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世界中的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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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紋身男人在心中將三人劃做待宰羔羊的同時,鼻梁上架著“窺探者”的道格拉斯有些不適地眯起了雙眼,思維有瞬間的遲頓。
    這源於“窺探者”的負麵作用,讓他無法控製地去捕捉現場存在的大量細節信息,一時無暇他顧。
    而幾個黑幫打手不用紋身男人吩咐,就自覺地散開呈扇形,手摸著腰間或背後的武器,不懷好意地靠近。
    尤瓦爾橫跨了一步,將梅麗莎半擋在身後,手杖斜斜點地。
    不過,道格拉斯很快適應了一時的衝擊感,將手背到身後打了個手勢示意尤瓦爾稍安勿躁,同時掃了眼圍攏過來的打手,笑著對其中一人說道:“你們擋住路了。”
    打手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呲著被煙草熏黑的牙齒嘿嘿怪笑:“擋你路了是吧?來,趴下從這兒爬過去,咱們就放你走。”
    說著,他動作十分粗俗地將腿叉開,想要指指自己的襠下來羞辱對方。
    這是街頭慣用的羞辱手勢。
    然而還沒等動作到位,一道刺目強光驟然在打手眼前炸開,他避之不及,雙目被劇烈地刺痛,大量生理性淚水從眼眶中湧出,令他下意識地想要揉動眼睛擦去淚水。
    抓住“閃光術”先手致盲創造的機會,道格拉斯猛撲上前抓住打手的肩膀,配合一計直攻下三路的狠辣膝頂使那打手被迫躬下了腰背。與此同時,道格拉斯將頭微微抬起,將原本因為站位被這個打手掩護在身後的紋身男人也納入自己視線當中。
    借助“窺探者”,道格拉斯的雙眸迅速染上金黃,瞳孔詭異地變尖變細,如同爬行動物一般。
    無形的波動掃過,原本正在掏槍、正待反擊的黑幫成員們頓時像是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最可怕的事物,要麽丟下武器瑟瑟發抖,要麽轉身倉皇逃竄。
    直接被道格拉斯盯上的光頭男子更是如遭雷擊,直接癱倒在地抱住腦袋縮成一團,褲襠隱約可見濕潤。
    這就是群體性的“震懾”,也被形象地稱為“龍威”!
    這一切僅在幾秒之內發生,就連蓄勢待發準備配合的尤瓦爾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訕訕放下了手杖。
    道格拉斯甩手就將那個雞飛蛋打的打手摔向一旁,沒有去管,而是轉向尤瓦爾和梅麗莎,平靜說道:“走吧。”
    梅麗莎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個被光頭男人拖出來的站街女郎。
    因為道格拉斯有意控製,後者並未被“龍威”波及,見到光頭男人倒下,這可憐的女人第一反應是從地上踉蹌爬起,撲向最開始被踹出房間倒在地上的工裝男子,哭喊著將其攙扶起來:“羅布!羅布!”
    工裝男子被站街女郎扶著坐了起來,呆呆看著眼前倒地的逃跑的黑幫成員。
    見他蘇醒,站街女郎那被毆打得青紫間雜的腫脹麵孔上露出笑容,她緊緊抓著男人的肩膀,那塗抹著斑駁色彩的手指甲幾乎掐進男子肉裏。
    “太好了,羅布……”站街女郎嗓音尖細,有些癲狂地似哭泣似狂笑地喊道,“帶我走吧!羅布,我可以跟你走了!我攢了一筆錢,你聽我說,讓我們……”
    原本木然的工裝男子驟然轉過頭,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站街女郎,也高聲叫道:“你說什麽?攢錢?天呐,你這個蠢貨,這個豬狗不如的賤女人!”
    似乎一下子找回了力量,工裝男子“騰”地站起將站街女郎推倒在地,捂著身上被毆打出的傷口怒吼:“你害我被打了一頓!我的胳膊都斷了,我怎麽工作,怎麽養活老婆孩子!你個……”
    他似乎還想抬起腿踹向對方,但道格拉斯及時走過去製止了他。
    工裝男人立刻畏縮地陪上笑容,悄摸想要把腿收回來,那被推搡倒地的站街女郎卻突然抱住了他的小腿,臉上的狂喜被錯愕取代。
    “你有家庭?你有孩子?”
    她字字泣血般質問著,越說越是痛苦,越說越是憤恨。
    “你騙我!你也騙我!你根本不想帶我走!混賬!”
    工裝男人用力將腿抽出,也不再和她爭吵,直接轉身跌跌撞撞逃出了街道。
    站街女郎跌坐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塑像,無論是喜悅還是痛苦都無聲地從千瘡百孔的軀體裏滲出,在肮髒淩亂的街道上蒸發。
    直到道格拉斯抬手輕輕敲打鼻梁上的鏡框,施放了一次“安撫”後,她才像是靈魂回到了身體那般緩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有可以投靠的人嗎?”道格拉斯言簡意駭地問道。
    還沒等到回答,他就從對方的外貌和細微動作中判斷出了很多事情。
    站街女郎神色微動,雖然雙眼仍舊無神,但其中出現了一些思考、回味的跡象;雖然鼻青臉腫,仍能看出她的麵容十分年輕;麵對一個成年男子,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自己並不能蔽體的衣著;她剛剛被嫖客欺騙了感情。
    這些意味著她從事這個行當的時間不會太久。
    “我……記得自己從南方,從埃德溫農莊來。”果然,站街女郎努力回憶了片刻後,低聲說道。
    道格拉斯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轉身回到那些仍然陷在恐懼中無法自拔的黑幫成員身邊搜刮了一通,掏出他們口袋裏的所有硬幣、紙幣,連同一件外衣一同丟給了站街女郎,讓她收好:“認識去蒸汽車站的路嗎?”
    女郎緩緩搖頭。
    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梅麗莎此刻終於無法忍耐,快步上前,將站街女郎攙扶起來,看向道格拉斯,眼神清澈而堅定:“蒸汽車站離這裏……遠嗎?”
    早就通過“窺探者”掌握她心理活動的道格拉斯並不意外,也知道尤瓦爾不會拒絕,因此未作反對,簡單地回應道:“可以去一趟。”
    梅麗莎匆匆衝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隨後便攙扶著站街女郎一步步向外走去,絲毫不介意蹭在自己衣裝上的血汙和泥濘。
    等到梅麗莎走出幾步,尤瓦爾才貼近道格拉斯,低聲道:“逃跑的黑幫成員不處理掉沒問題嗎?”
    雖然戰鬥經驗不足,但尤瓦爾作為見證過戰爭的中序列非凡者,並沒有那麽天真。
    “晚了。”道格拉斯一邊摘下眼鏡,一邊同樣低聲回應,“你看看周圍有多少雙眼睛見到了你我,滅口沒有意義了。當然,你要想做,我不會攔著。”
    尤瓦爾聽得愣了一下,抬頭向四周張望。
    由於這場突然爆發的衝突,街道明麵上已經見不到其他人影。但那歪斜的棚屋之中,那漏風的木板縫隙之中,那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那些同樣屬於站街女郎的一雙雙麻木、空洞的眼睛不住向外窺探著。
    這讓年輕的“鑒定師”打了個寒顫,背上汗毛驟然立起,理解了道格拉斯意思。
    隻要輝利黨開始調查,這裏沒有人會保守秘密。
    看了看將封印物塞入衣兜追上梅麗莎的道格拉斯,又看了看地上躺倒的幾個黑幫成員,片刻思考後,尤瓦爾提起沉重異常的手杖,對著黑幫成員的太陽穴狠狠抽擊下去。
    幾聲悶響夾雜著頭骨碎裂的清脆聲後,尤瓦爾收回手杖,整理了一下衣服,沒有多看地上那些頭頸折斷、眼球暴突的屍體,快步追上了同伴,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樣和道格拉斯一起將兩位女性保護在隊伍中間。
    走出輝利黨的勢力範圍,道格拉斯立刻帶著幾人改變方向,沒有走陸路前往蒸汽車站,而是直接來到塔索克河邊找到接私貨的渡船,逆流而上,花費一段時間順著河道離開東區,來到了最近的地下鐵站點,再乘坐地鐵抵達車站,為站街女郎買了一張南下的車票,把人送上了車。
    立於人來人往的站台之上,梅麗莎專注地目送站街女郎披著道格拉斯半路去買來的帶麵紗的黑色帽子和一身黑色長裙,扮作服喪的少婦擠上車廂,就連被匆匆路過的旅客撞了一下都沒有反應。
    尤瓦爾不滿地嘟噥了一聲,將手輕輕搭在梅麗莎肩上,柔聲勸說:“我們該走了。”
    “……”將視線收回,梅麗莎晶亮的褐色眸子中有著憂鬱,有著失落,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征詢同伴的意見,“瑪琳會平安到家的,對吧?”
    瑪琳是那個站街女郎的名字,她甚至要比梅麗莎小一歲。
    “當然。”尤瓦爾立刻給與支持,鼓勵著梅麗莎,“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梅麗莎,你應該為自己感到自豪。”
    後者勉強勾起嘴角回應尤瓦爾的話語,眼神卻看向走在另一側的道格拉斯,卻見到道格拉斯猛地刹住腳步回頭望去。
    他們背後隻有站台上熙攘喧囂的人群。
    道格拉斯皺起眉頭,他剛才忽然有種後心發寒、極度緊繃的轉瞬即逝的危機感,與在耶托奈夫城,在“羅塞爾寶藏”內,在遇到那些遠超自身能力的怪物時的危機感十分相似。
    蒸汽車站內有高序列的非凡者存在?
    “你們有感覺到嗎?”道格拉斯轉過頭詢問同伴的同時,再次戴上了“窺探者”。
    麵對著如此擁擠的站台,他又不可避免地因為大量信息湧入而眉頭緊皺,但還是鼓起精神盡力捕捉能看到的每個人的表情,嚐試找出可能隱藏在人群中的非凡者。
    尤瓦爾和梅麗莎先是麵帶疑惑地搖了搖頭,隨即意識到了什麽,追問道:“有黑幫的人追上來了?”
    “不……”那種隻會做皮肉生意的黑幫內存在高序列強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經過一陣觀察沒有發現嫌疑人的道格拉斯摘下木質鏡框,用力按了下脹痛的太陽穴,精神上有些疲憊,“沒什麽,走吧,接下來小心點。”
    他帶頭向外走去,用袖子遮蓋著右手,解下係在手腕上的黑曜石靈擺,做了一個簡單快速的占卜:“今天在東區行動會遇到巨大危險。”
    感受到靈擺逆時針轉動,速度不慢,幅度不小,道格拉斯將其重新係好,心情並沒有放鬆。
    占卜並不是萬能的!
    他沒有忽視自己的靈性直覺,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鉛筆匆匆寫了一封短信,給了在車站附近撿拾煙頭的小孩幾便士,遣那孩子去最近的教堂把紙條交給當值人員。
    信中他謊稱在車站看到了疑似極光會成員的邪教徒登上火車,但手頭有任務無法兼顧,請求其他教會前來調查。
    拿極光會當擋箭牌,道格拉斯是一點愧疚之情也沒有,這歸功於極光會做為邪教十分成功,尤其把風暴教會的仇恨拉得穩穩的,以這個名頭舉報上去,被重視的可能性更大些。
    就這麽兜兜轉轉再次返回東區,各懷心思的三人終於開始了真正的任務,前往製藥工廠調研。
    任何事情都有兩麵,尤瓦爾這身顯眼的裝扮能帶來麻煩,也能帶來方便,比如裝作供應商、裝作投資者、裝作采購員,輕鬆地說服了工廠中的管理人員,將幾人帶到車間參觀。
    和道格拉斯印象裏“高端、大氣、上檔次”,一堆白大褂圍著培養皿研究的一塵不染的現代化製藥工廠不同,受製於蒸汽動力和理論水平發展的緣故,這個時代的製藥工廠環境比其他輕重工業好些,但好得很有限,消毒設施隻存在於灌裝車間,前置的一係列環節雖然有著機器輔助,但仍然能見到大量工人以人力對藥材進行處理,而且不少人連基本的防護措施都沒有。
    蒸汽管道和設備散發出的熱量使車間無比悶熱,混合著化學試劑和過程產物散發出的各種或刺鼻或苦澀的氣味,以及機器運行的巨大噪音,令人感到十分壓抑、窒息。道格拉斯用力揉了揉鼻子,跟隨在尤瓦爾和梅麗莎身後,在車間管理人員的帶領下參觀製藥流程。
    他看不懂這些設備,但看得懂藥品安全法和安全生產法,可惜這兩種法律對於工廠而言就像是七位正神,都知道它們是存在的,但顯然不在這裏。
    離開第一間工廠之後,梅麗莎心情更加憂鬱地歎了口氣:“現在我知道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選俗藥草店,選擇那些鄉下巫師的偏方,因為真正擺在櫥櫃中銷售的藥劑吃下去也許還不如那些野菜、野果健康。”
    她一直堅信知識和科學的存在能幫助人們生活的更好,從而對那些罔顧科學發展,迷信於傳統巫醫的人們有著部分偏見。
    “至少可以買到有效藥物的人更多了。”道格拉斯手揣在口袋裏摸著木質鏡框,努力克製著將其拿出來戴上的想法,用聊天的方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裏的製造再簡陋,效率也比巫師一個瓦罐一個瓦罐的煮藥快得多,這就是工業化的意義,讓過去昂貴甚至珍惜的東西變得廉價而易於取得。”
    “但那些工廠裏生產的湯劑本質上和熬煮草藥的原理一樣,隻是提取出天然材料裏有效的成分……”
    尤瓦爾也加入了討論,在認可道格拉斯對於工業化的理解之餘,從另一個角度找到了問題。
    那就是進步了的技術並沒有提升藥物本身的品質。
    作為現代人,道格拉斯知道比起這種“提取藥物”,像是抗生素、青黴素、阿司匹林那種“合成藥物”才是真正能夠被稱為現代製藥的存在。
    操縱分子乃至更微小的單位構建出自然界沒有的東西來治病,現在想想看,真是如同上帝創造世界一般偉大而反直覺,但卻是地球科技能夠輕而易舉辦到的事情。
    至於這個世界嘛……道格拉斯笑了一聲有些感慨道:“可這是一個有非凡力量存在的世界,如果連我們喝的魔藥都隻是簡單熬煮就能起效,誰又能說有比現在更好的製藥方式呢?”
    事實上道格拉斯也相當好奇,無論是“藥師”、“醫師”還是“魔藥教授”,在配置藥物時都沒有采用精細的化學物理手段,反而是專注於原材料的神秘學象征和意義,隻要借助靈性將其正確組合,就能產出具有不同效果的藥劑,這其中的原理究竟是什麽。
    對於一個接受過義務教育的人來說,神秘學比科學更加難以理解。
    哪怕是自己能隨意穿過牆壁門扉這件事,道格拉斯至今每一次實踐還都會覺得有趣。
    也許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每個人都將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生活在混沌而無法解釋的力量之中,非凡者隻不過比尋常人早一步揭開日常的麵紗向深處窺探。
    但前有羅塞爾蒸汽機,道格拉斯對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還抱有一定希望,隨即轉頭將一個問題拋向了兩人:“你們覺得,空氣裏有什麽?”
    “空氣?”尤瓦爾被他搞得一愣,下意識回答,“灰塵、蟲子、細菌、微生物……”
    道格拉斯有些好笑地點了點頭:“我的意思是,我們從空氣裏呼吸的是什麽。”
    “你是說氧氣?”
    “是啊,氧氣又從哪裏來的呢?”
    這個問題丟到地球的初中生那裏都算送分,但這個世界的科技分支尤其是化學被神秘學侵占的太嚴重,以至於麵前兩個正兒八經理科生竟然思考了一陣子。
    就連地球上類似的維多利亞時期,大英對化學的認知也受到煉丹術、煉金術的廣泛影響,但地球上的人們最終因大量實驗積累了足夠經驗,這些經驗伴隨工業的發展在染料、醫學和冶金業中得到了成體係的發展。這邊則正相反,難以定性的神秘學成為了人們探索世界的一道阻礙。
    我應該換個例子……道格拉斯直接拋出答案:“來自植物,我們身邊那些綠油油的植物。植物從空氣中吸收水分和二氧化碳,分解他們給自己提供營養,氧氣作為副產物則被排出……好吧,更直觀一點的例子是,鐵想要變成鋼,需要煆燒,需要加入一定比例的碳和其他金屬,性能才會得到提高。但,這又是為什麽?”
    這個例子顯然對上了尤瓦爾的腦電波,他深邃藍眸中閃爍起若有所思的神色。
    梅麗莎同樣在思考中慢慢組織起語言:“因為它們內部物質的結構改變了,就像一根柳條弱不禁風,但交叉編織成筐便能盛住東西……”
    “是啊,每樣事物有它內部的結構,結構會決定事物的部分性質……”
    道格拉斯還沒有說完,尤瓦爾就打斷了他,這位材料學家顯然從自己的專業中得到了思路:“你的意思是,在提取有效成分的基礎上,通過改變,哦不,甚至是將那些基礎的元素粒子重新組合起來,得到全新的、有針對性的藥品?”
    這就像是對新材料的研究,在現有材料的基礎上不斷嚐試添加或減去特定比例的元素,在多次實驗中得到性能符合需求的那些。
    瞬間的靈感顯現之後,尤瓦爾又皺起了眉頭,本能地質疑道:“可是材料的性能能夠在宏觀尺度得到確認,藥品的效果不是肉眼能夠看出的。要重組最基礎的元素粒子,也很難做到。”
    元素粒子是個什麽叫法?羅塞爾沒把分子、原子直到誇克那套體係帶過來嗎?
    呃,考慮到燃素步槍,也許這個世界就真是元素粒子也說不定……
    被戳到盲區的道格拉斯先是沉默,隨即又釋然。
    他又不是真的來改變世界的!
    而且這個世界已經有了生產染料、生產化妝品、生產潤滑油的能力,也許認知方麵有點落後,但有機化學的大門也算是打開了!
    比起尤瓦爾這樣真正的科技工作者,道格拉斯知道自己唯一領先對方的是思路,而不是能力。
    因此他嗬嗬一笑,似是而非地說道:
    “我不知道元素粒子是什麽,我隻在事實的基礎上做假設。物質有構成其的基礎單位,這些單位以特定的結構存在,震蕩、溫度、壓力等因素能夠改變物質的結構,本質上是將基礎單位打散了。假設,嗯,有a和b兩種……粒子,當它們以兩個a和一個b的形式存在,就是水,但以兩個b沒有a的形式存在,就是氧氣,這種改變既有結構變化,又有基礎單位種類的變化。
    “這就是我一開始舉的例子,植物吸收水,吸收二氧化碳,最後產生了糖分,產生了氧氣。甚至豆科植物,它們因為根部附著特殊細菌,能夠吸收土壤中的氮,最後產生蛋白質。這都是能夠通過實驗證明的。
    “所以,比起宏觀,比起鋼鐵和輪船,也許我們應該關注一下那些更微小的世界中微觀的變化,看看植物是怎麽吸收a卻產生b,研究一下這個過程能否為我們所用。”
    尤瓦爾和梅麗莎聽著聽著,到了這一步想不流露出異常的神色也不行了。
    他們自身的科學素養承認這些知識值得思考,同時理智地認為這些知識的來源更值得思考!
    畢竟麵前這個半路出家官方非凡者登記的學曆是半文盲,甚至基礎寫作都是進入教會後才補習的。
    道格拉斯坦然迎著兩人視線說罷,正兒八經端起手臂,做了個懷抱嬰兒的動作,表情肅穆沉靜虔誠吟了一聲:“讚美母神!”
    然後他挑起一邊眉毛,故意露出了一點洋洋得意的神色,表現得像個狂信徒:“尤瓦爾,你之前說很多人都忽略了科學工作中的激情,現在我想說很多人也忽視了生命誕生中蘊含的道理,歸根到底,每個人都是來自大地、被大地哺育的,大地才是一切的源頭。為什麽不花些時間研究一下那些默默貢獻的植物是如何將生命力提供給我們每個人的嗎?”
    這聽得蒸汽信徒尤瓦爾本能想要反駁,但他到底是個有素質的人,而且魯恩對於信仰相對寬容,在這個話題上爭論有損體麵。
    而且道格拉斯的表現能夠解釋他的知識來源:那是從植物而起的一個例子,說起植物領域,沒有人敢說比大地母神教會更懂,不管是科學上的還是神秘學上的。
    反倒是日常和道格拉斯接觸得更多的梅麗莎,眼中懷疑並未完全消退。
    因為道格拉斯平時的樣子根本沒這麽狂信徒!
    剛才的發言已經稱得上軟性傳教了。
    但她不是個習慣公開發言質疑他人的人,並未做聲,隻是不自覺對道格拉斯多了些關注和重視。
    道格拉斯卻主動將目光轉向了梅麗莎,語氣緩和地輕聲說道:“而且,整個社會不也是如此嗎?人們關注上漲的股票,驚歎於貴族們的巨大財富,歡呼於國家鐵甲艦的造成,可是在那背後,是什麽構成了這些輝煌?
    “中產階級為貴族的產業工作,工人生產中產階級們的衣食住行,最低賤的妓女承載工人們粗魯的,所有人都吃著農民種出來的口糧。
    “你能在報紙上看到貴族,看到企業家,看到科學家,但看不到剛才被化學試劑腐蝕雙手的工人,看不到四歲就要鑽入煙囪清理灰塵的童工,看不到被控製著成為賺錢工具的女人,看不到因為法案破產而販賣兒女的農民。
    “你會在某一天醒來時擔憂大地突然消失嗎?我想不會,因為我們習慣了它就在腳下,以至於忽略了大地的重要性。
    “所以有時,我們都會忘記那些世界中最渺小的部分,也是一個又一個和我們並無差別的人……
    ————————————————————
    “你並不是生來墮落、生來放蕩,女士。”
    與此同時,噴著濃濃煙氣在鐵軌上飛馳的蒸汽機車中,得到幫助的站街女郎瑪琳有些怔然地看向麵前男子。
    那男子眼眸灰綠,灰發糾纏,有種不修邊幅的野性的吸引力。
    原本應該因為自身經曆而恐懼陌生男人的瑪琳,被這綠眸男子堵在角落,卻想不起拿出道格拉斯塞給她的防身的噴霧。
    男子低頭看著被裹在黑色衣裙中,臉帶傷痕卻仍能看出青春稚嫩的站街女郎,雙眼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泊,瑪琳沒有從中讀出任何輕蔑與,隻覺得那目光正層層的溫和的包裹自己,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如此認真鄭重的對待。
    聽到男子的話語,遭受過種種不幸和歧視的瑪琳眼中一下子湧出淚水,劇烈抽泣起來,那顆飽經蹂躪的麻木的心髒似乎重新開始了跳動,能夠感覺到痛苦和仇恨。
    她的腦海一片沸騰混亂,記憶紊亂閃動,一次次將那些荒唐恥辱的日子翻出,一次次重現那被強迫、被背叛的失望。
    先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抽噎,到自言自語般的細語,再到歇斯底裏的呐喊,瑪琳雙手插進自己毛躁長發內用力拉扯,眼底泛著充血的淡淡血色。
    她尖叫道:“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把他們的統統切下來喂豬!”
    在越來越瘋癲、越來越不堪入耳的罵聲中,男子抬起手十分溫柔地擦去順著瑪琳青腫臉頰流下的淚水。
    這一舉動好像令瑪琳得到了些許安撫,她放下纏滿了扯斷發絲的手,失去光彩的雙眸呆呆看向男子,麵頰卻因為過於激動而翻起紅暈,這讓她平添了些許嫵媚的氣質。
    男子繼續說道:“我會給你力量,給你未來,給你洗掉罪孽的機會。在那之後,你就是自由的,沒有什麽東西能阻礙你獲得幸福。告訴我,你想要這樣的力量嗎?”
    “我要……”瑪琳無意識地向前主動貼上了男人的胸膛,似乎想要得到一個擁抱那般仰頭祈求著,“我想要……令那些人痛苦的力量,想要比任何人都強大的不會被欺負的力量!!”
    如同神明一般,男子讚許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令我失望的。”
    得到誇讚的瑪琳頓時喜極而泣,她滿懷感激又卑微地攥著男人衣物下擺,小聲說:“謝謝您……先生。”
    “我叫艾文,艾文湯伯森。”男人耐心教她,“今天起,你就是瑪琳湯伯森,是我的養女。”
    在瑪琳反反複複用貧瘠的詞匯表達感謝時,艾文湯伯森麵帶笑意地從瑪琳身上取走了那瓶防身噴霧,將其放在鼻端認真嗅了嗅。
    隨後,艾文看向列車窗外,看向那座正不斷被拋向後方的北大陸最耀眼的城市,貝克蘭德。
    “真是有緣分啊,我本來想去費內波特的。”
    他嘀咕了一聲,隨後單手輕鬆地將瑪琳抱起在懷中,就那麽直挺挺地撞向了列車車廂,憑借自己半神的軀體將這鋼鐵造物撞出一個巨大的破洞,在滿車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背後展開灰白蝠翼,以不輸於蒸汽列車的速度向著貝克蘭德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