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990·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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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青在先秦被稱為黥刑,那會兒用墨汁。受過刑的人看起來很凶,給人威懾感,後人頻頻效仿,尤其是小流氓們,爭先恐後給自己上刑。
    虎子初中時也發過這種顛,見六子紋了花臂,很是威風,大馬路上牛到可以“螃蟹走”,是以,他也躍躍欲試,當時唬青豆拿鋼筆水給他弄。
    青豆真的點了蠟燭,找出針尖,蘸了鋼筆水在火上燙了燙。剛紮下去一個針眼,血珠子一冒,虎子就把青豆罵了一頓,說她想害死他!
    青豆氣絕,不過也能理解。
    王虎是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全家屬院人人都知,虎子真的很怕疼。
    青豆會有掐人習慣,完全拜這廝所賜!稍微一擰他的胳膊,他就能嗷嗷叫喚,像殺豬。後來碰上個不怕疼不叫喚的顧弈屬於後話了。
    虎子經年後再提文身,青豆肯定不理他。但他這次下定決心了。
    “現在初中生比我牛。我也沒辦法,唬不住他們,生意不好做,這麽多錄像廳,得罪這幫小子,以後日子不好過,他們總歸要成年的呀。但得罪‘條子’我更不好過。”
    “最近還查得嚴嗎”
    “嚴。”他歎了口氣,“就得這個月份弄,還沒那麽熱,下個月就該淌汗了,容易發炎。”
    青豆耳根子可真軟,三兩句忘了當年被虎子倒打一耙的痛,問他:“那你搞這個,你媽說嗎”
    “不說!”他朝青豆擠了個心知肚明的眼神,“要是說,我就告訴她,我媳婦兒給我弄的。”
    青豆瞪住他,狠狠一針紮了下去。
    青梔坐在書桌上伺候著,見真紮了,嚇得“咦”了一聲。青豆麵冷心冷,朝青梔甩話:“好好看書。”
    “你們在搞這麽血腥的東西,我怎麽看”青梔據理力爭,眼睛完全沒有辦法離開。
    青豆:“真正心裏有書的人,在火車上也能看。”
    “我沒坐過火車。而且,我心裏沒書。”她最討厭讀書!樓下的老主任退休,整日喊著要重返工作崗位,身上還有光和熱,還要為國家再獻幾年力。青梔不理解,她每天都想退休。
    青豆教育她,“你要好好讀書,現在文盲沒飯吃。以前‘男女’二字不認識,上錯廁所都沒所謂,因為每個人都不認識。現在你不認字,去百貨大樓賣貨連說明書都看不懂。”
    青梔翻著白眼咬筆頭:“看不懂就看不懂唄。”
    “看不懂說明書,怎麽給人家講怎麽用你不講怎麽用,人家幹嗎跟你買肯定跟講得明白的人買啊!”
    青梔耍賴皮:“那他們認字不就行了嗎!我把說明書給他們!”
    “那他們萬一是文盲呢”
    青梔斥責:“他們為什麽不好好讀書!”
    青豆語塞。被青梔繞了進去,下手重了。
    虎子這回特男人,忍了極限沒吭聲,額角全是汗珠子,牙都快咬碎了,想著快好了快好了,沒想到程青豆這麽穩妥的人,居然這時候手抖。
    他想開口罵她,沒想到牙關顫得太厲害,太他疼了!急得他人往前一傾,張嘴咬住了紮針的手。
    -
    青豆應該是上輩子欠了王虎。
    線跡“忍”字初成形狀,他直喊疼,青豆停手後虎子暴露本性,開始敲竹杠,稱要睡個懶覺,讓青豆次日去看會兒錄像廳,等他睡踏實了就來。
    青豆習慣了雞鳴起床,抱著題冊往錄像廳走。剛走到黑牌子上那三個狗爬的紅漆字前,就看幾個初中生罵罵咧咧跑出來。
    說是罵罵咧咧,實際臉上笑開了花。尤其看了一晚難以言述的片子,次日一早看見靚女,色眯眯的表情刹都刹不住車。
    當然也就是眉眼挑釁,響舌口哨。這些人對女人的熱情心靈上是滿的,身體上是虛的。
    虛了一晚進進出出給他們續茶水的的小徐看到接班的人,揉了揉掛青燈的眼睛,把《情難自抑》往青豆跟前一扔。
    “等會虎子來了跟他說,這碟子花了。”
    “擦過了嗎”青豆問。
    “擦了,擦幾十遍,被那幫小b催死了。後來給他們換了張碟。”
    青豆不敢看那男女糾纏的香豔外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取出碟片,一邊嗬氣一邊擦拭。
    朝陽下,碟片的五彩炫光特別美。
    照在牆上,有斑斕頑皮的牆影。青豆偏移角度,玩了好一會。
    碟片上某時映見個人影,她一開始以為隻是個路人,繼續玩,後來人影凝固,她怎麽晃碟片,他始終在。
    青豆這才回頭,是意外的傅安洲。
    他一身不合背景的白衣,斜靠髒濘的牆,腋下照舊夾著本書。青豆“呀”了一聲,指著他:“你別靠那個牆。”
    他不解:“怎麽”
    “好多人在那裏尿尿!”以及亂搞。
    這條破弄子出了名的髒亂差,螻蟻鼠輩聚集,隨地大小便是家常便飯,好姑娘好男孩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青豆是有六子哥朋友罩著,大家都知道豆子是妹妹,不是女人,所以不會對她如何。她也沒把這裏當別人的店,盡職盡責,經常洗刷牆麵,還寫了禁止大小便,想把環境搞好一點,可怎麽寫標語,依然經常出現汙漬。後來虎子讓她別折騰了,那些人根本不識字……
    “是嗎”傅安洲不緊不慢直起身。
    青豆真佩服他,好像什麽事都不著急。要是她聽說有人在這裏尿尿,她還靠過,大概會當場跳起來。
    “你怎麽在這裏”青豆問。
    “你怎麽在這裏”傅安洲好整以暇,料到她會問。
    她哪裏會賣關子,老實先回答了:“這家錄像廳是我朋友開的。”
    他看了眼招牌,“我說呢,之前來沒見到這裏有錄像廳。下次有空給你捧場。”傅安洲很上道,接著就回答了她,“我住這裏。”
    “啊”青豆驚訝,麵露不解,“不可能。”
    傅安洲垂首低笑,踩扁腳下不知誰丟的煙頭,好會抬起頭,眉梢間盡是戲謔,“怎麽好學生終於在誰口中聽說我了嗎”
    青豆是聽過。圖書館之前,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圖書館之後,她有豎起耳朵,獲取不少傅安洲的信息。
    和顧弈差不多,也就是一些家庭情況。他家是做進出口貿易的,這行青豆了解,隻要有渠道,積壓小,這生意來錢特快。雖是大家不齒的個體戶,然不可否認,富是真富,車接車送。媽媽麽,出現過,是美人。
    青豆不好意思,垂下了手。
    傅安洲接過她手上的碟片,學她剛剛玩的手法,在牆上晃了晃,不過癮似的,又把斑斕映在她臉上。七色光鋪滿少女青澀的臉龐,色意滿滿。
    “喜歡拍照嗎聽說過丁達爾效應嗎”沒等青豆回答,傅安洲指向陽光雲層處,“那裏有一束光,拍下來會很美。”
    青豆順他手指的方向抬起頭,望向那束光。不自覺地,揚起了笑。
    恰是此刻,傅安洲收回手,兩手的拇指食指框出一個相框,半閉一隻眼,朝她哢嚓了一聲。
    等她回頭,他的目光仍在框子背後流連。
    “要是能拍下來就好了。”他上前將碟片還給青豆,“酒窩特別美。”
    他和那本破舊的《地下室手記》離開了,腳步把地上的碎石踩得咯咯作響。
    青豆茫然地看著他後腳跟揚起的煙塵,愣愣失神。
    -
    回到學校,青豆
    稍作整理,拿著報紙包的小方盒鬼鬼祟祟往天台去。顧弈說這次來給他多帶點煙,跟虎子賒,她不敢辜負未來的清北大學生,實打實給了顧弈帶了一條十包。
    放爐子裏點著,是一把熊熊大火呢。夠他燒到高考結束了吧。
    顧弈在天台候了好久。腳邊躺著最後一根還沒死全乎的煙蒂屍首。
    雲團兜頭滾動,金色的光影刺上眼皮上,像一場不疾不徐的昏昏舊夢。
    聽到地動山搖的腳步,顧弈抿唇笑了。小時候還想,為什麽這麽小個姑娘腳步聲這麽大,結合後來的扁平足可能,估計是腳掌力量薄弱。
    青豆氣喘籲籲推開天台門,沒想到他已經來了,更沒想到,他就這麽大字型躺在了天台地上。
    像死了半個月的屍體,一動不動。
    青豆把煙扔進他懷裏,轉身要走。顧弈一把拉住她,“這麽急幹嗎”
    青豆掙開他的手,也沒看他,“我要回去看書。”
    顧弈直起身,撕開卡紙包裝,取出兩包揣進兜裏,剩下的還給了青豆,“太多了,我們宿舍查得嚴,你幫我保管。”
    青豆兩手負背,撇得幹幹淨淨:“我們宿舍也查櫃子的!”
    顧弈嘶了一聲:“女生宿舍查得沒那麽緊。”
    她把燙手山芋丟還給他,“我不要。”沒那麽緊也是緊的。她害怕!她膽小!她又膽小又害怕。
    上次一包煙塞在靠牆的床墊下麵,還好說。這次這麽多包,她往哪兒藏啊!
    顧弈拉過她的手,把煙塞進去,“幫幫忙。”程青豆特喜歡整理東西,而且碼得很整齊。一般整齊的櫃子,檢查的人不會翻得太厲害。
    青豆正要拒絕,下垂的另一隻手被他拽到了唇邊。
    青豆迅速抽出手,以為他要做出什麽動作。上次他抽煙的眼神已經夠這次居然直接要拉她手!還是要親她的手青豆心下一驚,連連後退,靠至牆邊。
    顧弈蹙起眉宇,“你手上怎麽了”
    青豆遲疑地左右看看,才抬起他指的右手,看清那排牙印,恍然失笑,“哦,這個啊”
    他問:“怎麽回事啊”
    青豆告訴他,這是給虎子刺青,他不吃痛居然咬她!
    她以為顧弈會問紋了什麽,結果他再次撈回她的手,左右翻轉,觀察了一下那圈牙印,再度皺起眉心,“草,那要不要打針啊”咬這麽狠
    “什麽針”青豆心頭一緊。
    顧弈一本正經地看向她:“狂犬疫苗啊!”
    程青豆:“”
    -
    青豆拗不過顧弈,隻能趁大家返校、就餐的時間,四處找地方。
    她蹦起來看白頭翁的窩,想著可不可以藏一包進去,可她太矮了。連草叢挖土的方法都想到了,又怕下雨淋濕,毀掉顧弈的高考利器。
    頭頂上的天已是一片喧黃的雨的預示,她揣著校服裏的煙茫然無措,站在圖書館門口想對策。
    木質階梯的聲音咯吱咯吱響起,身後的人像從時光循環裏走了一圈,早上消失在麵前,此刻又從她身後冒了出來——
    “南城可真小,一天見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