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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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費了大半天時間,實地調研了東區規模比較大的幾家製藥工廠後,道格拉斯的單獨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剩下一半要等到尤瓦爾和梅麗莎總結相關的資料,弄出完整的工業流程設計並得到大地母神教會和蒸汽之神教會雙方認可後,再來到東區考察設備供應商進行招標,將設計打樣成實物,開展可行性測試。
    與此同時,負責藥物配方和製作的安提娜和安托尼亞,也要根據現有的方案,調整出能夠普及的製藥流程以配合設備。
    這兩道流程和道格拉斯這個半文盲完全沒有關係。
    什麽叫能者多勞,文盲摸魚啊……將兩人全須全尾送出東區順便搭車回到豐收教堂歸還封印物,簡單匯報了今天的工作內容後,道格拉斯開始承擔新的工作內容,去懺悔室裏聆聽信徒的懺悔。
    貝克蘭德的大地母神信徒雖少,但教堂裏該有的設施一應俱全,懺悔室自然是其中一項。
    在享有正式人員待遇後,類似的神職工作道格拉斯也開始學習、接觸,但實際上這工作比較輕鬆,道格拉斯坐在散發著鬆木香氣的、點著精油蠟燭的小小隔間內,隨意翻看著教典,那上麵不僅有許多書簽標記,還有著寫在夾縫處或額外貼了紙條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這都是前輩們留下的珍貴筆記,教導後來承擔這項工作的同僚如何活用教典裏的故事和聖人言論來開導信眾,相應的話術也多有整理總結。
    道格拉斯看得津津有味。
    總覺得值守期間多來幾個懺悔的信徒,他“戲法大師”魔藥說不定消化得能更快。
    完成諸如此類的細碎工作後,他光榮下班,沒有第一時間回家,而是搭乘公共馬車來到喬伍德區的聖風大教堂,在周圍的攤販那裏買了一杯冰激淩,坐在廣場長椅吃了起來。
    不一會兒後,體格魁梧健壯、自帶威嚴氣息的弗朗索亞盧波走出教堂,徑直走向道格拉斯,坐到了他旁邊。
    濃眉大眼的“暴怒之民”看了看正在刮紙杯底最後一點奶油的道格拉斯,不太顯眼地鬆了口氣,隨後問道:“上午有封舉報信是你寫的?蒸汽車站發現極光會成員那個。”
    “是啊,我當時身邊帶著其他人,不方便跟下去。”吮了下木勺上最後一點甜味,道格拉斯把紙杯捏扁,抬手精確丟入到幾米外的垃圾桶中,“有什麽情況嗎?”
    當時在蒸汽車站乍起的靈性直覺讓他不是很放心。
    “有。”弗朗索亞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份抄寫過的簡報遞給他,同時簡單陳述道,“這趟蒸汽機車發車後不到半個小時就拋錨在半路,官方原因是機械故障,實際上是列車第四節車廂盥洗室處的廂壁突然產生大麵積破損,造成乘客恐慌被迫停車。”
    道格拉斯抖開簡報,看了看裏麵的說明和黑白的相片,眉頭微微皺起。
    說破損真是太文雅了,照片裏整塊車壁被擊穿了一個大洞,連帶地板和附近的車輪都有損毀。
    弗朗索亞繼續說道:“誰也不知道破損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動靜不大,據說後邊車廂的乘客有看到什麽東西從破損處飛出去,但因為過度恐懼什麽也說不清楚,通靈和占卜也失敗了。”
    “過度恐懼?”隨手點燃手中資料將其燒成灰燼,道格拉斯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重點,敏銳追問,“列車上的傷亡很大嗎,為什麽乘客會這麽恐慌?”
    “這就是問題所在……最嚴重的傷亡也就是因為緊急製動而摔倒之類的,但乘客情緒都很激動,尤其是靠近破損處的那些乘客。之後我們也對乘客進行了排查,總體看不出什麽問題,乘客總數和賣出票數有些差距,但這個屬於正常情況,無論是錯過列車還是逃票都很常見。”
    情緒激動,過度恐慌?
    道格拉斯越聽越覺得耳熟。
    這不就是“惡魔”途徑標誌性的能力嗎?
    但不應該啊,我從弗薩克回貝克蘭德走靈界才這麽快,難道“惡魔”途徑到了半神跑路速度已經進化到兩天跨越半個大陸?
    嗯,雖然有“惡魔”的痕跡,也不一定就是我認識的那個“惡魔”,貝克蘭德也有本土的“惡魔”嘛……
    就比如之前把道格拉斯大名列到獻祭名單上的什麽“拜血教”。
    “這件事要是有了什麽新的調查結果,麻煩告訴我一聲。”
    弗朗索亞沒什麽壓力地應了下來。
    因為沒有嚴重傷亡和線索較少,這起案件保密等級不高,所有人都可以翻閱資料提供調查思路,他一個小隊長要獲取相應的結果很容易。
    說完眼下的事,弗朗索亞沉默了一會,開口道:“那個和魔女勾結的軍情九處的泰倫經過審判,現在被送到風暴教會,充當封印物測試人員了。”
    “封印物測試人員啊……”道格拉斯似是感慨,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有瞬間想到,自己如果脫離教會失敗,十有也是類似的下場。
    弗朗索亞也隨之歎息道:“最可惡的是,溫克爾……和她身上可能找到其他穿越者的線索都斷了,你,你接下來有什麽頭緒嗎?”
    “有!”道格拉斯笑嗬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認真說道,“那就是主動找拜血教、找玫瑰學派、找那些和邪神有所聯係的組織,看看他們是怎麽定位我們的。”
    弗朗索亞立刻緊張地轉頭看了看周圍,隨後不讚同地皺起眉毛:“不要命了你?”
    他想要的是找到組織,而不是找上死亡。
    那些信奉邪神的組織不是詭異,就是瘋狂,比起極光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道格拉斯也不是隨口胡說的,阿蒙提到過,那些邪神似乎對他們這種“穿越者”有著特殊的分辨方法,還很熱衷於把“穿越者”拿來獻祭。
    “開個玩笑。”
    反正不找他們,他們遲早也會找我……對自己的事兒逼體質有充分了解的道格拉斯隨意擺了擺手,換了一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叮囑弗朗索亞,“但邪神組織還是要關注的。你聽說過末日理論嗎?這個世界將迎來一場末日,在這之前,非凡力量的影響會擴大,很多邪教組織也會蠢蠢欲動。我懷疑,我們的穿越意味著一個契機,一個與世界末日相關的契機,這意味著不管你願不願意,總會遇到相關事件的,隻是或早、或晚的區別。”
    什麽末日理論,聽都沒聽過!弗朗索亞毫不猶豫地發出質問:“你是從哪兒知道這個理論的?”
    “羅塞爾日記啊。”
    熟練地把老鄉端出來當作擋箭牌,道格拉斯借機將一些基礎知識,比如非凡三大定律和扮演法統統告訴了弗朗索亞。
    這哥們在風暴教會肉眼可見的前景不錯,能繼續升職加薪對道格拉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而且想去極光會兼職而不被打成封印物測試人員,有個能掌握風暴教會動向的朋友是相當重要的——弗朗索亞這樣的中序列小隊長顯然是圍剿極光會的骨幹力量。
    進行了一波友情滿滿的知識分享後,弗朗索亞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地接受了道格拉斯那套末日來臨的說辭,畢竟也就是利用職務之便的事,這職務之便他平時用得也一點都不少。
    除此之外,道格拉斯還打聽了一下弗朗索亞能夠掌握多少基礎的魔藥配方。
    答案是除了“水手”之外基本不掌握。
    相鄰的“閱讀者”、“太陽”、“觀眾”等途徑,弗朗索亞能肯定教會內有“閱讀者”相關的低序列配方,因為這條途徑的同僚一直是五大三粗不擅長神秘學手段的“水手”們破案時相當有力的助手,當然作用類似的“窺秘人”也不少。
    但“太陽”沒有,想想也知道,連個封印物都天天讚美太陽,暴躁老哥們很難忍受這麽容易被“永恒烈陽”幹擾的同僚。
    被極光會占據的“倒吊人”更是不可能存在,至於“觀眾”,弗朗索亞則表示隻見到過封印物。
    “對了,說到因蒂斯的‘永恒烈陽’教會……”
    聊著聊著,弗朗索亞拍了下腦袋,忽然想起了一件舊事。
    “大概是咱們剛穿越的那陣子,教會內部要抽調一批小隊長去海上執行任務,好像是調查永恒烈陽教會在五海上的動向。當時我剛剛穿越不久嘛,不太敢離開大城市,就沒有報名。也不知道現在這個任務怎麽樣了。”
    永恒烈陽?在海上的動向?他們在海上有成型的勢力嗎?
    道格拉斯也跟著思考了一下,對此並沒有什麽印象。
    但考慮到極光會和風暴、烈陽、智慧三家複雜的關係,考慮到自己也算背靠梅迪奇這方勢力,他同樣拜托弗朗索亞關注一下這個任務的後續。
    如果有必要,他會考慮去信問一下凡娜。
    就在道格拉斯和弗朗索亞相互閑聊並交換情報的同時,向老師匯報完調研成果並婉拒了尤瓦爾一起去吃飯的請求,梅麗莎莫雷蒂身心皆是有些疲憊地走下公共馬車,走向了坐落於佩斯菲爾街的“魯恩慈善助學基金會”。
    她的不少在戰爭中遇襲的受傷的同學都得到了這家基金會的幫助,梅麗莎也因為這樣的契機,在基金會內部尋找了一個兼職的文書工作,比起薪水,她更重視能夠幫助別人的機會。
    在目睹了東區的現狀,在心裏感到茫然無力的時候,梅麗莎的第一反應,就是來到基金會,做一些切實的工作,或是和有更多慈善經驗的老師們聊一聊,緩解自己的不安。
    當然,越過助學基金會再向前幾段距離,就是聖賽繆爾教堂,那同樣是一個可以讓人感到身心平靜的地方。
    梅麗莎首先拐進了基金會內,和相熟的幾位工作人員打著招呼,就在她想要登上樓梯去往二層的辦公室時,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一位金發明亮、眼眸碧綠的年輕女士正巧從樓上下來。
    見到這位女士,所有工作人員臉上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愉悅的笑容,稱呼其為“奧黛麗小姐”或“奧黛麗理事”。
    就連心裏裝著事情的梅麗莎,這一刻也感受到了被春風吹拂臉頰般的暖意,精神放鬆了些許。
    奧黛麗霍爾十分友好地和眾人打著招呼,她的目光在梅麗莎身上不引人注目地停留了片刻,隨後,奧黛麗有些抱歉地對這位黑發褐瞳、臉型偏瘦的少女說道:“你來的正好,梅麗莎,如果有時間的話,能夠請你幫我一起整理上個季度的檔案嗎?”
    “好的。”梅麗莎十分爽利地應下,因為這本就是她的工作內容之一。跟隨著奧黛麗來到檔案室,在一張寬敞的書桌上開始了工作。
    這次整理的檔案是上個季度去公立學校考察後篩選出的符合資助條件的學生檔案。梅麗莎和奧黛麗一邊梳理登記,一邊根據檔案的記錄,定下之後家訪或再次考察的計劃。看著那些形形色色,或稚嫩或青春的學生相片,梅麗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午幫助過的站街女郎瑪琳,忍不住喃喃自語:“不知道瑪琳能不能安全到家……”
    坐在她身邊書寫計劃的奧黛麗側了側腦袋,有些好奇地看向梅麗莎:“抱歉,我沒有聽清?”
    “啊……”
    走神被上司發現,梅麗莎先是不太好意思地抿起嘴唇,隨即卻又覺得自己遇到的事和助學基金會的事業也是密切相關的,便自然而然將上午遇到的事情,簡單地向奧黛麗敘述了一遍。
    奧黛麗聽後,碧綠的眼眸中有波瀾翻起,她輕輕地用鋼筆筆尾點著桌麵,發出細小的有規律的“篤篤”聲。
    “梅麗莎,你已經竭盡所能地幫助了那不幸的孩子,我認為沒有人能比你在現場做得更好了。”她先是肯定了對方的行為,加強著正麵反饋,隨後用甜美柔和的嗓音循序漸進道,“可是,你似乎並不是那麽高興?”
    “因為……那樣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在“觀眾”溫和的誘導下,梅麗莎褐色雙眸中浮現出了壓抑已久的,有些恐懼和自責的情緒,她搭在桌沿的雙手十指收攏起來。
    “奧黛麗小姐,有那麽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罪惡的。我並不是沒有經曆過貧窮的生活,但接觸了基金會後,我發現自己至少有兄長保護和支持,我至少能夠上學;經曆戰爭之後,我發現自己幸運地沒有毀容、沒有殘疾;去過東區之後,我又發現還有幾十萬甚至更多的人在忍受活著所遭受的一切……
    “我知道,我明白,我能夠擁有現在的生活,是哥哥努力奮鬥賺來的,沒有任何虧心之處。可是在那些不幸到根本沒見到過陽光、見到過機會的人麵前,這樣清白的生活好像也成了一種罪過。
    “好像生來,我和他們就是兩個世界中的人,但……實際上,我和他們並無不同。任何一個人有我這樣的機會,都不會活得太差,而我如果出生在東區,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能夠吃飽、能夠識字,而不是住進北區的房子中。
    “我……我對此感到害怕,因為這好像是在說,我們的一切成就和幸福都是脆弱的假象。奧黛麗小姐,我不知道,如果是命運決定了每個人出生的位置……那麽,人的努力究竟有什麽意義?
    “而且、而且,我想象不到要如何讓所有人都平等地活著,因為我們做不到讓所有機器自己生產出一切所需的物品而解放人力,也做不到每個人都滿意自己的生活……”
    巨大的有關人生與命運的荒誕感在梅麗莎的心中投下一片陰影,就好像遇到了一個沒有解的死循環的算式,讓她無法控製地一次次用這些問題打擊自己。
    奧黛麗沉默了片刻,將手搭上梅麗莎的肩膀,沒有直接開解,而是歎息般說道:“梅麗莎,你知道嗎?在我剛開始做慈善助學工作時,我覺得自己特別傲慢、特別可怕。”
    “……啊?”
    這樣的形容打破了梅麗莎對於奧黛麗的既往認知,讓她不由自主地分出些許注意力,放在了奧黛麗所講述的事情上。
    她看到麵容姣好的奧黛麗指了指桌上那些資料,露出了有著淡淡苦澀味道的笑容:“你覺得這些,就是所有需要幫助的孩子了嗎?顯然不是。但我們通過自己的標準將他們篩選了出來,這意味著一開始我們的目標就不是拯救所有。
    “這當然不公平,不是嗎?那些沒被存下檔案的孩子也許在下一周就因為父母破產而變得比這些更困難,也有一些根本就等不到資助便離開了學校,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冷酷的神明挑選得到救贖之人,是我用自己的傲慢成就了一些人,也無視了另一些人。”
    這大膽的論調聽得梅麗莎不住怔愣,她下意識地說道:“但即便如此,基金會的工作也一定是有意義的,因為……因為那些被選擇的人,他們真的會得救啊。”
    “就是這樣的,梅麗莎。”奧黛麗抬起頭來,含笑注視著她,“如果要追求完全的公平,難道因為我們無法幫助所有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棄那些本可以得到幫助的人?不,有多大的力量,就做多大的事情,至少現在檔案中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在乎你伸出的那隻手。
    “也許世界上並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在做的這些,不過是因為我們想要去做,且能夠去做。
    “再高大的山峰,也是人們用腳步一寸寸丈量而來的。我不否認命運的荒誕,嗬嗬,也許隻有神明,才能真正的掙脫命運,像我們這樣的凡人,終其一生也隻能幫助有限的人數。
    “我的一位朋友曾給過我祝福,現在我也想將這份祝福送給你,梅麗莎,‘願你在看清一切後,仍然有熱愛這個世界的勇氣’。
    “不必愧疚、不必害怕……隻要能夠記住你今天幫助他人時心中的那份勇氣,讓那份勇氣長久地存在下去,就足夠了。”
    仿佛有一陣陣淡金的光芒蕩漾於房間之中,梅麗莎的眼神有輕微渙散,但心中籠罩的烏雲卻在著陽光般溫暖的光芒下被逐漸驅散,雖然仍能感受到身體和精神的疲憊,但那種頹廢、消極的想法已經被處理妥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
    在梅麗莎的心靈島嶼上,身著樸素衣裙的奧黛麗霍爾的身影悄然浮現,用變成金黃色的豎瞳審視著周遭的一切,確認沒有隱患殘留,也不存在非凡力量的幹擾。
    但她沒有翻閱梅麗莎的記憶,認為那樣的行為太過冒犯,不夠尊重。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小的心理暗示,讓梅麗莎近期到訪基金會的次數增多一些,奧黛麗準備借助接下來的幾次會麵,跟進關注梅麗莎的心理狀態。
    就這樣,她們正常地聊著天,發散著話題,直到手上工作結束。梅麗莎告別基金會的眾人,步行來到不遠處的聖賽繆爾大教堂,於長椅上靜靜聽著主教的布道,做了簡單的彌撒,得到了進一步的放鬆。
    接著她徑直回到了家,和哥哥班森,嫂子露絲共進晚餐。同樣黑發褐瞳,隻是因為發際線後移而有些顯老的班森詢問梅麗莎晚歸的原因,在知道是去教堂之後也覺得沒什麽問題,對於任何一個信徒來說,路過教堂沒什麽事進去聽一兩節布道是相當正常的事情。
    不過說著說著,梅麗莎忽然想起了什麽,對哥哥說:“晚一點我想去拜訪一下隔壁的道格拉斯先生,他之前拜托我幫助維瑞蒂挑選合適的學校。”
    “哦,當然沒問題。”班森摸了摸自己的寬闊的額頭,笑嗬嗬地看向妹妹,“說實話,看到那孩子有點像看到小時候的你……嗯,既然答應了別人,認真去做就好。”
    於是半小時後,剛剛到家不久的道格拉斯打開房門,有些訝然地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梅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