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 1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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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單從語句的用詞上來說,這句話無疑是不耐煩的,也是不滿的,但配合著說話人的語調和聲韻來聽,卻也是放鬆的、帶笑的。
是以這句話乍聽時候,竟又不是那麽的尖銳。
門房老菘頭直接放鬆下來,他回身作禮,喚道:“郎主。”
站在他身後的,果真就是謝遠。
謝遠對他一點頭,便重新看向了府門前的那架馬車。
老菘頭手指緊揪著手袖處的布料,很有些猶疑。
郎主出來了,他原本該將孟彰小郎君才剛送來的帖子呈遞上去才是。但如今這情況
他是該上呈過去,還是先暫且自己收著,等一場對峙有了結果再說
老菘頭翻來覆去地琢磨著,最後一咬牙,郎主就在麵前,他愁個什麽勁兒!一切等郎主的意思就是了!
謝府門前的那輛馬車車簾終於被拉起,露出馬車中端坐的謝誠謝郎中來。
一老一青年兩位謝氏郎君沒有阻隔地對視著。
“我隻是路過瞧見這邊廂的事情,便順道過來問一問而已。你也不是小郎君了,更已經分家立府,你府上的事情,自是你自己拿主意。”
謝誠隨意說道,就像那是不需要過多判斷的世情常態。
謝遠不等謝誠繼續說話,隻聽了這一句便當即笑道:“原是如此,我還道伯祖見我年青,想要代我梳理府上的事宜呢。”
“侄孫誤解了伯祖用意,還請伯祖見諒。”
他話這樣說著,動作也一點不拖遝,直接拱手對他一拜作謝。
謝誠不說話,隻凝望他一陣,方才笑道:“不過是一樁誤會,哪裏值得這般正色你且忙去吧,我也該去府衙了。”
謝遠再拜:“侄孫送伯祖。”
馬車車簾垂落下來,坐在車轅上的車夫低了低身體對謝遠作禮,隨後便揚起馬鞭,駕著馬車轉道往長街外而去。
謝遠立在原地,看著那被馬車揚起的細薄煙塵,好一會沉默。
老菘頭不說話,隻陪他站著。
謝遠很快回過神來,他轉頭團團往四周看過一圈。看得那些從各方投來的目光退去大半,他方才回身往謝府裏走:“回去吧。”
老菘頭應了一聲,跟在謝遠後頭上了台階,更進了謝府。
謝府大門被直接合上了。
才剛退去的目光又一次潮湧而來。一同而來的,還有幾句對談。
“謝遠方才那態度嘖嘖嘖,果真是好大的膽子。他也不怕謝郎中以及陳留謝氏族裏對他不滿”
“他怕什麽怕他一沒有違反陳留謝氏族規,二沒有頂撞族中長輩,陳留謝氏族中又素來友睦,謝郎中也好,陳留謝氏族裏也罷,必不會拿他怎麽樣他有什麽好怕的!”
“說是這樣說,但習慣跟人情也是不同的。萬一那陳留謝氏裏的老一輩老幾輩因著這件事情對他留了不滿呢日後都不必直言教誨,隻在某些緊要時候卡一卡,就夠這謝遠好受的了。”
“你這話,倒也在理。道理是道理,習慣是習慣,情緒卻也是情緒,沒有那麽多的理所當然”
“嗤。原來你們都是這樣天真的也難怪”
一聲嗤笑忽然響起,竟然生生將一部分目光從謝遠府邸中帶出,拽落在他自己所在的方向上。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感受著這些目光中裹夾著的情緒,那聲音的主人卻一點不生氣,甚至還更昂揚了幾分。
“有什麽好問的就那樣的一個意思唄。”他隨意道,“你們隻見那謝誠在固執的謝遠麵前退讓幾分,卻不見這中間的思量。”
那些從各處投落過來的目光所裹夾著的情緒似乎波動了一瞬。同時,還有更多的視線從各處投遞過來。
“陳留謝氏的這個謝遠,乃是琴道大家。不說他這個人在帝都洛陽所匯聚的力量,隻說他自己”
“據傳,隻要謝遠在琴道上再精進幾分,他很有可能以琴入道。”
“琴為心音,但凡陳留謝氏族中對這謝遠還有幾分看顧,他們就不能太過於強勢,直接要求他去做什麽。”
側旁聆聽著的人中,有人明白了,有人卻還陷在迷霧裏。
“再有,即便撇開了這些不談,隻說那孟彰你們莫不是真以為,陳留謝氏就願意如各家各族所想,舍棄與那孟彰聯絡的優勢吧”
“你們就當那各家各族的動作,真就沒有在陳留謝氏心裏,留下一點痕跡嗎”
沒有人回答。
“你們倘若真都這樣天真的話”
那人似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所有人其實都知道,那人最後一句說的“你們”,並不單單隻有在場的這些人等,還包括了他們背後的人。
府門邊上外頭的陣勢,如何瞞得過謝遠呢不過是謝遠不在意罷了。
在意介懷也沒個辦法,謝遠也好,陳留謝氏也罷,都還沒有霸道到讓人連看看府門前的地界都不行的地步。
這會兒的謝遠正招呼了老菘頭這個門房來,詢問著孟彰來送帖子時候的種種細節。
老菘頭也很是認真地回答,沒有放過腦海裏記憶的任何一點痕跡。
待到該問的、能問的盡都問清楚以後,謝遠思量一陣,對老菘頭說:“這一回多勞你耗費心力了,你回去就好好地歇息兩日吧,門房上的事情,就先交給其他人。”
老菘頭本來想推拒這份好意的,但他目光一抬,對上謝遠的眼神時候,他便下意識地躬身彎腰,作一謝禮。
“是,多謝郎主。”
謝遠笑了笑,對他道:“嗯,你去吧。”
老菘頭便就退下去了,整一個書房裏,隻剩下謝遠一人。
謝遠手指摩挲少頃,終於將手邊的帖子拿了過來打開。
原本靜靜沉在一側的鬆木香浮動起來。
“遠郎君敬啟。”
隻是帖子上的一個開頭,便讓謝遠放鬆下來。
他不自覺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陳留謝氏族中之事,彰雖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與遠郎君無關。倒是遠郎君己身,君乃陳留謝氏族人,陳留謝氏族中生出亂象,稍有不慎,怕是會被牽引著落入這漩渦之中。”
“君自該小心才是,莫要疏忽懈怠。”
“待日後風和景明,彰欲踏青遊山,不知君可願做伴”
淡淡的鬆木氣在鼻尖浮動,謝遠沉默少頃,忽然笑了起來。
他放下手中的帖子,起身從牆壁上取了寶琴來。
潔淨的琴身倒映出謝遠很有些放鬆的眉眼,看得更仔細些的話,甚至能在謝遠的眼底找到些許笑意。
謝遠低頭看了這寶琴半響,笑得一笑,閉上眼睛細細察看自己那湧動的心情。
他自然搭放在琴身側旁的兩手忽然抬起落下,按定寶琴的琴弦。
琴弦受力收緊,整個寶琴的氣機似乎都跟著壓了下來。
下一瞬,悠遠的琴音流泄而出,在這書房中徘徊纏繞。
似水雲,又似朗風,或許還像是那流淌過山石的溪水,清澈明淨得幾若被水清洗過。
塵埃、憋悶被輕蕩而去,漸漸地漸漸地沒了痕跡。
向著太學而去的馬車距離謝遠府邸分明是越來越遠的,但馬車中的孟彰卻在那不斷傳入馬車中的鼎沸人聲中,聽到了若有若無的琴音。
他笑了笑,也閉上眼睛。
那琴音越漸的清晰,就似孟彰正坐在撫琴之人的對麵,靜聽著一支琴曲。
水洗過的琴音流淌過孟彰心頭,帶走他那為數不多的陰沉,然後便引領著孟彰的心神,去往天際,去往海岸,去往山林
待到馬車停下,琴音隱去,孟彰再睜開眼來時候,他整個人的氣機都是活潑而靈動的。
也不見孟彰有什麽動作,他那一身氣機陡然回落。活潑隱去,靈動斂去,坐在馬車裏的還是那個孟彰,跟平常時候並無不同。
孟彰這才走下馬車,一路往童子學學舍而去。
童子學學舍裏諸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自若平常,嬉鬧的嬉鬧,敘話的敘話,忙活功課的忙活功課,喧鬧到讓人踏實。
其實不獨獨是童子學裏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就連太學裏其他的一眾成年生員,也都循著日常的習慣各自行事。
隻是,在這座學府裏,還是有一群人,正被張學監拋出來的一件事給驚住了。
“張生你是說,”有先生直接看向上首的張學監問,“這一次的《西山宴》,我參加宴會的人選由我們一眾人等來推舉”
張學監點了點頭:“不錯。”
座中各位先生麵麵相覷得一陣,才有一位先生斟酌著開口道:“現下在這裏坐著的,隻有我等二十五人,另還有眾多的同僚不在”
“他們是不是也能推舉人選”
張學監再點頭:“當然。”
都是太學裏負責授課講學的先生,又能缺了哪一個
座中各位先生對視一眼,心情似乎都很有些複雜,說不上來到底是慶幸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
又或者,兩者都有
“張生,這一次的《西山宴》人選已然改由我們做出推舉,那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改變”一位先生又問道。
張學監笑了一下:“確實還有。”
諸位先生齊齊看向了張學監。
張學監道:“這一次的《西山宴》,我與祭酒商量過了,數量上也打算放開了限製。”
“這意思就是說”一位先生試探著開口。
張學監還是很直接,他道:“一個可以,兩個不錯,三個亦行,四五個同樣納入考慮。”
下首一眾先生們哪怕已經做了些心理準備,這會兒真正從張學監口中聽到定論後,也還是忍不住心神動蕩。
一個可以,兩個不錯,三個亦行,四五個同樣納入考慮
這,這果真是在“數量上也打算放開了限製”啊
如果說數量上不再做出限製,那質量上呢
不至於質量上也放開了限製吧
下首這些先生們才剛剛想到這一點,就聽得上首傳來張學監的聲音。
“數量上可以放鬆限製,質量上卻不能。”張學監團團看了下首一眼,提醒他們道,“如今時局紛亂,我太學可以稍作退讓,但我太學仍舊是帝都洛陽的頂尖學府。”
“有些東西絕對不能讓。”
“諸位先生且記下了。”
座中跪坐的一眾先生齊齊站起身來,拱手對張學監一禮:“是。”
張學監心下滿意,也站起身來,對各位先生一禮:“此事,就交托給諸位先生了。”
座中諸位先生再還禮:“張生放心。”
又將剩下需要處理的事情拿出來商量過後,張學監才抬手放走了各位先生。
甄先生心中惦記著事情,離開的腳步便稍慢了些。但等他走出這處院舍,就看見前方有幾位同僚正湊在一起說話。
乍一看這群人都很是尋常,不見什麽異樣,但甄先生隻瞥一眼,心中就生出了些明悟。
這一群人根本就是在等他。
甄先生原想著放慢腳步拖一拖,不過他略一思量後,到底是改變了主意。
這群人想要堵他,怎麽都不可能因為甄先生的這一小動作就放棄了的。躲得過這一時,躲不了這一世,與其一直避讓,倒不如主動一些。
說不得還能探得更多的信息呢。
何況這些先生們都是在太學授講的先生,哪怕背後牽扯著某些力量,他們也還能守著太學與各方的默契,守著他們自己的風骨,在條章與規矩之內行事
既如此,他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甄先生腳步不停,很自然地往前走。
似是察覺道甄先生的靠近,那幾位先生停住話頭,也齊齊轉眼看過來。
雙方先自一笑,又拱手來見禮。
“甄生這是才從張生那裏出來”一位先生問道。
甄先生頜首,甚為和氣:“方才想著些事情,動作就略慢了些,落在後頭去了。”
“原是這樣。”一位先生隨口應得一句,也道,“說來我們也沒比甄生你好到哪裏去,都還在發愁呢。”
“是在愁《西山宴》的推舉人選一事”甄先生很有些同感,他慨歎也似地道,“看來大家都是一樣的苦惱啊。”
“可不是。”
又一位先生深有同感地接話,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張學監的院舍,壓低了聲音。
“事實上,就今日裏這件事情,我很懷疑它根本就是張生自己被愁得腦袋發痛,拿捏不定,所以才想出這個主意來。將這個麻煩事推到我們身上的。”
甄先生跟其他幾位先生對視得一眼,都看見各自麵上明顯的讚同。
真是厲害
甄先生心下不顯,但這一頃刻間卻實實在在閃過這樣的感歎。
不過是簡單的幾句話而已,他們這一群與各家各族別有聯絡、主修經典各不相同、性情亦有差別的人,竟然就生生對彼此多了些許認同。
這不,他們之間本來還很有些生疏的氛圍,現在直接就緩和下來了。
“所以,《西山宴》的這件事情,你們心裏有主意了嗎”
那位最先開始抱怨的先生似忽然不覺其他先生眼底隱隱的複雜,直接無比、自然無比地問。
他問完,目光往一一向著各位先生看過去。
不知是早有共識,還是達成了協作,更或是天然的默契,在那位先生發問以後,又一位先生歎著聲應話。
“主意哪有這麽快的方才張生才將這件事跟我們說起,現在才過去多久”
“這麽一點兒時間,哪兒就有主意了呢還得回去仔細想過,才會有定論吧。”
說到這裏,那位先生頓了一頓,又道:“這件事情確實為難,既要條件合適,又要有足夠的學識保證不墜太學的威望”
“倘若到最後還是沒有個主意的話,我也不費心了,直接從跟隨我學習的一眾生員中挑最出色的那個送過去就是。”
直接從跟隨他學習的一眾生員中挑最出色的那個送過去
各位先生對視得一眼,一時默然。
還是甄先生笑著接話,打破這種默然。
“你這樣的辦法倒也便利,但”甄先生搖搖頭,臉色發苦,“不適合我啊。”
“我才剛在學府裏開課,還看不出來那些生員中,到底哪一個才是更出色的呢。”
其他先生似乎也都想到了甄先生的難處,俱各點頭:“這倒是,就這一件事情上,甄生你是要比我們為難多了。”
一位先生似是有些不忍,給甄先生出了一個主意:“既如此,不若甄生你就在學府裏挑一個相熟的罷。”
這位先生很自然地看過各位轉了目光來看他的先生們,又對甄先生道:“反正你才來學府沒多久,在這學府裏你熟悉的沒幾個,這不正好省事了嗎”
甄先生沉默,似真的是在仔細思考。
但其實在同時,他還更仔細地分辨著各位先生投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的意味。
他亦清楚,即便這一眾先生提出的辦法,都是慣常的手段,任誰來都說不出什麽問題來,這一眾先生亦同樣是在探尋。
探尋
安陽孟氏的那位麒麟子,尚且年少的孟彰,在早先時候很是攪弄出一番風雲、立在漩渦中心的小郎君,是不是對《西山宴》存了一分心思。
這最後的答案或許無關乎大局。
畢竟孟彰這段時日以來的態度,可謂是幾乎沒有任何的遮掩。
誰都能看得明白,誰也不能誤解。
可它必然會影響他們背後的家族的某些動作。
但很顯然,他們想要的答案,甄先生一時半會沒有辦法拿出來。
他思量一陣,最後還是搖頭:“我再看看吧。畢竟”
他略停了一停,才又道:“總還要問過那些生員本人的意思才好,不是嗎”
話語出口的時候,甄先生還團團看過各位先生一眼。
各位先生俱都點頭:“這倒是。”
“甄生,你說得很對,回頭我也先問一問人再說”
各位先生說著說著,有往前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各自散了去。
甄先生站在自己的院舍裏,默然長歎一聲:“這樣的事情,就該是由師兄來才合適吧。”
話是這樣說的沒錯,可甄先生細想一陣,又很快搖頭。
這太學裏雖也有些籌謀計較,但其實已經算是足夠的清淨了。再怎麽樣,也比孟府及孟氏在帝都洛陽裏的一應事情來得簡單吧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局裏。
想到羅先生案台上堆疊的那些文書,甄先生就下意識地抖了抖魂體,很有些心驚。
他快速收斂心緒,連忙拿出一張書紙來,提筆在上麵快速書寫上幾段話。隨後,甄先生又取出自己隨身的私印來,在上麵按下。
待甄先生將私印重新收起的時候,那張原本寫了字、蓋了印的書紙卻又直接變成了一張白紙。
甄先生看得一眼,並不覺得奇怪,極為自然地將這張白紙收起折疊,放回他的隨身小陰域裏。
童子學學舍裏,正聽著上首先生講課的孟彰察覺到隨身小陰域中傳來的細微動靜,眸光微動。
待先生走出學舍回到東廂房去,孟彰也沒急著查看究竟,而是分出了幾分心思去留意學舍裏的這些同窗們。
或許所有人都從各處陸續收到了消息,但也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覷著空當,隱蔽地查看信息的具體內容。
孟彰也不知道怎麽的,看著這幾個或是緊張、或是強作自然的小郎君小女郎,心下生出了幾分笑意。
大抵是
‘啊,整一個童子學學舍裏諸位同窗,就隻有你們幾個不夠耐心,是你們幾個輸了。’這樣的一種感覺吧。
孟彰笑過這一回,就收回心神,專注於手邊的事情。
他不急著去探查方才送到他這裏來的信息,但卻有人想要先將事情問過他。
羅學監從外頭走到他席案前,輕敲他案麵,對他道:“孟彰,跟我過來一下。”
“是,學監。”孟彰放下手中的物什,跟在羅學監身後走出了童子學學舍。
直到他們兩人走遠了,這忽然安靜下來的學舍才又爆發出喧囂來。
“羅學監這次忽然過來找孟彰,到底是為的什麽事啊不會是因為學習與圖那事情吧”
“不會吧。雖然孟彰才提出學習與圖這事沒兩日,但學舍裏不是已經選擇配合了嗎怎地還會是因為這件事”
“那,那你說說,這一次又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吧!別隻會否定別人的猜測,你自己也拿出一個說法來啊!”
“一個說法嗎”
靜默蔓延過這一個院舍,但過不了多時,便被一個帶著點遲疑的聲音給打破了。
“或許,是才剛剛傳過來的那件事”
整一個童子學學舍裏,沒有哪一位小郎君小女郎麵露迷茫。
顯然,他們都知道這位同窗所說的“那件事”具體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也顯然,哪怕在最開始從外間收到遞送過來的信息時候,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小小地在耐心層麵上分出了一個勝負。但贏了的那絕大多數其實也沒穩住多長的時間。
這不,整個童子學學舍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不需要其他同窗來點明,就都輕易從含糊的指代詞中錨定到具體的事件了。
“你們說的是”這位小郎君的聲音悄然低了低,“《西山宴》的事情”
沒有人應聲,但也沒有人否認。
所有人都默認了下來。
“如果真是《西山宴》的話”
事實上,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還真是沒有猜錯。
“《西山宴》”
童子學院舍的東廂房裏,孟彰看著坐於學監位置上的羅學監,重複著羅學監的話語,問他。
羅學監頜首:“不錯,就是位於帝都洛陽西方山脈的那個《西山宴》,如何你可想要去走一趟”
孟彰到這裏也算是明白了。
原來今日童子學裏那些同窗們齊齊收到從外頭遞送過來的消息,是為的這件事啊。
羅學監沒有打擾孟彰,隨手拿了一份文書來,快速翻看著。
不得不說,如果想要揚名累望,《西山宴》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不錯的機會。若不然,不論太學這樣的頂尖學府,還是各家世族裏的族學,都在竭力爭取或是抓緊它。但是
孟彰對揚名累望沒有多少興趣。
“多謝學府好意,隻是學生自知自己年歲尚幼,學識更是淺薄,就不顯拙於人前了。”
拿定主意的孟彰一拱手,對羅學監道。
羅學監抬眼看他,眼中隱隱可見笑意:“我就知道你會推拒。”
孟彰微愣。
既然知道他會推拒,為何羅學監還會跟他提起這件事來
但孟彰到底聰穎,隻一轉念,他便想明白了羅學監乃至是太學裏的種種思量。
一來,確實是存了幾分僥幸,想著那或許會出現的萬一。
二來,就是為了表示太學對孟彰的看重,他們明知道當前年歲尚幼的孟彰其實還有許多不足,但還是想要將這個機會交給孟彰。
是太學的各位學監與祭酒不在意太學的聲名了麽
當然不是。
隻是他們認為,哪怕現在尚且稚嫩青澀的孟彰會在《西山宴》中敗落給哪一位厚積薄發的英才驕子,他於這場集會裏所迸發出來的華彩,也絕對能稱得上驚豔。
而且,他們也相信孟彰的未來,認為未來的孟彰該當能輝耀天下,鎮壓一個時代。
到得那個時候,《西山宴》也好,太學也罷,都隻會乘著孟彰的威勢再往上攀登幾個台階。
三來,就眼下這個時局裏,太學對於學府中參加《西山宴》的人選也確實是頭疼。如果孟彰能夠將這件事接過去,他們就完全不用為難了。
羅學監笑看著孟彰,問:“想明白了”
孟彰點頭,也不遮掩,直接道:“學生想明白了。”
羅學監又問:“那,對於這《西山宴》,你有沒有一點心動呢”
孟彰再一次搖頭。
羅學監有些惋惜,也有些欣喜。
“你都不問一問太學裏各位學監和祭酒為這一場《西山宴》準備的獎勵嗎”
孟彰還沒來得及表態,羅學監就先列數出來了:“太學藏書樓三個月時間的自由閱讀。是累數三個月,亦即是說,這九十天時間,是你可以在藏書樓裏待著的時辰總數。”
孟彰幹脆不說話了,任由羅學監細說。
“除了太學藏書樓的閱讀時間以外,還可以從太學百藥園中隨意挑選三種天品仙株,九種地品靈株,三十六種玄品奇藥,七十二種黃品異草。”
羅學監完全沒有停頓,繼續說道:“你還可以在太學的奇珍樓裏,領取三件異寶靈材帶走。”
“再有,你要是在《西山宴》裏表現得足夠的優秀,你還可能獲取到一個未曾開發的原始小陰域。”
未曾開發的原始小陰域
孟彰聽得,一時也確實很有幾分心動。
如今這陰世天地裏,雖然還有很多地方不曾被人族所涉足,或是散落在各處陰世縫隙之中,或是幹脆就落在某些根基底蘊格外深厚的勢力手裏。
似這樣的原始小陰域,不用想了,安陽孟氏是絕對沒有的。倒是酆都那邊,或許會有不少。
畢竟,酆都裏的諸位陰神就算曾被鎮壓了無數年,也仍然是這方陰世天地裏的驕子,與陰世天地道則法理同生,可謂是實打實的寵兒。
不過即便如此,太學願意將一個未曾開始的原始小陰域拿出來作為自家生員在《西山宴》裏取勝又或者是大放異彩的獎勵,已經是很大方了。
更遑論這原始小陰域僅僅隻是諸多獎勵中的一個。
“學生承認,”孟彰輕歎一聲,說道,“聽聞學裏這諸多獎勵,學生確實是心動了。”
羅學監聽孟彰這樣說,情緒非但沒有低落,反而還更高興了些。
哪怕他知道孟彰這句話之後必然還有轉折,哪怕最後等著他的一定還是拒絕。
孟彰話語略停了停,抬眼看向羅學監。
他麵上也顯出了些許笑意,繼續將話說完:“但是學生還是認為自己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與修行上。”
直直站立在那裏,孟彰拱手一禮:“學生多謝先生與學裏諸位學監、先生的看重,學生慚愧。”
羅學監輕咳一聲,掩去麵上的笑意,盡力正色道:“嗯,既然如此,那這件事情便且罷了吧。你隻當我以及學府裏從未跟你提起過這件事也就罷了。”
孟彰站直了身體。
羅學監笑得一笑,卻是另又問他道:“不要這個《西山宴》的名額便不要了吧,不過另一件事,孟彰你不妨認真考慮一下。”
另一件事什麽事
孟彰抬眼看向羅學監。
羅學監對他道:“屆時,你去西山那邊做個觀者。”
“做個觀者”孟彰重複著,若有所思。
“不錯。”羅學監道,“孟彰你決意將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專注於己身的學業與修行,確實是再正確不過了。但是,你也不能隻一味地學習修行,你該往外多走一走,見識那人情與世道,品嚐人生五味。”
孟彰默然無聲。
羅學監又看他一眼:“尤其你選定的還是夢道。”
夢道,更不能困守一室,困守一人。不然,很容易就會陷入自我的桎梏中的。
孟彰早先也已經想明白了這一點,此刻自然也很是認同。
“學生明白了。”他拱手再拜,謝過羅學監的提醒,“多謝學監提點。”
羅學監笑著搖頭:“我到底也是童子學裏的學監呢,既承你一聲先生之禮,也不能什麽都不做。”
“行了,”他看了外間一眼,見已經有一位先生站起,拿著書冊準備往童子學學舍裏去了,他便對孟彰道,“你且回去吧,也差不多該開始下一場的講課了。”
孟彰一禮,退了出去。
那位拿著書冊的授課先生見得孟彰從學監的內室裏出來,也是笑了起來。
孟彰拱手見禮,加快腳步搶在這位先生前頭走入了童子學的學舍裏。
童子學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已經回到自己的席案後頭坐著了。但這會兒見孟彰從外間回來,他們也都從書冊中抬起目光看過去。
孟彰隻是回了他們一個眼神,便快步回到自己的席案後頭坐好。
學舍裏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也確實俱都靈敏。見得孟彰這番動作,他們很快察覺到了什麽,各自又收斂了心神,隻等著不久後授課的先生離開以後,再仔細分說。
站在學舍正前方的先生將這些小動作盡數收入眼底,無奈笑得一笑,他打開書冊,對下方的一眾小郎君小女郎道:“將你們的《尚書》拿出來吧”
別說是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都還把握著分寸,沒有過度分神,就算是他們沒把握住尺度,隻要不妨礙了其他人,他也是輕易管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多說些什麽還是專心講課吧。
孟彰將《尚書》打開,隨著上方先生的講解,開始去了解《尚書》中的道理。
不錯,最初僅僅是了解。
真正的接納,得等到孟彰認同了再說。
相比起孟彰來,學舍裏相當一部分小郎君小女郎們就很有幾分著急了。
但是好不容易等到講課的先生拿著他的書冊返回東廂房那邊去,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又都靜坐在原地,隻用眼角餘光不住覷著旁邊的人,然後往學舍後頭的孟彰那邊示意。
你推我辭的結果,便就是誰都隻呆坐在自己的席案處,就像那深深紮根的樹一樣。
還是王紳,不耐煩那些事情,直接轉了身過去看著坐在他後頭的孟彰,問:“孟彰,先前羅學監找你去,是說什麽的,能跟我們說一說嗎”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孟彰先說道了一句。
聽得孟彰這話,原本定定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俱都轉了身過來,看著坐在學舍最後頭的孟彰。
“羅學監叫我去,”孟彰道,“是跟我說關於《西山宴》的事。”
學舍裏有那麽幾位小郎君小女郎的臉都泛出了薄薄的紅光。
不是因著其他,就是激動的。
是吧!他們就說吧!羅學監這回找孟彰,果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盡管不能將心頭的激越表現出來,這幾個小郎君小女郎們還是又更挺了挺胸膛。
孟彰說得比較含糊,王紳卻很直接。
“羅學監想讓你代表我太學去參加今年的這一場《西山宴》”他問,“是獨你一人,還是叫你與哪個搭伴一道去”
孟彰搖搖頭:“這個學監倒是沒有細說。”
謝禮在側旁插話道:“所以孟彰你是拒絕了”
孟彰搖搖頭:“倒不算是完全拒絕。”
“不算完全拒絕”庾筱也道,“所以你是拒絕了作為太學的代表生員參加這一年的《西山宴》。你要用另一個身份去”
孟彰先是笑著頜首,然後目光稍稍放遠一些,看向此時也正抬了目光看來的李睦。
這位出身太上道的小郎君約莫是不願意讓王紳、謝禮、庾筱這三人專美於前。
“觀者”他直接問。
孟彰又是笑著頜首。
“不錯,做個觀者去見證這一場帝都洛陽的盛會,不也是很好麽”
“觀者”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或是無聲或是低低地咀嚼著。
少頃後,出身元始道的明宸小郎君也問:“做個觀者去見識盛會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孟彰,不知屆時,我等可否與你做個同伴”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目光盡都亮起,此刻炯亮炯亮地看著孟彰,等待著他的回答。
“自無不可。”孟彰道。
明宸之後,坐在更前方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也都各自問道:“我們呢孟彰,我們也可以一同嗎”
孟彰都不拒絕:“當然。”
至於哪怕作為觀者,似《西山宴》那樣的盛會也必定限製了數量的問題,孟彰可從來沒有擔心過。
他在童子學的這些小同窗們,哪怕是背景最簡薄的一個,也都不是簡單的。作為太學童子學的生員,他們在自己家族裏也另有一份看重。
《西山宴》的觀者名額,對他們來說可不是什麽難事。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盡皆興奮起來。
“那可真好!”
“到時我們一定要好好玩玩。說來,我還真沒有以一個觀者的身份參加過《西山宴》呢”
“哈哈,我就不一樣了。早年間,我曾被先祖帶著參加過一回《西山宴》”
“是嗎是嗎那《西山宴》好玩嗎”
“說不上好玩。上頭有先祖在,還有從各家族學裏出來的、太學這座學府的以及隱居在帝都洛陽各處的先生和大家們,左右又是那些被挑選出來的英傑驕子”
說到這裏時候,那位小郎君的臉色也很有幾分古怪。
“就這樣的一種情況,”他轉眼看了看側旁的一眾同伴,“誰個能玩鬧得起來”
孟彰也聽著。
“所以好玩是不會多好玩的,但是,會很熱鬧就是了。”那小郎君道。
王紳也道:“不玩就不玩,我們直接去瞧熱鬧!”
庾筱同樣點頭:“據說今年我太學不隻會有一位師兄代表太學參加盛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