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1995·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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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沒有桑塔納,也沒有黃魚車,她坐公車過來的。
    顧弈舟車勞頓,不願意擠公車,想叫路邊的蹦子。這可是三四公裏的路程,一口價就是塊,少爺價也不還,簾子一撩,徑直躬身往裏。
    青豆著急上火,兩手忙拽他袖子,這怎麽坐進去了呢!
    她還價:“塊行不行。”
    “塊怎麽行!”師傅哪裏肯。一張臉凍得皴紅,等這麽半天,等來個遠程的。
    青豆試探:“那就兩塊一。”
    “不行的,姑娘我給你說,來回油錢都不夠”師傅試著動之以情。
    青豆臉一苦:“師傅,我們都是大學生,真出不起這個錢,太貴了,這一趟等於我三四天飯錢了。”
    她把顧弈拉出來:“我們還是坐公車吧。”說著,很有技巧性地要走。
    果不其然,那師傅幾番掩飾,還是無可奈何地呼喚了他們。
    青豆回頭。那師傅為難地佯裝歎氣:“兩塊五。”
    青豆知道,這番推拉都是演戲,脖子一伸正要繼續講價,身體猛然騰空
    顧弈看不得勞動人民這麽辛苦,眉頭緊鎖地把青豆箍進臂彎,強勢往車內送:“麻煩您了,師傅。”
    蹦子突突發動,揚起灰土,顛簸上路。
    青豆瞪著顧弈,壓低聲音:“你很有錢嗎怎麽不想想你夏天開車搬貨的時候,有多辛苦。”
    顧弈看著她憤怒的眼睛,好笑道:“我不覺得辛苦啊。”
    青豆失語。活該!
    顧弈問她還剩幾門沒考,青豆本來生氣,想想又算了:“兩門。還差信息工程和選修的紡織技術。”說著,她想起件好玩的事,“下學期,我們近代光學量測技術這門課,是你爸來教”
    青豆聽說此事,頗感神奇。顧燮之對她來說是個有些遙遠的人。雖然他英俊溫潤,才華橫溢,但某種意義上,他和鄒榆心一樣,有些虛,可能是太好了,太麵麵俱到,讓青豆自慚形穢。
    顧弈則太實在,像麵牆壁。大概是他們兩人氣質的負負得正吧。
    顧弈對顧燮之一點也不好奇,轉而聲討她:“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要來火車站接他,卻能憋住這麽久不打電話。
    青豆結巴:“我沒有事情跟你說。”
    就知道。顧弈目光移至膠簾外,不再說話。
    青豆眯起眼睛,不許他生悶氣:“那你幹嗎不回信”
    他陰陽怪氣學舌:“我沒有話跟你說。”
    顧弈不喜歡寫信,不喜歡寫作文,很多東西一句話就可以問清,聽語氣和氣頓就知道,幹嗎非要等一個月輾轉拆信呢。拆完了他一個字也憋不出來,隻想打電話,跟她說兩句話。
    那晚章敏搞事,也是有益處的。雖然惱她不急不問不糾纏,但至少,程青豆言外之意,承認了他們有不一樣的關係。
    他真他媽是氣得跳腳,又喜得上牆。
    顧弈收到青豆寄來的那封信,就在等她的電話。他在等她主動,再進一步。
    校舍電話就安在他這棟樓,多方便,可每天走過路過,喊他的全是鄒榆心顧燮之的電話。
    這兩人單位有電話,占公家便宜,每天消磨他的期盼。後來他要求沒屁事不許再打來。
    很好,最後一個月,一個喊他的電話都沒了。
    服了程青豆。別對她有期待。
    “程青豆。”
    “幹嗎”
    “你下學期每個月給我打一通電話。”
    “為什麽!”青豆的眉心迅速警惕擰起。兩塊錢三分鍾,她才不幹呢。
    顧弈非要打破砂鍋:“為什麽不打”
    “一分鍾,我要少吃兩頓飯。”不可理喻!青豆很震驚,“為什麽!為什麽要我給你打!”
    他態度強硬:“我當然給你打,但你也要給我打!”他要接到她的電話!接到她主動打來的電話!要她每個月組織語言,計算時間門,有計劃向組織匯報思想動態。
    青豆無語:“我沒有錢。”
    “那就少吃兩頓唄。”他理所當然。
    青豆瞠目結舌,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為了買書可以少吃兩頓飯,為了給青梔攢新舞鞋的錢可以少吃兩頓,為了給東東買進口羊絨織毛衣可以少吃兩頓,但為了打個沒有重點全是廢話的電話,她不願意。
    打完了什麽也沒留下。都不知道說了啥。在她看來,打電話說閑話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
    “放屁!”
    她氣得隻能掐他。隔著厚皮襖,什麽也掐不到,青豆隻能拿拳頭錘。臭小子,說什麽呢!
    顧弈冷嗤:“那怎麽辦我給你錢,你要嗎”
    “我不要你的錢!”
    “那不就行了!”依照程青豆的性子,是不可能要他錢的,那能怎麽辦,“你就少吃兩頓唄。”
    這樣的話換哪個男的說,都不像話,可從顧弈嘴裏說出來,真像多吃兩頓是她不懂事。
    -
    青豆接完顧弈,就地解散。
    顧弈說他家沒人,鄒榆心和顧燮之去北京了。青豆答應晚上去他家吃晚飯,但是傍晚要去英語角練習口語。那裏來了兩個來自美國的交換生,好多人前去搭訕學習,她也不想錯過。
    青豆到圖書館,找到空櫃,寄存完帆布書包,迅速往英語角跑。
    放在公共場合的一切東西都有可能被偷走,包是不可能隨意占座的,書也不可以,就算一本作業本也有人偷走。所以圖書館自習室一個蘿卜一個坑,除非有同學幫忙看座位,不然書籍占座行為一律視為書不要了。
    她原本計劃,要是結束得早,趕在太陽落山前再複習一會,扭頭看見滿滿當當的自習室,一個個埋頭苦讀,她便知道今兒是沒戲了。
    英語角在圖書館頂樓。比之師大附中的小閣樓,這裏顯然開闊很多。經過一小時手心冒汗的假裝偶遇,青豆終於擠出了兩句基礎的英文對白。
    “hello!”
    美國同學很友善,笑得陽光燦爛。他們狀態鬆弛,嘴角的弧度翹得比他們高好多。
    青豆看著那兩口大白牙,激動得心髒狂跳,好像磁帶裏的人跑出來了。
    傅安洲也在。他計劃下學期出國交換。全校唯二的兩個交換名額,他占其一。他朝青豆招手,迎上她不知所措的腦袋問,“怎麽來了”程青豆很少來英語角的。
    青豆尤在激動中,小臉緋紅,腦後的兔尾巴蹦蹦亂跳:“嗚嗚!我剛和外國同學說話了!”
    傅安洲懶洋洋的浸在窗邊夕陽裏,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邊推邊笑:“多來幾次,你就冷靜了。”
    青豆奉承:“等你從美國回來,你就是我的s了!”s是其中一位外國同學的名字,比另一個joshu方便發音。
    “我盡量。”他點點頭,沒對她無心的那個“我的s”露出意外。他知道她是無心的。
    青豆朝他揮手拜拜,又想起顧弈,回頭邀請他:“顧弈回來了。我要去他家吃晚飯,他爸媽不在家,你要不要一起。”
    傅安洲牽唇,搖搖頭:“上次借了他紅白機玩,這次沒帶在手邊,我過幾天去找他,還給他。”
    她回到圖書館寄存處,循到自己的號碼,開櫃取物。一拉門,門縫裏掉出一張對折的紙條。
    誰塞進來的
    青豆由地麵拾起,一句漂亮的英文蒼勁有力,力透紙背,展示在她的麵前:youhdthello
    接下去的一路,青豆的心亂七八糟。英文字跡真是認不出來,要是寫的醜點就算了,寫這麽好看,她一眼就當了真。
    心跳撲通撲通的。
    是美國同學給她寫的紙條還是傅安洲天哪,她要藏好,不能讓顧弈發現。
    顧弈青豆又從書本裏取出紙條,看了一眼。這個英文字跡……和顧弈好像啊。
    他寫字有力,紙質稍差,便會力透紙背。鋼筆質量不佳,會直接喇透紙背。他給她輔導功課時,嫌棄過她的筆不好。
    不會吧,不會這麽無聊吧。
    青豆迎著晚霞,穿過枝頭枯槁的林蔭道,快步往教授院走去。想想不對勁,再次停下腳步,掏出紙條,細細看起字跡。傅安洲持筆鬆散,字體右斜,直上直下,大概率不是他。
    難道是美國同學
    天哪!青豆虛榮心作祟,嘴角因猜測翹起,傻乎乎笑了。人生若分為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那前年就是青豆的冬天,貧瘠寒冷,又冷又抖,隨便一場風雪就會顛覆她的生活。歲開始,青豆感覺自己迎來了桃花朵朵的春天,未免太過明媚,叫她有點暈香。
    她揣著心跳,笑嘻嘻地往教授院走。
    迎麵好幾個同學,青豆見人朝她笑,也回以笑容,漸漸,她感覺別人的目光有些空洞,像是越過她,看向了另一個人。
    青豆迷惑,隨意扭頭往身後一看,嚇了一大跳:“你怎麽在我後麵”
    顧弈騎車跟了她一路,看她花癡似的,時不時拿出書本,又蹦又笑,往她腳後跟踢了兩顆石子,她毫無察覺。這要換作半夜小巷,姑娘的安危真的堪憂。
    “你說呢”
    顧弈兩腳著地,遠遠望著她,眼裏盡是冷嘲。
    明擺著來接她的啊。
    “這個紙條不會真是你塞的吧。”青豆訝異地指向自己的斜挎書包。
    “什麽紙條”顧弈微微皺眉,腳下一蹬,滑至她麵前,朝她攤手,“我看看。”
    “沒什麽。”青豆趕緊把書包往後一甩,坐上他的車後座,把臉一埋,“走吧。正好累了。”
    冬天,天黑得早。約莫五點半,夕陽便斂去餘輝。風靜靜吹著,後座一重,顧弈撒把沒動。
    青豆推推他背:“走啊。你晚飯做了嗎我們晚上吃什麽”
    顧弈指著永久的二八杠:“你坐前麵。”
    青豆白他一眼,又掃了眼天色,沒跟他掰扯,恨恨往膈人的杠子一斜。
    這根杆兒小時候坐,一點沒感覺,等大了再坐,膈哪哪疼。
    顧弈兩手握上自行車龍頭,將她牢牢圈進臂彎,這才踩上踏板,大腿肌肉使勁,往林蔭道滑溜出去。
    熟悉的教學樓宿舍樓及足球場迅速倒退,同學們的臉洇在流動的視野中,看不清麵目。
    頭皮刺進冷針,衣領鑽進涼爪,青豆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像急速調頻、未及穩定電波的春日電台,此刻的涼颼颼隻是搖擺的噪音。
    顧弈垂眼,見她酒窩深陷,明知故問道:“還沒說呢,什麽紙條。”
    青豆偏頭認真看風景:“沒啥。”
    顧弈睥睨青豆裝蒜的後腦勺,冷冷甩下:“你以為是誰給你塞的紙條”
    青豆遠眺的目光一空:“啊”
    “youhdthello,你想要誰跟你說”
    下一秒,腦袋後傳來重重的冷嗤,呼過她的後頸。
    青豆:“”
    -
    youhdthello,像當年的我中意你一樣,字句的力量高過背後的人。
    青豆沒有經受住組織的考驗,被罰做飯。顧弈上樓洗澡前,表情失望得就像看一個失足女。
    青豆聽見水聲響起,翻著白眼再次打開書本,重新看了遍字跡。好吧,真無聊。
    青豆應顧弈要求給他打了四個雞蛋,撒了兩把蔥花,料滿得碗裏熱熱鬧鬧。他洗完走到過道便架不住勾引,冒著熱氣赤身衝下樓,一刻也等不得,大口吸溜麵條,灌了口蔥香四溢的麵湯,燙得直吐舌頭,哈出濃濃白汽。
    火車上什麽也沒的吃。他吃了兩天泡麵,水是溫的,泡不開,嚼不爛,囫圇吞下,勉強湊活。下午騎車接她,聞見食堂飄香,餓得前胸貼後背,要是換精神好的時候,他應該不會放過看到“一見鍾情”的紙條就隨意聯想其他男孩的程青豆。
    青豆讓他慢點,“你是不是火車上餓極了”
    “不然呢你試著坐兩天火車試試。”沒得吃沒得睡。
    “哎,這麽想,我都沒去過遠方。”她的人生一直在寧城和南城打轉。
    “下學期你來,我帶你玩。”
    青豆算算日子,又想了想口袋裏的錢:“我沒有錢。”
    顧弈咀嚼一頓,眼皮一耷:“”
    青豆嘻嘻一笑,知道自己掃興了:“好啦,騙你的,我攢了一百稿費!”本來想拍照買膠卷的,現在想想,出去轉轉才是正經事。
    “下學期!”
    “唔好的,火車票多少錢”
    顧弈說:“你把你的一百塊給我,我幫你買。”
    青豆吸麵的動靜一頓,“多少錢”
    顧弈盯著她不說話。
    青豆立刻會意,哼了一聲:“我去個近點的地方。”
    顧弈說:“那也行,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要上課嗎”
    “總歸能碰上時間門的。你要去哪兒”
    “去看西湖”
    “行。”
    鄒榆心隨顧燮之去北京,一半是陪同開會,一半是抓顧夢。她跟北京一搞地下音樂喊嗓子的人好了,義無反顧拋下南城的小洋樓,住進擠窄的胡同,開始討生活。
    好像生怕氣不死鄒榆心。她說,之所以跟這個男人,是因為他圓了她的北京夢,是他彌補了她童年的缺憾。
    顧弈當然沒有詳細說,隻說顧夢在北京談戀愛搞搖滾,鄒榆心去找她談談了。
    青豆攪筷子,下定決心,自己真的要去遠方轉轉了。不然她的一切都圍著小南城,好沒勁,毫無素材。聽人家離家出走忤逆父母的故事,都覺得好刺激。
    飯後,顧弈拿了拍攝完成的兩卷膠卷,隨青豆去光學實驗樓地下室的暗房洗照片。
    青豆別的不會,跟師兄把洗照片這件事學得麻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