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99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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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年的夏日如火如荼,殺到秋天,氣勢也未見絲毫衰減。祖國未來的高級人才們,在踏上工作崗位之前,差點先成人幹。
程青豆之前聽顧弈說持槍打靶的趣事兒。說他五槍打出了超過五十環的神奇成績,樂得虎子哈哈大笑,直言哪個癟三手抖瞄錯靶,不會拉拉鏈還卡襠吧。
後來青豆也看過高中軍訓,同學持半自動裝彈打靶,特別酷。青豆對此充滿向往,沒想到輪到她軍訓,打靶取消,隻給持槍。
青豆頂著大太陽,眼睛一隻閉一隻睜,瞄準無數次,裝彈上膛,再用力克製自己的獸性,按住不發憋死了!
她萬分想聽槍響,想體驗槍的後坐力。
那幫男生說,按著不發就跟堵著不讓s似的。
“s”這個字與她像是隔了層蚊帳,影影綽綽。多聽幾次,青豆自己撩開簾,琢磨了出來。是個敏感動詞。
通過這次軍訓,青豆感覺自己長大了。
這種成長是作為一種性別的成長。
軍訓時,她能感受到強烈的、灼熱的、來自周圍異性的目光。高中大家可能還藏著掖著,到了大學,雖然學校明麵上仍不不許戀愛,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時代明顯在進步,以前男女打暗語,後來全民寫詩歌,到了現在這九十年代的校園,很直接,上來就給你媚眼橫飛。
男孩們來自五湖四海,皮膚黝黑,有高有矮,操著各地鄉音,無一例外都是瘦子。每次做遊戲都要提議女生先開始,拉歌也是,非要女生先開嗓。軍訓方陣按班級來的,南城大學級光電工程有兩個班,個同學就個女生,青豆和金津就占了,可以說南城師大附中占股很高。
其他幾個女生都是外地來的,怕生,隻有青豆見人就露一雙酒窩,特好說話,人家對她笑,她也回應笑。很快,光電一枝花名聲打響,待遇可以說眾星捧月。
去食堂打個飯,青豆都能感受到周圍的竊竊私語與異動。
一朝登上淩絕頂,自然一覽眾山小。
她在這群人裏巡睃一圈,未見一個能與顧弈、傅安洲較高下的。說實話,虎子丟進去,也可以名列帥哥英雄榜前茅。
她意興闌珊,意外唯一看得過眼的竟是教官。
雖然黑得像煤灰,但一雙銳利的鷹眸,亮得發光。每次喊號子中氣都比別的教官要充足,和同學開玩笑又強裝嚴肅時,輕撇的嘴角又嚴厲又有調皮的孩子氣。
這是怎麽發現的呢青豆白目,全是聽金津循環喇叭播報,才抬頭注意到軍訓唯一稱得上風景線的教官。
但再英氣,也不能阻擋青豆每日盼雨的心情。
終於,一場特大暴雨讓青豆的軍訓生活稍稍得以喘氣。青豆被困在軍營宿舍,神清氣爽。
同班的胡雪梅著急,“一樓淹了怎麽辦。”
青豆兩腳高抬,抵至上鋪床板,老神在在道:“淹了就淹了,我們是二樓,急什麽。”
實際也就淹到大腳趾,離腳脖子都有段距離。
金津惆悵,又少看李教官一天:“哎,還有一個半月,軍訓就要結束了。”
青豆喜雨的好心情迅速被擊滅,“啊……還有一個半月。”
青豆伸手一掏,從枕頭底下掏出照相館洗印照片的白色紙袋。那裏有張照片,有張算是青豆或者青豆引導拍的。
第一張是吳會萍,正在幹活,聽她說拍照,眉宇緊蹙,奇怪她又整什麽幺蛾子。於是定格下來一個兩鬢斑白,麵有樹輪,一點也不溫柔又特別真實的媽媽。
然後是嫂子和二哥。伉儷情深,倚靠四樓扶欄,背朝夕陽,美得像幅畫。
青豆卻覺得不夠。趁蓉蓉進去換新裙子,青豆附至青鬆耳邊說悄悄話,兩句之後,青鬆瞳孔一震,指著青豆似笑非笑,說她不學好。不過,依照倒數三秒攝下的畫麵來看,他很喜歡這種不學好。
幾張循規蹈矩的恩愛夫妻之後,是一張青鬆攬住蓉蓉肩頭,忽然親向她的照片。蓉蓉花容失色,未收的笑意與突襲的驚嚇又自然又動人,美得青豆愛不釋手。
她左右看了好幾遍,才繼續往下揭頁。
接下來十幾張花樣百變的室內拍攝,主要出演全是東東和梔子。青梔明明有一副天仙眉眼,偏偏在意酒窩,用力朝鏡頭擠那顆若隱若現的酒窩,擠得臉都變了形。東東咯咯一笑,兩顆大芝麻可愛極了。
青豆看到照片,便想東東。很想很想,想得想自己生個寶寶,抱在手上。
聽說教官到一樓給大家送饅頭來了,女生都衝下去搶。耳邊轟轟隆的腳步聲地動山搖,青豆渾然不覺,還躺著繼續看照片。
再往下就是青豆了。首先映入眼簾,是顧弈送她去學校那天的照片。明明答應要幫她取景拍漂亮照片的,結果到了校門口,他臭臉一擺,開始不認賬。
青豆隻能懇求路人同學,給她和大學門牌合張影。第一個手抖,拍花了,第二個景取歪了,她半張臉沒了。幸好她一副拍死在這兒、老娘不走了的架勢,一連找了好多人,才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質量。最後能看的唯一一張,是她站在南城大學四個字右側,手扶著青白馬賽克的大門柱子,笑靨如花——實際透著點疲憊,不過別人看不出來。
這張最礙眼之處,就是左上角,顧弈兩手抄兜,小流氓似的不耐煩等候狀態入了鏡。
青豆幾度看到都想把他剪了,想想又氣不過,在背麵寫上:年月日,左上角的犯罪嫌疑人弄花程青豆的臉。照片取證於年月日。
顧弈當天沒有把相機拿走,而是借給了她,說下次來找她拿。為感念這份恩德,青豆大發慈悲,這照片洗出,給顧弈寄了一張去。
給兩位關係較好的同學,她則寄了金津給她拍的照片,背景是宿舍。
金津先給她拍了兩張規規矩矩的笑臉圖,很快不知滿足,看雜誌女明星的攝影構圖,稍微對照學習,指揮她坐上上鋪,朝下看。
青豆臉龐素淨,頭發自然披散,白衫花裙,兩截小腿自然下垂。不知是害羞還是離光源太近,最後成像,一圈漫散的燈花開在頭頂,青豆眼神迷迷糊糊,像喝醉了。
素素幫她去取的照片,取完特意打電話給她,問她怎麽拍了張se情封麵。青豆嚇得半死,等拿到照片,鬆了口氣。哦,隻是眼睛沒看鏡頭。
回頭一本正經啐素素,心裏色的人看什麽都色。當然,她寄給同學肯定寄的正經的。
自己的照片翻完,就剩另一封信裏單獨夾著的兩張了。
信封是牛皮紙信封,信封上顏柳工整,堪比印刷。外埠寄信,右上角貼著一張八分一張四分的郵票,郵戳位置在西城。
顧弈給她寄來封信。是兩張照片,沒有多餘的紙張。
一張是他坐在一隻點蠟的奶油蛋糕前,背景是宿舍,反麵一行字:
攝於宿舍生辰快樂
一張是一雙灰色的白頭翁站在木棍橫斜搭建的鳥窩,兩眼炯炯。反麵兩行字:
攝於香榭麗舍大道(人民南路),入畫為第棵樹的住戶
生日快樂愚人節快樂
青豆不解,那陣子他們完全沒聯係呢。
她想翻年曆,左右問了圈同學,隻有前幾年包書皮的年曆,沒有今年的。前些天,班上男同學帶她去教官值班的辦公室,給她指了年曆。青豆拿指尖劃過日子,翻了個濕漉漉的白眼。
誰要過這麽多生日了!
還有,愚人節……是什麽啊
青豆第二十六次認真看完照片,仔細裝好,金津咋咋呼呼衝了上來。
把兩個油紙包的熱饅頭遞給青豆,激動得不住跺腳說:“今天李教官沒戴帽子,頭發好短,我都能看到他頭皮!天哪!居然連頭皮也是古銅色的!”
青豆咬了口包子,推開窗戶,仿佛看到黃河。
雨水打進黃土地,攪成一灘渾濁不見底的爛泥。天地間渾濁肮髒,就像電視信號不佳,忽然跳躍的雪花。
而她,即將陷入爛泥。
青豆啃完包子,看了眼時間,疊好被子,拉上蚊帳,往一樓走去。
今天輪到她值班,聽說可以睡覺,可在這樣的天氣睡覺,非常不切實際。尤其辦公室是在一排民房,隨時會被水淹沒的樣子。
老李和她是一組,已經提前去取了鑰匙,在門口等她了。辦公民房裏,水淹得比宿舍高。宿舍估計有地基,這裏直接淹過腳脖子。
他們沒有人敢對值班提出任何異議,高度服從。見到同學,連抱怨都不會有。
老李從教官那裏借了一雙大膠鞋,給了青豆,自己則趿拉拖鞋,腳在水裏遊泳似的來來去去。
青豆不好意思,老李卻頗有風度:“女同誌這麽寶貴,不能傷了腳。”
她推拒不得,隻能叮囑他也小心,這水漫上來,不明尖銳物飄來飄去,很容易受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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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值班,青豆已經同胡雪梅打聽明白了。就是坐著,幹坐著,晚上沒人也沒事,聽見號子也不用集合,你的任務就是坐著。
坐青豆最擅長了。
她從懷裏掏出本沒有封皮的小說,開始看書,等天擦黑,外麵的喧鬧歇下,一直坐著不吭聲的老李終於不好意思,輕咳一聲,看向青豆,道明自己有件事要說。
他一雙眼睛苦兮兮直勾勾,好像有非常難以啟齒的事。
這黑燈瞎火,周圍也沒個人的,青豆嚇一跳,書本往胸前一貼,背脊靠上椅背,“啊”
老李是班上年紀最大的男同學,具體不詳,聽說三十加,比她二哥還大。他們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現在他這樣看她,能有……什麽要說的呀
老李忙擺手,讓她別誤會。他朝右邊的電話擠擠眼睛,“那個……我家裏有點事,想打個電話回去。”
青豆看向那台黑色的電話機,點點頭:“可以打嗎接線了嗎”
老李低下聲,靠近她:“這是內線,正常撥撥不出去,不過前麵撥個‘’,就可以打出去了。”
青豆擔心:“會被發現嗎”
老李又靠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了:“去年的人也這麽幹的,沒事兒。”
青豆眼睛一亮,“能打去哪裏呀”
“哪裏都能打!”
老李隻有一個地方打,那就是他媳婦。大學連戀愛都不提倡,更不允許結婚生子,隻是他年紀太大,甚至比大學老師還老,超出了“學生”的範疇,加上他對此事低調,沒什麽人知道,似乎沒什麽大影響。
青豆站在門簷下聽雨望風,沒架住耳聰目明的天賦,聽出他有媳婦和兒子的事兒,非常驚訝。不過她的驚訝很快被做賊的心跳蓋過。
怎麽辦要打給誰啊天哪還有這等好事!
老李讓她放心打,自己則點了根煙,學她斜靠門,給她安全感。
青豆激動得腳趾扣地,哎呀!不要錢的電話!打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