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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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弈又躺了一個多小時,聽見動靜,才懶洋洋套上軍大衣,趿拉下樓。
    門口赫然站著仨女人——裝束齊整、靚麗精神的青豆、青梔、馮蓉蓉。
    就說不能太相信程青豆。她這麽積極主動,能是為了他嗎要能這麽開竅,也就不是孔夫子了。
    -
    青豆也是急了,才往抗拒的火坑裏紮。
    如果是她自己的事,繞二十個彎,她也不好意思麻煩鄒榆心。每回青梔交舞蹈學費,買舞鞋和舞蹈服,她都堅持繞過鄒榆心,一回沒走她的後門。有回鄒榆心急了,跑到舞蹈教室,問青梔怎麽又把錢交了,說好今年不收錢的。青梔大咧咧,表示姐姐偷摸去交的,她不清楚。
    青豆特不願鄒榆心看不上她。盡管她知道,自己怎麽努力,都沒法和這家人平等。
    隻是青梔這事,隻能找鄒榆心。
    青豆以為藝術學校肯定比普通中專好考。這也算是一個老思想。總覺得藝術生是不如學文化的。
    本來她盤算,等到元宵後,文化宮舞蹈課上課,她去問一下這個考試的情況。哪曉得早上吳會萍在廚房煮粥,跟鄰居提了一嘴舞蹈考試,獲取到了新信息。
    人家告訴她,舞蹈專業不比其他中專好考。篩選率很高的。
    中專最多就是個中考,考完看成績,過就過,不過拉倒。人家藝術學校要初試複試三試,這三關過了,還要再通過文化課和體檢。這才能進去上學。
    這一信息震驚的程家。
    縱觀偌大個家屬院,學跳舞的孩子加上青梔統共就兩個,他們都沒明白,去哪兒篩人啊。中國有那麽多人跳舞嗎
    鄒榆心以前是文工團的,現在又是文化宮的二把手,對舞蹈考試的信息肯定掌握得比普通人多。
    她們四處探消息,不如麵對麵問一回。知道這事趕早不趕晚,青梔央求青豆幫她問問。
    青豆向來為家人兩肋插刀。由於心中著急,麵子便也擱下了。
    鄒榆心意外她們來訪,熱情迎接,招待坐下,以為要聊親事,一時有些慌。
    她懊惱自己臉部浮腫,精神不佳,還披了件舊襖子,很不妥當。
    青豆拉住她腕子,輕輕搖動,軟綿綿擠出酒窩,叫了聲阿姨。
    不知所措的時候,賣乖是最有效的。
    鄒榆心呼吸稍稍緩下,勾起恰當的微笑弧度:“豆子喝茶嗎你們年輕人現在是不是不愛喝茶”
    那邊蓉蓉不好意思:“姐,都是自家人,不用這些。”
    顧弈下樓時,她們正在說舞蹈的事兒。
    他一聽就知道,程青豆這趟來,不是找他的。對嘛,這邏輯才通。哼哼。
    他沒好氣地衣頸一拎,靠扶欄抽了根煙。
    鄒榆心是舞蹈係第二屆學生,畢業到團裏五年,跳上領舞沒多久就結婚了。闊別舞蹈考試多年,這行的消息也有些滯後。但她說,各部隊選送培養的是公費生,也有普通考生考進去的。前幾年她認識個學生就考上了。
    她嘀咕:“不知道現在還收不收。”說著,打開電話簿,找起那人電話。
    蓉蓉見鄒榆心很上心,悄悄附到青豆耳邊:“你婆婆挺好的。”
    青豆嗅見煙味,抬眼望向顧弈。他頭發長了,睡了一夜左低右高,頗不精神。濃起的白霧影影綽綽,倒是別有一番頹廢的味道。
    她趁鄒榆心找電話,跑上樓梯:“起來了”
    “嗯。”煙盡,燙手。顧弈想掐煙,沒找到地方,順手往紅漆扶欄上一撚。
    青豆眼睜睜看著他的行為,頗為失語。這麽好一個家,怎麽這麽糟蹋……算了。“唔……你頭發長了。”
    顧弈手插進發內,胡亂揉揉:“嗯,等二月二龍抬頭過了就去剪。”
    “嗯。”她朝他笑,他卻一點好臉色都沒有。雖然剛睡醒一向比較臭臉,但青豆覺得他不是沒睡醒,而是不滿意她。“不開心我來”
    顧弈彎起一側嘴角,又撥了撥亂蓬的頭發,慵懶裏騰起股精神勁兒:“程青豆,這話居然是你對我說!”他聳肩直樂,刷牙的時候也沒忍住,噴沫子笑出聲來。
    青豆站門口,沒好氣道:“笑什麽笑!”
    -
    燒水蒸包子的時候,顧弈把上影廠的情況跟青豆說了一通。青豆沒為信息震驚,倒是被顧弈關心她工作的舉動感動得鼻頭泛酸。
    她完全不敢跟旁人提想做編劇的事兒。每回聽他們說起工作,她除了腦袋小雞啄米,一句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插。
    她問:“那你覺得我行嗎”
    “你要是感興趣,那就做吧。”
    “可你不是說,老是要跑外地嗎”說實話,文學編輯這個工作聽起來真不像是要到處跑的。
    “你不是對這事兒感興趣嗎找個感興趣的事兒,還挺不容易的。”顧弈饑腸轆轆,開鍋捏捏包子,見白皮軟了,捏起就往嘴裏送。三四口幹完一個外熱內涼的鹹菜包。
    青豆目瞪口呆。這家夥看上去斯斯文文,吃東西還是這麽野。跟他親嘴似的。思及此處,青豆酒窩閃爍,不知所措地避開眼神,把廚房四麵牆來來回回掃了好幾圈。
    “你餓嗎”顧弈咽下最後一口麵皮,重出一口舒坦氣,“我多蒸了幾個。”
    “好啊。”青豆早上喝了碗稀粥,搖了會公車,倒真是餓了。
    顧弈隨口問問,沒想到她想吃,揭開蓋又捏了捏,“再等等,還沒蒸軟乎。”
    “那你剛剛吃的什麽啊冷包子”就說呢,怎麽開火沒多久就能吃了。
    “我又無所謂。”顧弈蓋上蓋,“再等個三分鍾。”
    這人心也太細了。青豆盯著顧弈,笑意漸濃。
    他清嗓子:“怎麽說要幫你問問嗎”
    青豆垂下眼,搖了搖頭:“謝謝你。”
    顧弈蹙眉:“嗯”
    “我媽早上說,以後梔子上學就要靠我了。”吳會萍一語點醒夢中豆。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多子女家庭的人生是接力棒。青豆在兄嫂的支持下一路念完大學,得心懷感恩。她要是工作了,得趕緊承擔起青梔的生活費用。不能再靠兄嫂了。
    蓉蓉一直有換房子的想法。去年,南城拔起兩處新樓盤,家屬院裏人人眼饞。湊夠分房積分的鄰居,這幾年陸陸續續搬去了更大的房子。而他們這樣的家庭,靠蓉蓉攢積分,是盼不到頭了。所以他們必須湊錢買房。
    青梔以後是念中專還是找工作,都要青豆上心並且分擔。所以就算畢業工作,青豆也不是什麽自由身。且不說去不去得了上影廠,就算去了,其中未知性也太大了。青豆立馬生出了退意。
    她說完,嘴裏被堵上了一個燙乎的包子,耳邊響起顧弈不耐煩的聲音:“程青豆,你怎麽一天到晚想這麽多啊。”
    青豆恨恨瞪他:“你以為我想嗎我要是一個人,別說上影廠了,北影廠我也去。”
    他擠出笑:“你的考慮倒是挺周全的。沒了青梔,你就是一個人了,挺好。”
    青豆啞然:“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我牽掛的人。”
    他浸在冬日的陽光裏,懶洋洋看著她,“嗯。”
    青豆秀氣地啃了口小角,細嚼麵皮:“你在南城,我更不想走了。”
    大白包子後頭,貓著一雙閃爍的眼睛。
    顧弈嘶了一聲,打趣她:“你瞧瞧兩段話連得上嗎”
    “”她狠狠咬下一口,熱氣躥進口中,酸得她眉毛扭動,“謔——嘶——”
    顧弈拍拍她的腦袋:“你好好想想。上影廠是好單位,也不容易進。而且人家單位又不是不發錢。別瞻前顧後的。”
    “知道了。”
    他起身道:“我上去穿衣服。”話音一落又拿了個包子,往嘴裏一塞。
    青豆瞥了眼他的軍大衣:“怎麽,這身不行”
    他囫圇地說:“我裏唔沒穿。”
    青豆:“啊”
    顧弈叼著包子,扣子一解,特流氓地敞了片胸膛給她。
    溫熱的雪白兜頭蓋臉,點子近在咫尺,幾乎抵上青豆鼻尖。下一秒,畫麵又被那該死的軍大衣裹了進去。
    -
    接下來的幾天,青豆青梔耗盡體力,打聽到兩所學校開設了舞蹈係。一所是遠在天邊的軍藝,還有一所是寧城戲劇學院。這類考試信息很少,他們問遍了人,就知道這麽多。
    按照思路,寧城戲劇學校有舞蹈係,那上海那邊的戲劇學校肯定也有開設。青豆翻黃頁本找上海的戲劇學校,好不容易找到號碼,是空號。
    元宵節後,青豆陪青梔去上舞蹈課,找到老師說了考試的想法。老師表示,這種考試一般都要自己準備一支舞蹈,青梔現在才初二,還是先準備好舞蹈吧。
    老師對青梔有期望,但青梔經常耍性子讓她失望。她這麽說,還是提醒青梔好好跳舞。
    果然,那天青梔跳得特別賣力,主動站在第一排——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平時她最常站在後排角落,混在學生裏見縫偷懶。
    青豆感動,梔子終於開始爭氣了。這幫舞蹈班的孩子,確實是梔子最為出挑。
    她慈母心腸,想給梔子買好吃的獎勵她。
    出去買了根糖葫蘆的功夫,再上來,更衣間的女孩子都在討論軍藝。
    “你要去軍藝是北京的那個jfj藝術學校嗎”
    青梔:“是啊。那裏可難考了。每年好幾千個學生,隻收二三十個。而且二三十個裏,有一大半都是各團送過去代培的。”
    “什麽叫代培”
    青梔還挺不屑:“代為培養唄。說白了,關係戶。”
    “天哪!你要去北京了!那你記得爬長城!”
    “幾千個人裏取二三十個,你也太厲害了!”
    青梔很老卵:“還行吧。你們以後也可以試試。說不定呢。寧城那邊的戲劇學院也收舞蹈中專,但我不去。那地兒太窮了。”
    “對對,北京好,大首都!”
    “軍藝啊”
    青豆對吳會萍總要打青梔這一行為產生更進一步的共情。
    真的,這一瞬間的羞憤難當,讓人隻產生兩股衝動。要麽她自己從三樓跳下去,要麽就打死程青梔。
    -
    顧弈正月十八走。
    這天正好青梔上舞蹈課。本來青豆心頭揣著送顧弈的事兒,沒想陪著去,結果吃完早飯,這丫頭居然翻箱倒櫃,找出夏天的裙子。
    她的裙子很少,床上攤滿的都是青豆和蓉蓉的裙子。青豆問她在幹嗎青梔不說話,還一臉期待地問她好不好看。
    “你不是下午上課嗎”
    青梔漫不經心撫平折疊的褶皺:“是啊。”
    “上課是穿練功服的。你穿成這樣,要見誰啊你不會不上課吧!”
    “我上!”青梔叉腰,昂起腦袋,“我還要考軍藝呢。”
    青豆抄手冷眼看她在那兒作,直到她套上青豆最喜歡的那條糯豆沙色的背帶裙,她終於忍無可忍:“媽——”
    吳會萍帶東東在樓下玩。這一聲“媽”絕對傳不到她耳朵,但青梔挨打的恐懼是經年累月訓練過的。僅是個風吹草動,就能驚到這條“青蛇”。
    僅五秒,房間清理整齊。衣服裙子旋風般被囫圇塞進櫥裏。
    要不是親眼所見,青豆都懷疑剛剛的一幕沒發生。
    青梔目標準確,收衣服的動作幹脆利落,顯然不是初犯。
    她不放心這個死丫頭,出門前戳她腦袋交待:“今天要上課!開學前最後一節舞蹈課,好好學。還要站第一排!知道嗎!”
    這話是當著吳會萍的麵說的。所以就算隔著方才試裙子的“血海深仇”,青梔也是敢怒不敢言,悶聲應好。
    青梔一出門,青豆這顆心便不安蹦躂。吳會萍問她,顧弈什麽時候走啊
    青豆想了好久,才回答媽媽:“今天晚上。”
    “哦,那你送他嗎”
    “嗯。要送的。”
    吳會萍抖了抖盆裏的米,繼續低頭捉蟲:“那我等會就淘米,早點弄飯。你早點吃,吃好了去送。”
    “不了,我們跟虎子約好一起吃飯。”
    吳會萍:“那好,那我少淘點。”她沒注意青豆的踱步,閑聊道,“虎子找對象沒”
    “素素。”
    吳會萍笑了:“你們都在身邊找啊。”
    “嗯,遠了的也不認識嘛。”青豆胡亂應對,腳下已經在換鞋了。
    “也是。還是知根知底好。等你畢業了,叫顧弈來家裏吃頓飯。夏天的時候唉,我沒心思弄菜,沒好好招待,等你畢業了這個形式還是要走一下的。”她歎氣,“你那個婆婆也不知道”
    “媽!”
    吳會萍抬起頭,青豆已經穿戴整齊,正在繞羊絨紅圍巾。
    “我出去了。”
    -
    青豆小跑下樓,腦海裏的驚心動魄差不多是《追捕》的等級。
    她想起青梔提到的“高幹”,結合之前樓下徘徊好幾回的男孩,篤定這丫頭有鬼。
    剛走到車棚,遠處傳來吳會萍的聲音:“豆!電話——”
    是顧弈的。他說他現在去虎子那裏打會球,問她要不要來青豆喘著急氣,問他能不能來接自己。說完又覺得浪費時間,一來一去多麻煩,他們可以直接在文化宮碰頭。
    這幾年公車線路調整好幾回,東門橋去文化宮早有直達的線路。青豆坐車分鍾就到了。
    顧弈吃完中飯,晾了虎子,在分鍾後趕到文化宮。隔著五百米距離,他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程青豆。
    她躲在苗條的小樹後頭,自以為藏得很好,被發現還誇他眼尖。
    顧弈諷刺:“幹嗎呢又來找我媽”
    “是啊,我要曲線救國。”青豆朝他擠酒窩。見他眉眼無波,嘴巴一撇,不再理他。
    顧弈問:“你在幹嗎”
    “抓奸!”
    “你二哥”
    青豆捂上他的嘴,立馬急眼:“不許胡說!”
    顧弈斜睨她:“那你還能抓誰的奸”
    青豆被他說話的氣息嗬得手心癢,害羞地收回手:“看看我能不能抓到,抓不到最好。”
    青豆方才在舞蹈教室那棟樓裏轉了一圈,確認青梔沒來。所以,程青梔最好老老實實來上課,如果一點半沒有出現在文化宮門口,她就死定了!
    顧弈到的時候差不多是十二點四十五。他們聊了會工作的事,沒過多久,路公車上下來一男一女。
    青梔身材挺拔,漂亮打眼,顧弈一眼看到了她。當然,自然也看到旁邊那穿耐克的男孩。那男孩他見過,不記得什麽時候了,地點是東門橋。
    青豆吊起精神,沒輕舉妄動。她很冷靜地把顧弈拉進飯店,避開青梔。
    顧弈好笑:“你知道你現在跟個什麽似的嗎”
    “什麽”青豆拉他手腕看表,確認時間。
    十三點二十。很好,算這丫頭有良心,知道來上課。公車改線路後,她家直達文化宮的是路,他們坐路來,一看就知道拐去過哪裏。
    顧弈眼神嫌棄:“像個媽!”
    青豆掀起眼皮,狠狠瞪他:“哦!”
    五分鍾後,青豆探出頭,確認冬閑的路上除了落葉,沒那兩人的影子,才拉著顧弈的手往文化宮裏走。
    顧弈撓撓她手心:“你確定要牽我手嗎等會可能會碰上我媽。”
    青豆打他:“你多大了,牽個手還會打屁股嗎!”她知道顧弈才不在乎被鄒榆心看到,他就是慪她。青豆甩開他的手,撩簾而出。
    陰雲低垂,一陣朔風卷著落葉粗魯朝麵上抽來。
    青豆縮起脖頸,躬起背脊,頂風往少年宮的大門走。她心裏想:幸好攔著青梔,沒讓她穿裙子,這天穿裙子,老了鐵定風濕。
    正慶幸,身側壓來一個擋風的人。
    緊抄兜裏的那隻涼手,被他強勢躋進的溫掌握住——
    “走,抓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