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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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發深重,漫天的雪無休無止地下,將天地全部隴上一層銀白。
定國公府的石板路上也全都是雪,一男一女緩慢而行,正往正廳的書房方向走。
後頭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衫,肩上隻罩著件稍顯破舊的披風,發上也是簡單得很,隻用一支木簪鬆鬆挽著。
與顧霖明麗張揚的美不同,她的臉生得並不出彩,仔細看去總覺得少了點顏色,大抵稱得上一聲小家碧玉。
走在前頭的男子便是孫瑞,出身寒門,卻靠著卓越才能官居都察院禦史大夫,他方才與陸熠書房密談,如今去而複返,是來托付匆忙抵京的親妹孫洛。
除了官場結盟之誼,私下裏,陸熠是他結交多年的好友,早年在軍中曆練時就已成為生死之交。
如今他們要去做一樁極其凶險的事,為了護住自己唯一的親人,孫瑞思來想去,隻有陸熠的定國公府才能讓他安心。
孫洛初抵京,一路見到京都的繁華奢靡已經心生怯懦,此時隨兄長踏入一磚一瓦都華貴異常的定國公府,她有些遲疑地扯住孫瑞的衣袖:“阿兄為何要帶我來這兒洛兒覺得原先住的莫城就很好。”
“洛兒莫怕,這兒比莫城安全,”孫瑞拍拍妹妹的手臂,安撫道,“兄長還有一些事情要做,你且安心住在這裏,等事情了結,我再來接你。”
孫洛乖順點頭,還是問道:“阿兄所做何事可會有危險”
對上妹妹擔憂的目光,孫瑞歎了口氣,簡單解釋道:“聖上怕是要不成了,在此之前,聖上暗中托付世子帶著我們一眾寒門大臣削弱世族,為太子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
“兄長,這……這……”孫洛捂住了嘴,她從小生在偏僻小城,從未接觸過朝堂密辛,嚇得臉都白了。
孫瑞看得心疼,不禁後悔多言,牽起妹妹的手邊走邊安慰:“莫怕,世子如今權勢頗盛,在朝中已經是無人能與之匹敵,不會出事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書房門口,房內燈燭明亮,應當是陸熠已經回來。
徐答正在一側侯著,見到來人,上前恭敬行禮:“孫大人,世子爺在裏頭等您。”
孫瑞點頭,斂了神色帶著孫洛進屋。
書房內並未燒地龍,冷冰冰的透著股寒氣,這是陸熠多年的習慣,運籌帷幄之地,向來要保證耳聰目明、頭腦清醒。
通身玄黑色雲紋錦袍的男人站在案側,背對著門口,隻給來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可饒是如此,男人還是無形中給人以強勢的威壓。
聽到動靜,他緩緩轉身,瘦削的下頜,鋒刀般的眉,尤其是那雙深不見底、漆黑如深潭的眸子,好像要把所有的詭譎手段都把握在股掌之中。
孫洛楞楞看了片刻,突然垂下頭去,臉頰飛過一抹紅。
孫瑞並未察覺妹妹的異樣,側身介紹:“世子,這是在下親妹孫洛,此番動作必定會觸怒世族,在下擔心妹妹安危,故前來托付。”
說罷,他又對孫洛道:“洛兒,這位便是定國公府陸世子,快去見禮。”
孫洛怯怯地上前,雙頰燙得厲害,輕聲細語地行禮:“洛兒見過世子。”
她雖低著頭,卻能感覺到一道極有壓迫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過一瞬又挪開,緊隨而來的是男人沉金冷玉般的聲音:“好,令妹且安心住在府中。”
很快就有侍女引孫洛離開,書房內便隻剩下陸熠與孫瑞二人。
孫瑞上前一步,開始說正事:“世子,禦史台的幾名機要官員已經準備好彈劾世族的奏疏,就等明日了。”
“好,”陸熠淡淡點頭,早就預料一般,他伸手拿起案上的幾封密信交給孫瑞,“這是隱衛暗中搜集的證據,顧宰輔賄賂官員,黨結世族。明日禦史台以此重擊顧宰輔,我會在旁造勢。”
孫瑞眼中一亮,鄭重地接過密信收入袖中,頓覺接下來的路途光明了許多。
如果他方才對明日之爭尚有疑慮,那麽現在便是擔憂俱消了。
朝中世族盤據,又以勢力最大的顧宰輔為首,攪得朝堂烏煙瘴氣,妄圖逼迫聖上廢棄太子,讓顧宰輔親妹顧貴妃所出的二皇子取而代之。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現下世子已經找到扳倒顧宰輔的證據,太子之危,便可立解!世族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固城,恐怕再也支撐不住了。
孫瑞心中無比感慨,再看向男人時,麵上就有了更濃的崇拜與敬畏。
陸熠十歲入軍營,次年隨軍出征,十三歲時已經是令邊境匈奴聞之膽寒的少年將軍。
摸爬滾打十多載,他如今已經是權勢擎天的鎮國大將軍,放眼整個朝堂,誰不見之生畏
幸運的是,他雖身在世族,站的是寒門這邊。
孫瑞感慨一陣,忽想起什麽,擔憂道:“若明日順利,顧氏一族不僅僅是丟官遭貶這麽簡單,世子夫人那邊……”
顧宰輔搭上勾通外敵、謀權逼宮這樣的大罪,不僅牽連全族,幾支近親血脈恐怕性命難保,世子夫人是顧宰輔掌上明珠,一旦顧家倒台,她的下場……
陸熠不甚在意,淡道:“顧霖並不知如今局勢,不足為慮。我已將她禁足府中,顧宰輔絕無機會借女翻身擾亂人心。”
他頓了頓,轉身端起案上的金絲碧茶,把玩在手中良久,直到茶水中最後一片金絲碧墜入沉底,才開口,“等顧宰輔一黨倒台,我們就助太子殿下登基,其餘世族不會再起風浪。到那時……我會一紙休書斷了與顧霖的婚事。”
“啪”的一聲,屋外的風雪忽然砸開了書房一側的小窗,北風呼呼灌入,讓本就冰冷的屋內最後一絲人氣也吹散得無影無蹤。
──
寒月院。
靈櫻被關在院外一整夜,等到終於得以踏入,就急匆匆衝入正院主屋,見到屋內景象,眼圈立即紅了。
隻見主屋紅漆木正門大開,北風肆意灌入,屋內的炭火早就熄了,裏頭冷得如冰窖一般。
顧霖身上隻著一件單薄裏衣,整個人蜷縮在小榻上,連條毯子都未蓋,原本紅潤微翹的雙唇此刻已經凍得發紫。
她微微蹙著眉,似乎是極其難受的模樣,白皙的肌膚此刻更加蒼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就碎了。
靈櫻嚇得慌忙抱來錦被裹住主子,去拭顧霖額頭時,觸手滾燙。她徹底慌了,顫著聲音喚:“姑娘……姑娘醒醒,您別嚇奴婢……”
昏迷著的人兒除了渾身微微發抖,毫無回應。
“還愣著做什麽,快去叫府醫來!”靈櫻大喝一聲,屋門口緊跟而來的靈月嚇得腿一軟,轉身就往外跑。
隻是沒一會兒,靈月又去而複返,身後卻空無一人。
靈櫻看到她垂頭喪氣地樣,怒問:“府醫呢”
靈月撲通跪在地上,哭喪著臉:“靈櫻姐姐,我方才跑到院門口剛想去醫欄院請府醫,被幾個凶巴巴的壯漢攔下,說是世子下令,近幾日府中出了內賊,為保夫人安全,咱們院子裏的人不可以隨意外出。”
“夫人受寒昏迷請府醫,怎麽算隨意”靈櫻怒目圓瞪,“你可跟他們說明夫人病了”
靈月不停點頭:“說,說了!可是他們像是耳朵聾了一樣,我喊了好幾聲都沒人理我。”
這就奇了怪了!
昨夜世子突然來了寒月院,院裏的下人包括她在內,全部被攔在外頭。
今日一早不見世子蹤影,姑娘卻昏迷在毫無熱氣的屋內,去叫個府醫診脈,也一步都出不去。
這些站在院門口的侍衛又是何意,是護著姑娘不受危險,還是……不讓院內人踏出一步
靈櫻思緒淩亂,在屋中來回走了幾步,忽然將手中準備替顧霖退熱的帕子塞到靈月手裏,將人往屋裏一推:“你好生照看姑娘,我去請府醫!”
說罷,她腳下飛轉往院門跑去。
──
這一切,昏迷榻上的顧霖毫無所覺。
昏昏沉沉中她做了許多夢,有些夢淩亂無章,有些又引得她想起了從前。
她夢見了與陸熠初遇那天──
那時,她還是待字閨中、風頭正盛的勳貴嫡女。
她的父親是顧氏宗子,位列朝中宰輔;她的母親同樣出身高貴,母族在朝中多有建樹。更甚的是,她父親的親妹妹,她的親姑母,是正受當今聖上恩寵的顧貴妃。
顧貴妃隻育有二皇子一個孩子,一直盼著生個公主繞膝歡笑,卻遲遲未能如願。顧霖生得美,舉手投足間率直又不失女兒家的嬌羞靈動,她又是顧氏唯一的正房嫡女,顧貴妃便時常命她入宮相伴,寵愛頗濃。
久而久之,顧霖的地位在京都貴女中無人匹敵,及笄後,更是有數不清的勳貴世族上門求親,差點把顧府的門檻踏破。她從小被保護得極好,性格越發天真率性,仗著姑母與父親的寵愛,那些勳貴王爵她通通都沒放在眼裏。
直到遇到了陸熠──
那是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大地萬物複蘇,京都更是喜氣洋洋,上到朝堂臣子,下到街頭巷尾,無不誇口稱頌一人──北疆軍最年輕卓越的小將軍,定國公世子陸熠。
他不僅擊退北疆敵寇,解了本朝十多年來的困窘,更是短時間內安頓好了當地流離失所的百姓,讓北疆這所動亂邊陲之城瞬間又煥發出了生機。
聖上聞之龍顏大悅,賜予陸熠正一品官位,特封為鎮國大將軍,不日自東鼎門班師回朝,命東宮太子殿下親迎入京。
顧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慵懶地躺在小榻上與手帕交──永定侯府的嫡次女袁媛嗑瓜子。
她不甚在意地伸了個懶腰,道:“媛媛,你別聽那些傳聞胡說,那位名喚陸熠的小將軍要是真的如此出挑,為何從前我從未聽說過”
袁媛並不讚同,神神秘秘地朝她咬耳朵:“霖霖,你可別不信,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那位陸小將軍,哦不,陸大將軍十多年來並未在京都露過麵,他從十歲時就被定國公送去北疆軍營曆練,也不知受了多少錘煉,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你知道嗎,他並未滿足於家中的世子之位,如今通過自己卓著才能,給自己贏下了如此大的功勳呢。這才是讓我由衷欽佩的地方!”
說罷,袁媛意猶未盡地望一眼窗外湛藍的天空,忽然想起什麽,著急道:“霖霖,今日正巧是陸世子班師回朝的日子,看時辰應當是快到東鼎門了,咱們快走!”
顧霖一顆瓜子還咬在嘴裏,被袁媛拉得差點嗆到,她頗無語地看一眼自己的手帕交,又坐了回去:“你去吧,我可沒興趣。”
不僅沒興趣,她還怕跟平日裏老是糾纏自己的世爵子弟撞上,到時候可真是甩都甩不掉!
可最終,她還是被嘰嘰喳喳的袁媛拖去了一處酒樓,她們身處的廂房在二樓臨街,推開窗就可將東鼎門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袁媛拉著顧霖剛在窗邊坐定,前頭聚集而來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二人循著聲音看去,隻見東鼎門緩緩而開,最前頭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位一身鎧甲的俊俏將軍,舉手投足的確是不一般。
可也並非袁媛口中的英俊瀟灑、驚為神人……
顧霖心中腹誹果然傳言有假,正要數落閨中好友聽風就是雨,目光一瞥,陡然怔住。
那俊俏的小將軍之後,一名通身鴉金戎裝的男子打馬上前,那人眉目深邃似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麵上雖是淡淡的,可舉手投足間卻透出一股清冷俊毅。
尤其是那雙邪肆瀟灑的眉眼略過眾人時,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桀驁氣魄就如天上戰神降世。
身側原本在前的小將軍立刻失了風采。
男子一出現,百姓們立即強烈騷、動起來,袁媛更是激動地打開了話匣子,將原本隻留了一條縫的雕花小窗全部推開。
議論聲清晰傳入──
“快看,這就是堪稱咱們大黎戰神的陸熠陸世子,果然氣魄滔天,就像神仙一樣啊!”
“可不是麽,聽說這次在北疆立下戰功,回朝就是加官進爵,受封一品鎮國大將軍!”
“我還聽說這位陸世子尚未婚配,要是哪家姑娘能嫁給他……”
立即就有人諷刺道:“陸世子神仙一般的人物,配的應當也是美如天仙、身份尊貴的女子,輪不到你家胖得像豬的二丫!”
一陣哄笑,那人還不知在說些什麽,很快就被其他聲音遮蓋住。
顧霖腦袋有些發懵,耳邊的議論聲漸漸化為背景,她怔怔地起身,看那馬上桀驁又瀟灑的男人策馬穿過東鼎門,帶領一眾將士自她身處的華直街行來。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顧霖一顆心忽然緊張地劇烈跳動起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雙手緊緊抓住窗框,想更清晰的目送他遠去。
街道兩旁的人群蜂擁著隨軍隊前進的方向挪動,熱鬧非凡。驀的,男人忽然抬頭往二樓方向看來──
那雙邪肆寒潭般的鳳眼正對上顧霖稍顯茫然的桃瓣杏眼。
“轟”的一聲,顧霖隻覺得心中什麽似乎要衝破胸腔而出,一下子無措起來,麵頰上更是發燙得厲害,她臉紅了。
索性男人的視線並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轉頭將目光挪向前方。
軍隊漸漸遠去,周邊的一切歸於安靜,顧霖依舊是維持著方才起身握窗的姿勢,溫軟的唇瓣已經被咬得發紅,她心中反複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陸熠。
從那一天起,顧霖就瘋了。
她用盡各種方法調查陸熠,得知他果真尚未婚配,就利用進宮探望姑母之便,掐準下朝的時辰與陸熠“偶遇”。
少女的情愫張揚又不懂得掩飾,顧霖又是名動京都的勳貴嫡女,此事頓時流傳開,所有人都知道了──
顧宰輔府上那位高高在上、拒絕過無數名門子弟的嫡女顧霖,看上了定國公府剛剛受封為鎮國大將軍的世子陸熠。
眾人談論之餘,又忍不住豔羨,論出身,論姿容,論才貌,兩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甚至一度有傳言,聖上不日就要為二人賜婚。
當時,顧霖也是如此想的。
可陸熠卻始終對她冷若冰霜,不管她如何靠近,蓄意偶遇也好,迎麵相逢也罷,那人都一直避她於千裏之外。
顧霖是何等驕傲的女子,從來都是她拒絕別人,又何時被人如此冷待過!
她終於忍受不了對方的冷漠,尋了機會將陸熠攔在了禦花園的一處假山角落。
陸熠依舊是冷冷淡淡的模樣,見到顧霖,連神色都未有絲毫改變:“顧姑娘,你不該來。”
顧霖一下子委屈地紅了眼眶,她抹著眼淚,做回了那個天真嬌蠻的小姑娘,哭訴著:“陸熠,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你,你為什麽要躲著,今日我就是要讓你說明白,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本就泛紅的桃瓣眼因為淚痕更加嬌媚惑人,任誰看了都再也硬不下心腸。
可陸熠依舊眸色清冷地看著,好像這位傷心垂淚的美人與他毫無瓜葛。
他的聲音很冷,冰刀子一樣刺在小姑娘脆弱的心口:“我對你無意,請顧姑娘自重。”
從那天開始,顧霖就明白,這個男人並不屬於她。
被拒後的顧霖心灰意冷,不吃不喝了好多日,終於動了放棄的念頭。
可不想,一日,父親卻將她叫去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