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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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庭
    八十年代初,中國的第一波衛生巾在南城附近的一座城市開始動工製造。
    之前的很長時間,棉布條偷偷摸摸洗洗曬曬,女性的生理認知畏畏縮縮舉步維艱。大家諱莫如深,交頭接耳如地下組織。
    由於這事“見不得光”,所以青豆完全不知道。
    書裏不會寫,虎子不會說,二哥不會想到,小學課堂也沒講。
    當青豆的身體先意識一步,加入這個神秘的女性組織時,絕望在無知的混沌中逐漸顯影。
    壓在顧弈這座峻峰之下,她雌伏多年,終於,爬到初中,成為班長,晉升中隊長,袖臂別上兩條杠,終於,二哥的生意初見起色,還掉這些年在小南城欠的債,終於,他們生火燒掉一摞借條,而一把火,也像燒沸了生活這鍋溫吞水。
    恰在故事處,她得了絕症。這是多麽合適的歸宿。
    《血疑》熱度蔓延全國,刮起少男心中的山口百惠之風,也撩起少女春懨懨的東施效顰式的瘟病。
    虎子與顧弈他們剛打完籃球,汗水淋漓,一邊甩頭一邊急切:“作業呢,給我抄抄。”
    青豆僵躺在床上,被子拉高到脖頸,麵無表情:“我要死了,虎子,你以後要好好做作業,好好學習,如果將來娶了婆娘,要好好對她。你不要忘了我二哥對你的好,他將來要是出事,你記得給他送牢飯。”
    虎子看了她一眼,從軍綠帆布斜挎書包裏翻出塊梨膏糖:“喏,剛剛顧弈買的。”
    青豆扭臉看了一眼,繼續盯住石灰頂。隻是,架不住口中津液瘋湧,像死前倒垂的。
    她咽了一口、兩口後繳械,騰地坐起,把糖吃了。
    虎子這時候已經翻開了她的作業,發現她沒做,大驚失色:“程青豆,你真的要死了”
    “”青豆決定死前做番好事,把數學題做了。
    她算盤打得飛快,做題迅速,虎子抄得更快,三兩筆結束。
    在虎子抄語文詩詞時,青豆鄭重其事地攤開信箋紙。
    信紙抬頭赫然是“南城市第一中學”。
    學校每學期發半本,青豆本本珍藏起來,一般寧可心算都不舍得在這上麵做草稿。此刻寫遺書,倒是很合適——
    “親愛的母親:
    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忘了吳會萍不認字,寫得聲淚俱下,把虎子嚇跑了。
    當然了,這場“白血病”是虛驚,很快結束在了茅房。
    -
    房東太太的小樓是戰前的老房,住了包含老太太在內的十一口人——老太太一人,大兒子大兒媳加上大孫子大孫女一家,二兒子二兒媳加上二孫女一家,三兒子三兒媳加上三孫女一家。
    擠擠攘攘好不熱鬧。尤其每天早上排隊倒痰盂,更熱鬧得像炒花生。
    青豆一般雞鳴就起,不會撞上這家人,但她的泥瓦房隔音效果很差,麵沒撞見不代表話沒聽見。
    基本每天早上,大兒媳和二兒媳都要為點屎尿屁的事吵架。
    以前青豆是聽不出子寅卯醜的。她隻覺得她們妯娌關係好差,每天吵死了。
    後來,她聽懂了,很難控製自己每天支起耳朵聽壁角的。
    在有了聶小倩和寧采臣生孩子的事兒之後,她對的七竅通了三竅。看《黑貓警長》的時候,青豆看到新婚之夜螳螂太太把螳螂先生給吃了,剩下的四竅少說又通了兩竅。
    夜裏,二哥的鼾聲下,那些潛伏在生活裏不顯眼的細節——譬如女人壓抑的啜泣聲,床榻吱呀的搖動聲,不耐煩拍牆的警告聲,都有了明確的指向。
    螳螂吞肉那嘎吱嘎吱的喉間細碎,肯定也不止隻有青豆一人咽口水消化。
    大媳婦林芬芳前一晚要是沒睡好,次日鐵定暴脾氣。
    她會暗諷二媳婦孟庭,“搞得老老晚,睡都睡不好。”
    孟庭從來不輸嘴仗,端著痰盂也能反擊:“是的呀,累都累死了。”
    林芬芳:“白天蔫巴巴,晚上倒是不要命。”
    孟庭:“沒辦法,有些事嘛,同人不同命。”
    林芬芳:“有本事搬出去啊。”
    孟庭:“是的呀,有本事麽,就搬出去咯。”
    無數次的嘴仗裏,孟庭一直是精氣神十足的狐狸精形象,所以當她灰頭土臉地在木馬桶上占位一小時後,青豆終於忍不住,敲了敲廁所的門:“孟阿姨,對不起,我”反正快死了,也沒有顧忌了。
    孟庭熄了煙,長歎一口氣。出來時,她看了眼捂著肚子的青豆:“那個來了”
    青豆:“啊”
    在青豆所能接觸的認知裏,從沒見過女人抽煙。但此刻的她沒有心思驚歎孟庭吸煙的事兒。
    孟庭借月光上下打量她:“難道你還沒來那個”心算她年紀,嘀咕了一句,“不過也快了。”
    “啊”青豆沮喪著一張臉。她在說什麽
    “還是拉肚子了”孟庭問。
    “不是的。”青豆傷心。
    人到死前,其言也真,青豆慢吞吞說了自己流血不止的事。她想,她死後二哥還要住在這裏,希望大家可以看在二哥死了妹子的份上,對他好一點。
    孟庭笑罵了她一句土包子,上樓去拿了衛生巾給她。
    講用法時,孟庭又嗤笑一聲,“也是巧了,這是我第一次買這個。我自己都沒用過。”
    青豆這才知道,自己來的東西叫月經,傳女不傳男,以後每個月都會毒性發作,重則生不如死,疼痛不止,輕則沒事人一樣,一身飄輕。
    青豆問孟庭可有解藥。
    孟庭盯住青豆好半晌,摸摸她的臉蛋,下一句是完全無關青豆問題的話:“豆子,幫阿姨個忙。”
    孟庭又上了趟樓,再下來,牽了個漂亮的姐姐。
    孟庭對青豆說:“她也來月經了,今天不方便睡我那兒,你們擠一晚好不好”
    月經是穢物,同一天來,會倒黴到一塊。她點點頭,理解中毒之人需隔離處理。
    鋪床時,青豆說:“如果姐姐嫌擠,可以睡二哥的床。”有時候六子哥會和二哥擠一張床,青豆看他們支成兩條筆直的腸子,睡得很累。
    孟庭問,“青鬆今天不回來嗎”
    青豆一五一十:“二哥去老家了,過幾天回來。”他說去看看吳會萍和妹妹,順便把欠大伯三叔家的錢還掉。
    孟庭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一雙水光瀲灩的杏眼在月光下美得動人心魄。
    她拉過青豆的手,來回揉捏,又點點青豆的酒窩:“那就麻煩豆子了,我們多叨擾幾天。”
    “不麻煩的!謝謝阿姨給我的衛生巾!”
    青豆把衛生巾這三個字喊得和紅領巾一樣響,驚著了那個姐姐。
    她這才抬起眼,發生了她們的第一次對視。姐姐的眼尾高高吊起,狹長淩厲,要不是正梨花帶雨,倒是有幾分孟庭的狐狸神韻。
    青豆喜歡交朋友,但這位新朋友哭得青豆心裏發毛。她不敢問問題,也不敢說話,隻想著趕緊睡覺。
    然而,這晚明顯不太平。
    一牆之隔的說話聲比平日大,孟庭一直發出鈍鈍的笑,嗲嗲的本地話尾音上揚,喬張作致得異乎平常,後半夜更是拆家動勢。
    好在青豆“中毒”,早早毒發入夢,清早聽林芬芳發作,才知道昨晚有精彩發生。
    林芬芳說:“一夜不睡不虛嗎”
    孟庭回她:“怎麽會虛呢,最多有點漲。”
    今兒吹的是東南風,廁所臭得不行,青豆難得起晚,等那波人散了才捂著鼻子去倒痰盂,結果這痰盂煥然一新,連陳漬都一並清理了。
    青豆這才想起下鋪本來有個人。
    那姐姐已經洗漱過了,此刻正站在十幾米外的東門橋上,拿著把木梳,梳著及腰長發,欣賞春日剛抽青的垂柳。
    青豆在橋下躊躇半晌,開口叫她:“姐姐,我溫了兩碗糖粥,等會你進屋吃。我我要去上學了。”今天她校門口值日,加包幹區檢查,要早點去的。
    朝陽懸於河道中央,灑下好晨光。涼風襲來,河水滾著金子般的波粼,像要淹沒那雙細如麻杆的腳踝。
    那姐姐聞言回頭,顧盼生輝。
    她嘴裏銜著發夾,一邊取下,一邊道:“好,謝謝內。”
    青豆看呆了,一天學也上的渾渾噩噩,反複想著那個姐姐。就算口音很重,也不影響她的美貌。
    她們同進同出,同吃同住,三日便結下友誼。雖然語言交流和思維頻率上,可以說是雞同鴨講,但處朋友就靠一個衝動和投緣,沒那麽多講究。
    -
    她叫羅素素,孟庭說是鄉下親戚,實際是她知青時期生的女兒。
    孟庭年插隊下鄉,為了不去內蒙古、雲貴等地,她找了七搭八搭的親戚,托人求情,以投親插隊的方式去到了個不算偏遠的桃塢鄉。
    插隊期間,日子太苦,所有的髒活累活都輪到她這個階級敵人的女兒頭上。
    沒多久,她與供銷社棉麻部的羅天賜好了。沒辦法,他人好,老默默幫她做活。
    她感動下的衝動,也就是以身相許這種事兒了。
    他的農民父母看不起知青,但架不住他們愛得熱烈——有了,是以,隻能草草訂婚了事。
    羅素素出生後不久,孟庭對著生活沒了耐心,厭極農作采桑。
    聽說醫生證明身體不適合勞動可以以病退的方式回家,她日日上門請診,夜夜拜訪那醫生,幾月後,也就是年年尾,她拿到證明,毅然決然離開了桃塢鄉,回小南城街道工作。
    那年羅素素歲。
    孟庭看不出莽漢心細。她一心隻想回城裏,隻當那是一樁不堪回首的露水姻緣事。
    她走後,羅家說親不斷,但羅天賜不肯再娶。他四處尋她,茶飯不思,後來摸到小南城找過她,卻被她打發走了。
    孟庭回到自己的大本營,說話都有了底氣。她說,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鄉下人了。
    羅天賜回鄉後離開了供銷社,開始創業。那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鄉裏人都說他為個女人瘋了,沒想到他養殖鰻魚苗,小有所成,成了鄉裏頭一個萬元戶,他拿著錢又去找了孟庭,隻是她已嫁作人妻。
    他不死心,連著三年都來城裏,一年給了她兩千,一年給了她三千,一年給了她五千。
    孟庭讓他別來了。他說,錢太多了,我用不著,你拿著用。
    再就是今年了,他沒來,孟庭去了。
    孟庭在鄉鎮政府的辦公室裏,見到了羅天賜的父母。
    船隻風險很大,村裏跟風養鰻魚,一年死了十個。一日兩潮,羅天賜逢晴好天從不休息,按照“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概率之說,他不能幸免。
    一月前,他駕駛柴油機木船出去,再沒有回來。
    孟庭問,沒有回來是去了哪兒,那調解的人翻了個白眼:“船翻人沒。”能去哪兒啊。
    鄉裏本來就為鰻魚苗的事兒不舒服。
    發家了的不舒服,因為多少都搭過身家性命,大家不把矛頭指向大自然無常,反指向第一個把消息帶進鄉裏的人。沒發家的更不舒服,憑啥他們這些能蓋新房。
    挑事兒者來去嚼舌根,羅家的生活很艱難。
    孟庭看出他們的意思,來要錢了。
    她慢條斯理掏出粉餅,一點點往洇開的斑駁處遮蓋,冷笑道:“我沒錢。”
    在人前化妝,是很壞的行為,隻有雞才會做()。羅家人氣急,認為她態度輕慢。登時,鄉鎮政府辦公室雞飛狗跳,各種蕩婦之說一句接一句。
    孟庭捋了捋淩亂的頭發,笑得戒備森嚴。隨他們說。這事擊垮不了她。
    能擊垮她的是羅素素。
    羅家喊羅素素為掃把星,應該喊慣了,就像她沒名字似的。
    孟庭受不了她一身血腥味卻不會處理自己,離開前,她問羅素素,“你那個來了吧,你知道你現在很臭嗎”
    羅素素不知道,還“啊”了一聲。
    孟庭帶她去買了新褲子和衛生巾,塞了把錢給她,讓她自己回家。
    坐在候車室,她想想就受不了,一顆心揪得難受,攔了輛三蹦子剛開到桃塢鄉路口,就看見她站在一個男人身後,似乎在等待。
    那男人正麵對寫著標語的磚牆撒尿,撒完一轉身,天n門都沒拉,叼著煙頭眯著眼睛走向羅素素
    -
    青豆絞著被子,不敢聽下去了。
    羅素素哀怨的眼神忽然一變,哈哈大笑:“你真的話本子看多了。果然是個呆子。”
    據羅素素這兩日觀察,雖然青豆說自己也是農村來的,但她一言一行都是規矩驕傲的城裏姑娘味道。
    村裏的小孩哪個不是甩了書包就瘋玩,玩得衣服破一塊爛一塊。程青豆講話字正腔圓,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功課,連衣服都時髦得很,一點都不像農村的。
    青豆的情緒轉換不過來,巴巴還在等那個男人轉身後的事:“後來呢”
    “那是我叔,我等他尿完一起回家。”
    然後,孟庭衝了上去,繼續和他吵起鎮政府辦公室裏沒吵完的架,一怒之下要帶素素離開。
    素素對青豆說,“但我可能很快就要回去了。”她朝西邊的堂屋努努嘴,“她這裏不方便。”說完又叮囑青豆,“我剛跟你說的事,你可別說出去。”
    青豆認真點頭:“我一定保守秘密。”
    同是天涯喪父人,並且身中同一毒素,青豆和素素共情頗深。
    青豆給羅素素講《飛狐外傳》,告訴她,程靈素名字裏的“素”取自《素問》,和她是同一個字。
    青豆問:“你的‘素’字是不是也是”
    羅素素哼了一聲:“他們懂個屁。”
    青豆是性情中人。因為喜歡程靈素所以喜歡羅素素,因為喜歡羅素素所以更喜歡程靈素。
    “程靈素很聰明,用毒如神。”
    “但她喜歡胡斐,殺千刀的,我不喜歡胡斐。最可氣的是,他對程靈素無意,程靈素卻對他情根深種。”
    “還有啊,我覺得胡斐喜歡袁紫衣很沒有品味。”
    青豆真是個書呆子,講起故事來沉浸得很,表情就像講鄰裏壞話,下一秒就要氣得去敲門算賬了。
    羅素素聽到一半就沒在聽了。
    她撐著下巴,看著青豆兩顆煙花般開了散散了開的酒窩,不由入了神。
    這妮子,擱村裏是板上釘釘的村花。
    羅素素戳戳她酒窩:“喂,你們班有男孩子喜歡你吧。”
    青豆“啊”了一聲,然後搖搖頭:“沒有。”
    羅素素來勁:“騙人!”
    “真的。”青豆苦臉,“我是班長,他們都說我搞官僚主義。”
    那幫人喜歡取笑她,看她幹著急。
    老師不在場的早讀課上,不管她如何管理紀律,站在講台上生氣或是一個個拜托不要講話,男生都不聽話,還愛起哄架秧子。氣死她了,他們班的紀檢分數總是最低,害她都抬不起頭來。
    羅素素看她板起臉孔,一副較真模樣,笑得不能自已。
    她勾勾青豆下巴,捋直舌頭用普通話說:“你就是個書呆子。”
    青豆想起那幫男生就頭疼:“哼!”這樣看來,還是胡斐好一些,至少幹的是正經事。
    羅素素問:“就沒有一個喜歡的”
    青豆不屑:“沒有,一群笨蛋。”
    過了會,青豆問:“哎你有嗎”
    “有的。”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