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990·春

字數:8809   加入書籤

A+A-




    青豆當然不會讓顧弈走掉。
    她又叫了一聲顧弈,等他回頭,拍了拍自己的校服口袋,昂起腦袋,眼神發出威脅。
    這廝果然上鉤。他抿起嘴角,笑得高深莫測:“等會請你吃飯”
    青豆一喜:“好啊。”
    喜過青豆的是金津,她說她第一次看到顧弈笑,真挺俊的。屬才貌雙全一科。
    青豆稍作打發,溜去宿舍拿存貨。
    上次天台,她問顧弈學習方法,他說抽煙就能考得好,不抽煙狀態不太好。青豆表麵不以為然,實際跟六子哥拿煙的時候,還是多拿了一包。
    有些邪你不得不信。
    食堂人山人海,幸好放榜疏散掉一部分高三學生,不然這個點來能被擠死。青豆一般要麽衝第一波,要麽衝後麵,中間一波她試過,被擠得雙腳離地。
    她在門口把鋁飯盒給了顧弈,接著此地無銀地保持距離。
    食堂使用飯票打飯的,顧弈一掏口袋,說沒帶飯票。青豆隻能掏出兩張,讓他下次記得還給她。
    打完飯,他們去了天台。青豆在路上就後悔了。顧弈根本什麽都知道。
    拾級而上三步之後,顧弈疑惑道:“程青豆,你說為什麽全校都知道我爺爺是教數學的”
    “啊”青豆的腳步一頓。
    又嘶了一聲,“為什麽全校都知道我奶奶是教俄文的”還問他會不會俄文,讓他說兩句聽聽。顧弈哪會啊,又架不住全班熱烈的眼神。在起哄裏,他硬著頭皮彈舌了段摩托車啟動的顫音。
    高考壓力大,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同學在預考後便要分道揚鑣,他在北京經曆過一次和同學的永久離別,所以無法拒絕這種時刻。
    他,隻能把矛頭對準程青豆。
    彈顫音時,那段小時候被鄒榆心甩到舞台上表演跳舞的回憶又湧了上來。
    顧弈他媽的最討厭表演節目!
    “唔”
    “為什麽全校都知道我爸和我長得很像為什麽全校都知道我媽呆過文工團還知道我住過北京”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快到青豆連驚歎詞都插不進去,害怕得不敢動。
    顧弈蹙眉,配合表情,語氣也很差:“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事兒啊”
    他有一些口頭語,別人可能聽不懂,但青豆知道。事兒就是麻煩。這件事給他帶來了困擾。青豆心頭一緊,低眉順眼地道歉:“對不起。”
    他連跨兩步,行至老鐵門鏈條處,見青豆沒跟上,眉頭雖然擰著,口氣卻是卸了半分怒氣:“你要跑也把煙給我!”
    青豆趕緊把煙掏出來,見他一手開鎖一手拿飯盒,不空,貼心地幫他塞進了褲袋:“對不起。”
    聽六子哥說抽差煙傷身體,她特意拿了一包好煙、一包一般的。上次給了顧弈包一般的,還騙他名字好聽,叫羅曼蒂克,他接下後也沒多問。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已經癮到隻要是冒煙的都行的程度了。
    青豆巴巴地介紹:“這是利群,你上次說喜歡這口的。”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要怎麽解釋自己當時一片空白,被一個個大姑娘盯得虛榮心發作,把他的事拿出來獻祭。
    好在顧弈進了天台,吹上和風便沒再計較。
    估計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考了第一再不動聲色,也是高興的吧。
    顧弈提出讓青豆點煙,青豆恨不得給他點香。
    所以火柴一撂,煙點上,青豆是雙手虔誠地捏著煙嘴,朝他一鞠躬,倒豎著送到麵前的。
    就差拜三拜了。
    顧弈:“故意的”
    “沒有,我不知道要說什麽。”
    “點煙是這麽點的”他指了指嘴唇,特大爺,“送過來。”
    青豆動作一頓,是有些屈辱的。但她自知理虧,小心翼翼地轉過煙,對準他的唇。
    就這動作磨磨蹭蹭,半根煙都燒掉了。顧弈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就著她夾煙的手指吸了一口。
    煙團一吞一吐,循環往複,聚攏消散。而煙霧背後的他的眼睛,像固在層層相嵌的鏡子裏,讓人迷惑。
    青豆以為下一個眨眼,他就要挪開了,以為下一口煙霧,他會轉移掉視線,但都沒有發生。
    他微褶的眼皮一掀一合,始終看著她。
    這時間太漫長了。青豆想掙脫出手,理虧和好奇又讓她一動也沒動。
    在和顧弈的對視裏,青豆的愧疚淡了,隨煙燃盡,他眼底有魚兒得水的快意。
    青豆看著他的眼睛:“還生氣嗎”
    顧弈快活如小神仙,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青豆愣了一瞬,頭一拱,撞開他桎梏的胳膊,拚命往自己的宿舍跑。
    -
    在同素素的敘述裏,青豆一度無法描述那種詭異感。她怕講不清楚,特意讓素素假想,“你就想,如果顧弈握著你的手,一直盯著你,一口一口抽煙,你什麽感覺”描述時,她假銜了根煙,在嘴邊比劃,做出一副迷蒙沉醉的表情。
    素素看癡兒一樣,捏捏青豆的臉蛋兒,“傻孩子。”
    青豆無意識地跟著複述:“是啊,我也覺得他好傻。”她捂著心口,仿佛一周後,心髒還在跳。
    想到那古怪的眼神,青豆吃飯都難受。當然,回家聽到好消息,青豆立馬把他拋在腦後。
    程青鬆婚後和六子跑去了海南,兩人本來想跟朋友幹旅遊,結果那兒隻有人才沒有遊客,景也就是荒灘椰樹,沒意思,比小南城差遠了。於是想到了開舞廳。人才多寂寞啊,肯定需要羅曼蒂克啊小布爾喬亞啊。他們跑遍幾個戰略級風景區,左右挑選,實際就是挑便宜地兒,最後選在望海樓後麵那條街,租下店麵,開始裝修。
    其中有孟庭的投資。她拿出兩萬塊本來是想放私人貸,跟青鬆要了高出銀行一個點的利息。青鬆一口應下。孟庭回去想想不對,沒兩天眼睛一轉,改口說算入股。
    青鬆拿著借的錢、入股的錢,再次赤條條出發了。
    他一月回來一趟,第三個月,蓉蓉懷孕了!年輕人就是帶勁。
    青豆從學校回來,趕緊幫蓉蓉搬宿舍。因為青梔吳會萍在家,青鬆又不在,所以馮蓉蓉仍住在職工校舍,稱離得近。眼下懷孕,肯定要吃吃補補,要好好照顧啊。
    青豆拽虎子做苦力,幫著搬東西。結果他現在也是個忙人了,叫不動了。他接管了六子的錄像廳,招了早班晚班各一個前台,今天正好早班的人有事,要他頂著。
    青豆隻能叫了兩輛黃包車。蓉蓉的東西不少,衣服鞋子有三個箱子。
    她把青梔的東西搬到小房間,不顧丫頭苦臉,滿心滿眼都是嫂子。鋪新床、擦牆灰、掛衣服,哪哪都張羅到了。還怕不夠熱鬧喜慶,叫了虎子素素來,準備吃一頓好的慶祝一下。
    傍晚時,樓下來了部車,馮世鵬在樓下喊馮蓉蓉。
    蓉蓉下了樓。青豆探出陽台,心裏不由打鼓。
    青梔不識眼色,還問:“是不是以後我就不能看電視了”
    吳會萍自然也聽到了車聲。她臉色一變,心裏拐過幾道彎。馮蓉蓉先是不願意住在這裏,現在親家來了也不上來打聲招呼,要叫下去說話,是多不願意見到他們家人啊。別等會懷孕了也要住去娘家,像什麽話。
    她心裏憋了一煤氣罐的氣,一巴掌甩在了青梔肩上,“再看!小學都畢不了業!”
    重重的一響,把青豆嚇到了。青梔挨了打,悶悶垂下頭,不聲響了。
    青豆等吳會萍去了廚房,摟住青梔給她揉揉,“哎呀,你不要惹媽,她今天不高興。”
    青梔本來憋得住,聽姐姐安慰,突然很委屈,嘴巴一扁開始哭泣。
    青豆坐在方凳上,給她擦眼淚,“多漂亮呀,今天還夾了新夾子,哭了就不好看了。哎呀,電視肯定可以看的,媽嚇你的。電視這麽貴,買了不看做擺設嗎”
    青梔哭得很小聲,一張臉憋得通紅,“她老打我,從來都不打你”
    那是她跟你更親。青豆心裏想著,卻沒說。隻是替青梔揉肩,“疼嗎”
    青梔搖頭,默默抽噎。
    馮蓉蓉下去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除了青梔哭泣,四樓無事發生。可每個人又都頂著口氣。
    青豆做出一道極難的數學題,上下左右作了四處輔助線終於解出。
    虎子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傳來時,青豆望見黯淡的天色,心想,今晚估計是五個人吃飯。
    走出臥室,虎子和蓉蓉大包小包拎了十幾個禮盒袋籃。他喘著粗氣,往地上一放,責備青豆:“你幹嘛呢你嫂子懷著孕,你讓她搬這麽多東西”
    吳會萍手上拿著鍋鏟,匆匆從公用廚房跑來,看見門口堆了一堆東西“呀”了一聲。
    蓉蓉不好意思,往家裏挪,“我哥給我送了點東西來。”又補道,“他要趕著回廠裏,讓我跟你們打聲招呼,就不上來了。”朝青豆招手,“來,豆子,還給你帶了補品,上高中辛苦吧。”
    藏不住的喜悅攀上青豆的酒窩。她擱下筆,開始搭台子。
    桌子是靠牆的,平時沒幾個人吃飯,今日人多,得搬出來。
    蓉蓉說:“豆子或者梔子今晚跟我睡吧。這麽大張床。”
    青豆擺手,“不要,床底下有張軍用折疊床,沒事的,你好好睡。”
    “不需要三個人擠的。”
    “沒事的,你剛懷孕,要養好身體。”
    “你們學校宿舍那麽窄的床,回家就好好睡”
    兩人來來去去推拒,素素也來了。
    她靚得晃眼,墜著一對比耳朵還大的誇張耳環,燙了最新式的卷發,一席紅色波點裙,閃得青豆都沒看見她手上拎了袋紅蘋果。
    青豆後退半步:“喲,我以為是女明星呢。”
    尤其是素素頭上那截與裙擺相呼應的紅綢帶將頭發高高束起,精神氣十足。
    青梔看得眼睛都直了。怎麽同樣是馬尾,她那束那麽好看呢
    虎子發油抹多了,手指插進自然蜷曲的頭發撓了撓,“今兒吃完飯是要去哪家舞廳啊”
    素素沒搭理他,恭喜了馮蓉蓉,挽著青豆想給她紮辮子。她學了新手藝。青豆搖搖頭,給她使了個眼色。吳會萍不喜歡青豆青梔太愛漂亮。
    青梔今日夾了新夾子,本來花蝴蝶一樣招搖過市,一下被素素比了下去。
    丫頭十歲出頭,醋勁還挺大的。非要拉著虎子問,誰比較漂亮
    虎子一本正經,左右看看,認真打量,增加了答案的信服力:“當然是我們梔子漂亮。女人就是要年紀小才漂亮!”
    這個嘴上沒把門的!被青豆重重掐了一記,“別胡說。”
    馮蓉蓉站在陌生又熟悉的房間,聽外頭笑鬧,一邊疊衣服一邊深呼吸。
    她這幾天有些焦慮。要不是青豆熱情地拽她搬家,她應該會等到五月底青鬆回來再說。
    當然,青鬆肯定會說,你想住哪兒住哪兒,不喜歡這兒回家住也行。但蓉蓉知道不能夠。她不能讓他臉上沒光,在外這麽辛苦,她在後方不能任性。
    她和婆婆是有些氣場不和,但試著相處一下,也許不難。誰家婆媳相親相愛啊,不吵架不就好了麽。
    馮世鵬就是來找事的。這時候喊她回家,好像生怕她婚姻長久,婆媳和睦,非要來攪和事。她在樓下和他吵了一架,幸好虎子路過,不然這架現在都沒吵完。
    蓉蓉拆了一半的東西,留了四個禮盒給青豆,提醒她:“豆子,這次去上學帶給老師。”
    “啊”青豆正鬧呢,不想麵對現實。
    “高一送一次,高三送一次。差不多了。你們南城師大附中這方麵還好。”馮蓉蓉都打聽過了。
    青豆苦臉不願意。
    蓉蓉看了她一眼,笑了,“還不好意思了算了,等我空了我去送。”
    “啊”
    “別管了。”
    吳會萍端了飄蔥的番茄湯進來,穩穩放下,見素素虎子都來了,問青豆:“顧弈怎麽沒一起回來”她以為她的好朋友今天都來吃飯呢。
    青豆:“他們高三要關到高考結束。”
    “你高考也要關這麽久吧。”蓉蓉歎氣,夾起一筷子紅燒肉塞進青豆的白米飯,“未來的大學生,多吃點。”
    青豆哪裏是大學生啊。她低頭扒飯,聽蓉蓉問顧弈預考如何,她想家裏人應該可以說。“第一。”
    “市第一”蓉蓉震瞪了眼。
    青豆點頭,“省第三。”又說,“不過預考成績都說不算準的,題目有時簡單有時偏門,完全不能作高考成績的參考。”
    馮蓉蓉心下驚歎:“也不能這麽說,能考到第一,還是不一樣的。”
    虎子灌了碗湯,自歎和顧弈的差距:“他學習就跟玩兒似的。”從小就是。明明一起逗悶子耍樂子的時間差不多,可他就是好學生。
    素素:“他爹的基因擺在那裏。我爹要是大學生,我現在肯定也準備考大學了。”
    虎子粗裏粗氣:“那不一定,我爸也是大學生。”
    眾人哈哈大笑。別怪老子沒用,還是要怪小子。
    飯一吃完,素素說要下樓。青豆問,“走了嗎”
    素素搖頭,“就下去一趟。”
    虎子垂著眼,看著門口裙擺搖晃,細杆腳踝踩上高跟,心裏頗不是滋味地一口一口喝酒。
    春風吹拂,花香繚繞,多好的夜晚啊。青豆收完碗筷,穿過陽台,特意扒住陽台邊,踮起腳朝樓下望去。
    果然,素素的紅波點泡泡袖和飛揚的卷發露出陽台,洋洋一隻手往下撣煙灰,一隻手擱在平台上。看不清眼神,又無甚美好。
    青豆蹲在虎子跟前,捧起臉,“怎麽了不喜歡美人嗎怎麽看到美人不開心”
    虎子是經營錄像廳的人。一年不到的時間,三教九流的事兒全沾上了。除了抽煙喝酒,他看人的眼神也發生了變化。以前很好猜的,現在看著有點複雜,開始裝事兒了。
    聽青豆調侃,虎子很難得沒嬉皮笑臉了,語氣還有幾分嚴肅:“有些人美則美,美中暗藏三分險。”
    “啊”
    “她和洋洋哥在樓下是嗎”
    青豆點頭。
    “下午她和小海在我錄像廳。”
    青豆不意外。素素給她講過。她說得落落大方,叫青豆不好瞎想。
    虎子冷笑了一聲,迅速掠過這個話題,拍拍青豆的頭:“豆子,給我弄個文身吧。”
    青豆一嚇:“啊我怎麽弄”
    他理所當然:“不然呢我不能讓外人給我弄,我要我媳婦弄。”
    她用力彈他個毛栗子:“我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