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992·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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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前,青豆陷入了友情空白。
    她像回到因醜聞而被孤立的程家村草棚小學,像回到剛讀高一因頂撞老師罰站,被視為異類的階段。
    虎子擁有她沒有的照片,接到她沒有的電話,知曉她無從得知的近況。
    青豆失落次數多了,虎子也會安慰她,讓她別理顧弈,好好跟傅安洲在一塊。他也不錯,家裏有錢。
    青豆苦澀:“我沒有”
    她懶得說這些事。這件事離她還很遠。
    程青鬆的事就夠她愁的了。據說賣掉舞廳還有兩萬塊的缺口。青豆細問,他又不說,隻稱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你隻要好好讀書就好。
    蓉蓉回了趟娘家,當晚拿了錢回來。她說是跟馮世鵬借的。
    吳會萍一聽不好,又回了趟程家村。她現在跑南弁鎮熟門熟路,知道買票也知道換車,一來一回麻麻溜溜。
    家中無人知道她來去無蹤的動向,隻有青梔知道媽媽回家了,青鬆問回家幹嗎,四五月田裏有什麽急活青梔不曉得。
    吳會萍去了一天,回來扛了一袋子錢。
    路上遇到劫車,那流氓隨手一翻,在青梔用舊的斜挎軍綠包裏找到一卷一千塊。
    吳會萍當時麵無表情,就像被嚇住了,一動沒動,甚至都沒求人家給她留點兒。
    旁邊被搶了的年輕姑娘哭天搶地,說她就是來打工的,這是她全部的錢,現在工作還沒找到,落腳點也沒有,不能沒有這個錢。
    因為她哭得厲害,又有吳會萍的一千墊底,那幫劫車的滿載而歸,把塊丟給了那姑娘,並放了全車人一馬。
    等拿刀的兩個流氓走了,司機才趕緊驅車至電話亭,投幣打電話報警。
    司機師傅為難,問吳會萍怎麽辦,是在這裏等警察,還是往南城繼續開。
    車上無人說話,一是被劫匪嚇傻了,二是被一千塊嚇傻了。
    最後是吳會萍開的口。她讓他們繼續開。
    她總共揣了兩萬塊,這錢是她給青豆和青梔攢的嫁妝。村裏寅吃卯糧,存不住錢,存了錢也會被借去,青柏在山上有收入的事早傳開了,加上程家蓋房,大辦喜酒,一看就知道日子好了。
    青鬆大伯家兒子結婚辦酒造房,再到他叔兒子辦酒造房,各個來伸手。都是親戚,肯定得借。
    眼下兒子欠了債,她趕緊來要錢。本來她不急,想讓青鬆吃點苦,該他長點教訓,當爹了還這麽虎,不老老實實,居然借高利貸炒股。
    她計劃過年再去要錢,給青鬆補窟窿,誰料馮蓉蓉回家拿錢。這不是讓親家看了笑話。
    吳會萍這才急得夜不能寐,趕緊跟東家請假,回家去收債。
    那臭胖子拿到一千塊錢高興得找不著北,也不會想到一個頭發半白的女人全身上下各個部位、各個明兜暗兜、各隻鞋裏,藏滿了錢。吳會萍把最多的一遝藏在褲頭的兜裏,非常謹慎。
    換平時,她看到一塊錢沒了都要急,可今天,她親眼看人家拿走一千塊,一邊點錢一邊滿意,她竟做到一聲沒吭。
    那個差點被搶了的年輕女人很老實,感激吳會萍,一路安慰她,生怕她回去沒錢坐車,表示等會有人來接她,要不要送她一程。
    吳會萍心頭慌,一雙手止不住地發抖,有個人說話倒也好。
    交流基本情況後,才知她們是南弁鎮老鄉。聽說吳會萍可以介紹保姆工作,小汪給吳會萍留了聯係方式。
    作為禮貌,吳會萍得回一個,但她全身都是錢,不便翻找東西,於是對小汪說:“我記不得樓下電話了,我回去打給你。”
    小汪忙不迭點頭:“好的,謝謝吳姐。”
    吳會萍當小汪就是個進城打工的老鄉,沒想一到南城汽車站,小汪坐上了方家的車。
    這輛黑色桑塔納吳會萍過年才坐過,右車門有道弧形劃痕,她以為髒了,使勁擦過一次。
    所以即便記不得車牌號,對車也記得很清楚。
    小汪不好意思,邀請吳會萍上車,感謝她替她擋災。
    吳會萍連忙擺手,喉頭發緊地連連後退。
    駕駛車窗沒有降下,但吳會萍知道自己被看見了。她有一種預感,小汪打開車門,害羞嬌柔的那一抹笑,是對那個人。
    那家吵架動輒摔筷子砸飯碗所伴隨的“小王”,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這件事和自己無關。吳會萍如是安慰自己。
    回到家,她把錢給了蓉蓉,讓她趕緊拿去還了,又匆匆回南城花園上工去了。
    蓉蓉驚訝地看著床上一卷一團像草紙一樣的錢,問青豆:“哪兒來這麽多錢的”
    青豆扒著門,急忙要叫吳會萍。她坐了一天車,身上臭烘烘,頭發亂糟糟,怎麽也不整理一下就走了。不是說那家人很愛幹淨的嗎
    蓉蓉哎喲哎喲地數錢,見青豆怔神地回來,問:“說了嗎錢哪來的”
    青豆搖頭,稱沒問到,想想吳會萍方才的神情,心驚肉跳:“不會是偷的吧”
    蓉蓉愣了一下,拿錢拍她肩:“胡說八道。”
    程西東小朋友一歲半,已經能扶著床走路了。他像青梔,喜歡被人關注。此刻見兩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淡眉一皺,嚶嚶撒嬌。
    青鬆不許他這樣嗲兮兮,想要他勇一點,像個男人,奈何家裏都是女人,爸爸常不在家,他被慣得有點嬌氣。
    青豆是最捧他場的,所以他最喜歡大嬢嬢。
    還有,他的名字也是青豆取的。
    照理,馮蓉蓉是語文老師,孩子是她生的,取名字肯定是她的事。
    可蓉蓉說自己隻是個教書匠,對文學的熱愛完全比不上青豆。她教育生涯目前最大的成就,就是發掘出青豆的作文,讓她對文字發生興趣。所以取名字交給青豆,青豆讀書多。
    青豆接到取名字重任,當時沒當回事,堅信嫂子隻是客套客套。還想著,這種做人的話術她以後也要學學,聽得人心花怒放的。
    她拿起小桂子的信,取了“我自人間漫浪,平生事、南北西東”中的“西東”二字,交給兄嫂。她覺得這個名字又俗又雅,聽著平平常常,又不同尋常,隻有有品位的人能讀懂。
    她萬萬沒想到,胡說八道的東西會被采納。知曉自己中標,青豆忙不迭勸他們放棄,這是她瞎起的。哪裏知道,青鬆和蓉蓉都是有品位的人,一致滿意。
    那句詞很浪漫,很隨性,很適合男孩子。
    小桂子若知道自己隨手抄的詩被別人認真寫進終生使用的名字,會不會壓力很大。
    或許,他這學期沒再回複程青豆信件,可能就是不敢隨手解簽了吧。
    年上半年,青豆與兩位好友失聯。一個是顧弈,他故意的,一個是小桂子,算了,這個小桂子一向縹緲,再說吧。
    在給小桂子的最後一封信裏,青豆提到了顧弈和傅安洲。她嘰裏呱啦寫了一堆,事後重讀狗屁不通,她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
    她也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吧。她急於等待小桂子神奇的解簽詩句,可始終沒能等到。
    也許,小桂子這麽通透的人,也沒讀懂她在說什麽,所以沒有回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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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高考,三天都是燙得人腳後跟不敢著地的大太陽。
    由於炎熱,青豆不停喝水,生怕自己中暑,又因為不停喝水,曾經揚言從小到大從沒舉手上廁所的程青豆,七門考試,有四門都沒憋得住,非要在那幾十分鍾的關鍵時刻,去一趟廁所。
    本省高考抓得極為嚴格,為防止泄題、防止作弊,小初高專科院校浩浩蕩蕩輸送來一大批監考老師。
    有些麵目粗魯得都不像拿過教師資格證的。金津說,像教育局實在湊不到老師,雇來的打手。
    而屎尿過多的青豆,一度被幾個“打手”列為可疑人員,化學考試有三個老師把她團團圍住近半小時,青豆差點被當場蒸熟。
    每結束一場考試,走出考場,青豆都會迎來素素遞來的解暑涼物,一支鹽水棒冰或者一瓶冰橘子汽水。
    最後一場解脫,青豆和傅安洲一起走出考場。他的文科比她先結束,他在樓下等她。
    他問,考得如何
    青豆歎氣,把化學考試的糟糕遭遇告訴他,“人真的不能說大話,我要是知道說自己從不舉手小便會被老天記小筆記,我肯定不敢說。我一定說我從沒過上好日子,從沒吃過山珍海味,哎……”
    傅安洲安慰她,“荷蘭有個研究發現,做題時喝水越多,膀胱越脹,尿越急,解題的準確率會更高。”
    “為什麽”
    “因為做題的第一反應正確率更高,但我們總是猶猶豫豫,反而錯過了最佳反應。憋尿讓我們著急,留下了第一反應”他猜測地朝她攤手。
    青豆想想,有點道理,正要繼續說,傅安洲被同學拉住了。
    青豆遠遠望見素素的粉色裙擺,率先走出衛生學校考場的大門。
    素素手上拿了包煙和一瓶橘子水,從對麵街鋪劈開人流向她跑來:“你猜誰來了!”
    青豆心頭一跳:“啊”餘光裏,傅安洲講完了話,正要跟上她的腳步。
    沒看清來人,青豆心裏有了猜測。她身體迅速做出反應,想也沒想,回頭對傅安洲說:“你先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