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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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之後,外頭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顧霖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等到睡在外間的靈月呼吸漸重,她躡手躡腳地起了身。
    穿上靈月的衣衫,她披上一件鬥篷將大半張臉罩住,匆匆往瀾滄院門走。
    守門的隱衛果然攔住了她,一把長劍在黑夜中泛著寒涼的光芒。顧霖模仿靈月的聲音,咳嗽幾聲,道:“夫人夜裏犯了咳疾,吩咐我去藥院取止咳草藥。”
    隱衛並未放行,狐疑道:“大半夜的姑娘路不好走,我等代替前往即可。”
    “放肆!”顧霖一聲嗬斥,“夫人咳嗽得如何,是何症狀你清楚嗎耽誤夫人病情,世子爺回來你擔待得起嗎”
    隱衛果然被嚇住,見出去的隻是慣常去拿草藥的婢女,不再阻攔,收回了長劍:“夜黑路長,姑娘早去早回。”
    顧霖鬆了口氣,擔心說多了露出馬腳,點了點頭低頭出了院門。
    她打算得極好,定國公府門外有一處冰湖,地處隱蔽,寒冬的天氣根本沒有人來,何況此時又是深夜。
    她喬裝打扮前往冰湖行事,既躲過了林建及其他的隱衛,也避免了靈月的擔心,隻要在冰湖受凍幾個時辰,再悄悄回來,一定沒人察覺。
    今夜守門的隱衛已經知道她突然夜半咳嗽,那麽明日一早重新發起高熱,應當也沒有人會懷疑。
    顧霖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冰湖。今晚天色很黑,月光慘淡,她仰頭看了會霧沉沉的夜空,一狠心脫下了身上的鬥篷。
    寒風沒了遮蔽,一下子刮到了她纖弱的身上,顧霖忍不住抱緊雙臂,搖搖晃晃地在冰麵上蹲下。
    想了想,她又咬著烏紫的唇,哆哆嗦嗦地脫下腳上的棉絨繡花鞋與菱襪,霎時間徹骨冰寒。
    她還猶覺得不夠,捧起湖麵上白茫茫的積雪,一把塞在口中奮力吞下,冰涼的雪水順著喉滑入腹中,連身上最後一絲熱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下一刻,她蹙緊眉心,察覺到小腹一陣抽痛。
    ──
    陸熠是深夜趕回的府中。
    皇宮內的事務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他與蕭涼擬好應對的法子,就連夜策馬趕回了定國公府。
    不知是今夜蕭涼帶著戲謔的話語,還是離開前顧霖冷淡疏離的態度,陸熠心中一直隱隱的不安,直覺會發生什麽事情,他等不到天明,政務一了結就直接從小宮門離開了皇宮。
    很快,一隊人馬在府門停下,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麵上寒霜森森,他利落下馬,將馬鞭子扔給旁邊的徐答,大步進了府內。
    整個國公府黑漆漆的,陸熠一路前行,很快來到了瀾滄院。院子裏也是靜悄悄的,看著並無異樣,男人稍稍舒展眉心,推門進屋。
    不一會兒,靈月驚慌失措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世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夫人去了哪裏,奴婢睡下前夫人好好的,已經在榻上歇息了。”
    靈月嚇得淚水連連,又因為擔心顧霖的安危,撲到男人腳邊,哀求道:“世子爺,求您救救夫人,夫人不可能孤身離開瀾滄院,一定是被歹人擄走了。”
    陸熠踢開地上人的雙手,戾眸微眯,寒沁沁的目光掃過對方的臉,似乎在斟酌她話中的真假。
    靈月還在哭泣,男人陡然不耐,嗓音冷得像從冰山裏傳出來:“押進暗牢。”
    徐答有些不忍,可視線一觸到主子陰沉的臉,立刻不敢再言語,他飛快上前,半拖半拽地將靈月拉出了正屋。
    哭泣聲漸漸遠去,陸熠頭疼卻越來越厲害,撐手扶額,看著屋內並無一絲雜亂的陳設。
    整潔如新,毫無打鬥掙紮的痕跡,那就不是被歹人擄走。
    她是心甘情願,意識清醒下離開的。
    那麽,是誰帶走的她
    沈安
    這念頭一出來,很快就被他否定。自從沈安的心思被他察覺,他就派出大量隱衛時刻監視對方的一舉一動,剛才隱衛來報,沈安今日下值後一直待在沈府並未出門,不可能是他。
    那會是誰
    屋門飛快打開,帶進外頭紛揚的雪片,林建一臉肅容,抱拳半跪在地:“世子,隱衛來報,今夜並未有人離開定國公府。倒是一個時辰前,有一自稱是婢女的人借口夫人咳嗽需要取藥,離開了瀾滄院,守門的隱衛看她打扮聲音都像夫人的婢女靈月,就放了行。可藥院的大夫說,今夜並未有人上門取藥。”
    靈月可靈月剛被押入暗牢……
    陸熠握著梨花木桌沿的手陡然用力,露出一節節泛白的指,青筋凸顯,他目光銳利,其內墨色翻湧,兀自沉思。
    這麽說,是顧霖假扮靈月悄悄離開的瀾滄院。
    既未出府,也未去藥院取藥,那她會去哪裏,想做什麽
    一個懷著身孕的小姑娘,風寒未愈,身子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連夜出門萬一出個好歹……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麵,發出“砰”的悶響,就該將顧霖綁起來,不許她離開屋門一步,省得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再亂跑!
    陸熠不敢細想,忽而起身往外,嗓音淬了碎冰一般:“將院門瀆職的隱衛全部押入暗牢,其餘人到府內各處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找出來!”
    林建麵色一凜:“是!”
    ……
    很快,定國公府內各處都燃起燭火,將原本黑漆漆一片的夜空照得燈火通明。
    無數的隱衛分頭尋找,個個表情嚴肅,不敢有絲毫拖延。
    陸熠站在冰天雪地中,身上還穿著織錦團紋朝服,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身上,胸前的麒麟瑞獸也像是在祥雲中瑟瑟發抖,男人毫無所覺,厲眸沉寒,望向遠處蒼茫漆黑的天空。
    耳邊不停有隱衛前來稟報──
    “世子,寒月院並未有夫人蹤跡。”
    “世子,古月閣並未有夫人蹤跡。”
    “世子,淩霜小園並未有……”
    幾乎所有的樓閣別院都被找過,依舊沒有絲毫顧霖的身影。
    各處都沒有,人難道世間蒸發了不成
    陸熠的臉色更加陰沉冷厲,正要下令重新翻找一遍,忽而,他眸光一凝,視線在遠方某一處停滯。
    他毫不猶豫的抬步前行,冷聲朝身後吩咐:“將找過的地方重新翻找一遍,林建,跟我去冰湖。”
    ──
    冰湖地處定國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顧霖在結冰的湖麵上呆了一兩個時辰,雙足已經被湖冰凍得麻木紅腫,腦袋也越來越昏沉,隻能用手撐著冰麵才勉強不倒下。
    她想起自己小日子已經很久沒來,現在腹痛越來越劇烈,應該是今夜受凍強行催發了,她努力凝神屏息,想要站起身回去,可才勉強伸膝,就重重摔回了冰麵。
    驀的,她忽然感覺身下湧出股熱流,伸手一摸,就是滿手的鮮紅。
    她臉色一白,心跌入穀底,怎麽會這麽多血……
    遠處隱隱傳來雜亂迅捷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昏黃的燭火不停靠近,照得慘白一片的冰麵也有了些許淺黃的色澤。
    顧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心中一慌,咬牙站起身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四周都是平坦湖麵,根本沒有藏身之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姑娘嚇得步步後退,腳下的積雪被慌亂的玉足踩踏,發出“咯吱咯吱”的輕微聲響。
    驀的,顧霖回眸望向來人的方向,瞳孔驟縮,瘋了般往反方向跑去。
    可沒跑出幾步,腳下的冰麵忽然“哢嚓”一聲,隨後應聲碎裂,她的驚呼掩入呼嘯的寒風中,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湖水沒過頭頂,她徹底沉入了湖底。
    不過片刻,又有一陣沉悶的水花聲傳出,顧霖在冰水中已經半昏迷,隱約感覺到一雙強勁的長臂攬住自己的腰,將她帶到懷裏牢牢抱著,沒過多久就被抱出了冰水。
    耳邊的聲響突然嘈雜,夾雜著“大夫”、“世子”、“回院”等字眼,她被人抱在懷中,用幹燥溫暖的狐裘裹著,入目都是紫色為底的麒麟圖案。
    腦中混沌不堪,怎麽也理不清思緒,腹中越來越疼,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被救還是已經死了,終究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
    濃濃夜色,瀾滄院內燈火通明。
    整個藥院的府醫都被半夜從睡夢中拖起,囫圇穿上衣衫、帶上藥箱就往瀾滄院趕。
    另有京都各館的名醫,也被半請半拽地進了定國公府內。
    陸熠身上濕透的官服已經換下,隻著中衣,外披著錦袍坐在榻邊,深邃漆黑的鳳眸一瞬不移地盯著榻上昏睡的小姑娘。
    顧霖了無生氣地睡著,烏紫蒼白的唇因為屋內的地龍逐漸有了點薄紅,脆弱得像個一碰就會消散的瓷娃娃。
    男人手指動了動,伸手從被褥下摸出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著,腦海中方才小姑娘失足落入冰湖中的場景再次重現,他像是被人捏住咽喉般呼吸困難,瀕死似的難受。
    冰湖風冷,天寒地凍,他抱著渾身濕透、陷入昏迷的小姑娘,心中哀痛蝕骨,眼睜睜看著一滴滴雪水順著純白錦緞綿延而下,驚懼得險些站立不住。
    尋到人前誓要將她捆綁禁錮的瘋狂念頭通通消失不見,他幾近卑微地想,隻要她安好,隻要她能醒過來再朝他笑一笑,什麽欺瞞、什麽孩子、甚至是她以後與沈安會有無數次見麵,他全部都無所謂。
    “顧霖……”他無意識地喊了一聲,出口才察覺嗓音粗啞,有濃烈的顫音。
    死一般的寂靜。
    榻上沉睡的小姑娘一絲反應都沒有,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也許永遠都不能再醒過來。
    男人嗓音漸高,又喊了一聲:“霖霖……”
    依舊毫無回應。
    陸熠慌了,更用力地握緊掌心的小手,生怕一鬆就不見了。他嗓音帶著淒恍:“霖霖,你醒過來成嗎隻要你醒過來,我……”
    男人說到一半戛然而止,自嘲地搖頭,現如今的定國公府,現如今的他,還能帶給她什麽
    他頹然俯在榻上,生平第一次有了崩潰的挫敗與恐懼。
    在殘忍苦寒的北疆邊境摸爬滾打十多年,他無數次深陷險境,即使有幾次被敵軍拿刀架在脖子上以身殉國,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絕望與無力。
    他多麽想此刻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是自己,多麽想榻上的小姑娘能夠像從前那樣,笑嘻嘻地在路上攔住他,強忍住水眸中的欣喜與狡黠,昂起下巴說:“陸熠,好久不見啦!”
    至今才發現,不知何時,這個從前覺得分外纏人活潑的小姑娘,已經漸漸走近了他的心裏,情愫交纏,再也割舍不下。
    可是,還能回到從前嗎
    陸熠的心又開始難受地發顫,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她……還愛著自己嗎
    他確定不了,怕得發慌。
    屋門外腳步聲紛至遝來,人影晃動,很快齊刷刷聚集在廊下。
    徐答小心翼翼地進屋,見到裏頭的場景,一時百味雜陳,身處隱衛營這麽多年,主子永遠都是運籌帷幄、任何種狡猾手段都逃不過那雙寒冰厲眸,他何時見到主子這麽無措絕望過
    隻可惜,主子明白心意明白得太晚了,也不知道夫人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想到這裏,他不敢再耽誤時間,拱手稟報:“世子爺,府醫與京都城內的各處名醫都到了。”
    俯在榻上的男人肩膀極快地一動,下一刻已經抬起頭來,麵上看不出情緒:“都請進來。”
    又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在靜謐的屋內顯得格外詭秘。
    陸熠側身把睡著的姑娘攬進懷中,隔著床帳紗幔,將她細膩白皙的手放在了軟墊上。
    為首的大夫見到那隻了無生氣的手,臉上閃過詫異,趕緊起身號脈。
    醫者講究望聞問切,看這姑娘的樣子,情況似乎不大妙啊!
    十多名大夫一個個號過脈,神色都浮上了凝重,他們在外室反複低聲商量幾回,最終由最為年長的李名醫上前,行禮稟報道:“回稟世子,我等醫者交談過後,屬實覺得夫人的病症極為凶險。”
    陸熠臉色急轉而下,攬著人的手臂輕微發顫,強行穩住聲音:“接著說。”
    李名醫為這位夫人號過幾次脈,對她的身子最為了解,斟酌道:“從前老夫為夫人號脈時,便看出夫人身子虛弱,氣血兩虧,千萬不能再受涼捱凍,且要按時用藥才能保得腹中胎兒平安。可今夜夫人又驟然落入冰湖,湖水刺骨寒冷,不知為何飲入的涼物分量極大,已經寒至本身,連帶胎兒也受累,要想同時保住大人與胎兒,恐怕難。”
    陸熠本懷著微弱的希冀,李名醫的話徹底將他打入穀底,他周身就像墜入徹骨冰寒的湖水中一樣涼透,對顧霖的疼惜,對二人孩子的遺憾,將他的心一寸寸淩遲。
    沉默良久,他一字一頓:“胎兒保住與否不用勉強,本世子隻要護住大人平安,李名醫可能做到”
    李名醫正色道:“醫者仁心,不管是大人還是胎兒,老夫與外間的諸位大夫都會盡力而為,如果真到了二者隻能存其一的地步,一定拚盡全力護住夫人!”
    “隻是,老夫有一疑問還望世子爺解惑,如果是墜入冰湖,夫人驚慌之時嗆入的涼水不會太多,”李名醫不解,“可剛才在診脈時,所有的大夫都斷定,之前在落水前兩個時辰內,夫人曾吃下大量冰寒之物。請世子明講,這寒涼之物是什麽做何用途為何要冒著傷及胎兒的風險下也要吃下這樣的行為太過危險,還是不要有下一次。”
    兩個時辰內吃下大量寒涼之物
    陸熠動作頓住,深邃的眸子裏也露出了疑惑,霖霖本就在咳嗽,平時嬌生慣養根本吃不得病痛的苦,為何要去主動吃這麽多分量的涼物
    他直覺覺得事情並不簡單,派徐答帶著大夫們入藥院擬藥方,又將暗牢中的靈月押來審問。
    怕吵到顧霖,他起身將正屋門關緊,自己則換上玄色錦袍立在廊下,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座凶神惡煞、鬼氣森森的暗夜修羅。
    隱衛押著人,迫使靈月跪在院中的雪地中。
    男人陰冷的視線鋒銳無比,帶著殺意:“今日午間,夫人獨自前往小花園,脫下狐裘單衣受寒風淩虐,深夜又穿著你的衣衫獨自前往冰湖,連僅有的鬥篷繡鞋都通通脫下,這是為何”
    “什麽”靈月受驚地瞪大了眼,茫然了一瞬,突然想起了什麽,大哭出聲,“姑娘……姑娘您怎麽這麽傻……”
    陸熠心底泛著綿密的痛,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人:“說實話,這是為何”
    靈月平時極怕陸熠,又加上心裏藏著秘密,拚命磕頭:“奴婢……夫人做這些事都沒帶著奴婢,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陸熠從前在軍營掌管大小庶務,見識慣了裏頭的雜碎陰私,誰在說謊,哪一句說了謊,一眼就能看透。
    見到靈月心虛左右而言它的樣子,他不欲浪費時間,對隱衛吩咐:“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