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995·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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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他們借月光爬上山。這大熱天的爬山,青豆都快累死了,一旁的傅安洲卻很興奮。
    他說:“心情像當年割麥一樣。”
    青豆笑:“這陣夏收,我媽正在村頭地裏割麥呢,你要是想割麥,村裏鄉親們揮鐮刀夾道歡迎你。”
    傅安洲:“那不一樣,割麥對我來說是未知新鮮的事情,現在隻是一樁勞動。”
    “要是顧弈和虎子在呢”
    “那還是新鮮的事情。”
    天空劃過閃電。一刹那,上山踩腳的階石亮了。
    知道要下雨,傅安洲和青豆加快腳步。半小時後,他們上到山上,廊簷外剛好水滾葉身,急雨墜落。
    低低的吊扇慢悠悠轉動,小光頭看到熟麵孔,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自覺領青豆去山房。
    大哥正在講禪。
    傅安洲對此類話題很有興趣。拘於禮數,他沒有上前,安靜坐在門邊的小凳,和小光頭一起聽禪。
    青豆簡單洗漱,枕著包開始發呆。包裏有一個空藥袋。
    是的,為避忌諱,上山前她就服下了藥。
    此刻小腹隱隱有痛感,不強烈,但足夠讓她無法入睡。
    思緒翻飛,青豆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小時候的自己,想到小顧弈,想到小虎子。越想越睡不著,越想就越思念。
    於是爬起,形式感地給清冬寫了封信。
    她親切叫他冬冬。寫完稱呼,想到了家裏蹦蹦跳跳的東東,青豆的眼淚如何也止不住。
    她忽然發現,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用力爭取過什麽。順著規則,避開邊界,偶有越界,也咬牙撥正。
    她不容錯的小半生平平無奇,揭露孕事的這幾天竟是最刺激驚心的時刻。回頭再看,這個小家夥居然陪她度過了難捱的期末。
    她是怎麽做到一點沒有猶豫,手起刀落,把它撇淨的她怎麽能這麽狠心呢
    山縫淌下汩汩溫流。
    青豆的痛苦慢了好多拍,姍姍來遲。她哭到傅安洲回來,哭到大哥聞聲摸她的頭。
    像小時候一樣,青豆一腦袋紮進大哥的懷裏。
    青柏兩臂僵硬,顯然早已失去了這項反射。青豆不管不顧,抵著親人的胸膛一通亂哭。她哭得滿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本來計劃要跟大哥說張數的事,也給哭忘了。
    等想起來,四下燈熄,她正平躺在靠窗的大通鋪。
    山上大雨滂沱,大肆敲打房頂,頗有傾覆之勢。他們居住的山房中間有一處漏水,傅安洲接過小和尚給的大盆,自嘲他們像話本裏避雨的趕路人。
    青豆一抽一噎,漸漸走出情緒,啞聲接話道:“聊齋裏,好多故事都有廟宇。”
    “嗯,我記得師大附中有個流行的豔本。”
    青豆一愣。
    傅安洲:“你們女生看過嗎我第一次看,就覺得這人受聊齋啟發,開場很像聊齋,隻是後麵又寫成人了。”
    青豆:“主角是”
    “魚娘和書生。名字叫”他蹙起眉宇,“有名字嗎忘了。”
    “你怎麽看到的”
    “課堂上他們傳,我就看了。”
    青豆心髒咚咚跳:“很多人都看了嗎”
    “女生我不太清楚,但是男生應該都看了,聽說是我們這一級的女學生寫的。”說著,傅安洲睫羽森森掀起,望向程青豆的眼神透著點詭異,“我還想過,不會是你吧。”
    青豆翻了個白眼:“想得美。”
    “後來看了你在南風上發表的文章,也覺得不是。”傅安洲聳肩,“如果是你寫的,那很有寫小說的天賦。”
    “寫很好嗎”青豆假裝好奇,“那我也想看看。”
    “寫的一般。”傅安洲很誠實。
    這是青豆寫小說以來,收到的最低評價。
    她收到的評價,除了讀者天花亂墜的吹捧,就是編輯幾經考慮、含褒帶貶的中肯評價。
    這言簡意賅的“一般”,挑起了青豆的狡辯欲:“不是說很有寫小說的天賦嗎怎麽個一般法”
    “敘事一般,邏輯一般,流暢一般,也沒有內核和升華。”
    聽到這裏,青豆腦門上燒起一爐子火。
    結果傅安洲話鋒一轉:“但是厲害的點在於,這麽一般的故事,居然抓住我的眼球,看到後半夜。沒得看的時候,還挺惦記後續。”
    青豆啞然。仔細想想,傅安洲說故事一般,那應該算寫得很好了。畢竟他看的都是拗口費腦的哲學書。
    他平常口氣:“我們宿舍都看過,哦,顧弈也看過。”
    青豆心頭一緊,哇了一聲:“這麽多人看過啊!那我一定要看看。”
    顧弈要是看過,肯定能聯想起自己看過節選。程家村割麥那回,她可是給他展示過魚娘和書生的片段。
    別人看過可能想不起來,但顧弈一向過目不忘。
    青豆又想氣又想笑。這個死顧弈,肚子裏到底能憋多少事兒啊!
    傅安洲道:“回去我給你。我有一份經手過好幾個人的影印版,到三十三章回。”
    還有影印。不錯。青豆這個“佚名”算是混出息了。她捂著小腹躺下,皮笑肉不笑地恨恨:“哇,我們學校還有這種人才”
    -
    這晚山中的雨完全是粗魯的訪客。
    青豆幾度以為有人敲門,磨蹭起身,傅安洲便敏感地由淺眠中醒來,安撫她,沒人,是雨。
    他極其柔軟細心。注意到青豆手搭小腹,精神狀態差於下午,心下有了計較,一直沒敢睡。
    室外瓢潑,室內滴答。
    就這動勢,青豆翻身的動靜依然清晰。
    傅安洲支起身,望見對麵的通鋪上,她臉上的表情並不舒適。
    聽聞三點廚房生火,他特意起來,冒雨幫她要了一碗熱水。青豆其實挺熱的,不想喝熱水,但他遞過來了,她不好拒絕,感激地雙手捧碗,借他搭在背上的力量,一口一咂,慢慢飲盡。
    他問她痛嗎青豆搖頭說不痛。他問,心裏痛嗎青豆遲疑後,告訴他,痛的。
    殺生犯戒。盡管在山下服藥,自欺欺人,但到觀音跟前,青豆的心靈和身體都跟著誠實了。
    休養生息的痛斷斷續續,隨著不止不歇的雨水,折磨了一個禮拜。
    疼痛不嚴重,就像醫生說的,胚胎當日排出後會出血一周,小腹隱痛是很正常的。
    青豆沒敢告訴青柏,每天乖乖去觀音跟前跪幾小時,順便抄寫經書,為清冬積功德。
    她毛筆字寫得很差,像鬼畫符,小學生都不如。大哥則抄得筆工筆正,像印刷品。
    青豆想,顧弈的字來抄經書,倒是正好。
    兩人閑對時,青豆跟大哥說了張數的事。大哥像定身的菩薩,垂眸回憶,過了很久才淡淡說:“都忘了。”
    青豆沒有拆穿他。要是忘了,那就會記得下山,去程家村轉悠一圈,看看吳會萍和青鬆。就是因為記得,才一直在山上吧。
    青豆問他,要告訴張數在南弁山嗎
    青柏持筆繼續抄經書,“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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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大雨,山體滑坡,樹枝橫斜,他們無法下山。傅安洲也被迫留在了山上。青豆每天喝粥吃饅頭,眼見那饅頭越來越小,粥漸漸稀成米湯,她緊張地問小和尚,“我們會餓死嗎”
    小和尚雙手合十,高人腔調拿足,怪她大驚小怪:“我們有庫房的,囤了至少一個月的糧食。不會餓死的。”山體未經修整,一到雨季就是這個情況,他們早有準備。
    青豆撇撇嘴角:“行吧。”
    等到第八天,青豆去茅房,發現還有血,心涼了一半。也是這天,淅淅瀝瀝的雨停了,院裏光芒萬丈,刺得人頭疼。
    傅安洲跟廟裏的和尚老師們混熟,一起清理山體上的障礙物。山下也有居民幫忙。他們齊心協力,傍晚時通了山路。
    當晚,山房湧滿香客。
    傅安洲聽完晚課,準備次日返程。
    他問青豆要不要一起。
    青豆就怕他不走,滿口答應:“當然要一起。”夜裏,她祈禱經血停止,早上真的沒有再排出。她鬆了口氣,開開心心地整理包裹,走到山腳,她立定遠眺,兩眼放空,感受到身體裏淅瀝躋出一股清泉。
    老天爺啊。別開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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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家屬院裏,青梔接到傅安洲的電話。她以為他找青豆,便說,青豆在學校做打字員,你有事去學校找她。傅安洲問她要到了青鬆五金店附近公用電話的號碼。
    青鬆正在盤貨。他們浙江來的貨要晚上才到。
    他實在走不開,考慮到青豆清宮,那得要有個照顧她。吳會萍就在村裏割麥,找人送一腳,很快就到鎮上衛生院了。
    他就近原則,打去大伯家的電話亭,找他叫吳會萍來接電話。
    等想到聯係顧弈,一兜一繞,已經是他盤完貨的淩晨。青鬆騎車到南城大學,順著青豆的描述,很快找到了禮堂附近的顧家。他家是聯排小樓的第一棟,青豆沒說從左從右數,不過光憑小陽台上的花草,青鬆就能判斷鄒榆心住哪戶。
    他也是晚上才意識到青豆瞞著顧弈。不然為什麽是傅安洲打來的電話語氣還有點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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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哪裏是瞞著顧弈,她是想瞞著所有人。
    聽衛生院的婦產科醫生說要清宮,青豆很懂事地點點頭。進手術室,自己摁了個手印,也沒有吭一聲。
    是傅安洲急了,這怎麽也是個手術,真的聽程青豆的,誰也不通知他的大哥大沒帶,隻能憑借記憶,打去青豆家,一個個找人。
    青豆進手術室前,捏著他的衣袖交待:“別告訴別人。”
    傅安洲想,青豆說的應該是同學之類的吧,程青鬆應該不算別人顧弈也不算吧
    二十分鍾後,青豆扶牆走了出來。她終於有流產的樣子了。
    一張唇慘白,發絲粘在汗濕的臉上,十分虛弱。
    更慘的是,三小時後出現的吳會萍一巴掌抽在了她臉上,把打稀粥回來的傅安洲嚇壞了。
    他勸不住,還平白挨了打。
    沒辦法,吳會萍以為,傅安洲是弄大她肚子的人。
    二哥結婚後,青豆還沒有挨過娘的打。有時候,青豆看吳會萍打青梔,還會羨慕:為什麽青梔可以挨打。雖然青梔肯定不願挨打,但是青豆明白,娘伸手就打,情緒直給,除了青梔不乖這個表麵原因,還是因為在她心裏,青梔比青豆更親。打得,罵得。
    青豆會遺憾,自己不像個親生的。
    她好像因為太乖,沒法體會淩厲的母愛——那些青梔叫苦不迭的,她卻殷殷期盼。
    所以吳會萍的巴掌一下下落到她身上,青豆看上去泣不成聲,實際心裏湧動的,是奇異的感動。
    心特別滿。
    很多感情,聽過看過無數次,但隻有自己遇到,才能體會,那感情落在自己身上會產生什麽效應。
    吃藥的時候,青豆想起當年藥流的張藍鳳。她還心歎,自己真狠心,居然沒有落淚的。等到寫信痛哭,青豆才知道不是自己狠心,而是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能在該傷心的時候精準傷心。
    就像此刻,她嚎啕大哭,可她一點都不傷心。眼淚是配合挨打而自動產生的。
    她感受頭發被揪起,皮肉被牽拉,但是被吳會萍哭著摟進懷裏,青豆真的不傷心。
    她抱著媽媽,沙啞的嗓子裏低低扯了道小孩一樣的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吳會萍難受得像自己死了一趟,想打死她,但是看清她的蒼白,拳頭隻能擂鼓般落到自己胸口:“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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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能動,能走,但是吳會萍把她當成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人,連粥都要喂。這讓青豆喝白粥也喝出股糖粥的甜。
    顧弈和青鬆開了一夜的車,趕到時,鎮子剛剛蘇醒。衛生院空空蕩蕩,急診四個房間張床,隻有兩個病人。非常好找。
    青豆半躺,一邊梳頭,一邊張嘴,咽下吳會萍喂來的粥。
    她對吳會萍說,在山上天天吃饅頭和粥,好沒勁。吳會萍橫她一眼。青豆以為要挨打了,她卻隻是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回去給你燉鴿子湯。我找人買兩隻鴿子。”
    青豆吸吸鼻子,輕聲問:“媽,你別氣”
    吳會萍沒開口,身後的青鬆破口大罵:“你這副樣子想誰不氣誰家養了這種丫頭能不氣不趕出家門才怪!”
    青鬆怕吳會萍罵青豆,想自己先使勁凶,這樣吳會萍才能少點發揮餘地。
    室內忽然一鬧,燙粥卡在了喉嚨眼。青豆失色,順青鬆的方向,撞上了顧弈疲憊的眼睛。
    傅安洲蒙了一晚的冤屈終於洗清。青豆反複說不是他,真不是,吳會萍完全沒信。
    她可勁使喚傅安洲前前後後,見他打罵任憑,更加確信,難聽的話說了好多,此刻看到顧弈,她有點明白了:“怎麽回事!”
    顧弈走到吳會萍跟前,鞠躬道:“阿姨。”
    吳會萍的潑昨晚早撒夠了,到今天早上明顯氣力不足:“……哦,來了啊。”
    想要最小化,最後還是鬧得好幾個人知情。青豆看向顧弈,嘴裏的粥回出股苦味。
    他看起來非常生氣,那條工筆重刻的下頜線繃得死緊。
    但下一秒,顧弈朝她扯出笑:“難受嗎”
    青豆搖頭:“不難受。”
    他坐到床邊,端起剩下半碗白粥,拉起她的手,“真的嗎”
    好反常啊。看著他溫柔無比的笑,青豆心頭怪異:“真的啊。”
    “說實話。”
    “真的沒什麽。”
    他笑意擴大:“程青豆,你對我還有沒有實話”
    “我……現在不痛了。手術的時候……就是清宮……挺痛的。”她安撫地回握他的手,“真的。”
    “你真行,程青豆。”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他輕嘲,“都是我的錯。”
    青豆不許他這樣說:“別胡說。反正事情到此為止了。”
    顧弈保持微笑,眼裏射出兩道冷靜淩厲的光:“嗯,到此為止。”
    他垂眸舀粥,一口一口喂她。
    青豆乖乖張嘴,放棄獨立自主。她忽然覺得做一個廢人也好幸福。她也好想任性哦。
    過了會,青豆想到了什麽,小聲說:“登記的時候,我掏成自己的證件了。不會影響我畢業吧。”
    顧弈揉揉她的臉:“不會的。”
    “唔……”青豆擔憂。
    他起身,準備去找醫生:“相信我。”
    青豆漾開酒窩,抬高音量:“嗯!我相信你!”
    顧弈動作一頓,苦笑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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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粥,青豆又睡了會。
    還沒入夢,門外傳來地動山搖的聲音。
    鐵架病床拖拉出刺耳的尖厲,門板哐啷好幾撞,震得人耳邊嗡響。拆醫院的動勢一波一波傳輸,引得人前去圍觀。
    急診一二層隻有一個護士上班,攔也攔不住,隻能急著喊,別打了。三兩家屬和路人好奇,往打架的病房探頭。
    青豆坐起身,盯著條紋被子上“南弁鎮衛生院”六個紅字,心中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她認識的人吧。
    不會是……二哥又在揍顧弈吧。她掀開被子,趿拉布鞋,往隔壁打架的空病房走去。
    門口圍了四個人,把門堵死了。青豆嬌小,探頭失敗後,試圖鑽身。
    青鬆從一樓上來,撥開人群:“豆兒,怎麽下床了”
    青豆鬆了口氣,原來不是二哥,酒窩微微漾起,身後熟悉的聲音打破了青豆和青鬆臉上的平靜——
    “要你他媽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