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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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年少時,謝知筠一定會被他激怒。
    少時的她不懂得收斂情緒,每當被父親這樣針對的時候,她都忍不住反唇相譏。
    可她的反駁,往往會加重父親對她的責罰。
    年歲漸長之後,他不會再罰她打手心,除了那兩次,他也從來都沒動過板子。
    但他的責罰卻更讓人難受。
    他會讓她寫一篇述論,然後讓族學的所有先生都評議一遍,讓她自己把那些批評反複抄寫十遍,不抄完不能睡覺。
    這種折磨,對一個少女來說,無異是難以接受的。
    大約十五歲之後,謝知筠便很少再去頂撞他。
    因為根本沒有意義。
    她並非已經心平氣和接受父親的管教,她隻是發現頂撞和反駁都沒有用。
    苦的隻會是自己。
    父親對待謝知行也是如此,但謝知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不寫述論,就是不接受批評,所以謝淵對他也越發簡單。
    直接打。
    打得他手心都紅腫起來,拿筷子吃飯都疼,謝知行也不低頭。
    他們這姐弟倆,其實性子都很執拗。
    此時再麵對父親的質問,謝知筠倒是不怎麽生氣了,她把他當成是心壞了的病人,病人都是會胡言亂語的。
    “未曾,此番是幕後之人暗中陷害,同女兒和阿行無關。”
    謝淵並不驚訝她的沉穩。
    但他還是沒有放過謝知筠,又道:“你如今是肅國公府的大少夫人,承擔的是肅國公府宗婦的責任,一定要謹言慎行,任何事情都不能出錯。”
    她是人,又不是佛像,如何能不出錯呢?
    謝知筠心裏腹誹,張口卻說:“是,女兒知道了。”
    這一來二去的,謝淵也沒話可講了。
    他頓了頓,終於鬆開了手,向後仰靠在椅背上。
    “過幾日就是清明,記得去給你母親祭拜。”
    謝知筠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痛快:“是,女兒會領著阿行和衛戟一起去的。”
    謝淵點點頭,父女兩個一時間相顧無言。
    他們本身就沒不親密,閑話不出家常,謝淵也不是能關心兒女生活的父親。
    果然,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謝淵才道:“阿行在品讀齋倒是不錯,他不思進取,學業不精,近來族學又關停,要空上兩個月才能重新開課,他倒是得學些一下庶務了。”
    “不能做個什麽都不懂的人,將來還要讓族裏養著。”
    謝知筠還是忍不住替謝知行書說幾句話:“阿行在品讀齋做得不錯,新書的賬目都盤點清晰,也選了幾本頗有見地的策論書,聽聞熟客們都很喜歡。”
    謝淵卻搖了搖頭。
    “作為謝氏族長,他能做的太少了,”謝淵看著桌上成堆書,難得話多了些,“傳道授業解惑,我自問做得不夠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些孤本重新整理,好能流傳下去。”
    “即便戰亂不停,即便人口凋敝,就算人沒了,這些書也得存在,”謝淵道,“這是我們漢人的根本,是我們的文化傳承。”
    但謝知行做不了這些。
    謝知筠沉默片刻,倒是覺得謝淵的說法不錯。
    畢竟是父母子女,沒有深仇大恨,謝知筠自從同衛戟關係融洽之後,也越發有了溫柔心腸。
    有些時候,多說幾句,反而比一直悶在心裏要好。
    雖然謝淵性格執拗,但他們一家三口,沒一個不執拗的。謝淵對他們確實管教嚴格,可若沒有這些嚴格管束,她似乎也成不了今日的她。
    嚴師出高徒,這話沒錯,可謝淵用錯了方法。
    在那些管教裏,他一意孤行,沒有考慮她跟阿行的感受,也從不顧忌他們的臉麵。
    從小到大,她跟阿行就在這樣苛刻的環境裏長大,他們猶如旱地裏的麥苗,沒有雨水灌溉,也要拚命比別人長得好,長得高。
    要說親緣和睦,那肯定是沒有的,但她也並非是非不分,謝淵的這個傳續文化的想法,謝知筠是認同的。
    “父親,阿行做不了這樣的事,他果敢、浪漫、喜歡山外風景,喜歡田間小路,他不適合被關在書房裏,一輩子隻能對著這滿屋子的紙方。”
    謝知筠聲音清冷,一字一頓在書房裏回響。
    謝淵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不讓人看到他的失態。
    “父親,阿行是阿行,我是我,我們永遠你成不了你,我們也成不了母親。”
    謝知筠偏過頭,不去看父親消瘦清雋的麵容,她的目光落在下麵的噴泉上,突然想起四歲時的一件小事。
    她記得那一日她在噴泉那裏玩,不小心跌到打濕了衣擺,她似乎從小就怕髒,當時就蹲在那哭了。
    那時母親正陪著父親在書房整理書籍,聽到她的哭聲,便從這裏往外看。
    對於幼小的謝知筠來說,這個二層的閣樓是那麽高大,母親和父親都是那麽遙遠,仿佛在天上。
    在她的記憶裏,母親當時的麵容已經模糊不清,父親也不是如今這般沉默寡言的模樣。
    她就記得,母親說她:“念念,看你自己頑皮,髒了衣服不讓賈嬤嬤給你洗。”
    她聽到這裏,委屈得不行,還要再哭。
    卻是父親忙勸她:“你嚇唬孩子做什麽,念念,你乖乖跟著賈嬤嬤回去,沐浴更衣就幹淨了。”
    “你……”
    謝知筠突然被謝淵打斷了回憶,她抬起眼眸,看向謝淵。
    他跟記憶裏的仿佛是兩個人了。
    謝淵覺得心口有些疼,他明明身體健康,心肺也沒有毛病,可就是覺得心疼。
    他隻說了個你字就頓住了,然後才道:“可這個家,總要交給阿行。”
    謝知筠早就想好了這些,道:“父親,原來祖父在的時候,也並非祖父在做這些事,家中那麽多族人,總有擅長書錄的,您為何非要讓阿行自己親力親為呢?”
    她站在謝淵麵前,身姿娉婷,言辭懇切,謝淵有些恍惚,忽然發現女兒已經長這麽大了。
    是啊,她都已經嫁人了。
    謝知筠終於說了句重話:“父親,您不能因為您自己喜歡做這些,願意讀書,整理孤本,就這樣強迫阿行。”
    “這對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