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 1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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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眾大小巫祭誰都沒有說話,直至遠離了這一處地界,回到巫祭所屬的那一片區域以後,他們的臉色才鬆動了些。
    在自家巫祭大殿中分席入座以後,大巫、大祭司們齊皆抬起目光,看著仍舊站立在殿中的那群小巫祭們。
    尤其是小巫祭們中央的石喜。
    “石喜。”並肩坐在上首的兩位大巫、大祭司中,有一人開口喚道。
    側旁有許多目光投來,石喜往前邁出一步,拜得一禮,應道:“小巫在。”
    上首的陰司大巫定睛看他一陣,終於緩和了臉色。
    “你做得很不錯。”
    石喜眼底微愣,但很快明白了這一句誇讚從何而來。
    孟彰殿下。
    孟彰殿下將那份文書資料交給他,才是諸位殿下願意將這件事交予他負責的根本原因,也是各位大巫和大祭司誇讚他、願意全力配合他處理這件事的根本原因。
    半合雙眼,石喜恍然明白了巫祭這條道路的修行。
    不論巫師還是祭司,對於他們來說,己身的修行境界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為,己身的修為支撐著他們聯絡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越是高遠的修為境界,就越是能加深他們跟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的聯絡,也越是能夠幫助他們侍奉、祭祀各位神祗,更能將他們從自己所侍奉、所祭祀的各位神祗那裏所借來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
    不重要則是因為巫師和祭司很依賴他們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他們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強大,那麽即便是修為弱小的巫祭,也仍舊能將其他修為高遠的巫祭鎮壓、打敗。
    他們越是能討得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歡心,得他們喜愛、看重,他們能從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那裏借來的力量和手段就越多越強越無可匹敵。
    就像現在的他。
    即便他修為不高、地位低微、見識淺薄,但因為他得到孟彰殿下的少許青睞,他就得到了諸多陰神殿下的幾分看重,他便能壓過諸多修為、功績、見識、貢獻都遠勝過他的巫祭!
    有那麽一會兒,石喜隻覺得自己洞察了萬象,照見一切因與果、法與理。
    他覺得此刻徘徊在他心頭的認知,就是這世間篤行不變、萬世不易的真理。
    然而,就是這睜眼閉眼的頃刻間,在那萬象之下、在那因果與法理之外,他又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倘若單隻看輪廓,其實未曾真正長開,尚且帶著幾分稚嫩的圓潤;但囫圇看過一眼,便會覺得它尤為清透,仿佛它所看見的,俱都遍照光明,天清氣朗;可是如果再仔仔細細地凝望,那麽所有人就都能明白,不是這雙眼睛的主人隻看見了光明、隻沐浴在清朗之中,而是
    他將一切悲與喜、苦與樂、掙紮與沉溺盡數看在眼裏,卻選擇讓沉、暗、痛、苦沉下,令那喜、樂、光、清始終存留在那裏。
    ‘殿下,孟彰殿下’
    石喜的心神陡然從一片迷蒙中醒來。
    半餉,石喜忽然笑了起來。
    是的,作為巫祭,他可以走捷徑。但當那所謂的捷徑,被他所擇定的神主所否定的時候,那捷徑還會是捷徑嗎
    不,不會了。
    他真要還將他所以為的那捷徑當“捷徑”,那麽,當他走到道路盡頭的時候,就是他徹底萬劫不複的時候。
    隱隱帶著些虛浮的氣機沉澱下來,又在須臾間猛地一震,抖落更多的晦暗,然後才真正地沉凝下來。
    到這個時候,坐在上首的兩位大巫和大祭司才暗下鬆了口氣,顯出些許笑意來。
    “你是想明白了”大巫問他。
    石喜站直身體,頜首應道:“想明白了。”
    話語、姿態或許沒有什麽不同,但殿中的這些大小巫祭們如果足夠熟悉孟彰,他們或許就能從石喜的身上,察覺到某些跟孟彰相類的東西。
    大巫和大祭司也沒有細問石喜到底都想明白了什麽,而是另行詢問了他一個問題。
    “那你也想明白接下來到底該怎麽做了”
    分坐在側旁,儼然成了隻能旁觀的一眾大小巫祭們聽得這個問題,俱都心頭一驚。
    為什麽大巫和大祭司會問這樣的一個問題
    難道大巫和大祭司是要將這次的事情全權交給石喜來負責嗎
    這,這不會是真的吧
    石喜他也就是個小巫而已,還是個仍在童子學裏進學的小巫師!他真的能擔起這次的事情
    一眾大小巫祭們目光驚異地打量了石喜一陣,隨後那目光又若有似無地往上首飄去。
    但要他們去發聲質疑,又或者是去質問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的那兩位,他們又
    不敢。
    大巫和大祭司的往常行事他們都是熟知的,能確定這兩位不會因為他們的這點動作而發下懲戒。真正的問題關鍵在於兩位背後到底陰神殿下。
    如果這一次的事情,不隻是大巫和大祭司的意思,還是站在他們兩位背後的陰神殿下的意誌
    那他們的這動作豈不就是冒犯
    不獨獨是這些大小巫祭們,就連石喜自己,也有片刻的驚疑。
    他快速地抬起眼瞼往上首掃了一眼,隨後才定了定心神,道:“確實是有了一點想法,但是”
    還沒等石喜將話說完,上首端坐的大巫就先笑了起來:“好,既然你已經有了想法,那這件事情就”
    “巫首!”
    陡然拔高的聲音打斷了上方巫首的聲音,一時激得滿堂嘩然。
    是哪個膽子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這個當口直接出聲打斷巫首的話!
    難道他還真敢冒著觸怒兩位首領乃至是諸位陰神殿下的意思,當場將事情給攔截下來不成
    就在一眾大小巫祭這般暗下嘀咕著去尋找那位膽大之人的時候,映入他們眼簾的的身影卻叫他們原本發散的思緒都直接凝固。
    怎麽回事
    打斷巫首決斷的,怎麽會是石喜本人
    石喜他
    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在一眾見證的大小巫祭近乎呆滯的視線中,石喜卻挺直了他的背梁,半步不退地迎上上方兩位首領忽然變得幽深的目光。
    巫首凝視他一陣,忽然輕笑一聲,問:“哦難道你有別的主意”
    無形卻有質的威懾從四周匯聚而來,覆壓在石喜的身上。
    “是。”石喜甚至都沒有低頭,仍舊固執地抬起視線,凝望著上方的巫首,“小巫以為,這件事情不該交到小巫的手上。”
    “哦”巫首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沒有,石喜無從感知,因為他這會兒也沒有閑暇和餘力去感知。
    他的所有心力都集中在抵擋那股無形壓力之上。
    “怎麽說”
    不知過了多久,大祭司的話從上方飄落下來,方才將石喜從那股莫大壓力中解救了出來。
    石喜穩住不停打擺的魂體,將那不知不覺中顯露出來的死相收歸回去。
    “小巫以為,我等這樣的安排,非但不會讓孟彰殿下滿意,反倒還會令祂失望。”
    左近坐著旁觀的一眾大小巫祭盡管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但那頃刻間動蕩的氣機卻顯露無遺。
    上方的大巫和大祭司對視一眼。
    “你說的可是真的”大祭司問。
    石喜不答,隻是咧開嘴露出一個夾雜著苦澀意味的笑。
    “相比起我們來,你畢竟距離孟彰殿下更近,我們輕易不會質疑你的判斷。”巫首先道,然後他停得一停,給出石喜思考的時間,接著才道,“但你還是要給我們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用來”
    巫首往前半探身,死死盯緊了石喜。
    “說服我等相信——那真的是孟彰殿下的本意,而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石喜站得筆直,明明承受著再次覆壓過來的莫大壓力,卻像是那在狂風暴雨中靜默的大山,連一點點動搖都不曾出現。
    “很簡單。”石喜道,“比起將所有事情盡數接到自己手上來,孟彰殿下更願意隻做一個引路者。”
    一眾大小巫祭都有些默然。
    “至於證據”
    石喜道:“也沒有那麽複雜。”
    “孟彰殿下將文書通過我遞交過來的這一動作本身,就是最大、也最明顯的證據。”
    偌大一個殿宇中再沒有了其他的動靜,安靜得此間的所有存在都不過是死物。
    “孟彰殿下”
    巫首看向了側旁的祭首,目光中帶了點詢問的意味。
    石喜垂落目光,不曾細看。
    可饒是如此,他也仍然能猜到此刻巫首在問祭首些什麽。
    他這是在問要不要再請一尊陰神殿下來驗證一二。
    祭首思量片刻,對巫首搖了搖頭。
    巫首沉吟少頃,也終於拿定了主意。
    他衝祭首微一點頭,又轉回目光看向立在那裏的石喜。
    “那便就這般定下吧。此事由我巫院和祭院共同接手。”
    石喜一直緊繃的肩背到這個時候,才稍稍放鬆下來。
    “多謝巫首和祭首。”
    上方那兩位首領對視得一眼,還是忍不住詢問石喜。
    “孟彰殿下那裏”
    “你真的還是沒有成功嗎”
    側旁那一眾始終都在旁觀的大小巫祭也都各自收斂發散去的心神,轉眼看過來。
    沐浴著一眾巫祭的目光,感受著他們那未言的期待,石喜卻隻能搖頭,回答:“還沒有。”
    巫首、祭首幾乎同時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你知道原因麽”巫首問。
    那一眾投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中,石喜明顯感覺到某道夾雜在其中的擔憂目光。
    他不必轉眼去看,都能想見那道目光的主人到底是誰。
    不過這會兒石喜也沒空顧及這些。
    他迎著巫首的目光,點頭:“小巫知道。”
    巫首並不著急著從石喜這裏要答案。恰恰相反,他凝神細細打量了石喜好一陣。
    “是什麽”
    是什麽原因
    石喜有些晃神。
    “因為,”石喜遲疑片刻,才用一種莫名空無偏又帶著些許篤定的話語,給了在場所有巫祭一個從未想過的答案,“孟彰殿下似乎並沒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孟彰殿下似乎並沒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殿中的大小巫祭都沒反應過來。
    什麽叫沒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在現如今的陰世天地裏,諸位殿下連同這一方天地,都在聯合推動陰神正位的大勢嗎
    怎麽
    怎麽在諸位殿下之中,偏就出現了這樣一個異類
    孟彰殿下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再有,諸位陰神殿下到底知不知道孟彰殿下的這一份心思知曉了,諸位陰神殿下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態度
    默認放任,還是想盡辦法要將孟彰殿下帶回正規
    作為侍奉諸位陰神殿下的巫祭,他們在麵對孟彰殿下時候,又到底該是個怎麽樣的態度
    這一個個問題,不過是轉瞬之間,似乎就已直接將那份文書以及因它而起的種種事宜,都給擠到後頭去了。
    到最後,還是巫首和祭首兩位巫祭直接拍板,拿出個決斷來。
    “不論孟彰殿下是怎樣選擇他自己道路的,我們都隻要守住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該做的事就行了。”
    守好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該做的事情
    殿中各位巫祭似乎各有所思。
    巫首和祭首並不著急。
    這些話說來簡單,但卻是巫祭所修持、所踐行的道。既是道,自然需要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生靈自己想明白。
    他們想明白了,前方自然一片坦途。倘若想不明白了、想岔了,那就什麽都不必多說了。因為,說了也是無用,平白花費口舌。
    “行了,今日的事情便到這裏,你等都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清楚。”看了側旁的巫首一眼,祭首發話道。
    殿中各位巫祭不敢怠慢,俱各收攝心神,一一行禮退出殿中,隻留下巫首、祭首兩位。
    巫首一直留心著石喜的動靜,直到石喜的身影隨同其他人一道,徹底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你說,石喜他還有沒有機會”巫首問。
    他仍自看著那大大敞開的殿門,聲音也近乎自語,但祭首卻也知道一點——巫首就是在問他。
    祭首沉默一陣,搖頭:“我不知道。”
    巫首終於轉了目光回來,他定定地、定定地看著他。
    祭首低歎一聲,不滿嘟噥:“我都還沒親眼見過孟彰殿下,不知道不是很正常的嗎”
    巫首撇了撇嘴角,將那垂落的胡子吹起:“是啊,換了個人來說,‘不知道’這個答案確實才是正常的。但你是正常人嗎”
    祭首一陣無言。
    “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祭首終於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答案,再不滿意也不能怪我。”
    巫首瞪他一眼:“我又豈是那等會因為事情不如人意便遷怒於人的無賴你便是這般看我的!”
    好大的聲勢,好坦蕩率直的口風,但
    大家都是這麽多年的相互扶持又相互較勁的對手,誰還不知道誰。你拿出這副聲勢來,也得要看他信不信。
    祭首也明晃晃地衝巫首撇了撇嘴。
    對照著前一刻巫首那動作來看,雖不說一模一樣,但也是十二分的神似。往常時候這十二分的神似就夠讓巫首憋氣的了,放在現下這個情景裏,那嘲諷、挑釁意味自然就陡然更高漲了一倍有餘。
    巫首幾乎是立即開始鎮壓心神。
    祭首嗬笑一聲,低頭呷飲茶水。
    待巫首將那攪動的心緒平複下來,他才又問道:“真的沒有機會”
    聽出巫首聲音裏隱藏著的不甘、猶豫,祭首臉上的神色倏然收斂,又似往日一樣平和衝淡。
    但祭首還是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會兒其實並不需要他來多言。
    “我看石喜對孟彰殿下還是比較了解的。這樣也還是沒有機會嗎”
    祭首默然。
    “你也都說石喜對孟彰殿下還是比較了解的,”他道,“那你看,石喜他覺得自己有機會了嗎”
    這回,沉默無言的,就變成巫首了。
    祭首等了一陣,沒等到巫首的反駁。他無聲笑了笑,隻那笑容裏其實就沒有幾分笑意。
    “那是孟彰殿下所修持、踐行的道路。你也是走在自己道路上的人,你該很明白才是。”
    巫首終於出聲:“我隻是有一點不甘。”
    “明明,明明石喜就是有機會的”
    祭首又何嚐沒有這樣的惋惜呢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修行者,本就都是這樣的固執”
    那可不是其他什麽可以隨便妥協的事情。
    那是道。
    而孟彰殿下,是一個修行者。
    “別想了,想也沒有用。”祭首聲音清晰入耳,像是在告誡巫首,又像是在警醒他自己,“想多了,說不得就平白生出些執念來。”
    “真出現那樣的情況,可就不太好了。”
    巫首聽著祭首的話,目光定定盯著手中的杯盞。忽然,他將杯盞舉起抵到唇邊,三兩口直接將一盞茶水飲盡。
    “砰。”
    茶盞不輕不重地磕在幾案上。
    “你說得對。”巫首將石喜呈送上來的文書拿起,“我們還是來幹正事吧。”
    祭首看了巫首一陣,目光很有些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