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想親身丈量一下從裴曉虹家到儀表廠宿舍的距離。
    也許是因為心情鬱悶，不願與普遍熱衷打探究竟的“的哥”同處一個狹小空間。
    周海洋沒有打車，而是一路走回去。
    白天的酷熱遠未消退，路麵上升騰的蒸汽與汽車尾氣攪渾在一起，炙烤著馬路兩邊的樹木與行人。
    周海洋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苦行僧似的，既背負著與生俱來的罪孽，又彰顯出超乎常人的堅忍與決絕。
    已經解開幾個紐扣了，濡濕的襯衫仍然別扭地貼在前胸和後背上。
    令周海洋感到有些驚訝的是，汗水居然是冰冷的？！
    他一邊走一邊琢磨一個問題，如果剛才裴曉虹真的認了錯也道了歉，他會怎麽做？
    難道他真能像自己所言原諒裴曉虹嗎？
    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和好如初嗎？
    想著想著，周海洋竟然對裴曉虹生出幾分感激。
    他在心裏感謝裴曉虹，最終把這個責任承擔了過去，沒有讓他不得不麵對這個難題。
    說不清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周海洋與裴曉虹在一起，越來越難以體嚐到曾經的歡愉和溫馨，而不適感卻是越來越強烈。
    在他與裴曉虹的相處中，似乎從未達到過他對二人世界的最低要求：舒服。
    正相反，從最初在飛機上。因為他以為飛機上的廁所也分男女，和裴曉虹尷尬邂逅的那一刻開始，有生俱來的自卑感就一直隱隱伴隨至今。
    後來的接觸，隻是出於好奇與樂趣、新鮮與刺激。
    隨著接觸次數的增多和交往的深入，完全掩蓋了偶而有之的不舒服。
    思念與依戀，令他不由得選擇無視問題的存在。
    但這個問題，不僅頑固而且暗地裏日積月累，與感情此消彼長、不斷角力。
    直到突破某個臨界點的時候，不舒服的感覺終於占了上風，並且終於壓倒感情中僅剩的不舍與不忍。
    臨界點究竟出現在何時？歸因於何種契機？
    裴曉虹見證了周海洋第一次坐飛機上廁所的尷尬，第一次在麥當勞吃巨無霸不知從何下口和第一次性經曆的窘迫，第一次接觸互聯網、以及第一次創業的困境……
    這一切的一切，令周海洋每每想起都感到不舒服。
    相對於自己的這些第一次，裴曉虹似乎早就是過來人，儼然是將他領進門的師傅，一次次傷了周海洋要強的自尊心。
    這也就難怪，他對裴曉虹從未有過像對林楠或方小媛那樣無微不至的關心。
    因為天底下哪有徒弟嗬護師傅的道理？
    反過來，對於從小失去母愛和父愛的周海洋，又指望著裴曉虹能對他多一些關愛與照顧。
    遺憾的是，裴曉虹起初是欠缺這方麵意識，後來雖然有心但能力所限，以至於周海洋至今從未享用過裴曉虹成功烹製的飯菜，印象中似乎連一杯水也沒替他倒過。
    難道就是因為這些瑣事與細節，造成兩人今天的結局嗎？
    雖然說，兩人想在一起時，一切都不是問題。而不想在一起時，一切都是問題。
    但周海洋深知，這些遠非關鍵所在。
    他沿著明城牆的遺址往西走，昔日宏偉的城牆，之所以淪落為今日頹圮的殘垣，風吹雨打、數遭兵燹隻是外因。
    根源在於這看似壯闊的城牆，實質隻是一抔土而已。
    毋庸置疑，裴曉虹是深愛周海洋的，愛到幾乎忘我。
    但矛盾與悲劇，恰恰在於這忘我的愛，在方式上卻又是那麽的自我。
    裴曉虹對周海洋從來是“愛你沒商量”、“我想怎麽愛你，就怎麽愛你”，卻似乎極少顧及周海洋內心的需要和感受。
    想到此處，不免又想起令周海洋至今依然耿耿於懷的五年隔絕。
    “隔”，可以歸咎於方啟東把周海洋當作替罪羔羊，導致他與裴曉虹被一道高牆阻隔。
    但“絕”，就隻能怨裴曉虹了。
    是她的一意孤行和一廂情願，害得兩人五年不得相見，而且還杳無音訊。
    而且她始終堅信，之所以那麽做，是出於她對周海洋真摯的愛。
    認為隻有那麽做，才能保護兩人的感情不受五年牢獄之災和厄運的影響。
    周海洋又不由得想起，就連做愛，都要按照裴曉虹設想的場景、編排的程序，以期達到裴曉虹心目中最理想的境界。
    這怎能怪自己視床笫之歡如畏途？
    裴曉虹硬生生把兩人本應該最愛做的事情，搞成他避之猶恐不及的功課，真難為自己竟然忍了這麽久。
    不忍又能怎樣？
    麵對一個苦苦守候他五年的女人，麵對一個忘我愛著他、幫他擺脫心裏障礙、邁出每一步，而且堅信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為他好的女人。
    他除了忍耐還能做什麽？難道能主動提出分手嗎？
    這個念頭周海洋從來沒有動過。
    直到今天，因為裴曉虹突破他的底線，才令他拿定了主意。
    而他的底線就是，裴曉虹不能出於對他的愛，而傷及他人。
    天已經全黑了，街上的人反而比剛才多了起來，路邊的小館都把飯桌擺上人行道。
    周海洋站在十字路口，望眼對麵南側的珠江飯店，再望眼北麵的商務大廈，不由得抬起手看了一眼林楠給他的那塊電子表，自己竟然已經不停不歇走了兩個小時。
    這一路走了多遠？
    周海洋略算一下，大概10公裏。
    自己與裴曉虹這一路走了多久？
    周海洋再次算了一下，不由得暗吃一驚，十一年！
    也是十一年！
    他猛然記起範麗莉與劉岩也是曆經十一年而分道揚鑣，難道這是定數、是劫數？
    回想起第一次在飛機上與裴曉虹偶遇，回想起他以為飛機上的廁所也分男女……
    周海洋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茫茫人海間，有幾個人能與你一路同行十一年？
    這是怎樣的緣分？
    但時至今日，緣分終於走到盡頭，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各奔東西。
    周海洋擦了擦眼角，抬腿繼續朝前走。
    他決定繼續再往前走一段，湊足11公裏。
    用這段路程，向他與裴曉虹的十一年感情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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