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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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箱廠賣掉,是青豆從賬本上發現的。
    賬本裏亂七八糟夾了好幾份轉讓證明,還有鉛筆一遍遍練習的“蓉”字。
    可憐程青鬆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人,寫了這麽多字。這個字的結構對他來說應該很難吧,所以寫六七張紙才勉強像樣。
    他有這個功夫,練練自己的名字多好。
    青豆之前笑他,好歹算個老板了,怎麽自己的名字寫得跟火柴棍拚的似的。
    他當時怎麽說的來著
    哦,他說他最討厭寫字,寧可餓肚子都不寫字。
    她有些後悔那天對二哥凶。明明這麽苦,他卻什麽也不說。
    青豆吸了吸鼻子,眼睛用力往上翻,趕緊咽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動和難過。
    小桂子也是這樣的。剛開始寫字好差勁,白紙寫不齊就算了,田字格竟也能寫歪。就像個剛學寫字的文盲。
    青豆不由懷疑,自己的信其實沒被高中生小桂子收到,而是被南城師大附中的門房大爺拆了。那大爺雖讀書少,但愛好文藝,所以拿她練字。
    她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
    小桂子字醜算了,寫不齊也算了,最讓青豆生氣的是這人除了第一封信,後來回的所有信全是摘抄唐詩。
    她寫信表達,搬了新家,他抄了句: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她寫信陶醉,有筆友真好,他抄了句: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
    兩番來回,青豆便泄了氣。她做不到直接斷聯,這樣顯得她很不禮貌。
    是以,青豆寫了封告別信。她很話術地在信裏誇獎他字有進步,接著婉轉地表達了家中有變故,以後不能寫信了。
    沒想到這個“門房大爺”還挺大方,回了一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順便夾了張八分郵票。
    青豆拿著信,問素素這是什麽意思
    素素拍拍她的小腦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麽,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沒見過交筆友有你這麽累了。”
    這就是素素不懂了。青豆說:“現在好多筆友會見麵呢。”
    “你覺得字寫成這樣的高中生,長相會好看嗎比虎子還不如。”素素揚起信,對著陽光看有沒有透光的水印,“會不會給了你什麽暗號”
    素素去年暑假結束後去了南城的財政銀行學校,天天打算盤點鈔,對光看水印也是最近學會的門道。
    青豆將信折起:“算了吧,你指望門房大爺玩兒什麽浪漫啊。”把字寫一條線上都難,說句人話都不會,還暗號呢。
    素素撥弄青豆那兩條及胸的成熟麻花:“那你還回信不”
    青豆指尖一挑,拽回自己的辮子:“再說吧,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素素大笑。小妮子還學挺快的。
    青豆認真詢問素素上學的事,“那裏好嗎”
    “好啊!你來啊!畢業就分配銀行,以後天天躺在錢堆裏!”
    素素不會勸青豆讀高中。在她的認知裏,隻有好學生才能念中專,如果能上中專,沒人會去讀高中。說誇張點,中專是比清華北大還要牛的地方。
    她去的那所銀行學校剛成立沒幾年,現在還在一個養蠶場,但畢業的學生好多都分在了南城。
    她能去那讀書,一半還是借於雨霖的光。所以她休息回來,會很認真地帶於婷婷。
    盡管於婷婷對她一點都不好。
    在於婷婷看來,自己媽媽最近被伯母壓過一頭,全賴羅素素。要是沒有她,孟庭哪有被懟得回不上話的吃癟時刻。
    羅素素問青豆都是怎麽帶的她累得都想回鄉下了。
    於婷婷和於菲菲她們出生沒多久,青豆就來了,大人上班,於是指派大小孩看著小小孩。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青豆監工看這兩個娃娃。
    於婷婷有主意,愛捉弄人,高爬低踩,有城裏人典型的精怪,還愛告狀,羅素素頗為頭大。
    青豆腦子裏全是念中專的事兒,輕描淡寫道:“她們睡覺,我看小人書,哭了就搖搖床,很快安靜了。”
    羅素素說:“婷婷怪我脾氣不好,說‘豆豆姐姐從來不會凶我’。”她模仿婷婷昂腦袋裝老卵的樣子。
    青豆笑:“別理她,她小時候也嫌我。”
    羅素素皺眉:“嫌你什麽”
    “嫌我”青豆歎了口氣,苦澀地擠出笑,“嫌我窮唄。”
    羅素素翻了個大白眼,用力到黑眼珠子都消失了幾秒,“別理她!”
    青豆挽上素素的胳膊,笑倒在她單薄的肩膀上。笑著笑著,嘴裏又泛起苦來。哎,她也嫌自己窮。
    -
    下午,虎子凱旋,從十三中門口帶了烤紅薯。
    焦糊香甜的烤紅薯橘得發紅,惹得青豆饞蟲活躍,一個勁咽口水。
    她剛剝開紅薯皮,還沒送進嘴裏呢,虎子就開始提要求了:“你上次說請我看電影的,今天去怎麽樣”
    青豆臉一耷拉,趕緊把紅薯還給他。
    素素接過紅薯,咬了一口,又剝了下麵一圈皮,遞給青豆,“先吃了再說。”
    也對。青豆心一橫,張嘴就是一大口,心裏想,我要賴掉,我沒有錢。
    素素和青豆手拉手合力抗敵,唾沫橫飛,就在即將要取得勝利的時候,籃球一咚一咚,有規律地由遠及近——顧弈來了。
    東門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隻要碰上,全是熟人。
    顧弈手邊跟著個男的,中等個頭,眉清目秀,這人青豆認識,是當年和顧弈一起在台球室玩兒的混子,也是素素銀行學校的學長。叫小海。
    那男的一見素素就扭臉,似乎想走,走出兩步估計想通了,又回了頭,眼睛直視前方。偏就是不看素素。
    喲。青豆眼睛一亮,撓撓素素掌心。
    顧弈目光略過他們,“幹嘛呢”三個人站在車棚邊上,跟羅馬柱似的。
    青豆說:“吵架呢!”
    小海問:“吵什麽啊要幫忙嗎”
    青豆問:“你幫男的還是幫女的呀”
    小海上前一步:“我當然幫理!”
    虎子來了勁兒:“理!我這兒占理!”他劈裏啪啦一通豆子,重點落在青豆的沒有良心上。
    就在虎子要發動第二波鬧騰的千鈞一發之時,素素說話了:“海子哥,上次不是說要請我看電影嗎要不一起吧。”
    她說完,四下立馬無聲,包括正張牙舞爪的虎子也被施了定身咒。大家腦袋整齊劃一,意味深長地將探究甩向小海。
    在這個時代,學生談愛情與偷盜同罪,是羞於提及的事,青春期噴薄的好奇和皆是欲蓋彌彰地進行,比如寫封情書,比如約場煙火,再比如奢侈點的,一起看電影。
    大家看破不說破。
    小海皮薄,一張臉登時臊成豬腰子。
    “你不是說沒空嗎”他聲音細如蚊呐。
    顧弈意外,打台球喊得最豪橫的人,怎麽這會聲兒都沒了。
    “今天有空呀。”素素推推青豆,讓她瞧好了。說罷,她上前一步,走到小海麵前,含羞帶怯,“那你有空嗎”
    青豆萬分震驚,素素好厲害好主動!
    “有有的啊。”他可管不了跟顧弈約了打球,聲音忽然大了,朝青豆虎子看看,“你們要不要一起啊,我請客。”
    窮鬼虎子大開眼界:“哇。”周末場三毛錢一張票,五個人就是一塊五。
    青豆學得很快,甜兮兮地擠出兩顆酒窩:“謝謝海子哥!”
    -
    小南城開了家新的地區電影院,最近正在造勢。街頭巷尾的自行車、電線杆、大馬路上,紛飛各種粉紅小傳單,寫著“開業誌禧”“歡迎觀影”“憑傳單可以優惠”。
    新影院的美工畫工很好,牆上的影院海報吸引了不少人。總共就三部,海報鮮明,兩部“人”的片子,一部“鬼”的片子。青豆第一個撇去僵屍片。
    虎子想看《頑主》,這片子市影院已經下了,沒想到新的地區影院有。
    青豆目光則停留在牆報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這名字好特別。
    素素會意,搶在虎子前頭說話:“海子哥,我們看那部叫海水的吧。”
    售票的阿姨掃過他們,目光落在青豆身上:“這電影不是給小孩子看的。”
    青豆心裏一涼。
    虎子哎呀了一聲,趴到窗口:“阿姨,我們都成年了,前幾天才辦了那個……叫…身份證的。”他指了指青豆,“她就是個子矮,是南城師大附中的高中生。”
    那阿姨表情冷淡,懶得理他們,撕了五張票從小窗遞了出去。
    青豆低頭偷樂,好像要看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了。一抬頭,顧弈也在盯著她笑。
    她伸手就是一掐:“笑什麽,你也沒成年。”還不是仗著個子高才沒被盤問。
    顧弈兩手抄在校褲袋子裏,嘴角仍拽著壞笑:“那也比你大。”
    青豆沒鬆手,又掐了一記。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不會好好說話了。一碰頭要麽不說話,要麽就是互相嗆聲。
    青豆這個話多的嗆不過話少的,隻能動手。
    顧弈很好掐,看著瘦,掐起來還挺有肉。而且他不皺眉,不喊痛,也不讓她鬆手,這燃起了青豆的鬥誌,越發沒素質了。
    虎子左看看,青豆和顧弈正打鬧,右看看,小海和素素在說無聊話,他猶豫了一分鍾,往右挪了挪。還是幫可憐的小海墊個話吧,這天兒聊的也是夠死的。
    點分電影開場。
    他們去得晚,又是周末,隻有最後一排有三張位置,顧弈從牆邊搬了兩張鋼折凳。
    影院的位置錯落不明顯,青豆被女士優先地邀請坐下後,半片世界被前麵的後腦勺擋住了。她無奈地站起,要和虎子換鋼折凳坐。
    虎子也不知道鬧哪門子別扭,說他不換,讓顧弈去坐,他今天要呆過道坐鋼折凳。
    青豆懷疑他小家子氣,記紅薯的仇。
    她看向虎子,悶悶地問:“你氣我不請你看電影”
    “沒。”虎子不耐煩,眼睛盯著牆上的綠漆裂縫。
    “那你幹嘛不說話啊”青豆推他。
    虎子仍是不語,像揣了心事。青豆低聲說:“我最近沒錢請你,下次好不好。”
    他的表情柔了柔,“沒,我不是為電影。”
    “哦。”
    青豆問他,“你是念高中還是中專”
    虎子翻了個白眼,“老子不讀了,老子要去海南!六子哥跟我說那兒建省了,老子要去掙錢。”
    “啊不讀了”
    “讀了有什麽意思,還不是要出來掙錢的。”
    “說是這麽說”青豆卡殼。
    顧弈沉默地聽了會,問青豆:“你要讀中專”
    在他的問句落下後,燈光熄滅,影院陷入漆黑一片。
    窸窸窣窣的聲響忽然靜止,沒人說話,等投影光上下左右調整後對準幕布,她才低低回了一句:“不知道,正在想呢。”
    接著他們投入電影,沒再說話。也不知道他聽見沒。
    電影有一點大尺度的內容,男女主角在海邊,唔不知道在幹什麽。
    也許他們什麽都沒幹,但感覺下一秒要幹什麽了。畢竟他們穿的很少。
    為著這不知何時到來的瘋狂下一秒,所有人都很緊張。
    影院很安靜,沒有小孩子。青豆清晰地聽見前方哪位大哥咽了老大一口口水,以及自己胸口響得嚇人的咚咚跳。
    她大氣不敢出,保持鎮定與端莊。由於不敢直麵熒幕,她偏開頭將目光投向漆紅的木椅。
    這段劇情在淩遲般的記秒時長裏顯得有點久,青豆努力用餘光看電影,差點花了眼。
    她不著痕跡地眨眨眼,偏頭一看,虎子也沒在看電影。
    順著他視線的方向,赫然是小海。他正在烏漆嘛黑的地上找東西。素素也正彎著腰,跟他一起找。
    如此精彩的劇情,大家都在用各種方式躲掉。
    隻有顧弈,正襟危坐麵不改色地看著電影,時不時跟著電影裏逗人的對白顛顛肩,頗為投入。
    她推推虎子:“你幹嘛呢”
    王虎這種厚臉皮,從來不會為這種畫麵不好意思。不來打趣她都算古怪了!
    他直起身,繼續看電影:“沒。”
    “沒什麽沒”
    “就看他們找什麽找這麽久。”
    青豆彎唇:“找詩情畫意,找郎情妾意,找男歡女愛,找眉目傳情。”
    虎子冷笑了一聲。
    青豆看著熒幕,笑得完全沒了看電影的心思:“王虎,你屁股蛋子一撅我就知道你是躥稀還是便秘!”
    虎子咽了口唾沫:“我想什麽了”
    “哼。”青豆得意。
    虎子今天脾氣特別不好:“我想什麽了”
    青豆:“你這麽大聲幹嘛!你知道你心虛就會大聲嗎”
    “我哪有!我心虛什麽”
    “你不心虛那你就看著我啊,”青豆臉湊到他眼前,緊緊盯著虎子,一雙眼睛眉飛色舞得像半夜掃到黃的手電筒,“王虎!你不敢看我!”
    顧弈蹙起眉宇,拍了拍虎子的肩,輕咳一聲。示意安靜。
    虎子迅速推開青豆,得救般義正言辭:“看見沒,好好看電影,不要說話。”
    青豆不說話了,一個勁盯著虎子傻笑。
    虎子毛骨悚然,抗拒對視,脖子打了石膏似的擰著。
    顧弈的餘光裏,青豆蕩漾的酒窩特別紮眼,還反光。
    他抄起手,目視前方地挖苦程青豆:“虎子臉上有電影”
    青豆趁勢調戲虎子:“是啊,你說呢,虎子,你臉上有沒有電影”她挨著虎子,壓低聲音,“比如什麽悲情片。”
    虎子不說話,青豆咯咯笑。
    顧弈肩膀仍端得方方正正,看向電影的眼神卻沒了耐心。像被那對講話的男女打攪了興致。
    看完電影,男孩兒趁太陽沒落山,跑去打球了。
    青豆則挽著素素,好生盤問:“你們剛在找什麽”
    素素噗嗤一笑:“我也不知道,他忽然低頭,我問他在幹嘛,他不敢抬頭,就說在找東西。我心想你帶了什麽呀,但我不拆穿,就跟他一塊找。他聲音都在抖,你知道嗎!”
    青豆問:“是緊張嗎因為那段畫麵”
    “不知道,管他呢,”素素附到青豆耳邊,“逗男孩兒特別好玩。”比單看個電影有意思。
    “你好厲害啊!”青豆膜拜。
    之前聽素素提逗男孩好玩,還沒懂什麽意思,一直想見識,今天當真開眼。青豆從沒見過這麽大膽的姑娘。
    “還好吧。”她攬住青豆,教她,“男孩子很笨的,很好逗的。”
    “是嗎”青豆問,“那喜歡你的人你都能感覺出來嗎”
    素素驕傲地點頭,“那當然。”
    青豆抬眼:“都有誰啊”
    素素當真如數家珍。班裏的男生幾乎都對她有意,除了遞情書的,莫名其妙找些事來對話的也算,最後,她湊到青豆耳邊,“還有洋洋哥哥。他給我寫過詩。”
    天哪。青豆仿佛聽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見青豆傻了,素素點點她鼻子,“你放心,顧弈心裏隻有你。”
    青豆噎住。她不敢接話。她有點怕顧弈真的喜歡她,唔更怕素素發現虎子喜歡她。
    虎子剛剛那副別扭樣,是極其少見的。他這豬頭三,會受到傷害吧。
    青豆在車棚與素素告別,揣著心事一路回家。一開門,兩天沒回家的二哥終於現身了。
    青鬆聽見腳步聲就叉腰站在門邊等她。她一進門,青鬆著急問:“豆兒,看見賬本裏夾的東西了嗎”
    “什麽”
    “幾張紙。”
    她本想取笑二哥,此刻又沒了心思。看電影的快樂煙消雲散,轉眼就被未卜前途的迷茫取代。
    她問二哥,“我們欠了多少錢上次你問我念中專還是念高中,是不是因為沒有錢”
    程青鬆笑著拍拍她的頭,讓她別多想,怎麽可能不讓她念書呢
    青豆不信。上次他問出那話,她還奇怪,二哥怎麽會問這麽明擺著的問題。
    青豆心中粗略估計,少說有幾萬。她的心涼到了底。
    到了初三,大部分同學都有了清晰的道路,要麽前兩年就不讀了,能讀到這會,多是要參加中考的。班裏一半人卯著勁考中專,一半人隻為拿個初中畢業證。
    隻有極其個別的學生,比如程青豆,堅定讀高中。但如果家裏有困難,有債務,青豆不能這麽不懂事。
    讀高中很貴,如果要去南城讀重點高中,還要寄宿,再怎麽省吃儉用,一年一千都是要的。中專有國家補貼,可以省錢,可以早工作,怎麽想都是中專好。
    青鬆見她老鎖眉頭,點點她眉心:“別皺眉,多笑笑,咱爹的酒窩就你遺傳到了,浪費可不行。”
    青豆舒展眉頭,鬱色卻未見消減:“你少笑笑吧。”
    這麽大的事,換人家應該在抱頭痛哭了。他們兄妹倆居然一個夜不歸宿,一個剛看完電影。
    “不笑怎麽行,不笑怎麽當小白臉供你念書。”程青鬆嘴角高高翹起,俊氣的五官擠到一塊,用力地擠出兩條魚尾紋。
    青豆不再是當年那個聽到小白臉就要跳腳的小丫頭了。她看向青鬆,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長這麽黑,小白臉門檻也太低了。”
    青鬆被她逗得笑彎了腰。
    他快樂得一點也不像欠了一屁股債,反倒像中了幾萬塊福利彩。
    青豆在青鬆張揚放肆的大笑聲裏長籲短歎,她可笑不出來。
    她問:“虎子也要跟你去海南嗎”
    “是嗎”青鬆搖頭,“沒聽說啊。”
    青豆苦臉。那應該是今天看電影的時候,衝動說的胡話。哎。
    青豆心煩意亂,手一伸,按響了錄音機的按鍵。裏頭放的是《童年》。
    第一次聽這歌還在童年。青豆奇怪這人怎麽童年這麽苦情,像邊嚼苦瓜邊唱的歌。童年的歌不應該是小孩吊起嗓子,飄出的童真悠揚嗎
    等大了再聽,哦,羅大佑的童年唱的就是青豆的童年。破破爛爛縫縫補補的破鑼鍋嗓子裏,硬擠出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樂子。
    當羅大佑唱到“迷迷糊糊的童年,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時,音樂突然停止。
    青豆直起身子,以為磁帶絞帶了。
    青鬆跑到陽台,往外探了探身:“停電了。”
    剛在音樂裏開心一點點,又停電了。這該死的突然斷閘突然轉折的童年。
    見青豆更蔫了,青鬆卷起書當話筒,湊到她耳邊哄她,“羅大佑不唱,我來唱。我唱的比他好聽。”
    說著,他掐住脖子,壓低嗓音,模仿道:“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他那表情,像是要被人掐死斷氣了,青豆咯咯嬌笑,捏起拳頭抵到唇邊,漾起酒窩跟著唱道,“操場邊的秋千上,隻有蝴蝶停在上麵!”
    唱完她又站到凳子上:“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青鬆從門口金魚缸裏取出當年那副鏡,匆匆擦了灰,往高挺的鼻梁半腰一架,眉峰上挑,繼續和青豆喊著唱道:
    “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遊戲的童年!”
    “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盼望長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
    他們唱得特別用力,特別憤怒,每一句結尾都像在用力地摔東西,每一句都不像個快樂的小孩。
    青豆中間忘了詞,又跟著二哥哼上了。一曲結束,她啞著嗓子意猶未盡,正要再來一首,青鬆沉浸撥弦晃腦的搖滾麵孔忽然正色。
    程青鬆站直身體,往前一步,開始演電視裏的主持人。
    他清清嗓子:“程青豆。”
    青豆點頭:“嗯。”
    他抬起頭,仰視站在凳子上的妹子,不急不緩地釋出一口氣,“我要結婚了。”
    那一瞬間,好多疑惑爬過來。跟誰啊馮蓉蓉嗎還是這兩天另結新歡了債怎麽辦讀高中還是讀中專啊還去海南嗎
    青豆像被童年突然推開,有點沒站穩,人晃了晃。
    但她還是很孩子氣地擠出兩顆酒窩,對二哥說:“好啊!好事!要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