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1995·冬

字數:7684   加入書籤

A+A-




    這個冬天是虎子沒和父母過的第一個新年。
    二監裏大吸一口涼氣,直達喉嚨,混著糖吃,刺激如清涼糖。但監獄裏賣的糖都是軟糖,吃著沒意思,隻能吸冷氣的時候幻想自己在嚼嘎嘣脆的清涼糖。
    糖咬碎掉,渣堆至喉嚨口,猛一深吸,媽的媽的,舒服舒服。
    虎子的想吃名單裏,清涼糖挪到了冰糖葫蘆前麵。他還在心裏給清涼糖編了段情節,抓住記憶裏的小青豆,強行把它揉進韋小寶段落,講給她聽。
    也幻想不了多久了,他的減刑建議書通過了,四月就可以出去了。
    雖然現在減刑假釋門道多,但虎子是憑著自己初中畢業的高端學曆,閱讀傅安洲給他找來的電工專業書籍,和同監室的電工一起研究變壓器,取得一項專利,正大光明減的刑。
    隻是近鄉情怯,他忽然有點不想出去,哦,不對,是不敢出去了。
    他在監獄看遍了人生,怕那些唏噓也會落到自己身上。
    監獄裏久關的犯人會遇到很多問題,最常見的就是三改——老婆改嫁,孩子改姓,家人故去。
    社會變化翻天覆地,有位老大爺建國前進來的,被判兩回無期,出去了進來,出去了進來,大爺也不想犯罪,可外頭樓宇幢幢,彩旗飄揚,卻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虎子來的這陣,他又要放出去了。
    虎子不舍,獄友卻沒有告別之意,朝他擠眉,表示這廝絕對過陣子還要再進來。快七十的人了,在監獄外麵多危險啊,老鼠蟑螂這麽多,被吃了怎麽辦,死在這裏,好歹有人收屍。
    虎子知道自己不會那麽慘。他有父母,有朋友,進來的時間也短,但就是什麽都有,才抬不起頭。他所在的東門橋,不算大富大貴,也聚集了一幫南城優質機關人才。牢裏出來的,真抬不起頭。
    他寧可自己無依無靠。
    顧弈開學前來會見,虎子還縮著不肯,後來跟管教確認是男的才肯出去的。顧弈嫌棄他磨磨唧唧,說好下午兩點半,結果他拖到兩點四十多才出了。怎麽牢裏還要加班
    虎子擺擺手:“實在是弄怕了。”
    “怎麽了”
    “上次安洲約的會見,結果是羅素素來的。”他倆串通一氣。氣死他了。
    顧弈嗤笑:“來了就來了唄,矯情什麽呀。”
    跟男的沒法聊。這種事,虎子不需多一句,青豆就能理解他為什麽不願見素素,換顧弈忒不要臉,還問他矯情什麽:“我矯情我這是當斷則斷。”
    “人家念你,你斷個屁,這就是患難見真情。誰能想到,你進來這大半年,羅素素替你守節。”
    “放你的,我就是t知道她沒可能。”所以不想問不想聽,不想累她,更不想累自己。
    虎子氣得頭往桌子上磕,“她進來跟我要準話,問我是不是不理她了。還說,最近跳舞認識個青豆學校的男生,對她有意思。”後麵虎子都不想說了。反正羅素素就是來克他的。
    “這樣啊。”顧弈挺久沒碰到素素了,每回問青豆,她都說素素在等虎子。“那你說什麽”
    “我”虎子垂眼,沒好意思說自己凶神惡煞把羅素素罵了一頓,揚聲讓她滾。
    因為不是重刑犯,關進來一陣子老實做囚,他後來會見家人朋友沒再戴手銬,可偏偏是那天,情緒失控。
    因為那瘋狗般的發狂瞬間,還被管教背手摁在桌上,拷上了手銬。
    素素看見了。
    虎子臉壓在桌上,變形扭曲,一定很醜,於是更難受了,一眼沒再看她。
    思及此處,虎子搖搖頭:“別說我了,我沒什麽好說的,說你和豆子吧。”
    “我們”顧弈揚揚嘴角,“出來喝喜酒”
    上回見顧弈還沒這麽篤定的。虎子上下掃過他春風得意的眉眼,以及流裏流氣勾起的嘴角,心裏一驚:“你他媽畜生啊。”
    身後管教嘖嘴提醒他。
    虎子頭一縮,貓著背脊清清嗓,賊眉鼠眼地盯住顧弈:“你真”他第一反應就是顧弈把青豆“強行”搞定了,不然怎麽態度轉換這麽大。上回還不自信,避而不談,仿佛是個棘手問題,這回特坦蕩,擺明了青豆就是他的甕中鱉。
    作為男人,虎子隻想到了一種可能。
    那種事連羅素素都能暫時搞定,別提死腦筋的程青豆了。這種事,本就是為了套牢她這種姑娘形成的綁架。
    顧弈抬腿就想蹬他,但礙於場合,他也就是活動牙關,緊了緊拳頭:“你這人腦子怎麽這麽髒啊。”
    “那青豆”虎子不理解,程青豆這麽磨嘰個人,怎麽被拿下的。“她怎麽想的”
    程青豆也這麽以為的還是顧弈自說自話
    顧弈哼了一聲:“我管她怎麽想的”
    “啊”
    “你能搞清楚程青豆在想什麽”顧弈早做出了決定,“我隻管我要什麽。”
    是。
    顧弈不再管程青豆怎麽想的。他作為死替小桂子,收著南城師大附中門房大爺轉寄來的信,聽著虎子這個狗頭軍師的建議,最終做出一個決定,就是不再循規蹈矩。
    非得等她同意那要猴年馬月。
    以後,按照他的心意來!
    反正在配合這方麵,程青豆這個死丫頭一向做得很好。她從小就是從行為舉止到思想包裝,無比根正苗紅聽從指令的社會主義紅領巾。
    -
    說是這麽說,但真的能做到嗎
    尤其在虎子反問“你不管她怎麽想,那她喜歡你嗎”這句話之後,顧弈一身的精神抖擻躊躇滿誌,像被揭掉了麵具,特沒勁兒。
    他眉眼一凜,招呼也沒打,結束了會見。
    狗屁。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婆婆媽媽,真要搭著脈搏數心跳,那他看見鄧麗君也會心動過速。
    -
    家裏沒人,跑去北京逮人了,偌大個空屋無聊得緊,顧弈叫程青豆來他家玩,程青豆拒絕了,表示自己要去南城日報開設的打字培訓班報名,學五筆打字。
    電話裏,顧弈疑惑:“你……學打字幹嗎”
    “那你學開車幹嗎”說完,青豆抓緊時間,省錢地自報原因,“國企機關,你知道什麽崗位最吃香”
    顧弈猜:“打字員”
    “對啦!算你聰明!”
    這是對內開設的培訓班,不對外招生,名額來之不易,是餘老師推薦的,所以青豆非常珍惜。“不知道報完名是現場就學,還是有課表,我不清楚,去了才知道,要是結束得早,我來找你。”
    “行。”顧弈哼哼,“反正你記住,我後天就要走了,正月二十的生日我得一個人在西城過。”
    青豆在那頭翻了個大白眼:“然後呢”
    顧弈似笑非笑:“沒然後了,就是告訴你一聲。”
    告訴你一聲,接下來看你自己覺悟。
    顧弈含著後半句沒說,靜等下文,誰料那頭砰啷掛斷了。他聽著嘟嘟聲,胸廓起伏好一會。
    他媽什麽事兒到青豆這裏都是未知數。
    正好剛子機關初八上班,顧弈實在閑得慌,叫他和傅安洲一起來他家玩遊戲。兩個男的就是爽快,一叫就來。自行車一刻鍾就到。
    顧弈手上的蘋果還沒啃完,那邊自行車鈴就響了。他那一瞬間真的有種跟男人過一輩子的打算。
    不過,三個男人都不在狀態,往沙發坐了好一會,也沒半句動靜,問打不打遊戲,也懶洋洋,說隨便。
    顧弈問傅安洲,“過年家裏有事”他眉心有一道因頭痛而捏紅的“天眼”。
    “不提了,吵得不可開交。我一整個過年都在看書,”傅安洲推推眼鏡,長歎一口氣,“想快點工作。”
    剛子搖頭:“工作也不好,挺累的,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掃地拿報紙,確認黑板上的待辦事項,沒事也要編出點事情假裝忙活。”辦公室統共五人,一個正主任一個副主任,還分兩個派係,他一個新兵蛋子,壓抑得都要被擠出蛋黃了。
    “煩。”
    “煩。”
    顧弈:“”
    -
    餘輝之過年拜訪學者老師,給青豆找到個入門學習編劇的捷徑。有位北影廠的編劇老師準備到江南這片采風,寫一部室內劇,此人思路極快,劇本是靠嘴巴說、打字員打,所以要找個打字員。
    劇本是保密的,不便參觀寫作,那做打字員不僅能見證劇本誕生,還能取經思路,這等好事,絕對不虧。青豆興衝衝交了三百塊報名費,捏著收據,塞進她的稿費信封。
    寫小說換稿費,再用稿費學編劇,真是以文養文。青豆報完名,坐公車往顧弈家去。
    雖然電話裏沒給確定的答複,實際心裏還是把“今天去找顧弈”列進了計劃。
    她預想的顧弈應該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唉聲歎氣,非她不可,粘死個人了,實際情況是,他從來都不缺人陪。
    他們仨,一個傅安洲站在香樟樹下,托著顧弈的背,一個剛子站在顧弈肩上,顫顫巍巍,正伸手在幹嗎。
    傅安洲老遠就看見了青豆,對顧弈說,“青豆來了。”
    救貓咪行動正在關鍵時刻,顧弈眉頭緊鎖,抓著剛子的腳踝:“好了沒”
    “沒!”剛子急,“它看到我就躲。”
    那貓咪,估計隻有手掌大,看起來還沒斷奶,也不知道怎麽上去的。
    青豆跳著仰頭往葳蕤的香樟樹上望,隻看到夕陽染紅的葉片:“你們在掏鳥窩”
    傅安洲:“有隻小貓在樹上下不來。”
    剛子艱難補充:“一直在叫。”
    青豆想了想:“有吃的嗎”
    剛子:“有魚嗎”
    方才桌上一道菜也沒有,傅安洲:“沒有吧,有肉嗎”
    剛子:“對對!拿塊肉來。”
    “家裏有肉幹。”顧弈吃勁地支撐著肩上的剛子,想也沒想,“在我書桌的抽屜裏。”
    青豆趕緊往上衝,拉開抽屜,看到一遝熟悉的信,但她一眼也沒多留意,拿了肉幹就往下跑。
    下到樓梯,她才眨眨眼輕怔地回頭望了一眼,又迅速回神,拿著半包肉幹往門口跑。
    貓咪輕嗅食物,被剛子眼疾手快抓了下來。上去有序,下來無序,畢竟是成年男性,稍有動作一晃,真的扶不穩。顧弈高,站底下托人不能倒,剛子跳了下來,他頸上的青筋還暴著。
    剛子把貓放在草叢,吃著肉幹觀察它:“三花,母的。”
    傅安洲:“怎麽知道的”
    “三花基本都是母的。”
    顧弈撐著腰,呼吸急促地喘著氣,看向程青豆,沒有說話。
    傅安洲問她,吃飯了嗎
    青豆愣了一下,搖搖頭:“沒吃呢。”
    “我們吃完了。”剛子說,“顧弈給我們下了醬油蔥花麵。”
    “哦。”青豆失神,捏著衣服下擺思索地遊離接話,“這是他拿手的。”
    “嘿!對!讓他再下一碗還不給了。”剛子沒吃飽。
    “幹嗎不給啊。”青豆叉腰,神氣地擠出一邊酒窩,“我還沒吃呢,再下一碗。”
    顧弈又看了她一眼,也不貧嘴,跑去給她下麵了,還揚聲問剛子:“你還要嗎多下一份。”
    剛子:“再給我來半碗。”
    傅安洲沒好意思說不夠,進廚房看了看,“還有麵嗎多的話我也再來點。”
    顧弈嫌棄:“都是豬啊,比我還能吃,半卷麵我都飽了。”
    剛子:“放屁,你飽是因為吃了個蘋果墊的!”
    想想也是。煤氣罐汽不夠,他拿的打火機點火助燃。須臾,鍋裏滋滋燒起水,回頭,青豆倚靠沙發扶手上,一張臉浸在夕陽裏,發絲毛茸茸的,像隻困惑的貓咪。
    如果沒有剛剛肉幹的事兒,他會以為她在背鍵盤五筆。
    顧弈朝左右說:“我去上個廁所,水開了幫我把麵下下去。”
    剛子:“大的”
    傅安洲掩唇輕笑。他喜歡這種直來直往的粗話。
    顧弈沒回答,往二樓房間去了一趟。再下來,水還沒開,青豆蹲在草叢摸貓咪。
    見顧弈下來,她徑直上去了。
    青豆在公交車上就有點尿急,此刻才想起來要上廁所。排去充盈,她認真又鄭重地洗了個手,往顧弈房間走去。
    剛剛她著急,拿了肉幹就跑,那抽屜沒合上,此刻已經被人穩妥地推了進去。
    她上前,拉開,剛剛叫她眼熟的那遝信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