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永續不絕的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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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照例的“睡眠”──其實是釋放出精神念波、在多向度的平行宇宙任意點選時空,從事任意的遨遊或是發呆一般的神離──醒來,利奧拉感到一陣莫須有的著涼,無意識的坑穀多出了前所未有的驚悸與騷動。
    他站在透明的牆壁前,看著外麵瞬息萬變、幾乎令人厭膩的萬花筒星辰布景。像個無底洞似的茱諾星雲,無所謂地任由“飄泊著”如同疾風海盜般地馳騁奔掠,像個洞觀世情的老巫師,怡然坐視劍客的鋒起刃落。
    他再度檢視自己內在的不安,潮水般的內容物似乎沒完沒了,彌漫在他接近永恒的高度精神力場內。他走到導航室的中樞模控終端,坐在一張皮製軟椅上,將頭深埋入臂彎裏,憂慮又敏銳地自我檢測。
    或許,實在不該過分施展潔癖,要是他的念波場靠近費昂星係的外緣,他稍微再進入一些,約莫就可以領受到那一連串錯亂紛呈的情緒,究竟由那一些本體所揮發散逸而出。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情念,滲雜著悲欣交加的憐惜、再也無以為繼的道別,如同一抹轉瞬間斷線的珍珠項鏈,從費昂星係的製控力場顆粒分明地抖落而出。
    自動開啟的透視能力使他看到了血色與死亡,哀衿與酸楚。接著,太過飛快的閃神,那股負力波便恍若無物地擦身過他的防護壁,流到不可知的遙遠黑暗。
    他之所以覺得奇怪,泰半來自於自己的念茲在茲。這種情況出現在神遊的過場,算是相當尋常的配件。可怪的是,這次的波動居然令他感到莫名的傷逝,就是不願意放手不顧。
    也許,也許是珂爾星的某個人──他所關切的少數對象之一。
    他半仰靠在椅背上,覺得有些懊悔。當時不該躊躇,實在應該將那股負力波攔截下來,雖然他不擅長淨化負力波場,但總是較不費力的選擇。現在可好,若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故,隻好采取某種他相當不樂意的方法。
    利奧拉鄭重地閉上眼睛,極端小心地一個個步驟進行,讓自己所有的意念末梢沉靜且鬆弛下來,解體出他的身軀。經過一番巫童走神也似的強迫性自我拋舍,他好不容易進入一個滿溢著級光力場的非物質超空間,展開一次久未使用的超時空掃描。
    十來個光秒差之後,凡屬超空間所能囊括的『彼方彼者』如同退場的舞者,輕盈地從他的私有領域退潮,意誌與情感再度歸返,歸屬於他的單獨位格。
    這是一場他寧願從未知道的情事,但是絕對無可規避。出現在他銀藍眼眸的虹膜,除了耗盡能源的疲憊力竭,更顯著的光暈則是一層層起伏跌宕、極端凜人的怒意。
    他咬緊下唇,除卻幾乎焚出藍色火光的瞳孔,他幾乎是麵無表情。沒有任何心靈潛者足以承擔起他的暴烈情感,那股念頭要是外流出去,會像是骨牌效應一般,消化湮滅了由近到遠的星團。生物也罷,無機物也好,沒有物質能夠避開超物質磷火的滾滾怒濤。
    在這當下,他防範森嚴的外表下,隱藏的是熔岩爆發似的可怖憎惡。他必須用盡每一分力氣,努力製止住攪動翻騰的熾烈恨意。
    終於,他強力的念波可以壓抑住流蕩的惡意,將它沉置到最底層的內裏淵藪。他放開被雙手緊握的鋼製把手,看到它可憐兮兮地變成焦黑色的一堆黐粉。他自嘲地一笑,站起身來,默視著星艦外始終如一的冰藍底色,這種顏色和他的眼神如此肖似,卻又如此不同。
    他冷冷的看了外層空間一會兒,霍然走向中樞計算機,拔下一道開關,改變重力加速度,以及預定的航程。為了回報某個人,他必須打破自己曾立下的諾言。
    他再度闔上眼睛,正要使宇宙飛船脫出物質界的羈束,躍入“超空間跳蛙”的程序,突然間,最底層的精神念波像被挑撥了一下。紛亂的共振使他驟然一驚,未能將改變粒子排列的能量及時輸出。
    警戒的訊號自動在內裏響起,他的四周絡繹產生自體守護驅力而生發的光電子束,不過沒多久就萎然撤除。他感應到一抹既是熟悉親切、卻也陌生得醉人的形影。簡言之,這座無端降臨的俏利精神力場屬於他曾經邂逅、恐怕永難忘懷的人物,對方不但沒有敵意,而且煥發著十足的佻達靈性。
    鮮純如體內生血的俏麗人影,突兀又帶幾分調皮地在他身後成形。肩頭上披著的鬥蓬漆黑無倫,同樣黑光褶折的深邃雙眸揶揄地盻視利奧拉硬生生不轉身的緊張背影。可愛的侵入者走近利奧拉,以一種哄誘藩籬高強的動物的嬌態,撫摸著自己的瀏海。
    利奧拉仍注視著屏幕上的太空,隻是他不著痕跡地伸出五指,輕輕梳理對方漫長及腰的發梢。他的聲音多出幾乎察覺不出的笑意。
    “真是意外之喜。不過,總該不會隻是為了讓我幫你梳頭發而來的吧”
    侵入者那雙裝滿過度邪門聰慧的黑眸,滴溜溜轉了好幾圈起來。他的聲音不隻是黃鶯出穀的悅耳,還帶著生人勿近的恐怖魅力。
    “就算是如此,那又如何!要找到我這麽漂亮的頭發來梳,可是任何人的夢寐吆。久違至今,閣下的記憶猶新。你怎麽確定是我,不是另一個和你能力同等的超生命”
    利奧拉轉過來,他的嘴唇泛著微笑,但神色卻彌漫著森冷與著迷的複雜情懷。“你打招呼的方式,我永誌難忘。隻是,不要再有第三次了,遊戲諸世界的魔王,或者說,最淘氣的地獄化身。”
    血色如櫻的雙唇呶起,盧西弗像一隻踏著芭蕾舞者步伐的夢中黑貓:“我隻是想友好一下,你這人怎麽一點風情都沒有。”
    “我可不認為這是風情──任意將精神力場送入他人的體內,是一種變相的侵略,不算是什麽趣味。”
    盧西弗似乎沒料到會得到如此激烈的責備。他純真地眨了眨眼,心念一動:“是不是曾有個人,除了我以外,也愛這麽做”
    利奧拉不豫地皺眉:“你真是個不興風作浪就不快意的人,地獄之王。看來,某些傳奇歌謠還是多少存留了太古的遺跡︰你就是太過隨便,招惹了一堆蝴蝶又擅自跑路,才會讓一大票人既愛又恨,牙癢得很不得把你一口吞下。”
    盧西弗冷哼一聲,嬌縱地輕笑:“這種看似針貶的恭維,隻有閣下這麽別扭的人物才說得出口。沒錯,我是一麵魔鏡,透過我而看到自己、轉而戀棧我的人,都不敢承認他們的鄙瑣與無能。他們最棒的成就,莫過於一昧地想把莫須有的罪名、畏縮無膽的殺意,以及自身無力施行的猥褻投射到我身上。無論是揚言捕獲也好、咬牙切齒的窮追猛打也罷,這些人或許隻能在製造我的幻境中得到些許滿足。”
    下結論之後,他又得意而可愛地笑了。
    利奧拉靜靜地,不帶任何愉悅地說:“你並非全然無罪,因為你樂於充當那個根本摘取不到分毫的物。就算是再愚蠢的追求者,想必也稍微讓你感到娛樂吧。”
    盧西弗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沒有表情地響應:“看來你十分不悅。但是,不管如何,我的生活情調應該不是你審理的主題吧,光與闇的獨行俠。”
    利奧拉走到計算機前,往靜止的白鍵一按。突然間,水流般的樂音像是飽富生命力的發絲,纏繞在聽覺所能企及的所有領域。
    他悠然地念誦:“揭開第七個封印,往下凝視受詛咒的黎明;賦予我使汝流血的短劍呀,解開複仇之鎖的鐐銬吧!”
    盧西弗深思地說:“錫卡露的詩總是那般陰沉,又那麽美,宛如地獄中的冰冷青焰。隻是這背景選取乍也奇怪,要在赫柯海爾的梵塔琴音念這些句子,不顯得太不協調嗎”
    利奧拉伸出一根纖長的食指,刺著自己的胸口,略帶抑鬱又十分無動於衷地說:“這樣子,代表現在的它。某種東西正在死去,另外的正在消長。終究,被醃浸在無意識的惡意總會複蘇,在虛無的洞穴輾轉蠕動,化為蝕人耳目的回音。”
    盧西弗默然不語,隻見利奧拉又說下去,聲音中的落寞彷佛浸浴在無助的夢境:“永恒,或者靠近永恒的我們,莫非真的不明白,死亡是否必要吧也許就因為如此,我才能假裝被怒意蒙住雙眼,堅決執行我的想望。”
    盧西弗輕輕地說:“你想要幹嘛”
    “很難說。俗稱為棄守的意誌與高升的衝動正在相互征戰,更是狼狽為奸。我很明白,自己的底線究竟劃在哪裏。”
    他頓了頓,又說:“因為,現在已經百鬼破關。原先畫線的那隻手已經被斬斷了。”
    盧西弗歪著頭,有點困惑:“你真是激動,可見是一樁讓你無法保持萬年化石表情的重大事件。”
    利奧拉說:“『要使人失血的黑色使者,隻需要速度及意誌。』記得狂戰士法羅的這句格言嗎”
    盧西弗不太樂意地撇一撇嘴:“我討厭那種肌肉男。”
    利奧拉冷淡地說:“他做了他該做的,我也要做我必須做的,沒有什麽好抱歉的。”
    盧西弗暗喟一聲,對於那樁事故感到不安滿懷的好奇:“你的目標對象是”
    利奧拉又將視線轉向外麵,彷佛要將他念出的人名鑲嵌在星辰之間:“柏斯林.雷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