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小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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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瑞蒂科頓還不到七點就醒了。她看了看身邊還在沉睡的好友瓊林普賴爾,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去盥洗室整理好了自己。
    普賴爾夫婦還沒有起床,維瑞蒂回到瓊林的房間 ,獨自坐在窗前向外張望。街上行人寥寥,早班的公共馬車沿著道路輕快地跑著,車夫打著哈欠,時不時收緊韁繩控製馬的速度。街對麵的麵包店已經支開門麵,店主正忙著將櫥窗擦亮,並擺好標注價格的立牌。遠處,聖塞繆爾教堂高高聳立的鍾樓是那樣醒目。
    她在瓊林家住了一個星期,仍舊熱衷於眺望窗外的景色。在東區,在她自己的家裏,無論何時向外看去,得到的都隻是一片灰暗、嗆人的霧氣和死氣沉沉的狹窄街道。
    但這裏終歸不是她的家。大約七點半左右,維瑞蒂聽到走廊裏的腳步聲,知道普賴爾夫婦已經醒來。又過了一會兒,瓊林在床上翻了個身,然後緩緩地坐了起來,眼中還殘留著些許迷茫。
    “我真佩服你,維瑞蒂。”她帶著睡意喃喃道,“你總是起的那麽早。我就做不到。”
    在東區時還要起的更早些,因為走路來上學要花費大約一小時……維瑞蒂笑了笑,說:“早安,瓊林。”
    瓊林含糊地應了一聲,夢遊似的走到了盥洗室洗漱,出來時已經完全清醒了。她幫維瑞蒂收拾好東西,相互閑聊了幾句,這時已經有香煎培根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普賴爾太太用有些尖銳的聲音呼喚她們:“好姑娘們,下來吃飯吧!”
    飯桌上擺著鬆軟的吐司,可以搭配黃油、奶油或果醬,香氣濃鬱的紅茶用於緩解培根與香腸的油膩。坐在餐桌那頭閱讀《貝克蘭德日報》的皮埃特普賴爾含笑向她們點了點頭,而指揮著女仆在每個人盤子裏放上一隻煎蛋的女主人麥琳普賴爾則格外憐惜地摸了摸維瑞蒂的發頂。
    “多吃一些,親愛的。”她替維瑞蒂將一縷滑落的淡金色鬢發別到耳後,“你太瘦了,需要充足的營養……”
    維瑞蒂趕忙謝過普賴爾太太的好意,坐到餐桌邊吃完了豐盛的早餐。今天是星期日,是休息日,她和普賴爾一家一起呆在起居室裏,趁著教堂的鍾聲還未敲響九下,拿起普賴爾先生看完的報紙匆匆翻閱幾下。
    她還未讀完那則“百合花街突發傳染性疾病”的調查報道,叮叮當當的門鈴聲便響了起來。
    女仆前去迎門,維瑞蒂則收起報紙,將它們疊好放回原位。瓊林有些不舍地貼近了她,挽住她的胳膊小聲嘟噥道:“又是你的那個‘哥哥‘?”
    維瑞蒂知道自己的朋友,或者說普賴爾一家對自己的監護人印象都不怎麽好,並且這壞印象並不是全無根據。她無奈地笑了笑:“他是我的家人,瓊林。好啦,我該走了,明天我們學校裏見。”
    普賴爾夫婦和瓊林一起將她送到門口。道格拉斯正如約等在那裏,手裏擺弄著一隻舊鴨舌帽。維瑞蒂一眼就看到他額角包紮的白色紗布,忍不住心頭一緊。好在對方神色看起來還不錯,這傷似乎並不嚴重。
    見到他們出來,道格拉斯停下多餘的動作,向普賴爾夫婦略微躬身致意,隨後目光掃過兩個小姑娘。瓊林努力忍住自己向母親身邊靠的動作,維瑞蒂卻忽然覺得,今天的道格拉斯似乎……有些不同。
    “感謝你們對維瑞蒂的照顧,”男人衝她伸出手,略微笑了一下,而後轉向普賴爾夫婦,“我想,她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普賴爾夫婦對他的客套話表現比較冷淡,隻禮節性地回應了幾句。維瑞蒂當然知道其中原因,東區出身的賞金獵人絕對不會成為普賴爾家的座上賓。
    而她自己,若不是身為瓊林的朋友、同時皮埃特普賴爾又是她們在護理學院的老師,對維瑞蒂的品格和才智有著充分了解,恐怕也不會有機會踏入這間房子。
    她跟著對方向瓊林告別、向普賴爾夫婦道謝,然後跟在道格拉斯身後離開,並不由自主地慶幸這一周的食宿費用早在一開始就結清了,想來普賴爾夫婦不會樂意在家門口跟一位賞金獵人計算金錢,這有損他們的體麵。
    兩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維瑞蒂手中忽然一輕,她側頭看去,發現道格拉斯 替自己拿起了那隻裝著書本和幾件衣物的布包。
    她詫異地看著他的舉動。男人被她盯得似乎有些局促,很快轉開視線,低聲說:“嗯,我們先不回家,這次的委托比較麻煩。我會在附近的旅館開個房間,你再住兩天,等我處理好……”
    維瑞蒂拉住了他的衣袖,睜大了眼睛:“住旅館?不,我可以……”
    “嘿,嘿。”道格拉斯抬起手打斷她的話,“相信我,這是有必要的,不用擔心錢的事。這是為了你的安全……維瑞蒂。”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道格拉斯在念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遲疑。這時道格拉斯帶著她拐進了一個裝潢普通的旅店,向前台說到:“開一個房間。”
    前台的服務人員看了看黑色短發、淡褐色眼睛、明顯是成年人的道格拉斯,又看了看淡金長發、眸色深綠、看著也就十四五歲的維瑞蒂,試探著問道:“請問二位……是什麽關係?”
    道格拉斯可疑地沉默了一秒,維瑞蒂急忙趕在服務人員臉色變得更精彩前胡編亂造了一個回答:“他是我的舅舅。”
    前台人員看起來正在艱難的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答案,不過隨著道格拉斯麵無表情地掏出一卷紙幣,他說服自己的速度顯然加快了不少,很快給他們開了一個臨街的單人房間。
    道格拉斯留下兩天的房費和半蘇勒小費,想了想,又讓前台送一份包含咖啡的早餐到房間,才帶著維瑞蒂上樓去。
    單人的房間並不大,維瑞蒂看向拉過椅子坐下的道格拉斯,問道:“你不住在這裏?”
    男人抬手摁了摁太陽穴,幹笑著回答:“不,我還不想被銬在警局的水管上過夜。”
    維瑞蒂靠近他,撩開對方紛亂的額發查看那處傷口,確認沒有大礙過後忍不住鬆了口氣,抬起手在胸口點出數點繁星:“讚美女神……道格拉斯,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個任務太危險,你應該早點放棄它。要是你花費在醫療和安全上的錢比任務的報酬還要多,顯然是不值得的。”
    “當然,基本的算數……我還是懂的。”道格拉斯嘟噥一聲,向後仰頭和她拉開距離,“隻剩下一點瑣事,再過兩天就能……呃,家裏還得收拾一下。”
    “家裏怎麽了?”
    “損壞了一些物品……”
    “這就是為什麽你不帶我回去?有人找到家裏來了?”
    “我會解決的。”男人躲閃著她的目光,偏頭看向窗外,“讓你一個人呆在東區很不安全。這裏就好多了,你上學也近一些……哦,蝙蝠。”
    最後一句話很像是在僵硬地轉移話題,但維瑞蒂隨之望去時,窗外確實有一隻蝙蝠,倒掛在外麵突出的窗簷上搖晃,黑漆漆的小眼睛正看著他們兩個。
    “你害怕嗎?”道格拉斯說著站起身,“我把它趕走吧。”
    她立刻抓住了他的胳膊,搖著頭說:“不,等等,萬一你打開窗戶時它飛進來了怎麽辦?就讓它在那裏呆著吧。”
    “唔,你說的對……”
    這時侍者敲開房間門送來了早飯。維瑞蒂坐在床邊看著道格拉斯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餐,端起那杯咖啡喝了幾口後動作停頓兩秒,然後表情有些微妙地將錫杯放遠了些。
    教堂的鍾聲從遠處傳來,敲了十下。道格拉斯側耳傾聽著鍾聲,末了轉過頭來對她笑笑:“我該走了。你就呆在這裏,出去的話不要走太遠,自己一個人鎖好門……對了。”
    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匆匆從口袋裏掏出那卷紙幣,自己抽了幾張,剩下的都塞進維瑞蒂手裏。
    “家裏不安全,所以我把錢帶出來了,放在你這裏吧。拿好。”
    維瑞蒂捏緊手中皺巴巴的一疊鈔票,看著道格拉斯穿好外套、戴好鴨舌帽向門外走去。某種來源不明的愁緒從她的心底升起:明明這個道格拉斯就站在這裏,剛和她說過話,剛握過她的手,她卻覺得那個將自己和弟弟撿回家、供他們上學、又和自己一起安葬了弟弟、每年去墓園放上一束路邊采的野花的男人並不在這裏。
    “道格拉斯。”她忍不住開口叫他。
    男人停在門邊,回頭看向她。維瑞蒂看著那雙熟悉的、淺褐色的雙眼,試探著說:“我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大一樣。”
    那雙眼睛眨了一眨,男人看向她,似乎花了一些時間尋找恰當的措辭:“哦……我想,在經曆了一些大事後,人的性格總會發生某種改變……”
    她急匆匆地打斷了他:“你可以向我傾訴、我……我是說,你不該在這種時候瞞著我。你遇到了麻煩的事,對不對?究竟發生了什麽?”
    “……維瑞蒂。”道格拉斯有些無奈地抬高了些聲音叫她的名字。他離開門邊,走回去有些生疏地給了少女一個擁抱,用手掌摩挲著她的發頂,“不要那麽激動……好吧,看來我讓你感到不安了。我向你道歉。”
    他沉思了一會兒。維瑞蒂感到男人手指輕柔地順著發絲向下梳理到發尾,然後那隻手帶著安撫的意味拍了拍自己的後背。他說:“我們來做個約定怎麽樣?等我任務結束、等我們回到家裏,我就回答這些問題。我發誓。”
    維瑞蒂握住了他的手腕,感到屬於人類的溫度熨貼著自己的掌心,感到隱秘的脈搏在指間汩汩跳動,忍不住為自己剛才莫名的慌亂感到害羞。她在瞎想什麽呀,道格拉斯不就好好兒的站在這裏嗎?
    為了掩飾這份窘迫,她急忙胡亂的點了點頭,應下對方的話:“好的,就這麽說定了……我,我隻是看你受傷,有些擔心……”
    “我明白。”道格拉斯笑著抽回手,後退了兩步,轉身重新向門外走去。
    那扇門在她眼前打開又合上。維瑞蒂揉了揉眼睛,獨自一人在房間裏轉了兩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最終回到窗邊向外看著貝克蘭德的風景。
    這時她注意到,那隻落在窗台外的蝙蝠已經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