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99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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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和西城隔了好遠,這裏前些天下雨,今日夜色當好。
    顧弈與另一個飯量大的舍友加完餐,結伴從食堂回來,穿過開水廣場,正商量要不要去打籃球,走到男生院門口,遠遠便看見章敏。
    顧弈迅疾轉身,隱進黑暗。有點鴕鳥裝死的況味。
    顧弈加入又退出健美操社後,又被章敏盯上了。據說,攝影社在她大興安嶺一樣的熱情中迅速擴張,不消一年,從人的小社團,擴展為可以申請活動經費的人社團。
    顧弈上學期沒帶相機,為了給程青豆拍陰曆陽曆的留念照片,特意問同學借相機,在和拍了兩張照片。
    恰逢攝影社活動,被借相機的同學空手出席,活動間談及原因,他自然地道出:被顧弈借走了。這不說還好,一說點燃了章敏的餘怒。
    她很生氣,本來社裏擁有相機的同學就不多,新社員多是空手套照片的愛好者,來觀摩學習的,顧弈這個有相機的懶漢居然還借走一台,一定要好好罵一頓。
    顧弈沒理她。
    他借的是同學自己的相機,又不是借的他們攝影社公用的。同學同意就行了,她管得未免太寬。
    那茬過去,這學期退健美操社,顧弈又被她逮住了,真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
    章敏是火眼金睛,誰也逃不過她的眼睛。或者說,顧弈的身形很難遮掩。就算不看本人,光翻體檢表,也能被數字驚豔。
    “顧弈!”章敏叫他。
    顧弈聽見念叨,煩躁地皺起眉頭,條件反射就要跑。老大拉住他,還老實巴交,“老六,有人叫你。”
    老六是顧弈。宿舍統共六人,他最小,排第六。他很老卵,一副牛逼樣,所以大家叫他老六,而不是小六。
    隻是,遇見章敏這種鼻涕蟲,顧弈管他老幾。
    步子邁開,人還沒跑掉,樓管阿姨又叫了:“顧弈,你電話!”
    顧弈甩下句:“就說我不在。”腳下飛快跑了。章敏小跑追上,罵罵咧咧。
    顧弈這廝有股強脾氣,不想說話的時候,一個字都懶得說。對程青豆尚且都會犯病,遑論其他人。他用了衝刺的勁兒,雙腿拉伸,狀如滿弓,一口氣拐過兩幢樓。把章敏甩掉,又順著原路,大步流星經過開水廣場,走進一舍。
    他伏至樓管阿姨的窗口,禮貌敲敲:“阿姨,我是顧弈,想問我的電話”
    “不是讓說你不在嗎”阿姨正在納鞋底——一項顧弈看了無比眼熟的動作,有陣子,青豆經常坐在樓道口納鞋底。
    “謝謝阿姨。”
    阿姨連忙收起手上的活兒,掬起皺紋,朝他和藹道:“等會再有電話我叫你。”這幫小子裏,她就挑了好看的記得名字。老三說過,樓管阿姨比他媽都偏心。
    顧弈又說了聲謝謝,無所謂地往上走。
    算算時間,差不多是鄒榆心打來的。她一周必須要來兩通電話,大概在周二三一通,周六日一通,尤其是周末,必須要來一通,生怕他學壞。
    到九點,顧弈排隊進廁所衝了把涼,衝到一半,被一聲聲傳聲,叫下去接電話。
    老三負責帶話到盥洗室,“你電話。”
    顧弈麵無表情:“哦。”他聽見了,心嗤道,這一聲聲喊得跟快馬加急的重要情報似的。
    老三一副感興趣的表情:“說是個姑娘。聲音可甜了。”
    慢條斯理傾倒澆身的水,陡然落成瀑布,一盆子當啷一澆,一道黑影速度越出盥洗室。
    -
    另一頭南城,青豆驚掉了下巴。
    她是往公館打去的電話,竟然是虎子接的。三句話之後,青豆才意識到,不對啊,我是打給素素的。
    “王虎!你怎麽回事!”她咋呼了一聲,把門口老李嚇半截煙頭嚇掉了。
    青豆不好意思,背過身,麵朝牆,壓低聲音,“你晚上八點多,在素素那兒幹嗎!”
    虎子淡定,還反罵她沒見識,這就嚇到了:“我們打牌呢!”
    哦,打牌。那就說得過去了。
    她總覺得怪怪的。素素在這場通話裏始終沒出現。
    她又打給了蓉蓉。跟東東咿咿呀呀,說大嬢嬢想他了,他說也想大嬢嬢了,一大一小隔著電話哭了起來,把蓉蓉一陣無語。
    青豆沒帶通訊本,加上很少給顧弈打電話,號碼記得不是很清楚。
    桌前沒有紙筆,她心裏來去背了無數遍,終於撿著一串順口的數字,來回吐納,鼓足勇氣,給那邊打去電話。
    她很怕打錯號碼,會是外國人接。
    等那頭接起,小心翼翼問:“是華西男生院嗎哦哦!是華西啊!那請問一舍的顧弈在嗎”
    那邊好一會才給回音,不在。
    青豆唇焦口燥,左思右想,想不出要打給誰了,終於依依不舍結束通話。
    也就十來天沒回去,怎麽會這麽想這些人。完了,她注定無法浪跡天涯,隻能安居一隅了。
    青豆伏在桌上,徐徐入夢。
    屋內有個小縫,一直滲水,得用水盆接著。約摸到十點,老李起身將屋內等水的盆倒掉,青豆也要起,被老李按下去了。
    她睡得很不舒服,潛意識裏認定這是趴睡姿勢不佳以及雨天濕熱的原因。
    到十一點,再睜眼,明白了這股不舒服的來源。水淹進膠鞋,灌了她一腳的水。而青豆,處在一股不斷上升的水壓之下。
    四周的水淹到了她的大腿根。她忙推醒老李,對方也嚇了一跳,這怎麽弄,還值班嗎值下去明早不會淹到脖子吧。
    他們倆爬上單薄的辦公桌,陷入無助。老李說,等會要是淹到胸這兒,咱們就走。
    青豆應好。
    鍾在一點時罷工,青豆好久都不見時間走動,仔細一看,早停了。就好像希望也在一點停掉了一樣。兆頭真不好。
    她和老李粗估此刻是兩三點,離天亮還有好一會。
    他們困在水中央,門被東西卡住了,死活也推不開,雨水聲太大,不休不止,加上他們距離宿舍食堂隔了一整個訓練場,甚至都沒有求救傳到那邊的可能。
    黑燈瞎火,身體開始發冷。水淹到胸部,恐懼無助漫至喉嚨眼。
    老李急中生智,人埋進渾水一次又一次,去找卡住門的東西,終於踢開橫斜的拖把,衝破民房傾斜的阻力,把門打開,他再次埋進了渾水。
    青豆著急:“怎麽了”每次老李埋下水,她都擔心他上不來,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腕,示意他要是喘不上氣,一定要搖動手臂給她信號。
    老李這次埋進去,是去找方才那隻等水的盆。要是等會房頂也不安全,他們還有個能漂浮的東西。
    青豆利索踩上早就注意位置的窗沿,借老李的托力,一舉爬上民房頂。拉老李上來費了點功夫,但他到底是經曆過一次水災的,經驗豐富,兩人翻了幾次身,還摔進一次水裏,終於相扶落上了房頂。
    四周黑壓壓一片,滂沱大雨仍然沒停歇。他倒頂著水盆擋雨:“睡會吧,我看著,會來人的。”
    雨水砸在大盆,發出悶悶的咚咚聲,像在山洞。
    青豆一點也不困。她衣服濕得掛身,很不堪,於是抱著手臂,蜷縮身體,一開口,著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天哪,電話淹掉了,會不會壞啊。”
    那可是寶貴的電話啊。
    老李笑話她,怎麽比他還守財。
    他手往洗白的襯衫兜裏一掏,取出鼓鼓的東西。煙澆濕,沒法抽,和煙放在一塊的電話本也濕了。他取出裏麵夾著的照片,小心翼翼擦水漬,“哎呀,濕了。”
    青豆借天光一看,老李的臉被水花了,倒是他媳婦的臉還好端端的。頭上紮了條花頭巾,是個笑盈盈的女人。
    “沒事兒,有底片嗎有底片還可以再印一張。”
    他仍在擦,輕聲說:“印照片挺貴的。我看看能不能擦掉。”
    青豆知道擦不掉的,又不忍心打擊他,便扯開話題,同他在汪洋黃水裏聊天解悶。
    老李經她一問,倒是很有聊天興致,畢竟這種事跟別人也沒法說。男人不愛聽,也沒女人會溫溫柔柔問你和老婆怎麽認識的。
    他低眉含笑,說自己和老婆相識是媒人說親,當時他不願意娶她,可沒辦法,兩家說好了,沒他反對的空間。
    真就到洞房那天,老李也沒記清她長什麽樣。後來他攢了筆錢,到縣城裏讀書,她老去看他,害他怎麽躲也沒用,還被同學笑話。
    他說他媳婦比不得青豆這種開化的大學生,是特土的那種農村婦女,死心眼,認準人,他不要她,她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算進棺材也隻認準他一個。他初中念了七年,念一年回鄉下種兩年地,攢點錢再去讀。雖然他家窮得連畜生都喂不起,更沒錢讀書,但他堅持讀書。他很軸,堅信讀書比種地重要,為此被鄉裏好一陣笑話。
    沒人理解他,隻有她支持他讀書。
    老李講得很粗,全是不稀罕她,不在意她,她非粘著。
    可昨晚那通電話,他聲音老溫柔了。簡直是從磚頭裏小心翼翼拉出根頭發絲,護得可當心了。
    青豆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想到了哥哥嫂嫂,心頭起勁兒,感歎出一句:“那你一定很愛她!”
    老李嚇了一跳,老臉一紅:“啊什麽愛不愛的。”
    騙人。青豆撇嘴:“不愛為什麽臉紅”
    老李沒想到現在的女大學生這麽大膽。愛這個字是能這麽用的嗎愛……不是廣播報紙裏才能說的詞嗎不是用在祖國媽媽身上的詞嗎
    至於臉紅,很快明白源頭。他們看似無助地頂著盆,實際聊得熱火朝天,連遠處電筒光都沒注意到。
    “同誌!那邊是值班的同誌嗎”
    “同誌!”教官禮貌。
    “程青豆!”傅安洲大叫一聲,才引起青豆的注意力。
    電筒光遠遠打來,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蕩,青豆趕緊站起,朝他們尖叫揮手:“啊!我們在這兒!”
    原來這就是希望的光!
    -
    青豆是不知道,這希望的光搖了一晚。
    南城周邊幾省連天暴雨,廣播天天報水災,軍營在山頭,不算低窪,災情來得晚,據說市裏早淹成了一片。
    虎子在素素家也逗留了兩日,出不去。他接完青豆電話,跟素素說豆子剛來電話了,不過我什麽也沒說。素素想想不對勁,奇怪為什麽青豆來電話。這時候複盤,虎子才回憶起來,青豆有點吞吞吐吐的。
    素素擔心她出事,遇到困難了,便打給青鬆。青鬆說,剛剛青豆來電話了,說了好一會話呢。
    怎麽一晚上打了這麽多電話啊素素心頭擔心,又打去給顧弈。
    顧弈赤膊身體,就穿了條褲衩,濕漉漉衝下樓,在狼藉的宿舍過道裏落下一路水澤。
    站在一舍樓管窗前接起電話,聽見是羅素素,顧弈當場就想甩手走人。尤其麵前還站著個殺回馬槍的章敏,笑得好不得意,他的臉登時臭成驢糞坨子。
    素素問青豆打來電話了嗎顧弈擰緊眉心:“沒有。”
    “哦,她沒打給你啊。”素素想,估計是知道遠水接不了近火,先打給了南城的朋友。
    顧弈問:“什麽意思”
    素素說,“豆子今晚打給了我虎子和她二哥,打了好多電話,我沒接到,虎子說青豆聽起來不高興,本來想問問你的。”
    顧弈抓聽筒的骨節一緊:“你們那邊情況嚴重嗎”
    “有點,清南區河道多,西寧區在坡下,似乎不太好。”
    “你剛打電話給我了嗎”他忽然想到之前還有個電話。
    素素說沒有,就打了這個。
    顧弈算了算位置,捂住聽筒,問樓管阿姨,“阿姨,剛剛我有一個電話,是男的女的女的哦,那聲音是年輕的嗎”
    阿姨回憶,“也是個姑娘,聲音比這個亮堂些。”
    素素講話有口音,軟糯糯的,青豆字正腔圓,咬字清晰,喉音很清亮。
    那就對了,是程青豆。她剛剛打給他了!
    顧弈問素素要電話。
    素素奇怪,什麽電話
    顧弈不耐煩:“豆子軍營的電話啊!”
    素素翻白眼:“我有她電話還打給你幹嗎!”
    一晚上打給這麽多人,肯定是出事了。她怎麽也不說啊!
    顧弈想來想去,撥打b機服務中心,給傅安洲去到條消息,讓他趕緊回通電話。他和青豆是一批軍訓,也許能有她的消息,也更清楚那邊的災情。
    他去取電話卡時,章敏一路跟著,連他跑公用電話亭排隊,她也亦步亦趨。顧弈一直忍著,等打完電話,章敏興致高漲發表她的傳銷式演講,顧弈終於忍無可忍。
    他兩指銜著電話卡,指向張敏,一字一頓告訴她:“章敏,不要再纏著我,不管你是想拉我進攝影社,還是討厭我,或者喜歡我,我都對你沒興趣,我是不可能去那個瓜皮攝影社的。”
    他說出喜歡二字,徹底觸怒章敏。
    她倒退兩步,跟見著鬼似的。沒見過有男的這麽不要臉的:“鬼才喜歡你,你太把自己當個人了吧。”
    暴躁情緒下,她做了個幹嘔的表情。那惡心的樣子,與那年夏天青豆被摸耳朵後的反應一模一樣。
    章敏快速跑了,消失在人來人往的開水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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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安洲所在的宿舍位置距離青豆較遠,收到顧弈消息,好一番問詢,才知道她在平房值班。
    學生們陸陸續續擠往二樓三樓,望洋興歎,那樓裏沒有電沒有水,隻有百無一用的書生們。
    傅安洲與教官劃著皮劃艇,找到青豆和老李。幸好平房還露出個頂,勉強算是個坐標。
    她對這晚發生了啥一無所知,對傅安洲的從天而降頗為驚喜。他打著電筒,大聲叫她名字的時候,像個英雄!
    傅安洲問她,為什麽給這麽多人打電話,不給他打他說過,可以給他b機發消息的。
    青豆懷疑他故意這麽問的:“你離我這麽近,打什麽啊而且,你也沒電話。”
    傅安洲笑話她:“那你打給那麽遠的顧弈,有用嗎他急得今晚都沒回得去宿舍。”
    樓管阿姨十點關門睡覺,為了等電話,知道青豆消息,顧弈這晚露宿電話亭下。
    青豆歎氣:“我隻是想打過去說說話,哪想到我們這兒會淹掉。”
    傅安洲說:“虎子還打去了市電視台,要求他們趕緊解救大學生。”
    青豆噗嗤一笑:“有用嗎”
    他低下聲:“電視台也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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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秋,南城雨特多。
    老李胸前揣著合照,青豆沒有,她身上揣著跟大哥要的護身符。
    嘴上說相信科學,實際還是迷信的。
    因為這一點小小的迷信,青豆逃過一劫。老李仗著有救災經驗,又從民房那兒成功獲救,加入了救災誌願,一起解救附近的村民。
    等雨勢結束,南城級光電兩個班總人數變成了人。青豆的本子裏夾了一張花掉的照片。
    青豆在他頭也不回地出發前,接過照片,答應要幫他修複。
    可實際天亮時,整張水泡過的照片就已經全花了。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