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地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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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下午,秦鍾越心事重重地找到了王一。
    隻見王一坐在酒店沙發,似乎早已料到秦鍾越今天會來找他,隻是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高深笑意。
    秦鍾越心中一凜,苦笑道:“小友,看來你是心若明鏡,專等著開解老朽啊!”
    王一淡淡笑道:“開解倒稱不上,鷹王人生經驗遠勝過我,給你一點時間,自己就能想明白,我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
    “唉……”秦鍾越一聲輕歎:“小友是否覺得我很愚蠢。”
    王一沉默一瞬,忽道:“鷹王情深義重,赤子之心,自是算不上愚蠢。”見他依舊神情厭厭,王一開口邀請:“鷹王可願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求之不得!”秦鍾越拱手,欣然應諾。
    兩人腳力極快,很快就走了五六公裏,初時走大路時還能並肩行走。到後來上小路,秦鍾越就開始落後王一兩個身位了。
    秦鍾越以鷹爪功稱雄武林,對於輕功修行極其看重。自認不以耐力論,在速度一道上,絕不輸給任何人。
    可他此刻和王一競走,血氣運轉到腳底,已呈翻騰之相,腳下步頻之快,如裝轉輪。但無論怎麽用力,都追不上王一,有時朝前望去,更覺對方姿態優雅,勝過閑庭信步。
    兩人很快來到長江邊上,又順江而上,兩個小時後徹底出了城區,周邊景象也瞬間大變,從鋼鐵叢林變為鄉村風光。
    一路走來,隻見沿途阡陌縱橫,有出來務農的老人扛著農具,對著兩人露出微笑,隨後又往旁邊農田間走去。小兒的打鬧嬉戲聲不時響起,如呦呦鹿鳴,繞耳不絕。
    王一先一步站到江邊,聽到耳邊各種聲音,忽地心緒翻湧,回想當初真氣走火,翻山越嶺,又沉江而下的淒慘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不多久,秦鍾越也到了身邊,他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佩服道:“小友這身輕功真是超凡脫俗,曠古爍今。老朽拚盡全力,竟被越拉越遠。想想往日別人誇我輕功時還沾沾自喜,真是慚愧。”
    王一隻是笑了笑,並不多做聲。秦鍾越於是順著王一視線,也望向滔滔江麵。
    隻見日斜西側,照的水麵波光粼粼,猶似點點黃金,灑落凡間。一行遊人正在江邊等著渡船,忽見前方駛來一艘江輪,迎著落日,如破浪錐流,將江麵浮金推向兩側,奇幻生變,當真美哉。
    秦鍾越半輩子都在蜀都,竟是第一次觀賞此等勝景,一瞬間也覺得無比壯美,不由癡了。
    “老夫走遍華夏,自覺天下美景,觀賞其數。竟不想今日才發現身邊還有這等景色。”
    王一笑著看他繼續道:“小友行事向來羚羊掛角,又有跡可循。此番邀我到此,絕不是欣賞美景這麽簡單吧!”
    王一淡笑,忽指著無邊江麵,輕輕說道:“記得幾個月前我初來蜀都時,隻覺天高地大,無人是我的對手。沒想到僅是對付一個謝四爺,就差點令我栽了跟頭。要不是跳進這滾滾長江,機緣巧合之下結成金丹,今日我隻怕早已成了一具塚中枯骨。”
    秦鍾越聽他淡淡言語,不由感慨萬分,心中遙想,當日情景隻怕遠比他口中輕描淡寫更加凶險萬分,便正色道:“小友品德貴重,自有天道庇佑,如今因果得福成就金丹,也在情理之中。”
    王一回頭看他,搖頭道:“芸芸眾生,有萬億之數,天道至公,又何談庇佑?隻有得有失,才是循環。若我當初不來蜀都,一心困守,必不會有今日的境界。所以一飲一啄,皆是天定,這才是天道。”
    “不過天道之下,有人定勝天。若世事變幻,道心不變,才能覓到勝天之機,這便是我能夠從輪回之主手中逃生的原因。”
    秦鍾越若有所思,隻聽王一繼續道:“就像練武,天下第一向來非我所願,我求的是埋首當下,奮勇向前,回首往事,能做到無愧於心。”接著,王一目光灼灼望向秦鍾越,好似燃起滔天大火,傲然道:“所以鷹王,你會後悔嗎?”
    秦鍾越被他氣勢所攝,先是一驚,後是一愣,再是長呼一口氣,似有擺脫重負之感,對著王一深深鞠躬:“多謝小友點撥之恩,人生在世,能得遇一名師,當真心中快矣。”
    他臉上在少愁苦憂色,歎了口氣道:“小友比我看的通透,隻怕婷婷的變化,早在你意料之內吧!”
    王一微微一笑:“宗介之虎威之重,人莫能當。宗芝婷能和他鬥這麽久,又豈是善於之輩?她心誌之堅,必是異於常人。平日裏裝作柔弱無骨,不過是力量太小,保全自身罷了。如今一朝得勢,自然要掃盡沉屙,揚眉吐氣。”
    “鷹王所慮者,是害怕宗芝婷變化太快,變成下一個宗介之嗎?”
    秦鍾越詫異一瞬,沉聲道:“小友是沒看到婷婷今日的聲勢,我本以為要使些手段,才能助她順利上位。沒想到她反掌之間,就把一眾股東元老壓的不敢做聲。若非我守了她這麽些年,我甚至都覺得她就是宗介之複生。”
    王一看著他,換了一個話題,笑道:“修行人講究法、侶、財、地,鷹王天賦絕頂,又守在宗家,錢財不缺,為何到了這般年紀還沒成丹,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是自困於情,以為有情有義,卻被人束縛手腳,心境又何以能超脫呢?”
    秦鍾越有些不認可:“若是無情,豈不與草木無異?小友也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也有親朋好友,若是他們有所請托,你辦是不辦?再說體悟紅塵,煉就天心,本就是習武之人必經之路,小友又怎麽能說我錯呢?”
    王一哈哈一笑:“習武之人,血肉之軀,自然發乎於情。但情字雖重,能重過道嗎?鷹王你守在其中,自以為察出人生五味,反而越陷越深,如今看來,豈不是舍本逐末?”
    “宗芝婷變化雖大,向好向壞也是五五之數,她又沒作惡,你何必杞人憂天?現在一件紅塵小事都已經能影響你的心,這才是大忌。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跳出來,再走回去。”
    秦鍾越神情恍惚,忽地沉默,最後卻是一歎:“小友用心良苦,是想借婷婷的事,勸我走出對淑琴的愧疚吧!”
    王一笑道:“鷹王心思玲瓏,慧眼如炬,果然一點即透。”
    “說來容易,做來難啊!”秦鍾越神情蕭索:“每次我一閉眼想到淑琴的死狀,心中便是五內俱焚。這些年宗介之也做了一些天怒人怨之事,我雖有規勸,但念在淑琴的麵子上,最終還是選擇睜隻眼閉隻眼。如今看來,這些事情雖不是我自己做的,到底跟我脫不開關係。若我能夠跳出來,不被你說的情迷惑眼睛,是不是就能阻止許多悲劇發聲?”
    “唉,我這一生,前半生肆意張揚,後半生如墮泥潭,一生都與宗家糾纏不清了。”
    王一沒想到秦鍾越會如此大方坦誠,宗介之傷他如此之深,依舊還是選擇留在宗家,無怨無悔。或許那位被害的宗家小姐便是他的心魔,同樣也是成道的關鍵。
    秦鍾越忽道:“我聞聽小友在修‘有情’之道,你的情和我的情又有什麽區別呢?”
    王一笑道:“應天時,循地紀,順人和,發乎滄冥,止乎眾生。不拘草木一格,情字存於一心!”
    秦鍾越心中一震:“這竟是以情窺天,已快摸到天道了。”於是隻能對著王一拱手,汗顏道:“小友的‘有情’之道果然犀利,如九天之水,蕩然天地,我隻怕學不來。”
    “這是我的道,你自然不能學!”王一笑道:“我說過,你要跳出來,去尋你的道。”
    秦鍾越苦笑一聲:“我已年邁古稀,頭腦昏聵,隻怕難咯!”
    王一卻是淡淡說了一句:“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
    秦鍾越如遭雷擊,半晌,方才對著王一重重鞠躬。
    王一點了點頭,該做的已經做了,後麵隻能靠他自己了。
    “情與欲,要分清。是進是退,存乎一心。跳出來,走進去。有始有終,才是唯一。”
    秦鍾越心中猛震,一抬頭,哪裏還有王一的身影,隻有江河萬裏,落日飛羽,他心緒翻湧,口中喃喃:“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
    …………
    王一再次啟程,這一次他沒有選擇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打算又一次以肉腳丈量天地,走到雪山金頂。
    如今他肉身修為已經到頂,又有“天時四律”作為武學總綱,功夫已能與天比高。如今也就道心尚未圓滿,差在心境修行,不過他明了“有情”之道,前路已是一片坦途。現在重走前路,便是要以一個天地旅人的心態,體悟天地,煉心修情。
    王一大路也走,山地也翻,一直控製著自己的速度,走了三天。
    行到人跡罕至之地,便饑食野果,渴飲山澗,困而席地,與被輪回之主追殺時截然不同,心態無比悠然放鬆。
    當然他也不是一味苦行,到了市井繁華之地,也會品嚐美食,住大酒店,一切隨心所欲,不作強求。
    一路感悟人間煙火氣,王一心中越發空空,他知道這是心境修行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天地越發廣大,能夠容納更多東西進來。
    三天之後,王一終於踏上了藏邊公路。在到達雪山金頂之前,他還要穿過一片巨大的無人區。
    一入藏邊,車輛驟減,王一舉目四眺,當真渺無人煙。
    這高原景色與內地截然不同,此時已進三月,氣溫依舊很冷,但雪已化的差不多了。隻見到處都是枯黃的淺淺矮草,和遠方潔白的山峰鋒頂,相映成趣。天是沒有一絲雜色的藍,顯得無窮廣闊。於是這藍、黃、白三色,便在王一眼中成一幅絕美名畫。
    王一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蘊含的負氧離子令他精神大震。此地無人,他也不怕顯露神通,一呼一吸,胸膛起伏,風力摩擦,隱隱發出悶雷之聲,好似要把周圍空氣抽成真空。常人到了此地一般都會有的高原反應,對他卻是一點影響也沒有,反而還十分享受這樣淡淡缺氧狀態對心肺的磨練。
    修煉一陣,他重新啟程,翻出幾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啃,就著周邊的美景,當真有滋有味。
    “嗷……”
    此時,遠方突然傳來一陣狼嚎聲,王一側頭望去,不由想到剛進藏區時,有好心人順路要載他,被他拒絕。那人就勸說無人區有狼出沒,單人行走不安全之類,隻是最後對方看他不上車,這才無奈離開。
    “還真有狼啊!”王一喃喃道:“我還沒有見過高原狼呢!”
    “嗷嗚……”
    又是一陣狼嚎,王一耳朵動了動,凝神聽去,眉頭不由自主皺了起來,他似乎在剛才若有若無的狼嚎聲中聽到了細微的呼救聲。
    “不好!”
    王一將饅頭整個塞進嘴裏,“靈猿攀月”身法運起,像一陣颶風卷起四周塵土,刮向呼救的方向。
    此時公路邊上一個汽車翻倒在路邊,車頂已經變形,把駕駛座上的男人大腿卡在裏麵,一個女人灰頭土臉蹲在一邊,正在奮力向外拉扯著滿臉是血的男人。
    七八隻土灰色的瘦狼被血腥味吸引,正在緩緩靠近,它們滋著牙,褐色的眼珠裏,似乎在打量著即將到手的獵物,口中發出陣陣低吼。
    “小勤快走,別管我!”男人忍著痛,使勁推開女人。
    女人怕的發抖,拉著他隻是哭,嘴裏大聲喊著救命。
    男人吼道:“這裏是無人區,沒人應的,你快跑啊,不然大家都走不了。”
    “大壯……嗚嗚嗚……”女人含淚看他,身子躲在車子一側,害怕地瞟向走來的灰狼。
    “走……快走……”男人伸出一隻手,在地上捏起一把沙子,灑向灰狼,口中罵道:“來呀,來呀,來吃我!”接著又一把將女人推倒:“滾啊,聽不懂人話嗎?”
    灰狼被男人的動作嚇得退了一步,但很快就發現男人沒有任何危險,它們嘴角留下口涎,在一聲狼嚎之後,當先一頭便撲了上來。
    “啊……”女人頓時捂臉尖叫。
    “砰!”一聲巨響。
    女人聽到聲音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從指縫中看到一個黑影出現在自己身前,而那頭撲向自己的灰狼則已經飛出四五米遠,摔在地上,正夾著尾巴哀鳴。
    女人一驚,放下兩手,看到身前王一的打扮,突然說道:“是你!”
    王一轉頭看去,眉毛一挑,這不巧了嗎,正是先前要他搭車的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