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995·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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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南城萬家燈火。
    過年學生回家,學校本就荒涼,此刻家人齊聚一堂,本該喜慶喧鬧,哪料氣氛喪如上墳。
    家中無喜事,實在沒別的好說,隻能祭出顧弈來衝喜。他打小優秀,什麽都能拿出來吹牛。叔叔們給顧弈戴高帽,施展社交技巧,紛紛預訂看牙名額,顧夢也不甘示弱,說她也有好消息要說。
    鄒榆心不讓她說,“有事我們回去說。”
    顧夢非要說,還奇怪,“顧弈這麽牛,我也不能太落後。”
    “你牛什麽”鄒榆心努力控製自己。
    顧燮之壓住她的肩,對顧夢說,“年三十,爺爺奶奶都在,少說點,吃完回去說。”
    黑子為了不給老人添堵,沒上桌,一直在外頭抽煙。
    想到他大年三十陪自己回來,卻隻能在外頭吹風,沒飯吃,再是美味佳肴,顧夢也難以下咽。
    她無法忍受他們虛偽的笑容,厭惡粉飾遮羞的體麵。
    一秒捱一秒,終於忍無可忍。顧夢擱下筷子,深鞠一躬,說吃飽了,抱歉先走一步,明早回北京,今晚睡火車站。
    擱筷子、走步子、穿外套,一係列動靜在無聲無息的僵滯中被放大。碗筷清脆,衣料窸窣,腳步悶響,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回頭若無其事問鄒榆心:“戶口本在哪裏我回去拿了就走。”
    顧燮之:“你先回去,我和你媽吃完飯跟你聊聊。”
    顧夢自顧自,耀武揚威般:“北京那塊兒領證好像沒有戶口本也行,開個證明就可以了。”
    顧燮之:“你什麽意思”
    外頭爆竹聲響的時候,屋內也不甘示弱,一碗紅燒肉被用力摜在地上。是爺爺摔的。
    顧弈低頭,遊離般閃過片刻恍惚。
    他看著瓷磚上冒著熱氣的油物,想起了程青豆。她要是置身此地,看見這麽一大碗紅燒肉沒了,大概率要心疼死。
    這道聲響加速了顧夢的離開。顧弈想也沒想,追了出去,一把拉過她,意外看見了兩道淚痕。
    原來顧夢也會流淚。
    顧弈拉她和黑子上車,帶他們去拿行李。
    駛出原理工大的老校舍院,顧弈問她:“真的不多留幾天嗎”
    顧夢話很決絕:“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這次回來是想跟家裏說一聲,自己找到幸福了,在北京一點也不苦,可照這兩天情況來看,他們並不希望她幸福。
    顧弈知道她軸進去了:“怎麽可能”哪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幸福的。
    顧夢苦笑:“如果你帶老婆回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不給好臉,不讓進門,你能吃得下去飯”
    顧弈手扶著方向盤:“我吃不下,但”
    顧夢諷刺:“你也不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我知道。你帶回家的姑娘,肯定漂亮大方,大家閨秀,所有人歡迎都來不及。”她在瞎操心什麽,這種情況,又怎麽會在顧弈身上上演。
    他五指捏緊方向盤:“我吃不下!但我如果能預判到這種情況,我也不會帶她來。”
    在他看來,就是活該。
    車子停在光學實驗樓後,他們進去了一趟,打包得很迅速。顧夢和黑子在樓下等了顧弈一會,他才從房間摸到煙,慢吞吞銜著煙打火,還給黑子遞了一根。
    顧夢也要了一根,還搖下窗戶,提醒他們把煙灰撣出去,別沾在新車上。
    黑子對顧弈說:“麻煩您送我們去趟火車站。”
    “大年三十,賣票的都下班了,去了也沒票,我給你們找個地方住一晚,你們明天早上去買票。”
    顧弈開到百花巷,在門口的花盆、木板、窗縫裏下摸齊兩把鑰匙,讓他們進去。
    顧夢左右一掃,哎喲了一聲:“我以為好歹有張床呢。”
    “有的睡不錯了。”顧弈白她一眼,指了指牆架子上的零食飲品,讓他們看著吃,別弄亂了。接著沒多廢話,轉頭又回了爺爺家。
    鞭炮聲熱熱鬧鬧。
    顧夢和黑子玩了兩把台球,興致缺缺,把行李裏的衣服全取出來鋪地兒,準備晚上蓋在身上取暖。
    她嘀咕,這小子是想凍死她。黑子說,你弟人不錯。
    顧夢正要回應,折疊的毛衣裏掉落下來一個紅包。
    看得出是倉促硬塞進去的,紅包都折了,裏麵的八張一百塊簇新簇新,在燈下反光。
    黑子也看見了:“誰給的”
    顧夢指尖撥了撥,垂眸半晌,吸吸鼻子:“管他呢。”
    -
    一整個春晚,顧弈像看了場木偶戲,每個人都沒有表情,笑也是強扯出來的。好不容易到家,以為會好點,誰想到鄒榆心和顧燮之吵得不可開交,比外麵的鞭炮還要響。
    好不容易鬧到天亮,隱隱有睡意,又要爬起來去爺爺家吃新年的第一碗紅棗年糕湯。
    餐桌上,他們又開始了新一輪壓抑的會談。
    憤怒是最好的提神劑,老人應該也沒睡好,但聊起孫女終生大事,精神矍鑠,條理清晰,滔滔不絕。顧弈沒有情緒,強支在那裏東倒西歪。
    到下午,顧弈跑路了。他對鄒榆心說去鄉下找朋友玩,鄒榆心心事重重,和顧燮之商量這兩天去北京找顧夢好好談談,見見黑子家人,看看家底,沒工夫管他。
    大年初一是霧天,全市喜慶,熙熙攘攘,一片鞭炮紅。穿過市區,各家店鋪用錄音機播放《新年好》《歡樂年年》等歌曲,曲子錯落,這家放前奏,幾米外放,形成了熱鬧的延遲。
    音像店最特別,用的是兩個立式大喇叭,走過路過,不少腋下夾個包的年輕人駐足聽歌。顧弈將車載磁帶槽劣質的盜版磁帶取出,左右翻了翻,下車買磁帶。
    這盤磁帶是路邊的三輪車上買的,兩塊錢一盤的熱門歌曲合集,錄得太差勁了,好多歌聽一半就沒了,撓得心癢。
    誰能吃得消,深情滿滿灌入情緒的“你把我灌醉”歌詞下一句,接的是黎明《夏日傾情》的前奏。
    音像店也是盜版,刻得稍微上路子,歌詞印得清晰,比較少出現唱著上半句,沒了下半句的情況。顧弈進去晃了一圈,店內五花八門,他左思右想,拿了盤鄧麗君合集和流行愛情曲目特輯。
    一轉身,巡邏防止別人偷雞摸狗的老板,拍拍他的肩,手指彈彈磁帶,得意說:“小夥子,有眼光!”
    老板表示,鄧麗君這盤是正版磁帶,除了新華書店的音像專櫃,全南城隻有他家進了。這盤磁帶的質量和別的不同。
    見顧弈猶豫,又擱下定心丸:“不好包退,反正我店就在這裏,跑不了。”
    顧弈摸摸口袋,把流行愛情特輯放了回去,花十塊錢拿下這一盤。
    汽車駛出市區,恍入無人之境。四周建築時而消失,時而浮出地表,像一張起伏的心電圖。
    天光收梢,霧靄低垂,四下安靜,速度一百二十碼,伴隨碾過石子路的車輪聲,鄧麗君的嗓子愈加空靈撩撥。
    同樣是一個人開車上路,開桑塔納,人舒服得像在空中飄,開貨車,就像被丟進了打麥機。汽油車和柴油車到底不同。
    開到程家村,統共用了五個小時。中間找到一家加油站,顧弈花光身上最後的錢,加了五十塊的油。本來今早應該獲得一筆可觀的壓歲錢,不該這麽山窮水盡的,結果所有人無心過年。
    下車時,天擦黑,車停在距離她家兩戶之外。
    顧弈站在土腥氣的田地邊,慢條斯理摸出最後一根煙,也不急著點,仰頭一抿,欣賞起夜空來。
    大年初一,煙火盛開,星光璀璨,兩廂爭豔,不看可惜。
    -
    一九九四年,收了個好尾,一九九五年,開了個好頭。
    青豆夾在兩廂中間,度過了一個無比愉快的年。可以在她的人生裏排前三。
    還沒畢業,不愁工作,是個風光的大學生,每天都有四麵八方的鄉親們帶著孩子來找她取經。青鬆形容她兩眼含笑、輕描淡寫點撥別人的模樣,像尊菩薩。
    青豆扮演小講師,鼓勵小同學。小同學也有朝聖心態,青豆說什麽,他們都一臉虔誠的點頭。反觀青梔,興高采烈來,愁眉苦臉坐。她的小夥伴們早就有了新朋友。
    青豆和青梔去田裏摘菜,蓉蓉看她倆並肩縮腦袋的模樣,還玩笑,“他們以為家裏有大學生有老師,學習就不用愁了。我看呐,完全沒關係。”
    青梔這初中讀得明顯在混日子,從來不主動寫作業,因為經常掛紅燈,臉皮又天賦異稟,所以家長簽字也可以毫無壓力。
    回到鄉下,她往外奔了兩天,坐到冷板凳,居然主動在天黑前回家,打開寒假作業,大庭廣眾之下,拿筆寫作業。
    青豆和蓉蓉目瞪口呆。大伯則誤以為,青梔成績肯定也很好,一家都是人才。
    -
    年三十早上,青豆帶青梔去了趟南弁山。附近村民送來無數水果饅頭,青豆拎了個馬夾袋上山,背了個大背簍下山。
    可謂滿載而歸。
    青梔一直以為大哥是個一無所有的和尚,在山上很苦,到山上玩了一圈,如此有意思,腆著臉特別自來熟地對大哥說,下次還要再來。
    等他們走了,明鏡,也就是青柏,才打開青豆給的信封,取出內袋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抓拍的吳會萍,站在一個油煙嫋嫋、不算寬敞的廚房灶台前,直視鏡頭。沒有皺眉,但眉心因某種習慣性蹙眉刻下印記,顯得有點凶。
    另一張是青鬆和青梔,兩人盤坐沙發,正頭頂頭,比誰腦殼力氣大,嘴角的快樂溢出了黑白底色。
    他看了許久,又靜坐許久,才收起照片。放照片進信封的動作很鄭重,就像手上拿的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人生。
    -
    下山,青梔對青豆說,“大哥長得和二哥完全不一樣呢。不過,第一次見麵不陌生,像親人。”
    青豆糾正:“我們就是親人。”
    青梔捂嘴,嘻嘻哈哈掩飾失言:“那為什麽他不下來啊是和尚不可以下山嗎”
    “可以吧。”青豆來過山上幾趟,見過住持,挺好說話的老光頭。
    “那為什麽”
    “可能是他不想下來吧。”青豆這樣說。
    “哦。”青梔還是不解,“那娘怎麽不上來”
    “可能是她不想上山。”
    “騙人!她明明就想。”她們出發往鎮上去,吳會萍的目光一路追著,直到石子路盡頭。
    青豆不再說話,青梔也懶得問。她歡天喜剝橘子,到家還懂事地分給堂侄子。蓉蓉好奇,拉青梔問大哥在山上過得怎麽樣啊
    青梔想了想,形容道:“像天上的人。”
    -
    青豆家的黑白電視轉賣給了大伯,前幾年看到還挺新的,這幾年折騰舊了。青豆重逢這台電視,腦子裏冒出了個擬人比喻:一轉眼,連電視都老了。
    大年三十,不少鄉親聚在電視機前,蹭春晚看。
    中間信號沒了,全屏雪花,青鬆爬上房頂調節天線,青豆則裹緊襖子,抱著燙壺,搖晃身體取暖,聽鄰居吹牛皮說當年。
    她差點忘了自己曾經多麽恐懼這裏。
    煙花爆竹聲中,她幸福得像一顆躺在豆莢裏的小青豆。
    大年初一,青豆一家跟著吳會萍去了趟外婆家,可遠可遠了,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吳家不愧是養出吳會萍的家庭,各個都比較悶,不會說普通話。由於老人走了,兄弟姊妹之間關係有點散,隻有進城上過中專的二姨能說上幾句話。
    大家生疏,表兄妹們比南城不常說話的鄰居還要陌生。傍晚回到大伯家,蓉蓉鬆了口氣,才延續上熱鬧的過年氣氛。
    青鬆低聲調侃:“現在知道我去你家的感覺了吧。”
    每年初一,他都要做好心理武裝,去蓉蓉父母家走親戚。
    去她家真是上刑。買什麽都不合適,貴了是充大款,不合他們這便宜身價,便宜一點聊表心意,又像不拿人家當回事。那感覺,生不如死,和上學讀書差不多。
    今年也是青鬆婚後過得最沒負擔的一個年。他哄蓉蓉,以後都回來過年好不好
    蓉蓉把包袱拋給東東,“以後都回來過年,好嗎”
    青梔有情緒,大聲搶答:“不要!不要回來了!”她已經沒有朋友了!她再也不要看見那些人了。
    鬧鬧騰騰,又到晚飯。
    一到弄飯,蓉蓉就有些局促,村裏沒有不會做活的女人,要是女人不會弄,那麽男人是要被看不起的。吳會萍不讓她幫忙,她不好意思,伺候在吳會萍、大伯母和嫂嫂身後,時刻準備搭把手,做做麵子工程。
    活可以不會做,人不可以不懂事。
    吃飯前,青豆站門口聽青梔嘀咕了一聲,村裏居然有汽車。
    青豆先沒在意,等吃完,轉悠著收拾碗筷,進進出出好幾回,老遠望見紮眼的坐標燈,心底莫名其妙敲響一聲驚鑼——不會吧
    顧弈確實跟她提過一嘴,年前要拿車,還約她一起去南城新開的傾城咖啡館喝咖啡。青豆對車不感興趣,但想去喝咖啡。某次馮珊珊約馮蓉蓉喝咖啡,蓉蓉順道帶上了青豆。
    那絕對是青豆最小布爾喬亞的一個下午。
    隻是考完之後,青豆有些忙,很快回了鄉下,沒見到顧弈的桑塔納,也沒喝到咖啡。
    此刻見到車,她難免要跟遙遠的顧弈聯想在一起。
    -
    鄉村地廣人稀,紮眼的車燈像星星掉在地上,非常醒目。青豆大伯家距離車約莫一公裏,什麽也看不清,但青豆就像看見了顧弈的臉一樣,驚得捂心口。
    不會吧
    不會吧
    她每往車那挪幾米,心裏便要嘀咕一句,一聲一聲,一步一步,石子咯吱咯吱,在腳下冉冉生煙。
    顧弈長身鶴立,拽得二五八萬,感知到人走近,也不回頭,牽起一側唇角,低頭擋風點煙。
    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仿佛從天外唱響,“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停唱陽關疊”
    青豆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顧弈一動,讓她有一種撩開電影幕布、走到定格劇照的錯覺。
    距離五米,兩人對視上。
    車燈穿過夜幕,鋪上一條縹緲的雲梯。他開了三百多公裏車,她走了一公裏路,兩人物理上越來越近,像牛郎織女鵲橋相會。
    畫麵美了點,但一開口,一點也不美。
    青豆:“你有病啊。”
    “”顧弈鼻腔噴出股煙霧,兩指銜煙,指了指幾十米外的她家,“我沒想你在你伯伯家吃飯。”
    “你怎麽來了”她被他震撼了。
    想你了就來了唄。顧弈清清嗓,又抿了口煙:“我沒事做。”
    “沒事做”青豆啞然。他怎麽這麽自在,沒事做想找誰找誰。
    “你們都不在,家裏吵架也找不到躲處。”他踩熄最後一口煙,兩手不耐煩地抄進兜裏,吹起股霧氣,“我大老遠開過來,你就給我這張臉”
    刺人的寒風與蕩漾的音樂攪得氣氛有點亂。
    本來該罵他,教育他,經他這麽一說,青豆又滅了氣焰,往他跟前挪兩步,“家裏怎麽吵架了還是因為那事嗎”她指的是信。
    “不是。”顧弈想到這兩天耳邊的折磨就頭疼。尤其他給黑子遞煙,黑子接過,跟顧夢相視一笑,鬼嗖嗖地說了句沒味兒。顧弈那汗毛就豎了一路。他不能在那個關頭反著顧夢,隻能一點點滲入敵人內部,讓顧夢覺得他作為年輕一代,是她一邊兒的。
    他摸了摸口袋,推推程青豆:“幫我買包煙去。”
    “一根煙都沒了嗎大過年的,我們鄉下不好買煙呢。”
    “沒錢了,分文沒有。”說著,顧弈很光榮地把皮襖口袋和褲子口袋一拽,展示給她。
    她想了想,問他,“要抽什麽”
    “你看著買吧。”買羅曼蒂克也行。
    青豆去到一個叔叔家。上次二哥辦酒,煙不夠發也是找他拿的。青豆進屋打擾,問他有什麽煙,他問:“你要什麽”
    得,問題又繞了回來。青豆說:“有利群嗎”
    “沒有。”叔大概知道她要什麽價位,“紅梅行嗎”
    “行。多少錢”
    “都認識的,便宜點,就收你三塊五吧。”
    她眉眼一垂,不敢怒也不敢言,從兜裏掏出張五塊。
    捏著找零,青豆邊往外走邊忿忿,紅梅零售價是兩塊五,便宜個屁啦。
    顧弈坐進車裏,沒關車門,長腿展在車外,撥弄路邊一顆爛白菜。青豆一路小跑,靠近鄧麗君的聲源,鑽進車裏,把煙遞給他。
    他從中央扶手箱裏取出一個水果罐頭杯:“喏。”
    “什麽”
    “猜。”
    青豆擰開蓋子,低頭一嗅,分辨出這股不算濃鬱的香氣:“咖啡”
    “嗯!”他說,“在傾城買的。塊錢一杯,我讓他們幫我裝進杯子裏。”
    青豆頭腦空白地陷入失語:“咖啡要喝熱的。”
    咖啡喝的是氣氛!是紅絲絨窗簾,是戴領結的服務生,是一坐就深陷進去的軟沙發,是留聲機藕斷絲連的纏綿強腔調,是翹起蘭花指捏起的杯耳,是小勺攪拌來去,打旋兒的泡沫旋渦。
    顧弈:“你喝進去,在胃裏暖一暖,不就熱了嗎現在零度,過一會就三十七度了。”
    什麽歪理啊!
    青豆想了三秒,竟沒有想出反駁的話。
    她氣鼓鼓地呷了一口,又遞給他,諷刺道:“你也暖和暖和吧。”
    他接過玻璃罐頭杯,往早沒了知覺的嘴中灌了一口,胡說八道道:“還不錯。”
    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很粗糙地把塊錢的咖啡喝完了。
    什麽腔調也沒嚐出來,但蠻開心的。當然,可能是鄧麗君唱得好。在她的歌聲裏,白開水也好喝。
    “我也來一根吧。”她突然心血來潮。雖然不理解大家為什麽喜歡抽,但今天想湊熱鬧。
    顧弈拒絕:“不行,省著點。”
    “忘恩負義!”忘了誰買的了
    他低笑,假裝沒心沒肺。
    青豆看他兩指熟練撕著塑料封條,舔舔唇,問他:“今晚睡我家嗎”
    他搖頭:“不了,不太方便,大過年我空手來,不好。”
    “這有啥啊!”青豆笑話他,“窮講究。我們家無所謂這個的。”
    “不一樣的!”他瞥了眼她一眼,“你不懂。”
    有什麽不一樣的啊。心中冒出這個疑惑後,青豆又有點明白了。更加嫌棄:“咦!”
    她拉開後車門,兩手交疊,頭枕在手臂上,輕嗅煙絲味道,聽調低的鄧麗君低唱:“那你今晚回去”
    “我睡車裏。”他接起剛才的那茬,問她,“想抽煙嗎”
    青豆攤開手掌。
    顧弈抿唇,沒掏煙,從座椅的縫隙間朝她勾勾手指,“來。”
    青豆眨眨眼,在矯情裝傻和淡定接招之間閃過一秒猶豫。實在太熟,她沒法維持前者的演技,索性提起口氣,往前一湊。
    她的表情特別像就義。
    顧弈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側頭給她渡了口煙。
    唇與唇銜接不緊密,跑了一大半,車內煙霧蒙蒙,他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玩味地半挑逗半挑釁:“還要嗎”
    要還是不要呢
    《又見炊煙》前奏一響,她漾起酒窩,眼睛一閉,臉架在座椅之間,送上項上人頭。
    她在噗通噗通的愉快心跳裏等了好久,鼻尖的煙霧越來越重,吻卻遲遲沒落。她睫毛一顫,剛要睜眼,人中處便打來一陣滾燙的鼻息。
    -
    顧弈真的睡在了車裏。睡前,他跟青豆借了兩百塊錢。
    青豆掏錢的時候沒那麽情願,總覺得自己被翻來覆去侵犯了個遍,還要束手就擒給他掏銀子。
    她嘰嘰咕咕:“要不是跟你熟,我都覺得自己又被偏財又被騙色。”
    他刮刮她的鼻子:“喲,新的一年,變聰明了。”
    青豆沒有變聰明,在顧弈麵前,她還處於比較原始的笨蛋狀態。
    她一晚上都在擔心顧弈睡得好不好,車上冷不冷,初二回不回去,家裏吵得厲害嗎
    一睜眼,她拿起兩個饅頭和紅雞蛋,衝去昨天停車的地方找他。
    而田邊,車和人的鬼影也沒有,隻有兩排輪胎痕跡。
    就像個聊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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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心事重重,算著時間,想等到下午打他家電話,問他是不是到家了。也準備把他罵一頓,交待以後不許突然出現再突然消失了。
    誰料,初二中午,顧弈又出現了。他不像昨晚偷偷摸摸躲在路邊,很大方地拎了兩個禮盒,兩個紅馬甲袋裝的蘋果,喜慶又禮貌地登了門。
    他跟吳會萍問阿姨好,同青鬆嘻嘻哈哈,逗東東還記不記得他,揉揉梔子的腦袋,問她舞蹈學得如何了。
    他什麽也沒說,一如往常,但家裏的氣氛完全不同了。吳會萍有點局促,程青鬆如臨大敵。
    青豆坐在桌前,撐著腦袋,暗歎這廝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