他過得如何了?”
他說話時自顧自就替所有人決定了,沒想起來問問有沒有其他意見。
時遷無所謂,隻要沒吩咐別的任務,都是走哪跟哪。公孫勝稍微糾結了一下,再一想下梁山的目的也是為了找行秋,如今這件事以一種他完全沒想到的結局完成,再也沒有旁的事,跟著去看看沒關係。
踏出酒樓時,公孫勝突然問道:“官人,你方才說的那些道理,不知是從哪本書裏看到的?貧道也想拜讀一下。”
行秋從懷裏摸出本《俠客行》,笑嘻嘻塞進公孫勝手裏:“就是這本,我給你說,這書寫得十分不錯,完全值得每一個大宋子民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