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990之前

字數:8596   加入書籤

A+A-




    而年一切的坍塌,早在八八年的瘋狂或是更早的時候,就埋下了伏筆。
    八八年,程青鬆忙瘋了也賺瘋了。改革攻堅進入價格闖關,通貨膨脹下的搶購浪潮席卷全國。
    民眾每天聽廣播,走路吃飯也不放過,生怕錯過政策的首發。
    新華社喊一句“中國的物價改革是一個大膽行動”不等廣播結束,人立刻作鳥獸散,嘴裏喊著要漲價了要漲價了,腳下迅疾往所有能買到東西的地方蜂擁。
    隔壁上海上百件商品零售價格翻了兩三成,搶空保值金器和實用“新三件”也就算了,連奢侈名表也要搶,最後柴米油鹽按箱往家搬。百貨大樓和日用品店像被洗劫。先全是人,後麵人和貨都沒了。沒辦法,隻得搞限購,憑戶口買,憑票證買,憑結婚證買。
    《南城日報》上午發出上海限購新聞,下午本市的百貨大樓就被擠爆了。
    鄒榆心想買台冰箱,跑去百貨大樓連門都沒擠進去,最後還是通過青鬆才買到的。
    不止鄒榆心,家屬院不少人都是直接找青鬆買的。
    八十年代冰箱需求量日益增長,國內品牌的冰箱是用進口壓縮機等零配件組裝銷售的。因為製造門檻很低,省裏有幾十家冰箱工廠,質量參差不齊。
    為控製這種情況,規定隻有定點單位可以獲批進口壓縮機,並且進行廣告宣傳。
    那幾年冰箱廠倒了一大片,據說,好幾個小老板一時沒想開,縱身一躍,撞進了水泥地裏。而沒倒的冰箱廠,多是搞到了進口壓縮機的貨源。
    青鬆就有進貨渠道。他和六子混街頭,不差信息源,差的就是運氣。
    他們先隻是賺個倒手的差價,後來看人人都在商品經濟的浪潮裏學遊泳,於是腦袋一熱,登記注冊了青鬆牌電冰箱廠。
    他們在小南城外圍租了個廢棄的便宜廠區,自己進了批進口壓縮機,裝配了生產線,請來模具師傅,一切順利,第一單就是三千台。
    接著,他們踏著年搶購浪潮,借電冰箱售空東風,創利潤八萬,一下子還掉了信用社六萬貸款。按照這個趨勢,他們能大富。
    六子清掉家裏的債,把老房子稍微粉刷了一下。青鬆則拿著剩下的幾千塊,說想買房。
    六子說:“買啊,借錢買,買了就去找馮蓉蓉。”
    兩人躺在廠區宿舍,枕下是陡然逆轉的命運,心髒和呼吸活蹦亂跳得不知要往哪兒安放。
    睡著睡著,兩人會忽然激動,抱頭瘋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青鬆說,“要是以後沒錢了怎麽辦,突然明白那些人為什麽要自殺了。”
    六子說,“沒錢了就再從頭再來,反正別死。”
    六子有個開店的夢想,他們去看了幾個學校門口的店麵,想著明年開個錄像廳、溜冰場或者舞廳,以後做個抹發油、翹二郎腿、腰間箍個真皮皮帶的大老板。
    這個夢想距離他們很近,隻要廠子正常運轉,他們年就能盤個店麵。
    買房的時候,青鬆見青豆緊張地計較利息,計算借款,還笑她沒出息。
    他特豪橫地說,兩筆廠子訂單就可以全還上。
    青豆沒理他,繼續謄自己的欠款簿子。
    年的結尾處,程青鬆有了套房,和妹子搬進了新家,擁有南城戶口,並準備正式拜訪馮蓉蓉的父母。他想,這次不能像上次一樣不成熟地置氣,話再難聽也要忍。
    而且,這次不同了。他有錢了。
    這麽想著,就到了年。
    開年頭一天,《人民日報》的元旦獻詞中寫道:我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嚴重問題
    八八年的通貨膨脹被認為是價格闖關失利。
    年國家緊急宏觀調控,對過熱經濟進行降溫處理,自上而下進行整頓。除偷稅漏稅外,整頓的重點是國營體係之外的民營生態。
    之前沒有紅t文件的冰箱廠隻是不允許做廣告,你能賣出去算你本事,年以“質檢不合格”這一原因強製關廠。青鬆牌電冰箱廠一年上萬台冰箱的訂單全黃了,砸進去訂貨的零部件錢也打了水漂。
    青鬆和虎子本來準備再去擺攤。還好頹了幾天,沒走得動道兒,逃過一劫。
    小南城開始清理零散商戶集散地,各種沒有營業執照和攤位證的小商小販全部罰款。管的最嚴的兩個月,路邊連賣包子的都沒有。
    青豆察覺到不對勁,是青鬆在家躺了一個月。他每天看電視,看到神誌不清,飯也不記得吃。
    青豆打趣他:“財不發了媳婦不娶了”
    青鬆若有所思地從電視裏抽出魂魄:“豆兒,要中考了,你想念高中還是讀中專”
    中專很熱門,尤其是師範護校,可以少讀幾年書,出來了直接分配鐵飯碗單位。要是讀高中,道路就崎嶇多了,讀的好考大學,讀的不好就是浪費三年青春和金錢,結果和直接讀中專差不多。
    但青豆想也沒想:“當然要讀高中啊。”顧弈能讀高中,她也要讀高中。
    程青鬆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行。”
    海南建省的消息傳出後,青鬆和六子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海南。如果青豆要繼續念書,他不能太混。還有好多年呢。
    青豆瞧他眉頭深鎖,疑惑道:“是廠裏效益不好嗎上次不是說訂單排到年底了嗎”
    青鬆笑了笑,沒說話。青豆坐到他枕邊,擋住電視:“怎麽了跟嫂子吵架了”
    青鬆身體一別,往邊上躺了躺,換了個角度繼續看電視,嘴上漫不經心道:“豆兒,你說顧弈怎麽樣我看這小夥子不錯。”
    “哪裏不錯”
    “人不錯啊,穩重聰明,家境好。等他爸回來聽說可以直接升副教授還是教授,到時候肯定能分大房子。”
    青豆切了一聲:“真土。”
    “顧弈土”青鬆驚訝得抬高了音量。
    是你土!現在都是自由戀愛!
    青豆翻了個白眼故意氣他:“你想多了,我以後要跟虎子結婚的。我都跟他家說好了。”
    程青鬆愣了。這丫頭真的是有的挑不挑,頭一把就挑滯銷的。
    “真的”
    “真的呀!”青豆昂起頭,還挺驕傲的。
    程青鬆似笑非笑地往門口一掃。
    門板很薄,顧弈想當沒聽見,心想,要不回去吧。但他發現自己的影子透過半開的門,應該還挺明顯的,於是隻能順勢推開門,迎上青鬆好整以暇的笑眼。
    顧弈:“那提前恭喜你們。”
    青豆背對門,嚇了一跳。她捂著心口,用力拍了青鬆一記。這個混蛋,當人麵逗她。還好她沒說要嫁顧弈。
    青豆越過床尾,朝顧弈伸手,“給我吧。”
    她要的是底片。上次拍的三張底片他沒給她,說好吃過晚飯送來。
    顧弈自然地捏了個拳頭遞到她眼前,朝她手心五指一張,丟了一團空氣進去。
    青豆感受到手心那道夾暖帶寒的小風,眨了好幾下眼,才無語地擠出一顆酒窩,“嗯”
    顧弈說忘帶了。青豆問:“那你來幹嘛”
    他挑眉:“來恭喜你和虎子的。”
    青豆用力剜他一眼。
    回到房間,青豆一眼看到蝴蝶牌縫紉機上擱著的白色底片袋。
    她打開袋子,小心翼翼取出咖啡色半透明的底片。透過黯淡的月光,她看到了兩個傻子一樣的自己。
    而掌心方才那團沒有聲息的“空氣”,像泡進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樣,慢慢顯影,逐漸清晰。
    青豆手捏成個拳頭,心裏翻了個白眼:死顧弈,不會好好說話。
    馮蓉蓉
    程青豆很好奇自己未來的嫂子是什麽樣的。時髦的溫柔的或者像孟庭,直來直往都挺不錯的。
    程青鬆瞞得很好,情難自抑到凶煙爛酒也沒透露半個字。他對妹子說的是:“不能壞了人家的好名聲。”
    青豆生悶氣,這是不信任她嗎她能去哪裏壞人家名聲!
    青豆一直不知道是誰,也以為不重要。直到她在東門橋頭連續一周碰到自己的小學語文老師,才嚼出不對勁。
    青豆第一天遇見老師極其興奮,嘰嘰喳喳寒暄。這可是賞識她作文的伯樂呢。
    第二天第三天,青豆也很高興,衝老師笑笑,又補充起自己交筆友的事,說完趕緊回去做功課,還叮囑老師買完東西也趕緊回去,外頭冷。
    第七天,她拐過橋頭,數著秒,又探出頭張望出去。
    撞上馮蓉蓉跟隨而來的眼神,青豆心裏拔涼拔涼。
    其實馮蓉蓉人很好,又美麗又得體,還有眼光,但當青豆把馮蓉蓉和程青鬆這兩個人物劃上關係線的時候,不由生出小姑子看嫂子的挑剔。
    她腦子裏率先冒出的是虎子對馮蓉蓉的形容:“這老師,小皮鞋,嘎嘎響,資產階級臭思想。”
    馮蓉蓉太高級了,青豆第一次看到轎車送來上班的老師。
    擦黑板的時候,青豆就坐在第一排。夏天馮蓉蓉穿帶網眼的棕色牛皮鞋,粉筆灰會順網眼掉進去,沾上她從無破洞的絲襪,冬天她有一雙高筒靴,像下田的長套鞋,但比那高級,是真皮的,還有兩雙同色不同款的黑色皮鞋,擦得鋥亮,永遠鋥亮,也是真皮的。
    青豆隨青鬆見多識廣,一眼就知道馮蓉蓉的鞋不是溫州貨。
    馮蓉蓉的時髦和孟庭不同,馮蓉蓉有考慮到教師身份而刻意低調打扮,上班的服飾皆是暗色。可饒是如此,青豆依然知道這個老師不簡單。
    這個馮老師曾經來做過家訪,青豆頗為局促,總覺得自己的泥瓦房髒了老師的腳。她不喜歡自己身上的這股奴性,但架不住它長在身體裏,所以青豆隻能抵觸讓她發出奴性的人。
    細皮嫩肉腳不沾泥的大小姐和風裏來雨裏去的倒爺,這像話嗎又不是拍電視劇,真當自己趙雅芝和周潤發嗎
    青豆當晚對程青鬆進行批評,希望他認清現實。
    程青鬆抱著一遝賬本文件,往桌上一丟,疲倦地牽起嘴角:“我還看不清現實嗎程青豆,我比誰都現實。”
    青豆頗為意外,二哥從沒連名帶姓叫過她。
    她不知道程青鬆麵對何種壓力,隻是由著性子說:“那你和人家說清楚。”天天站在橋上等他是怎麽回事。
    程青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睡吧,我走了。”
    月影橫斜。
    程青鬆拐出樓道,剛穿進教育新村,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
    六子告訴了馮蓉蓉,他們要去海南了。
    在罵完六子多嘴後,青鬆早出晚歸,盡量避開她。
    但她很軸。沒辦法。
    馮蓉蓉走路節奏感很好,就算在追他的腳步,也沒有窮人的慌亂感。就像當年她第一次去舞廳,明明和那個聲色犬馬的世界格格不入,還強撐溫婉笑容,說自己常來。
    她一言不發,跟程青鬆走了一裏路。很堅強,氣兒都沒夯一下。
    程青鬆想,挺厲害啊,說不定真像她說的,能跟他過苦日子呢。轉念又搖搖頭,不可能的。他不會讓她過苦日子的。
    他們一路往西,走到沒有燈的路上,穿過沒到路的田地,踩過焚燒過後的秸梗,腳裏全是泥土梗子。
    兩頭強驢硬是五裏地腳步沒停,話也沒說。
    終於到了廠區,青鬆徑直進去,關了門衣服一脫,往床上一倒。
    馮蓉蓉站在門外,眼睛死死盯著門。
    一刻鍾後,青鬆開口:“機器賣掉了,工人們都走了,我今天收拾些東西,明天把被子杯子什麽帶走,就不來了。”
    馮蓉蓉額角貼上冰涼掉漆的肮髒木門,好像這樣能離他近一點。她平靜地說:“我幫你一起收。”
    “不用,六子明天騎車來。”那邊沒接話。好會,他看了眼手表,“九點了,你回去吧。”
    馮蓉蓉眼神決然,像是要死在這裏。
    九點一刻,青鬆終於開門。在比執著這件事上,他沒贏過馮蓉蓉。
    木門吱呀一聲,隨月光傾瀉而入的還有一副筆直僵硬的身體。
    她差點栽進他懷裏,可惜腳下一個趔趄又穩住了。這一本能的舉動讓馮蓉蓉很後悔。
    她都看到青鬆半張的手臂了。
    馮蓉蓉說:“我發燒了。”
    程青鬆去了打井水,擠了濕毛巾貼在她額頭。他歎氣:“你何必呢。”
    “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她很虛弱,但語氣強硬。
    “我不喜歡你。”程青鬆冷冰冰地說。
    兩行燙淚滑下。馮蓉蓉手一揩,“你說過你喜歡的。”去年開廠賺錢後,他一改拒人千裏之外或是虛偽假笑的表情,像個小孩子一樣,握著酒瓶子跑到她麵前說,可以了可以了,現在可以喜歡你了。
    馮蓉蓉也是這樣冷冰冰,反問他,你不是不喜歡我嗎你不是要找舞廳裏的女的嗎你不是嫌我假正經嗎
    當時的程青鬆說,騙你的,馮老師,我喜歡你的。喜歡死了。
    她追問:“怎麽現在又不喜歡了呢”
    馮蓉蓉流著淚,將唇貼向他。像燒糊塗了。
    青鬆顯然有回避之意,往後退了退。他從來不敢親近馮蓉蓉。除了舞廳裏一起跳舞,他們最常發生的接觸,是她不斷光顧他攤位時指尖遞接現金的動作。有時候他不要錢,她非要給,他推拒,她強迫,兩隻手僵在空中,好像下一秒就要不顧廉恥地纏上了。
    馮蓉蓉拜托他親一下,“你都要去海南了。”
    程青鬆嘴唇抿了抿。是啊,都要走了,為什麽這麽慫
    他心下一狠,垂眸一貼,又迅速離開了。
    馮蓉蓉問他,和舞廳裏的女的親過嗎
    程青鬆沒有回答。
    或者說,不是程青鬆沒有回答,而是馮蓉蓉用嘴唇剝奪了他說話的權力。
    她不許他回答,萬一說的不中聽,她會傷心的。那天程青鬆說他喜歡舞廳裏那種扭屁股的女的,不喜歡端著的,馮蓉蓉難過了好久。她明知他故意這樣說的,還是難過了。
    她踮起腳尖,生澀地攀上青鬆的肩膀,心想,她不要再端著了。
    報紙上說,小南城的春天來了,可皮膚暴露的體感仍和冬天一樣冷,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雲團,一個接一個,上氣不接下氣。
    這一夜,他們雲裏霧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