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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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雲起不由得分了心,重新拿了紙幫隻顧著笑的江逾白擦拭頭發,細密的水珠像附在蜘蛛絲上的雨露,輕輕一擦就掉了。
江逾白稍微停下笑,頭上傳來的力量不浮躁也不生硬,反而有種被好好珍惜的感覺。他側頭去看邊留神看路還要一邊注意給自己擦頭發的老師,被日光映照成栗色的頭發柔順往後梳起,斯文冷峻的五官,習慣性皺起的眉梢無形中散發著一絲生人勿進的銳意。
這個時候,江逾白的耳邊突然響起了當初在辦公室外聽見的那句話——分科的時候瞎轉學,轉學還延遲入學,開學又搞特殊請假,通通犯了你的忌諱
曾經那麽刺耳的話,言辭犀利到他都不願意回想。
此刻卻能心態平和的逐字逐句分析,反思。
許雲起見江逾白開始自己整理,才放下手中半濕的紙巾,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車輛行駛。
剛好是紅燈,他提前打了左轉的燈。
指甲修剪幹淨、修長有力的手搭在方向盤上,隻是常年握筆的關節磨出了些許薄繭,等待紅燈倒計時的過程中,食指一抬一落,如敲擊鍵盤一般點在方向盤上。
“我突然轉學插進六班,是不是給老師添了很大的麻煩”
許雲起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聽見這麽一句話,剛好抬至空中的手指微微一頓,心底思緒百轉千回。
是有人說了什麽嗎他這麽想著,回答江逾白時的語氣稀鬆平常,讓人聽不出半點隱藏的緊張,“你怎麽會這麽想”
“不是嗎”江逾白把紙巾握成一團,“高二這麽重要的時期,我轉學,還轉進了慶河二年級最好的班裏,作為一個插班生,無論哪個老師都會覺得麻煩吧。”
“不是。”
許雲起不帶半點遲疑和猶豫,回答的果斷有力,“從見到你之後的每一秒起,我沒有一刻覺得你是麻煩。”
“”
微妙的沉默讓兩人在之後的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確實,江逾白心想,比起在學生裏風評一般的王主任,聽多了他和許雲起在李碩口中的對比,沒理由不相信後者。
相處了這麽久,對方的人品、性格,大家都有目共睹。
許老師絕對不是為了安撫學生會選擇說謊的人,否則也不會聽到關於他性格過於剛直,對自己的上司也從不忍讓,有什麽就說什麽,處事不夠圓滑之類的傳聞。
在鬆開刹車讓車輛行駛了一段距離之後,許雲起開口不經意問道,“是有人當著你的麵說了些什麽嗎”
語氣不算重,但是江逾白從中聽出了要秋後算賬的深意,“唔”
解除了對方不喜歡自己的誤會,一身輕的江逾白並不覺誤導了自己的人有什麽錯,畢竟是他自己門後偷聽,還輕信了那些話。
“沒有,是我自己想太多。之前”
他停頓了下,清湛湛的眼眸大大方方的看向許雲起,像雨後的晴空,明朗清新,“之前在辦公室也是我態度不夠端正,希望老師別放在心上。”
“”短短幾句,許雲起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那時候感覺到江逾白的狀態有點不對不是錯覺,顯然是有人當麵或者背後說了什麽。
當初反對他進班的自己當時根本沒有想過掩飾態度,最近又處於分班期,難怪他會誤解。就是不知道傳出去的人,是五班的班主任還是其他班的老師,又或者是王主任
但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見識過太多學生,甚至在某個曾經被自己幫助過的學生那裏吃過教訓的許雲起,還是第一次遇見在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都能做到在道歉上如此坦蕩的人。
“在你這個年紀,很少會有願意主動低頭的時候。”許雲起當然也有遇見過,但是學生在老師的眼裏向來藏不住情緒,即便他們嘴裏說著對不起,可是眉飛色舞間,自以為隱忍的不服氣鮮明的像一團火。
想起過往的那些事,他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江逾白的頭,果然和想象中觸感一樣好,“我就知道,無論是哪個年齡段的人,你都和他們始終不一樣”
江逾白:“恩”
打了啞謎的許雲起搖搖頭沒有解釋,染了笑意的眼角紋路淡化了略顯冷峻的輪廓,他單手打著方向盤,“不過,我倒還挺想看看,你態度強硬一點頂撞我會是什麽樣子”
江逾白:“”這就隻差明著說想看自己的叛逆期了。
雖然他信了許雲起確實是喜歡自己,但是喜歡到想讓自己頂撞他,再想想對方在班上辭嚴義正的形象,現在是不是有點崩人設了
根據定位駛入小區,江逾白提前從車窗跟保安大叔打了招呼,作為外來車輛他們被放行,一直順利的開到江家門口。
江河和蘇沅沅熱情的招呼許雲起進門,江爸爸摸了摸兒子的後背,有點硌手,想想他最近確實瘦了許多,當著老師的麵也不好直說,“去樓上洗洗,飯菜一會兒就好,我跟你們老師談談,看看你最近在學校表現的怎麽樣。”
其實就是找借口讓他上樓洗漱。
自家孩子自己知道,那是一進門就直奔洗手間洗澡換衣服的性格,讓他直接洗洗手就坐下來吃飯是絕對不可能的。
許雲起也聽出來了,他順了江爸爸的意去客廳喝茶。
江逾白先去廚房看媽媽在做什麽好吃的,被她喂了一塊香辣的雞肉,心滿意足的上了二樓,回臥室洗澡。
在這段時間裏,許雲起和江爸爸聊了許多,一字一句都圍繞著江逾白。
聊的越多,他越發現,這位父親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了解江逾白,或者說,他了解的隻有日常習慣和外在一些浮於表麵的東西。
隻要一談到更深層的了解,這位父親的表達就開始捉襟見肘起來,肉眼可見的緊張和茫然。
好像在談論的不是他骨肉至親的孩子,而是一個同一屋簷下不夠熟悉的陌生人。
“逾白是從小在你們身邊長大的嗎”
“不算是,他小學開始就和舅舅舅媽一起住在老家”江河及時給他兌滿茶,語氣帶了點慶幸,“也就今年轉學到慶河,才重新搬過來跟我們住。”
難怪。
許雲起端起茶杯,借著喝茶平複了一下複雜的心情。
脫離了父母羽翼,在別人屋簷下求生的孩子基本都是這樣。
他們比普通的小孩更敏感,有時候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都會在他們心底留下痕跡,直到很久之後才能放下。
就像之前在發現自己曾經不歡迎他來六班後,江逾白消極到平靜的應對方式,包括之前在車裏的反應。
比起用‘你為什麽不希望我來六班’的責難方式去為難別人,江逾白反而選擇了‘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這種自我反省的問法作為起始。
——太成熟了。
前者是小孩子向成年人發脾氣,後者是成年人應付成年人的方法。
江逾白一個未成年為什麽會采取大人的方式來麵對問題,答案不言而喻,因為他過早走出雙親的庇護,缺乏安全感,也缺乏自信。
寧願自己一個人想很久,也不問當事人的想法。直到自己心情變好了,確定對方沒有攻擊性後,他才願意踏出那一步。
許雲起在心底歎氣,隱下心緒,轉而和他父親聊一些分班的事。
中午和他
們一家三口吃完午飯,許雲起主動提出和江逾白去了後花園看風景,兩人坐在庭院的秋千椅上。
看著閉著眼枕在軟枕上的江逾白,斑駁的光影隨著秋千的晃動在他白皙的臉龐上跳躍,想起他被灑水車淋到時開懷的笑靨。
許雲起有點心疼。
有的孩子就是這樣,成熟與孩子氣兼備。但是這種糅雜的特質並不會帶來太多的好處,早熟隻會讓他們比普通人更敏銳。
哪怕得到了許多的偏愛與關注,可是在他們心底的某個角落,始終存在一個自我質疑的聲音。
“逾白,你知道別班的學生在學校裏是怎麽稱呼我嗎”
江逾白睜開一隻眼睛,被不炙熱的陽光曬的有點安逸,正處於吃飽喝足犯懶期的他不想動,“許老師”
反正不可能是當麵叫小許,藏了點小心思的他沒打算被輕易炸出來,否則李碩他們也逃不過秋後算賬。
“不是”許雲起踩了下草坪,把停下來的秋千再度蕩起來,“他們叫我‘江逾白的班主任’。”
“恩”
“你不知道嗎我在文科班上課,剛在講台上自我介紹說姓許,他們就開始搶答,說知道‘你是江逾白的班主任’,然後哄笑一片。”
江逾白:“”
原來被秋後算賬的人是我
許雲起忍不住揉了揉他被太陽曬出溫度的頭發,絲滑的柔順度,還有順著清風散發的香氣,一切都那麽美妙。
“就連我路過一年級的教室,都會有一些學生背地裏小聲議論,說‘你看,那就是高二江逾白的老師’。”
江逾白:“不會吧。”他在學校有這種知名度嗎
“真的。”
江逾白這下坐不住了,他捏著抱枕去打量對方的表情,想悄悄看他有沒有在不高興。
可能是背光的原因,他隻看到許雲起高挺的鼻梁以及含笑的唇頰,沒入陰影的眉眼因為看不分明,反而淡化了冷漠感。
白色的襯衣被日光模糊了年齡,這一刻的許老師不像講台前那個衣著板正、嚴峻威厲的班主任,反倒像個認識了許久的朋友。
“甚至在辦公室都經常聽到別的老師提你的名字,偶爾碰見高三的老師,他們還會來問我你的情況,跟我開玩笑說要把你搶走”
所以
許雲起溫柔摸向江逾白的後腦勺,幹燥溫暖的掌心帶了點年長者對年幼者的寵愛,“其實你不用太聽話,也不必太乖巧,被大家喜歡信賴的人有資格任性,也有資格炫耀。孩子氣一點也沒關係,別太壓抑自己,做最真實的你就行了”
畢竟喜歡你的人自然會遷就你。
許雲起作為老師看得比任何學生都清楚,“大家會一起遷就你,你想做什麽就勇敢的去做”
——被大家喜愛著的你,在少年時代本就可以擁有絕對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