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992·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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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赤膊叼煙的王虎。
轉身那刻,恰一陣煙霧騰起,迷了他那雙日漸精明的眼。
青豆忽然覺得王虎很遙遠。與記憶裏那張貼著玻璃升起的年畫娃娃一比,就像換了個品種。
他新紋了一隻巨大的老虎,自左肩延展至背部,覆蓋上臂,遮住了那個“愛”字,儼然已成一個貨真價實的流氓。路人見到都要退避舍。
青豆希望有條子把他抓起來,而不是放人他站大馬路上大喊自己的名字,丟人現眼:“豆子!這兒!要不要吃冷飲”
青豆假裝不認識,沒有上前,而是接過素素的橘子水。
青豆方才叫住傅安洲的話沒傳達到位,傅安洲跟上她問:“說什麽”
她吸了口飲料:“沒什麽。”
素素問:“你要喝嗎”
傅安洲搖頭,指了指她手上的煙,“我來根這個吧。”
煙是素素幫虎子拿著的,打火機在虎子兜裏。
素素朝虎子揚聲要打火機。
青豆順勢抬眼,一個更高的黑影自雜貨店走出,是白白淨淨的顧弈。他仰頭吹了瓶汽水,喉結上下滾動,一口包空,冷眼覷向她的方向,打了個飽嗝。
青豆一動沒動,暗叫失策。
傅安洲招手:“好久沒見了。回來了。”
顧弈眼裏射出兩道冷靜的光,笑得全無芥蒂,“好久不見。”
他在傅安洲和程青豆之間掠了一眼,是跟他們兩個打招呼。
青豆卻認為,他在威脅她。
她生出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源自不自在。
這種不自在在她全身撓癢,卻一點也沒安慰到蚊子包。青豆心底認為,顧弈無權幹涉這些,她也不應該為此推開朋友。
青豆仰起臉,問傅安洲:“考得如何能進南城大學嗎”
他朝她聳肩:“我無所謂的,你呢”
“我卷子做得很急,腦子裏沒有概念。”她心頭發慌,要趕緊把這場的答案寫下來,明天還要算分呢。
虎子手一招呼,衝校後長街的來往人群大聲張羅:“走咯!為慶賀程家大小姐高考結束,咱鳴宴樓大宴日!”
熙熙攘攘的學生紛紛側目,信以為真。
青豆沒眼看,趕緊躲到樹後去了。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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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發了,天天嚷著媳婦本夠了,就差個媳婦。
街坊四鄰嚷遍,也沒找著合適的,也不知是他不願意找,還是全南城他沒一個配得上的。
這錢花不出去,他在南城電力學院附近的巷子上,找了間“鋪麵”。這種鋪麵其實就是居住用房,為添家用,會把外間用來做生意。擺擺攤、賣賣日用品。他租的這家就老太太一個人住,外麵兩間打包租,因為價高,一直無人問津。
確實,巷子裏賣貨,真賣不出鋪麵的租金。但錄像廳不同。虎子買了台彩電錄像機,稍作捯飭,發出傳單,讓六子青鬆看著。
青鬆六子一趟海南回來,人曬黑了不說,靈魂也曬幹了。每天搖著大蒲扇,聽候翻身農奴做主人的虎子差遣。
當然,都知道這是暫時的,這兩人主意多,絕對呆不住。現在閑著,也就是個洗心革麵的階段。
虎子開了兩間店,腰板硬了,非要請大家下館子。至於他口中說的鳴宴樓——也就是顧弈辦二十歲大生日的地方,他肯定是請不起的。不過普通的小館子,點幾個菜,他掏得起那個錢。
上來一道五香幹絲,虎子介紹:“這是上等的蟹黃魚翅。”
上來一道涼拌牛肉,虎子又介紹:“這是有名的東坡肉哈。”
上來一道半切的五香蛋,虎子說:“這是清湯海參。”
上來一道絲瓜炒毛豆,虎子嘿嘿一笑:“這是青豆燴。青豆,你嚐嚐。”
一整餐飯,每個人都有發言與對話,當然,敏感如青豆,肯定察覺到顧弈與她沒有直接交流。
他們隔著好友,全程使用第人稱。
她說想去旅遊,素素說那去西城,有顧弈做向導。
顧弈不接茬。虎子搭腔:“一起去啊!我現在是老板了,走得開,我和豆子一起去。”
豆子遲疑:“他有空嗎”
虎子愣了:“啊顧弈這不暑假嘛!”
豆子悶聲:“那那邊好玩嗎”
虎子說:“上次顧弈不是說茶館裏挺舒服的嘛。”
素素:“茶館玩什麽坐那聊天嗎有什麽有名的景點嗎那九寨溝不是開了好多年了嗎好玩不”
虎子來勁:“聽說西南那邊大熊貓cut你說,我們跑一趟能遇著嗎有發財機會嗎()”
顧弈提醒他:“禁止搞這些,學校都發通知了,會抓人。”
“他們那邊人跟咱一樣嗎”虎子問,“都喜歡幹嗎”
“他們”顧弈想了想,“他們好像喜歡鬥雞鬥蟋蟀,還有閑聊天。”
青豆:“熱嗎”
無人接話,都在等主角說話。顧弈當沒聽見。
傅安洲說:“山水多,比我們這裏好些。”
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對話,青豆漸漸沉下臉色。
傅安洲問顧弈,這個夏天幹嗎還去割麥嗎
顧弈已經有了計劃:“我暑假找了個活,跟人跑運輸,掙點錢。”陳師傅有個親戚下血本,花了五萬塊買了輛貨車,找人一起開。
“跑哪裏”
“周邊一帶,短途運水果蔬菜什麽的,長途運鋼材,要是幾天幾夜就兩人輪著開,一個月看著給,說有五六百。”沒活的時候,隻要把貨車停在路口,不少人會上來問價。當然,運輸是個緊俏事,一般不會太空閑。
“我去!”難怪說“方向盤一打轉,給個縣長都不換”,虎子桌子一拍,“我也要去學車!”
傅安洲問:“什麽時候開始”
“明早就走了。”顧弈挑眉,“怎麽,要不要躺我車槽裏兜風。”
素素拱青豆:“哎喲,不對勁哎。”
青豆悶不吭聲。
晚上回到宿舍,金津忙拉住青豆:“我今天看到顧弈了!”
青豆依舊不說話,心裏還跟自己裝傻,顧弈誰啊
好多人鋪了張席,露天去睡了。有一批人考前占領了外文樓天台,聽說是學長們沿襲下來的傳統,有人沒搶到,直接睡食堂,還有一波男生湊熱鬧,就睡在宿舍樓底下。
喧鬧不絕於耳,熱熱鬧鬧,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青豆趴在陽台,王家曄問她,要不要下來聊會天,他們打撲克呢。
幾個男生不約而同抬起頭,期待地看向青豆。
她本來搖搖頭,不想下去。見沒講過幾句話的男生也朝她招呼,心中不好意思,硬著頭皮下樓喂了會蚊子。
輸了副,非常挫敗,幸好不來錢。
王家曄問她考得如何青豆揉揉眼睛:“不知道哎。”
他滿心都是考試,打牌還拉青豆對答案。幾個同學對得差點吵起來,聽說剛剛在宿舍已經急紅了一陣臉了,青豆哭笑不得,約莫十二點,撤退至床上,努力陷入睡眠。
她的枕下是翻爛了的《高考誌願填報指南》。她的誌願在家裏經曆過兩輪討論,最後不管是從幾輪成績的計算,還是對女孩子出遠門的不放心,都指向了一個明確的結果:南城大學。
青豆也是這麽想的。這個誌願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她想,家裏現在有東東和梔子,還有一個未來沒有方向的二哥。一個嫂子和一個媽是忙不過來的。
她最好能留在本市,有個照應。
但吳會萍翻找誌願指南時急哭了的瞬間,還是讓青豆難過了好久。她不識字的娘居然認識北京工業學院這幾個字。她捧著這本書來來去去一行行翻找,一直沒找到,眼角沁著急淚問她怎麽那學校沒了。
中國高校在改革開放後經曆好多次合並改名,大哥考上的那所在年已經改名為北京理工大學。青豆翻給她看,認真解釋,吳會萍這才緩過勁。
青豆遺憾,要是她能考上大哥所在的學校就好了。
可她考不上。要是她有顧弈那副腦袋,應該就穩了吧。
算分的早上有種窒息感。這種窒息與終得解脫的空落失眠有關。
天空點翻起魚肚白,金輝五點耀遍大地。
青豆兩年前經曆過一次,對過程不算陌生。她考得比平時要好一些,又沒好多少,或許可以大著膽子往外考,但她想了想家裏,沒有冒任何險。很乖巧地在一檔裏填了南城大學光學工程,二檔填了南城口腔學院,是個二年製的專科。
填完誌願,青豆一點也沒有如釋重負。
她喉頭發緊,拳頭發癢,忽然想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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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收,青梔沒能逃得掉。她被吳會萍拎回了鄉下。青豆也想回去,左右猶豫,還是聽了蓉蓉的,沒回去。
蓉蓉說,“你都要上大學了,別曬那麽黑,不好看。大學和高中可不一樣,是學習場合,也是社交場合。”又笑著說,“顧教授家兒子,之前曬得跟個農民似的,我差點都忘了這小夥子多好看。今早見著他,嘿,好一個長身鶴立的秀麵小生。我以為上海灘裏的周潤發跑出來了呢。”
青豆抱著東東,不說話。
蓉蓉靠近她,擠眉弄眼:“你哥說他喜歡你。是不是呀”
青豆皺眉頭:“我哥胡說八道啊。”
蓉蓉也覺得她年紀小,隨便說說就算了。沒有青梔,家裏忽然又大又安靜,青豆陪東東玩了一會,奇怪起來:“你今早見到顧弈在我們這兒嗎”
“哦。”蓉蓉點頭,“他轉了一圈就走了。”
青豆心歎,自己上午在學校算分呢。他是不是故意的,挑她不在的時候。怎麽真要跟她割袍斷義
青豆越想越氣,一頭倒下去,抱著東東睡了個長長的午覺。
一醒來,她跟東東睡著睡著,睡歪了,麵對麵橫在床尾。
夕陽醉躺草席,外間有哥哥嫂子的聲音。
她心神蕩漾,胸中悶著的那口氣忽而釋出。欲要起身,沒提起勁,頭重腳輕地再栽回床上。
東東被她的動靜鬧醒,先是苦臉,看清是大嬢嬢,立馬咯咯笑。青豆喜歡他那對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可勁揉揉。
她看著東東,忽然想起那年夏天,顧弈和她吃醪糟醉夕陽,也是同樣布局的房間,同樣位置的床鋪,同樣傻乎乎的笑來著。
青鬆推開門,見青豆醒了,蹲到床邊問她:“報了沒”
青豆揉眼睛,點頭:“嗯。”
“那好,等你通知書來,我們也要辦酒。”青鬆樂得沒了眼睛。
青豆保守:“沒影的事兒。”
青鬆刮刮她鼻子:“程青豆辦事,我放心。”
青豆噘嘴,“你什麽時候讓我放心啊。”
青鬆假裝沒聽見,岔開話:“豆子,有你信。”
“啊”青豆騰地起身,“在哪兒!”
青豆第一反應是顧弈。這廝果然狠不下心不理她,繞道給她寫信了!
哪想到,還是低估了顧弈的狼心狗肺。
來信的是失蹤了一學期的小桂子。想來是不想給她知道郵戳,等到放假回南城才寄來了回信。
信上說:“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
什麽呀。看不懂。青豆不耐煩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