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995·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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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享受洗照片的過程,尤其是洗自己拍的照片。
    顯影時,她的腦海裏會浮現鏡頭定格的瞬間。
    第一次洗照片,膠卷的第一張是開學拍攝,最後一張是近期拍攝,顯影那瞬,青豆湧過萬般錯綜感受。
    像站在時光之外,像浮在人生上空,按下快進,一格格定格展示罅隙碎片。
    第一張顯影時,恍如穿越至開學,素素係帳回眸,千嬌百媚,接著,一路浮現上課的教室、講課的老師、搖擺的素素、笨拙起舞的自己,最後一張是青豆拍的金津。她站在宿舍樓下迫不及待,認真逐字閱讀李教官的回信。
    那些瞬間,都是她記憶模糊後,相機為她永恒下來的。
    走進暗房,情緒按停某一瞬秒針,
    走出暗房,精神又快速地跟上了正常的節拍。
    暗房,是時光外偷來的一股神秘力量。
    關於暗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概括來說,來過,享受過,就離不開了。
    攝影社幾個活躍成員很喜歡呆在暗房,別人洗照片,他們也要賴著。這麽一個龜殼大的空間,多的時候,能縮五六個人,寸步難移,麵目模糊,也要聊攝影。有個會吉他的人,時常在暗房彈琴伴奏。大家調侃,聽過音樂的照片比沒聽過音樂的,清晰度更高。
    後來搬來一台舊錄音機,大家就更賴著不走了。
    這陣臨近期末,社員終於被迫敞亮,四散至各個教室,拿著啟輝器,浴進夜晚的日光燈下,埋首往腦子裏灌知識。
    青豆趁機領著顧弈體驗一把暗房:“這是我在學校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暗房位於樓道,門口堆滿無人管理的木材,掩住暗房入口,天然避障,更添神秘。
    青豆無意識地拉上顧弈的手,示意他矮身避開矮窄的樓道和絆人的木材,別摔著。
    他倒好,順勢牢牢牽上,叫她的指引更加費勁。
    她輕聲嗆他:“你怎麽趁火打劫啊。”
    “我這叫打劫你知道別的男人是怎麽打劫的”顧弈睡眠不足,心跳得比平時厲害,呼吸控製不佳。
    未及控製的氣息在幽暗的環境裏顯得別有用意。
    青豆一噎,隻得咬唇,摸到藏在牆磚裏的鑰匙,進門前先敲敲門,確認沒人,才沒甩開他的手。
    由於感光材料的鹵化銀對光敏感,暗房沒有明燈,房內特有的色調就是不敏感的橙紅色。照在人臉上,是沒有血色的鬼魅。
    南城大學很多學生勤工儉學,校內做倒爺。除了學校小賣部,校內各個宿舍也是商品臨時購買點。
    攝影社也不例外。
    經費不足的小社團,除了廣州大佬社員讚助,外出活動經費全靠自己掙。牆麵的固定夾掛著兩排照片,是社員接的外快。他們洗黑白照片,宣傳點是價廉物美,比外麵便宜,比外麵認真。
    青豆自豪介紹:“看!我們的小根據地。”
    “這裏現在變成這樣了。”顧弈環顧屋內,“我小時候,這裏就是個雜物間。”
    差點都忘了,這片校區是理工大學之前的校區位置。他過去混跡於此。
    暗房位於負半層樓的位置,層高很低,不足一米九,顧弈能感覺自己刺棱的發尖摩擦過牆灰,一個勁往身上掉灰。
    他隻得稍稍躬身。
    並非故意,前傾時鼻尖擦過青豆的耳垂,呼了她一長道燙人的鼻息。
    她察覺,有些癢,頭偏著閃躲。
    顧弈出了口氣:“有點擠。”
    “嗯。”青豆沒看他,“你小心點,別撞到頭,我給你拿凳子。”
    這暗房隻有兩張凳子,一張鋼折一張方凳,落座需要門檻,不是誰都能坐穩當的。
    顧弈落座前,手撐了一下,凳腿瘸得厲害。他支著腿,撐在一節室內台階上方才穩住。
    青豆誇他:“你真聰明,一下就會。他們也是這麽坐的。”
    顧弈:“我不是他們,換我,我會把它修好。”而不是湊合坐坐。
    鬼魅紅光下,青豆朝他翻了個鬼一樣的白眼。自命不凡的家夥。
    台麵淩亂,亂中無序。據師兄說,是有秩序的,但這份秩序青豆還沒掌握。
    是以,手上拿著膠卷,半天沒在亂七八糟的硫代硫酸鈉、氯化銨等瓶瓶罐罐盒盒袋袋以及私有物品中找到量杯。
    她左手找東西,右手順著師兄龍飛鳳舞的醜字,重新確認了一遍紙上記錄的柯達的顯影時間和溫度。
    他們的工作做的很精細化,據說可以一代傳一代,青豆想著,畢業前一定要抄一份走。
    好不容易撥開淩亂,找到酒精燈,開始燒蒸餾水,室內陡然熱了。
    青豆脫下棉襖,反折著搭在角落書本之上:“你熱嗎”
    顧弈很容易熱,原本地下室內就冬暖夏熱,現在酒精燈一點,額角浮上密密汗珠。
    “嗯。”他脫了外套。
    廣州師兄洋腔洋調,頗為小資,洗照片喜歡喝紅酒。青豆舉起他的空高腳杯,朝顧弈搖晃:“瞧,我們工科男生的浪漫!”
    顯擺完,青豆小心翼翼,特意把高腳杯拎到牆角,生怕打碎。
    心裏補充:浪漫十分易碎。
    涼水一點點摻入熱蒸餾,青豆平視液麵,盯著溫度計徐徐下降,笨手笨腳開始戴手套。
    手套是循環利用的,每次穿戴青豆都要做一番心理準備,無視別人的汗膩子。
    視野適應亮度,顧弈在深深淺淺的密度中找到一抹移動的弧線。毛衣外層的一圈淺絨,像墨綠冷杉上纏繞的金絲線,s型來來回回,一圈一圈。
    等找到自製的膠卷衝洗罐,實際就是鋁罐,青豆將膠卷轉移至卷軸,倒入事先配置的藥水,來回搖晃,腦子才分散出精力,顧上跟顧弈說話:“你這兩卷拍的什麽”
    說實話,顧弈有些忘了。研一非常清閑,隻有四門課,除了去學校口腔醫院學習觀摩練手,其他時間全在閑逛。校園課堂大街操場禮堂圖書館,空了就抓兩張。
    “不記得了。估計是人。”
    狹窄的空間裏,青豆忙前忙後,搖一會停一會,像作法的神婆。顯影之後是定影,她做活仔細,會往中間過一遍水,防止定影液與顯影液混合汙染。
    中間她出去了一趟,把門口倒廢水的桶拎進來。再回來,暗室內響起了鄧麗君的歌聲。
    是《甜蜜蜜》。
    音樂奇妙,一秒把拘謹的暗室填上舞廳氛圍,連地下室的地磚都輕浮搖擺。可惜,轉個圈都不夠地方。
    青豆翹起嘴角:“居然讓你給找到了。”
    錄音機可是嚴嚴實實遮在一堆廢物之下。
    “就一盤磁帶嗎”顧弈適應環境後,開始檢查桌上能取之於樂的東西。
    “旁邊還有兩盤。廣東同學放假回去,會用空白磁帶灌新歌給我們聽。”青豆得意,“我們的歌很新的。”
    顧弈問,“有崔健嗎”
    鄧麗君被上帝吻過的嗓子尤在耳邊嬌唱,手側佳人茸茸的笑臉已經耷拉了下來。
    顧弈抬眼,見青豆又在撇嘴,好笑道:“沒有就沒有,你氣什麽”
    青豆兩手搖著鋁罐,頗為無奈:“你總是能拆我的台。”
    顧弈偏頭找磁帶:“你這台底子也太薄太好拆了。”又問,“有什麽歌我聽聽。”
    “《領悟》《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野百合也有春天》”
    “最喜歡哪首”
    青豆想也沒想:“《你把我灌醉》。”
    顧弈抿唇,摸摸鼻子:“這歌名”
    青豆看了眼計時秒針,停止搖動定影液,“這歌名怎麽了”
    這歌名一聽就要出事。不過顧弈還是咽了回去。他極少把男生宿舍的下流話說給青豆聽。如果是虎子之流,他約莫會敞開了說。
    “沒什麽。”
    青豆切了一聲,自是了然:“你們男生就知道想些有的沒的,這就是很正常的歌!”
    顧弈凳子一拉,坐近青豆,橙紅的暗光映得他深邃的眼睛充滿著一股挑剔意味:“有的沒的有什麽又沒什麽”
    室內灌滿鄧麗君雋永深情的甜蜜蜜。搔得人喉嚨發癢。青豆終於知道為何要稱之為靡靡之音了。
    鄧麗君能把無聊冬日唱得春情蕩漾。
    她避開眼神,伸手為他找到磁帶,兩盤分不清楚哪那一盤,她隻能隨便放進一盤,按快進調歌。
    她很少單獨來暗房。每次來,他們都在放歌。她要聽哪首隻要喊一嗓子,就會有殷勤的機靈鬼為她調歌,所以這台錄音機她用得並不熟練。
    顧弈按住她調歌的動作,啞聲道:“沒事,我慢慢聽。”
    音樂響起,青豆的專注力也明顯下降。衝洗定影液,還錯過了時間,也不知道洗出來會什麽樣子。
    第一卷膠卷夾上固定夾,她叫顧弈來看。
    透過洗後待幹的底片,可以看到很多人像。幾乎沒有顧弈,全是舞蹈隊的姑娘,老三,上課合照,以及一些建築。
    青豆指了其中一個,“這個女孩好漂亮。”看不清五官,可光是模糊的剪影,就可看出,身段不一般。
    顧弈站在底片前,湧過恍如隔世之感。
    程青豆指的就是領舞。那姑娘搶眼,走哪兒自帶追光燈,性格也是嗆人尖椒,和羅素素差不多。
    顧弈若有所思:“唔還行。”
    “這還叫還行”像一隻天鵝一樣,隻看底片就知美得不可方物,“你眼光真高。”
    “是嗎”顧弈嘶了一聲,拿眼打量她,“我覺得我眼光挺一般的。”
    青豆偏頭想瞪他,對上他的眼,睫毛飛快眨動,又突然很想躲。喉間如饞蟲爬上,不斷想咽口水,怎麽回事,明明也沒有食物香氣啊。
    顧弈伸指搭上青豆脈搏,鼻息粗重地摩挲發絲,呼過她的耳畔:“程青豆,你心跳好快。”
    青豆:“唔”
    他把她的指尖反搭在自己的腕側,“你摸摸我的。”
    “我摸不出來”她指尖的跳躍太強烈,無法感受他的。
    他們站在暗房紅光裏,迎著底片,目光失焦。
    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尾聲一停,青豆櫻唇微張,偏頭正要說話,唇瓣與緊挨其側的他的唇碰上了。
    那隻是很清淺的某處皮膚擦碰,離得這麽近,氣息這麽亂,並非毫無預兆。
    青豆後仰避讓,眸子不知往哪兒看:“是這首”
    話沒說完,顧弈壓了上來:“我知道。”
    他聽過。
    你把我灌醉熟悉的前奏流動,他們上了。淺水嬉戲後,猛然深紮,溫柔撥開春水,有力長驅直入。
    顧弈是空白的。他從無計劃。親上去是本能。輾轉間,星目半睜,見橙紅暗光下她氣息微弱,眼皮緊閉,是極媚的神態,可他不放心,兩指捏上她的下頜,手動給她鬆氣:“程青豆,呼吸!”
    青豆更是空白,但她有心理準備。這小霸王步步緊逼,又是牽手又是話術霸占,叫她沒有抗拒空間。甚至連此時此刻的呼吸都要被他控製。
    她絞著舌頭,試圖與他進退角逐,又架不住他天生運動神經發達。
    笨嘴笨舌,結果激發他的好勝心,反被他吸得舌根發疼。
    “疼!”
    顧弈迅速鬆口,額頭抵上她的鼻尖,重重粗c:“豆兒。”
    她兩眼濕漉漉的,跟著他起伏嬌c:“嗯”
    紅色泛濫的暗房,他們頂天立地相擁。
    顧弈甚至都不能大口呼吸,一吸,便要頂上牆頂,輕浮升天。
    顧弈把她的手拽到胸口,貼著心跳:“這次摸到了嗎”
    青豆五指展開,伸手一抓:“唔”
    “快嗎”
    好壯實好踏實。青豆此刻還有彎繞心思,不老實交待:“快!”
    顧弈兩手緊緊捧住她的臉,用力啄了記她的酒窩。
    下一秒,音樂聲止,暗室的燈也滅了。他們眼前一黑,耳邊是地動山搖徐徐擴開的咒罵。
    全校停電了。
    青豆的理智一直在。她偏身要動,又被顧弈箍回懷裏。
    停電,太常見了,沒必要移動。
    “喜歡嗎”他問。
    “啊”
    “這個。”說著,他啄了她一記。
    青豆該怎麽說呢。她認真想了想,喜歡方才的失控和顫栗嗎喜歡胸腔內一隻手直錘心口嗎喜歡在他寬闊的懷抱裏軟成一灘水嗎
    “喜歡。”
    “什麽感覺”
    “像冬天裏的一口雪糕。”
    “甜嗎”他細啄c周。
    “甜的,但是一口咬多了,頭疼。”額上神經劇烈跳動,就像一口冰吃猛了的感覺。
    他低笑,又親了上去。挑起s頭,想起該交待一聲,繞齒一周,回到發聲處,鄭重像排練老師:“那,我們再吃一根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