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995·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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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主婦最怕什麽最怕人犯懶的時候,一家之主莫名其妙領了一堆客人回來。
    鄒榆心聽見門口動靜,懶洋洋扇著扇子,準備迎接爺倆打回來的大排麵。誰知道帶鋁飯盒出去打麵的父子倆,拎著空飯盒和兩個客人回來了。
    看見素素青豆,鄒榆心忙綻開笑容:“喲,好久沒見了,豆子,我正念你呢。進來進來,坐,我給你們開風扇。哎喲,素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這裙子的蕾絲真精致,一看就不便宜。哪裏買的哪條路就是說,要跟你們年輕人多交流。我都不知道那條路現在在賣時裝,我記得以前不都是做旗袍的嘛。”
    青豆禮貌與鄒榆心打過招呼,蹲下身,逗草叢裏的貓咪:“咪咪,咪咪。”
    陽光撒在奶呼呼的絨毛,鍍上一層天使的光圈。小家夥長大不少,鼻子上的黑斑越發明顯,變醜了。
    顧弈說,這隻貓後來老來他家,尤其是飯點。說到這裏,他抬起左腕,“十一點一刻,你看,到飯點了。”
    那邊鄒榆心拉著素素聊天,顧燮之往廚房去,青豆低聲問:“你叫我來你家幹嗎”
    “我叫了嗎”顧弈裝傻,“不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嗎”
    青豆氣得吹額上的碎發,“顧弈!”
    他笑著拉拉她的手指:“逗你的。”他沒有辦法,示弱道,“我鼻青臉腫回來,我爸媽問我怎麽搞的。”
    青豆緊張:“你怎麽說的”
    他嘚瑟地使了個眼色,眨了下左眼:“我說,見義勇為。”
    青豆被他逗笑了:“他們信了”
    “不知道他們信沒信,反正我這麽說的。”他刮刮她鼻子,“別怕,我爸媽不吃人。”
    “我沒怕。”她隻是有點不好意思。
    “就是吃飯,他們不會說什麽的。”顧弈安撫她。
    “你怎麽知道!”青豆扁嘴。
    顧弈哄她道:“他們要是說什麽不好聽的,下次咱就不來了。”
    青豆舒展酒窩,嬌橫他:“你說的啊,下次要是我不來,你不許怪我。”
    “哼哼。”說的她好像敢拒絕長輩似的。
    青豆見他撇嘴壞笑,伸手就掐上了他的臉:“什麽意思!”陰陽怪氣的!
    七月盛暑,熱流滾滾。
    青豆掐上顧弈臉頰,摸到一手滑膩的汗。他熱成這樣,還跟她在外頭看貓,也不知汗流進傷口,疼是不疼。
    顧弈認輸:“我哪敢啊,現在以你為大。”
    “豆子!”鄒榆心左右尋她,想問她有什麽想吃的,一出來,碰上蹲在樹底下打情罵俏的情侶。青豆那眉眼,哪有平日的乖順樣,俱是女友的狠勁兒。而她那位混不吝的兒子,低眉順眼,一副打罵任憑的好脾氣。邪門兒了。
    青豆聞聲鬆手,立起身體,眼裏全無驕橫,不自在地羞下臉龐:“阿姨,怎麽了”
    再看向顧弈,手抄進兜裏,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鄒榆心咽下胸中那口怪氣,問青豆:“豆子有什麽想吃的嗎”她家什麽都沒有買,怕天熱放不住,最近每天吃食堂。
    青豆軟綿綿:“隨便什麽都行。”
    鄒榆心仿佛得到赦令:“那就吃麵吧,阿姨弄涼麵好不好,吃得清爽一點。”說著揚聲一喊,“燒水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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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燮之負責下麵、過冷水,鄒榆心負責挨家挨戶借蔬菜。素素跟在鄒榆心後頭走人家,欣賞別人家的布局。
    屋裏剩青豆和顧弈和一隻貓無所事事,坐在冰涼膈屁股的紅木椅子上,吹風扇。
    青豆見他拿手帕輕掖傷口,問他,“傷口還痛嗎”
    顧弈抓過她手臂,輕輕擰了一記,麵無表情:“這樣你痛嗎”
    青豆搖頭。這算什麽痛。
    真是鐵打的程青豆。他失笑:“那我也不痛。”
    青豆沒打算掩耳盜鈴。在開飯前,她要弄明白,等會會發生的話題。她這樣的好學生,不打無準備的仗。
    而顧弈堅稱就是一頓飯。
    青豆眯起眼睛:“不會等會又要上演民政局那出吧。”
    “你想嗎”顧弈恍然挑眉,“你想的話我安排。”
    切。青豆沒理他,伸出小指,“拉鉤啊。”
    他沒伸手指,不滿地嘶了一聲:“程青豆,你也太不信任我了。”顧弈怎麽會把她丟進孤立無助呢
    青豆擠出無奈的酒窩,指了指小腹:“我怎麽沒有信任你呀。”
    啊你看看你對得起我的信任嗎
    顧弈臉沒板住,偏頭憋笑。他不該笑的,但程青豆的表情太可愛了。幾秒後,小指伸到她手邊,與她勾上。
    他遲疑地往廚房掃去一眼,確認顧燮之背對他們,正在看鍋,手輕搭上她的小腹:“那”
    青豆言簡意賅:“按最簡單的計劃執行。”
    顧弈垂首沉默。
    “聽明白了!”青豆指揮部生氣了。
    顧弈沒有看她,盯著地麵:“收到!”
    青豆噗嗤一笑,勾著他的小指輕輕搖晃:“沒事的。”就當是個意外。繞過這顆石頭,繼續往前吧。
    門外,傳來素素和鄒榆心的說話聲。那是素素特意拔高音調,傳來的信號。
    顧弈低下聲,交待道:“我明天要回去一趟,車票都買了。出來沒跟導師說,周一有個手術展示,必須到場。”
    青豆哎呀了一聲:“那你快去!別耽誤課題。”
    “小事,我去一趟就回來。”話沒說完,青豆趕緊截斷,“你別回來了,沒事的,我這邊會弄好的。”她鼓鼓嘴,“我跟素素說好了。”
    簡單一句話,把顧弈氣得腦袋一漲,針腳差點崩線。“程青豆!”顧弈緊緊攥住她的手,“你他媽等我回來!”
    “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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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煮起來很快的。鄒榆心刨黃瓜絲和胡蘿卜絲,素素摘豆芽,兩廂下鍋簡單過水,拌菜就有了。
    青豆不好手閑,切蔥薑蒜,挨個擺碗,倒入芝麻醬,分別滴兩滴麻油。
    三個女人一加入,涼麵很快做好。顧弈見青豆直接吃,輕咳一聲,示意她先洗手再吃。
    席間,鄒榆心和顧燮之果然一句話沒問青豆。夫妻兩像被下了令,話題繞家屬院一圈,連他們小時候的糗事都帶了一嘴,愣是精妙避開了青豆的感情生活。
    青豆漸漸放下心,繼續扒麵。齒間一咀,蔥腥味衝上鼻腔,引起猛烈的喉間反噬。
    剛剛切蔥,她因吊著精神,有意屏息,避開氣味,到吃飯這種關鍵時刻,反而掉下鏈子,沒受住。
    她氣血倒湧,腸胃翻攪,憋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由心中埋怨,還不如一直緊張兮兮比較穩妥呢。
    他們正在聊於雨霖和孟庭的事,街坊都說他們還好著,隻是分居兩地。這幾年於雨霖拒絕一切介紹,清心寡欲,更讓人確信此非謠言。逮到知情人素素,鄒榆心可沒放過八卦的機會。
    他們聊得熱火朝天,青豆耳朵跟堵住了似的,忽然之間什麽也聽不見了。
    不舒服模糊了時間概念,她感覺半輩子憋了過去,而實際上,過去僅幾秒鍾。
    人被拽往室外時,她抽出一點清醒,聽見顧弈說:“出來下,我有話跟你說。”
    走到室外,青豆徹底放鬆,下頜被顧弈一捏,噯出股嚇人的氣流。他一下一下為她撫背,歎了口氣,像是忽然想通了,自言自語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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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鄒榆心不是傻子。
    顧弈不說,還耳提麵命,她不好多插嘴。等青豆一走,她抓住兒子問,豆子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吃飯的時候一直不說話。
    顧弈沒管她的明知故問,“我明天要回學校。”
    “哦,這就走了啊。”生兒子就跟養了一陣風似的,突然刮回來,突然又刮走了。
    “過幾天回來。”
    鄒榆心:“啊”
    “有事。”
    “……什麽事啊需要我準備什麽嗎”
    顧弈瞥了她一眼:“你能準備什麽”
    “搖床啊什麽的”鄒榆心說完,小心翼翼觀察顧弈。
    “不用了。”顧弈神色淡淡,朝她伸手,“給我點錢。”
    養兒子確實是養一陣風。卷走了她錢包裏所有的錢不算,還倒欠債。夕陽西下,又是周五,來不及去銀行取錢,鄒榆心跑去跟隔壁兩位老師挪錢。
    把兩千塊遞給顧弈的時候,她說:“你想好了啊。我們可什麽也沒說。”
    她和顧燮之當然知道這不是最好的時機,甚至可以說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時機。和隔壁教授家的情況不同,他們和青豆家畢竟是老街坊,來來去去親朋好友都認識。所以,他們一定不能出麵做惡人,說冷硬的話,或者做出棒打鴛鴦的行為。
    如果顧弈決定了,那是最好。免得她出麵。
    長輩考慮事情,聽起來總歸是有些無情的。
    顧弈不想多說:“知道了。”
    “她家裏……”鄒榆心看到他的傷,就知道青鬆肯定知道了。當年要多寶貝妹子有多寶貝,知道這小子毀了寶貝妹子,肯定是要下手的。她雖然心疼,但想的卻是:活該。
    “沒事。”
    “那後麵怎麽說啊……”
    “等我畢業了,就辦酒。”顧弈話止於此。
    藍色扇葉清涼揚過,拂起白蕾絲窗簾的下擺。
    鄒榆心表情一耷,心事重重。
    沒精打采的顧弈提起聲音:“你別擺出不高興的樣子!”
    鄒榆心挺直腰板,就算唉聲歎氣,也理直氣壯:“我哪兒高興得起來!我兒媳婦這幾天要吃苦頭!我現在難道要笑嗎”
    顧弈牽起嘴角,滿意地摟過媽媽的肩:“很好,這才對。”
    鄒榆心咬牙切齒,又拿他沒有辦法:“畜生!我就是養了條小畜生!”
    顧弈承認:“我是畜生,但我給你找了天底下最好的媳婦兒。”
    在有了顧夢的前車之鑒後,顧弈絕不碰硬,全挑鄒榆心的軟肋捏。
    鄒榆心心裏縱有一百個不是,也隻能往下咽,接下兒子遞的台階,白他一眼:“你知道就好,對豆子好一點。”到底是誰傷了姑娘的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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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風波不斷,但是事情基本走到了尾聲。
    青豆睡了個好覺,周六一早背上包,拿上素素的證件,往寧城出發。昨天吐完抬起頭,顧弈眼裏的心疼支離破碎。青豆身體難受的同時,心裏也難受。她希望顧弈還是很驕傲,很臭屁。她不喜歡他虧欠她的樣子。
    離開宿舍前,金津問她回家嗎
    青豆搖頭,告訴金津,這兩天去素素宿舍住兩天,下下周,出版社的編劇老師要是到了,她就要上崗打字員了。
    金津羨慕到打滾:“你這本事,明年分配取消,也能找到個工作呢。”
    是的,青豆真的有好多事情。思及此處,她腳步不由加快。
    經過第三教學樓,正好碰上傅安洲考試。他最後一門,考完解放,八月底赴美交換。
    金融係的考試很水,考前也不緊張。他連書都沒帶,就兜前一支筆,輕裝上陣。
    傅安洲見她背著個鼓囊囊的帆布包,閑聊般對青豆招招手,問她幹嗎去
    青豆見到熟人,也實話實說:“我去寧城找我哥。”
    傅安洲:“一個人”
    青豆點頭。
    傅安洲:“去多久”
    青豆想了想:“一周吧。”
    他下意識取出鋼筆,指尖轉了幾圈:“你大哥在山上是嗎”
    “是啊。”
    “可以求個平安符嗎他們出國都要帶個平安符在身上。”也不管頂不頂用,算是個心理安慰吧。
    “可以的。”廟裏的抽屜裏,青豆見到好多手工做的平安符。
    他問:“親自去求會不會更靈驗一點”
    “可能哦。”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青豆才不同意嘞,她是有事去的。
    但當傅安洲說,開車一起去,車上有空調,可以聽歌,很舒服時,青豆懶惰的心蠢蠢欲動。
    她不是第一次被傅安洲蠱惑。以前是少不更事,沒有防禦能力,但這回青豆特別心甘情願。
    她想要清冬舒服地走。
    與其在酷熱的天氣抽獎一樣擠長途車,不如厚厚臉皮,舒服地去。
    傅安洲到底是傅安洲,一句話拿捏住了青豆。這麽熱的天氣,有順路的桑塔納,誰願意坐那臭氣熏天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回坐公車陪她去南弁鎮,他就差點死過去。雖然青豆很堅強,但能舒服,誰會不想舒服呢。
    何況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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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寧城市裏,青豆下了趟車。她沒有說去醫院幹嘛,隻說很快回來。
    實際她沒有很快,進去了大約一個小時。傅安洲扶著方向盤,思索要不要進去接她。他認為,她應該會很虛弱,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
    她倒好,蹦蹦跳跳拎著兩支綠豆冰,一點也不穩重地狂奔向他:“啊!好了好了!吃冰吃冰。”
    醫院的酒精味難聞死了。肚子裏的小家夥好像意識到了不好,特別鬧騰。青豆用意誌力戰勝了惡心。因為想吐,對醫生表現得很不耐煩,好像一個流胎的“慣犯”。不過拿到藥,她還是很認真地跟醫生和護士各確認了一遍服用方法。
    一出來,青豆就買了兩支冰。她記得傅安洲喜歡綠豆多過紅豆。
    “好了”傅安洲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好啦!”青豆掃見他的眼神,拿咬掉半支的綠豆冰擋住,“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