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琴心動(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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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舍疏籬斜橫枝,牆外輕聒人間事。仍舊是那些瑣碎聲音,婦人說笑,孩童嬉鬧,夫妻吵架,鬧哄哄地催逼著牆內的安靜。
    董墨等了一會,向前迫了一步,“氣性這樣大”
    夢迢想著該回應些什麽,卻遽然嗅到股糊味,來得剛剛好!她一把推開董墨,著急忙慌奔出門去,“鍋糊了!哎呀我蒸的棗兒糕!”
    門上掛著棉布簾子,墜蕩著,她的影一溜煙滑出去。董墨回過神來,望著那簾子發笑。跟到廚房裏,果然是糊了鍋,棗兒糕蒸得有些發硬,夢迢苦癟著臉,將碟子端到他眼皮底下,“蒸得這樣子,還怎樣吃呀!”
    董墨掐了一塊放在嘴裏慢嚼著,“勉強還能入口。”
    “你吃得了啊”夢迢擱下盤子,有些垂頭喪氣。
    “有我的份麽”董墨兩手撐在灶台,歪著臉睇她。顫髻的帶子垂下來,叫過堂風吹如柳帶。
    夢迢就笑了,一手撥開他,到缸裏舀水刷鍋,“難道沒有你的份,你就沒地方吃飯了”
    “總不如你這裏的合胃口。”
    夢迢心裏有些甜絲絲的,偏要尋釁,“不見得嚜,你家裏的廚子連無錫菜都會燒,天南海北,哪樣山珍美味做不出來的”
    “日日吃也吃煩了。”董墨直起身來,也去舀一瓢水,懸在鍋上頭,隻等夢迢刷完鍋倒下去,“山珍海味鋪滿席,肚子裏也就裝得進那些,好東西再多,抓在手裏的也就那一兩樣。我不貪心。”
    他意有所指,夢迢察覺,刷著鍋笑,“多抓些在手裏,丟了這樣,還有那樣,總是不虧的。”
    董墨有些感覺,迫得太近,她便想逃。他適宜地往缸裏丟下水瓢,靠在軒窗邊的牆上,抱著臂看她忙活,“你還沒說,今日的午飯有我的份麽”
    夢迢裝得很不耐煩地揮揮袖,“玉蓮到前街上買冬筍去了,炒一樣臘肉冬筍,一樣燒豆腐,一樣餛飩雞蛋湯,你要吃,就將就吃些吧。”
    然後握住細竹簽紮的鍋刷,險些將鍋底刷穿。偷麽瞄他,他倚在牆下點著頭笑,把靴尖散慢地碾在凹凸不平的石磚裏,向門口稍稍別著身。
    院內分明朔風緊,吹到屋裏來,卻如春風輕,格外溫柔地拂動他墨綠的長襟與氅袖,抬眼或頷首,高低起伏的眉宇鼻梁映襯著院中那棵繁密的槐樹。
    怪了,夏秋兩季,它怎麽不見死在隆冬裏反而愈加綠濃。
    不一時彩衣回來,籃子裏裝著幾棵冬筍,稀裏糊塗地將二人睃幾眼,依夢迢的話,將董墨請回正屋裏吃茶,幫著夢迢燒飯。
    飯擺在屋裏,高低不同的凳椅三頭坐開,那桐油紙潷進來的光線黃得發暗,悉心看,還有幾處破了小小的洞。董墨端著碗看窗戶,說話仿佛一家之主,“我回去叫人打些家具來,窗戶也要換成明瓦的,現在不成樣子。”
    夢迢在八仙桌對麵捧著碗剔他一眼,抿著一絲笑,“一應開銷算借的麽”
    “你說呢”董墨反睇一眼,噙著隱約笑意。
    “你那五十兩我還沒還清呢,那裏又是一百兩,眼下又費這些事,我就是長八隻手做活計,隻怕這輩子也還不清你的錢。”
    緊著董便有句話從心裏冒到腔子裏來,憋悶著,到底沒能出口。
    飯畢他要走,夢迢收拾著桌兒說要送他,他就在屋裏慢條條打轉,轉到正牆底下兩個牌位前,拈了幾炷香點了,向那牌位鄭重地拜了拜。
    夢迢甩著抹布,心裏忍不住好笑。那牌位上兩個人連她也不認得,他卻拜得煞有介事。她倚在桌邊問:“你拜我父母做什麽他們都不認得你。”
    “拜了就認得了。”董墨插了香,舉步過來,“一個男人常往你家走動,進門就叫二老盯著,隻怕他們拿我當個不軌之徒。我先為自己分辨分辨,日後才好……”
    後頭的話他自行掐斷了,拿一雙眼睛高深莫測地在夢迢臉上滾動。日後怎樣,引人遐想。夢迢才想了個起頭,便打住了。且不說她這頭,就連他那頭也是癡人說夢。
    可這原本就是個夢嚜,不妨做得狂妄大膽些。她心裏止不住這樣想,於是眼波暗抬,睇他一眼,含著一點風露沉下去。
    她反手撐在桌上,後腰斜斜地抵著桌沿,愈顯身段曼妙,情韻嫋嫋。再給她這麽含睇一眼,董墨神魂皆入酒,呼吸亦微醺。
    他本性是冷靜的,很難有哪個女人可以輕而易舉挑動他的。他還十分愛幹淨,不喜歡親滿臉的脂粉,總覺得這些豔麗的顏色有毒,時日久了,毒得男人頹靡放縱,毀誌摧骨。
    但此刻,他想舔一舔她唇上茶色的胭脂。於是他把自己的嘴微微張著,舌尖隱隱在口腔裏攪轉著,抬手輕蹭她的臉,“瞧,你臉上有顆飯粒子。”
    夢迢刹那心驚肉跳,斜眼看他的手,他兩個指端相拈著,看不見到底有沒有,眉頭也是輕攢著,端得很是正經。夢迢沒法立證他是借故占她的便宜,隻好帶著懷疑寬恕他,“你不是回去麽再不走天就黑了,我送你出去。”
    董墨覺得,他心裏的悸動加上身體的蠢動,就是愛了。“愛”這個字很有些分量,所以他收斂輕浮,沒逗留,剪手先一步出去。
    院內刮著風,忽然將夢迢刮了個激靈,“今日我們仿佛沒煮米吃吧”
    “是麽”董墨麵不改色,嘴噙著笑,“那大約是棗兒糕的渣。”
    夢迢落後一步,看著他走到槐樹底下,袍子的綠與枝葉的綠虛疊,他像樹的英魂,又融回樹裏去了。樹頂上,碧天千裏,雲無一點,夢迢空蕩蕩的心,有些細細的竊喜。
    折身回屋,彩衣不知哪裏鑽出來,紅著秀臉神色嬌怯怯的,說出的話卻十分大膽,“太太,我想成親。”
    夢迢手裏的茶盅險些摔到地上去,“無端端的,哪裏起的這念頭!”
    彩衣坐到桌邊,兩個手搭在案麵上相絞著,“不知道,就是才剛挑著簾縫,瞧見您同平哥哥挨得這樣近的說話,我就想,也想同個人挨這麽近的說話,親親熱熱的,多好。”
    夢迢大吃一驚,立時瞪圓了眼,“我們哪裏親親熱熱的了!”吼得彩衣閉口不言,她又橫著眼打量她,“鬼丫頭,簡直有些不知羞,胡說什麽你怕嫁不出去呀”
    “這話隻同太太說。”
    夢迢雖然早打算要操持她的婚姻,可叫她主動提起來,不免變作老太太似的,有些鄙夷,“傻丫頭,成親也不見得好啊,男人可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就靠不住吧。”彩衣扒在臂間,歪上眼爛漫地笑一笑,“我要嫁他,並不為了靠他,隻為想嫁他。”
    夢迢沉吟片刻,把她的臉撫一撫,“等梅卿出了閣,我好好替你揀選個人。”
    梅卿那頭也是掰著指頭數日子,比誰不急光陰迅速,輾眼節下,眼瞧著柳朝如要請媒妁登門,她隻恐他湊不齊錢,便托孟玉將他請來家中,預備私底下拿錢與他。
    這日半飄殘雪,柳朝如受邀前來,孟玉隻說老太太有兩句話要交代,將他請入東園小花廳內等候。柳朝如坐在椅上,一顆心亂跳著,不知為什麽事,卻知是為什麽人。
    不一時聽見廳外腳步微動,簾下香入,老太太叫兩個丫頭左右攙著,懶淡淡地曳裙進來。他正要起身作揖,老太太將手輕輕一抬,“就要是一家子了,不要客氣,你且坐。”
    落到椅上,便覺得冷颼颼的,屋裏竟沒個熏籠。老太太是最懼冷的,便將丫頭輕嗬,“瞧瞧,竟叫小官人白在這裏坐著受凍,怎的不曉得籠個炭盆”
    兩個丫頭忙告罪去了,屋裏下剩他兩個人。柳朝如的目光便大膽了些,走上前來向她拱手,“您近來可好”
    老太太不禁抬了正眼看他,穿著鴉青的道袍,寬寬的一條白襟口,個子高,眼裏有一泓暗水輕輕拍著浪。比上回席上見他,目光裏添了些說不清的態度。
    不過她喜歡美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幾眼,眼梢不經意地露出些媚態來,“你與梅卿的好事將近了嚜,我做娘的,自然也高興。這人心裏一鬆快,身子骨自然健朗。”
    說著,拿出張寶鈔來拍在桌上,腰肢像一縷煙,弱弱嫋嫋地抻起來,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找你來,不為別的,體諒你有難處。上回我說要你三百兩的聘禮,不過是要場麵上好看。玉哥兒早同我說了,你家道艱難,哪裏能真要你的呢這個錢,你且拿去,對外隻說是你自家籌措來的,彼此麵上都好看。”
    柳朝如瞟了那票子一眼,不想叫她瞧不起,拱手謝辭了,“婚姻嫁娶,三書六禮,都是應該的。我既然應下,自然想法子周全,不敢讓您破費。”
    “什麽破費不破費的,都是虛講客氣。這銀子給了你,你再送回來給我,不都是一樣的”老太太呷了口茶,拈著帕子蘸蘸唇角,聲調仍懶懶的。
    柳朝如卻格外肅穆鄭重,“不行。”冷硬的嗓子似乎將她嚇了一跳,抬起眼來打量。他忙換上副敬意滿滿的笑臉,“沒有這個道理,您養小姐十分不易,我要娶您的女兒,總該拿出點誠意。”
    他態度堅決,老太太癟癟嘴,再不多勸,隻碗歎著,“難得你有如此誌氣。”這廂將寶鈔折回袖中,複打量他,“你怎麽不坐在我跟前站著說話,像是服侍著個七老八十的老夫人似的。我雖老了,耳朵卻還好,你坐回去說話我也聽得見。”
    “您半點不老。”柳朝如脫口而出,眼睛在她臉上流連須臾,轉背走回下首座上去。
    老太太看著他的背影,恍惚覺得他方才的眼在她眼角碾了碾,碾平了一絲細紋。
    她似乎在刹那間年輕了兩歲,心裏有些高興,就格外仁慈起來,曉得過問人兩句,“聽說你母親在南京,成親的時候,她來不來呢”
    “母親身子不好,隻怕經不起路途顛簸,恐怕不能來。信裏我將這裏的境況都告訴給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說,等來年中秋,帶著小姐一道回南京探望一樣的。”
    老太太沒什麽好再問的,隻好問他:“你母親貴庚”
    問得柳朝如心內微微發窘,他讀了那麽多聖賢書,卻秘密對一個比他年長許多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稍稍低著頭,不知是對誰愧疚,“與您一般年紀。”然後將眼望向門簾撩不平的縫隙裏。
    過了一會,他還是轉過來望著老太太,心道這也不能怪他,誰叫她長得如此年輕,充滿誘人的風韻,避是避不開的。
    老太太全然不知他心裏所想,隻覺得他的目光帶著點侵略意味,靜靜地穿過來。她心裏有些不自然地把裙掃一掃,手腕上的兩隻翡翠鐲子磕動,發出叮叮當當的脆聲,如少女銀鈴似的笑聲。
    恰好丫頭提著炭進來,點了熏籠,貓著聲在老太太跟前說:“常秀才來了,老太太前兩日不是說嘴裏發苦,他正好帶了李家鋪子裏的蜜餞。”
    老太太便起身,向柳朝如告辭,“你坐,我喊玉哥兒過來同你說會話,吃了飯再走。我先回房歇午覺去了。”
    又是這位“常秀才”。柳朝如把心裏的納罕放一放,起身送她,直望著她迤隱在折廊盡頭,他臉上的敬意一墜,顯露出眼中一點陰沉的癡迷。
    午晌走到家來,小廝在園子裏提著桶澆水。這小院裏開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菜地,種些常生長的菜蔬。小廝是柳朝如早年的書童,跟了他七八年,不大講規矩。
    這廂見著他也不請安,仍舊背著身鼓搗菜園子,“老爺,衙門差役來說,那個什麽常秀才訪著消息了,本名叫、叫、噢,叫常少君。不是本縣人,原是是章丘縣人氏,在濟南府學讀書,現住在城東頭一門遠親家裏。”
    柳朝如正要進屋裏去,聞言背著身在門首立了一會。很短暫的一會,可在他心裏,已有些地覆天翻。
    他剪著胳膊轉來,目光凜凜無光,“我這裏修書一封,你到驛館叫送給章丘縣的縣令,捎句話,就說柳某所托,萬望成全。”
    小廝點著腦袋答應,也不多問。他便轉背進去,把門口的光線折了一折。屋裏靜悄悄地躺著些桌椅,消沉得沒有一點好事將近的喜氣。
    街上卻是紅燈映柳,喜笑聲頻。
    年關將至,各門戶結彩聯燈,鋪陳綺席,忙著請客擺酒走親訪友。夢迢先整頓各處節禮,後又應酬各方太太奶奶,一連操勞多日。
    那案上單是各家的賀貼就有許多,翻還翻不過來,偏生丫頭又拿來一個拜匣一個錦盒。
    這丫頭也是傻氣,拜匣原是龐大人家的小廝打泰安州捎來的,另給了管事的十兩銀子,叫偷麽將一個錦盒送給夢迢。
    那管事的暗裏將龐大人痛罵一通,罵他癩癡心妄想就罷了,還不懂事地送東西來,叫他哪裏敢跑這個腿夫妻倆一向不瞞彼此,他們底下人瞞著送了,反倒遭禍。可丟又丟不得,送又不敢送,簡直是個燙手的山芋!
    於是便使這傻兮兮的小丫頭將拜匣錦盒一齊送進來。丫頭自然是往書案上呈給孟玉。孟玉打開拜匣看了帖,又打開給夢迢的那隻錦盒,吭吭便是一陣譏笑。
    夢迢在那頭檢算各處禮單,聽見聲音,由罩屏內探出半個腦袋,亮晶晶的眼,“什麽事情好笑”
    “你來,我念給你聽。”孟玉將手一招,把她喊到跟前,取出錦盒內一張小箋朗朗念道:“祝夫人紅顏不老,金體安康。小生龐雲藩熏沐拜上。”
    夢迢聽後,翻著眼皮啐了一口,“這殺千刀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呢”
    孟玉摟過她,笑得狂妄,“我看他不是腦子沒轉過彎,是彎了又彎,還是忘不了你。瞧,還單給你送了禮,我這裏,就隻一張賀貼。可見呐,惦記你比惦記我多許多呀。”
    正調笑,又聽見丫頭來稟,彩衣到門上傳話,董墨要往小蟬花巷去。孟玉臉上的笑倏地僵滯下來,他可以對龐大人之流肆意嘲諷,不往心裏去。但對董墨,他很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無證可考,或許來源是他看見董墨念及“張銀蓮”時耐人尋味的調侃與笑,或許是夢迢不露聲色的一絲轉變,盡管他們都隱藏得很好。
    可不安也沒法子,他沒立場去指責,要有不對,天時地利皆有不利,機緣巧合皆不湊巧,哪裏都不對。
    他鬆開夢迢,踱著步子翛然地坐回椅上,“你去吧,那些禮單擱著我來瞧。”
    夢迢望他一眼,到底沒說什麽,心裏仿佛有一千根線扭纏著。好在他們的關係從頭就別扭,這會子也犯不著去理,理也理不清。
    遐暨至小蟬花巷,董墨還未到。夢迢在院裏呆站,舉目一望,天色半晴半陰,淡煙薄靄攏來,像是整個泉城的水四處溢散,在心裏匯攏,蒙蒙的一片混亂。
    “在瞧什麽”
    董墨不知幾時打葡萄架底下踅轉出來,穿一件湖藍潞綢直身,占滿一庭春。怪了,天又放晴,能清晰明了看清他衣裳上的多寶暗紋。
    混沌暗昧逐明朗起來,夢迢不由得把笑掛上唇角,望著他走近。他走近了,卻拽著她的腕子往邊上一掣。夢迢趔趄兩步,待要發火,他又抬手將她後腦勺輕輕撳著。
    頃刻夢迢回轉一看,剛有幾個漢子扛著一張榻打她邊上一徑往正屋裏去,後頭緊跟著是一張髹黑的圓案,幾條梳背椅、三張小幾,小院刹那間忙忙碌碌,履舄不停。
    董墨鬆開手淡淡笑道:“還打了兩張床,你同妹子一人一張,一時做不好,要年後才能搬來。糊窗戶的明瓦也請師傅做了,也得要年後才能換上。”
    “你真當回事去辦呢。”夢迢的聲音低低的,有些發悶。仿佛是在埋怨,帶著一點甜蜜的苦惱。
    董墨不發一言,招手將斜春男人叫到跟前吩咐,“你再查驗查驗這院子裏頭,哪處牆有沒有一點不結實,這個要緊。再有一樣,趕在這兩日請人造兩扇門換了來。”
    聞言,夢迢遞上眼,“不要緊的呀,這個節骨眼上,都忙著關張過節,哪裏找工匠去”
    院裏來來往往,董墨隻怕磕著她,又將她往牆根底下掣一步,“越是節下,強盜土匪越是亂,都想著弄些銀子過節。我看,你與妹子收拾些細軟,到清雨園去小住些時日,元夕後再回家來。”
    那彩衣舞著個勺子打廚房裏鑽出來,“這話不假哩,昨日我聽見巷口那家前幾日便遭了賊了,夜裏翻牆進去,給他們家漢子聽見,打起來,漢子還給紮了一刀!幸而是紮在胳膊上,今日還臥床不起呢。”
    夢迢聽見也難免心裏惴惴,可她是有去處的,原本今番還打算著要想個什麽話搪塞了董墨,帶著彩衣回家去住些時日,好一家團年的。
    這會卻不知如何編謊了,隻得說:“叫我想想吧,去你那園子裏住十天半月的,傳出去簡直不成樣子。”
    董墨慮著,也隨她,“你倘或不想往我那裏去,我在衙門裏抽調兩個差役來,替你門外守過這些日子也好。”
    “這樣麻煩人不好不好。”
    “是麻煩人要緊,還是你們姊妹的安危要緊”董墨蹙著額,一點耐心仿佛給她左推右推推沒了。鼻腔裏哼出個笑,不知是嘲諷他自己,還是威懾夢迢。
    夢迢還是不應答,董墨也來了脾氣,一拂袖,剪著手往屋裏去。
    走到屋簷底下,還不見夢迢跟上,他隻得回首。見夢迢還站在院子裏,撅著一張嘴,耷拉著眼皮,一隻鞋尖碾著地縫子裏的苔蘚,跟那苔蘚有大仇似的。
    他隻得又放低了音,“也罷,你想幾日告訴我,都依你的意思。”這一軟和,脾氣也徹底撒沒了,老遠地朝她招手,“進屋瞧瞧去,看看哪裏擺放得不合你的意,趁下人在,叫他們重擺。”
    這才見夢迢的笑臉抬起來,對上他的眼,立時又翻個眼皮,別到一邊去。裙底下的步子挪得慢慢吞吞的,似乎不情願。
    屋裏卻是舊貌換新顏,先前幾張參差不齊的凳桌都給搬出去了,右邊罩內放了成套的圓案杌凳,牆根下長條的高案,擺著零散的罐子匣子,窗戶底下放著一張榻,鋪著裀辱華墊。
    夢迢手背撳著嘴嗤嗤笑,“你看這間屋子,灰磚土牆的,擺上這些家私,怪模怪樣的。”
    “不過要行坐舒服些,不論配不配。”董墨走到牆下,伸手一抹,搓著指尖,“牆上有些灰,掃一掃就好。趁著小廝們在,叫他們一道收拾了。”
    兩個人坐在榻上瀹茶,彩衣轉來轉去招呼著小廝們掃洗。夢迢從碟子裏揀了快點心給他,他擺擺袖,“不吃,倒盅茶。”
    興許是這使喚下人一樣的調子又招得她不高興了,她朝那坐著水的爐子瞟一眼,淡淡地應:“水還沒沸呢。”
    董墨便撩了衣袂,支起一條膝,朝背後高高枕頭仰下去,環顧著這屋裏還有哪處不好。最後眼落在夢迢愛答不理的臉上,“我又是哪裏招你了”
    夢迢在炕桌對麵支頤著下巴,把臉偏向窗,“沒有。”
    董墨再看她一會,便不看了,仍舊打量屋子。夢迢倒又偷麽轉過眼來看他,那桐油紙的暗黃軋在他半張臉上,能看清耳畔冒出頭的鬢角,連接著下頜上極淡的胡茬。
    像什麽呢,夢迢有些孩子氣地想,像黃昏裏一片岑寂的野地,讓人忍不住冒著刮破裙子的風險,赤著腳去踩一踩。
    傍晚歸家,還想著董墨要她到清雨園小住的提議,又想起他臨走時在屋簷底下說的話:“你要是顧慮著名聲,這倒不怕的。”
    話似乎沒講完,夢迢也沒問。她有千般顧慮,唯獨不是顧慮這一點。要搪塞他,也能編出個話來;要應下來,也有冠冕堂皇的說法。
    顧忌的是,怕與他太近,又恐太遠。
    正是這時候,孟玉打廊下進來,麵上稍帶急色,“我要離家幾日,衙門才剛來報我,往齊河縣去的路上臨時出了點岔子,我得趕去。”
    夢迢榻上下來,一麵招呼丫頭打點細軟,一麵問:“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還要你這個府台大人親自跑一趟”
    “噢,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孟玉在屏風後頭換衣裳,手稍頓了頓,臉低下去,聲音放緩,聽著有些訕,“咱們這裏有門縉王爺的親戚,是他府上一位娘娘的後家。他家夫人小姐前些時往齊河走親戚,在路上被賊人劫了。消息剛傳回曆城來,我得親自帶些兵下去營救,也是給人家體麵。去這一趟,恐怕就得元夕後才能回了,你同娘與梅卿在家好好的。”
    “那你路上當心,什麽事情吩咐當差的去辦,你可千萬不要與那些賊人拚命!”
    孟玉原走到簾下,聽見這話,又陡地拔腿回來,捧著她的臉細細瞧定。瞧了半晌,笑含微澀,“我知道。要是遇到什麽事拿不定主意,就放著等我回來。”
    言訖,他往她臉上親一親,斂了不舍的目光,一徑往外去。
    說不清為什麽,夢迢心裏倏地發酸,大概是為他們從未有過如此漫長的分別。她在原地低著頭發怔,心裏湧起巨大的淒惶怙惙,於是拔裙追出去!
    她勢必要問一問他,這一去,還回不回來
    可到跟前,她又隻敢將外間厚厚的門簾子撩開一條縫,什麽話也沒能喊出口,岑寂著凝望他疾步匆匆的背影,終於掠過廊庭。
    空落落的天上忽然下了雪,茫茫遮掩綠蔭春庭,哪裏來一聲杜宇一聲斷琴,夕落燈又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