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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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正好,靈櫻小心翼翼地陪著顧霖在寒月院裏走,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院子後頭的小灌木叢旁。
    灌木叢的後麵是一座矮牆,遠遠望過去,就看到牆外不知道何時被堆了好幾個雪人。
    堆的人技藝精巧,雪娃娃一排站在茫茫雪地裏,蘿卜做鼻子,黑棗做眼睛,南瓜切成片製成彎彎的嘴,露出俏皮的笑來。
    順著顧霖的目光,靈櫻也發現了那排雪人,不禁驚奇道:“咱們府裏還有這麽手巧的人,堆出的雪人真好看,姑娘當年……”
    話說到一半,她止住了聲,轉頭去看主子的臉色,見對方臉上並無異樣,心裏的擔憂才放下。
    這一年多來,姑娘與陸世子雖然成婚,可關係一直不太好,最近雖然世子爺態度陡然變化,可姑娘麵上雲淡風輕的,一點心思也沒往外透,顧老爺和夫人的消息也一直沒有傳進來,她有些吃不準姑娘的心思了。
    若是心中對陸世子還有怨,她現在提起那幾個雪人就不太合適了。
    她悄悄在心裏吐出一口氣,索性姑娘似乎沒把她的話往心裏去……
    顧霖被她一提醒,倒真的想起了一年多前在顧府院子裏的那幾個雪人──一個是她自己,披著紅紅的鍛紗鬥篷,臉頰上除了五官,還用嫣紅的胭脂上了妝。另一個便是陸熠,比她自己的高大一些,披著亮閃閃的鎧甲,威武無比。
    兩個雪人被放在一起呈相互依偎之勢,紅鬥篷的雪人小鳥依人般躲在鎧甲雪人後頭,遠遠看著就像一對將軍貴女的璧人,羨煞旁人。
    她在心底笑了笑,也不知是羞苒還是好笑,隻覺得當初的自己真當是天真又幼稚得很。
    突然的,她抬起手,將被狐裘護得嚴嚴實實的手腕露出來。鑲金的紫潤靈鐲在融融月色下發出淡紫色的光澤,她水眸望著那幾處瑩潤的淺光,若有所思。
    愣怔了好一會兒,靈櫻擔憂地扯扯她的衣袖:“姑娘”
    顧霖才從深思怔忡中回過神,道:
    “靈櫻,那幾個雪人真好看,我們過去瞧瞧。”說著,她抬步就想穿過旁邊的小門出去。
    靈櫻有些猶豫:“姑娘,出了這個小門,就是寒月院外頭了。”
    剛才和徐答閑聊時,她得知最近外頭不大太平,徐答也是一臉嚴肅緊張的樣子,囑咐他們好好待在寒月院裏不要出去。
    顧霖不以為然:“那裏與寒月院隻有一牆之隔,如果有事,我們喊一聲隱衛就會聽見,無妨的。”
    靈櫻一聽,也覺得有些道理。他們又沒有走太遠,隻是去隔壁看看雪人而已,且姑娘這幾日一直心緒不寧,吃得也不多,好不容易有了點興致,她不願拂了姑娘的意。
    這樣一想,她連忙跟上顧霖的步子,隻是更加小心細致地觀察周圍,以防有甚歹人猝不及防地撲出來。
    出了那道小門,他們來到了堆雪人的地方。這是一處空地,平時應當也沒有什麽人來,所以地上都是茫茫的積雪,倒的確是個堆雪人的好地方。
    顧霖忍不住手癢,就想自己也動手堆一個小些的,放在那排憨態可掬的雪人兒的最左側。
    正要動手,一旁的靈櫻忽然警惕出聲:“誰在那裏!”
    顧霖彎腰地動作一頓,抬眸望過去──
    隻見不遠處的小樹林裏窸窸窣窣的,光禿禿的樹枝輕微顫動,攪得那上頭的雪墜落了不少。
    靈櫻有些功夫,此時抄起地上一根枯樹枝,大著膽子往前想要一看究竟。
    沒等她靠近,躲在樹林後頭的人竟然主動現身,遠遠站在與他們幾丈遠的地方,目光敵視又戒備。
    那人臉色蠟黃憔悴,衣裙破碎。說是說衣裙,可就是幾縷破布條垂掛在身上,甚至都不能遮住身上的皮肉,在這漫天的雪地裏渾身已經被凍得發紫。
    靈櫻沒認出那是誰,同樣戒備地提防著對方,正要出口喊人來,顧霖阻止了她:“先別聲張。”
    靈櫻隻好略略退後,依舊舉著枯樹枝沒放手。
    其實顧霖認出了來人,內心詫異又疑惑,上前幾步,問:“孫姑娘為何在這裏”
    而且是身形如此狼狽地出現在這裏。
    孫洛扯了扯唇瓣,露出一抹冷笑:“嗬,顧霖,事到如今,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顧霖一愣,水眸裏露出了茫然,前幾日發生的一連串事在她腦海裏飛快閃過,那些埋在心裏沒能問出口的疑問也一下子都冒了出來。
    當初自己在瀾滄院裏,因為吃了混有紅花散的杏脯而連夜叫了府醫,陸熠震怒,卻什麽都沒說,神色不虞地離開了。
    直至第二日靈月說起,一清早聽到摘星閣裏發出了尖叫聲,她心裏就一直泛著嘀咕,這幾件事發生得太過緊密,又太過巧合,會不會……
    如今見到孫洛這副模樣,她心裏的猜測又篤定了一些……
    她道:“杏脯裏的紅花散,是你下的”
    孫洛麵目更加猙獰,眼睛裏詭異地還帶著些同情:“嗬,你倒還不蠢,是我授意又如何隻不過我看錯一步,你不過也是個被趕出瀾滄院的棋子,讓我白費一番功夫,反而讓那個叫嫣然的賤、人得意洋洋。”
    顧霖更加疑惑,心裏卻不斷往下沉:“什麽意思”
    孫洛忙著找狗洞脫身,根本不想搭理她,可走了幾步,又想到了什麽,回過身立在雪地裏,眼裏閃過一陣惡毒。
    她低低笑道:“看來你還被蒙在鼓裏啊顧霖,你真是可憐。”
    “你以為陸熠對你態度突然改觀是因為愛你,心裏有你嗎嗬嗬,從前我也是這麽想的,直到我見到了陸熠身邊那個叫嫣然的賤、人!”孫洛越說越憤恨,聲音也開始扭曲,“那賤、人和陸熠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隻不過後來走失了,前幾日花燈節上才被接回定國公府。陸熠知道寒門已經勢大,嫣然又是世族之後,為了防止寒門用嫣然作籌碼威脅,他就將你推出去當靶子。”
    “哈哈,顧霖,沒想到吧,起初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你們都成婚一年多了,陸熠早不動心晚不動心,卻偏偏在顧氏失勢的時候情根深種,原來不是他動了心,而是他為了護住自己的心愛之人,故意將你推在風口浪尖。否則,你以為,顧府裏頭的那場刺殺是衝著陸熠來的嗎”
    顧霖聽得懵了,勉強從她滿腹怨毒的話裏聽清了一個名字,她顫著聲,問:“嫣然是誰”
    “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去問你的好夫君啊!”孫洛冷笑著,幸災樂禍地看著對麵臉色逐漸蒼白的人,“不過既然那賤、人回來了,你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瀾滄院見到陸熠了吧如果有機會,你真得去瞧瞧他們倆一副濃情蜜意的狗男女的樣子,呸,惡心!”
    說罷,遠處似乎又傳來鎧甲交錯的聲音,應該是巡邏的隱衛又來了。
    孫洛臉色一變,最後狠狠瞪了顧霖一眼,身子一貓飛快躲進了樹林深處。
    顧霖沒去追,也沒再出聲,嬌俏柔媚的小臉隱在白狐毛中,卻再也不見那種淺淺的暈紅,如水的杏眸霧蒙蒙的,茫然又怔忡的凝視著孫洛倉惶離去的方向,似乎被剛才對方的一番話擊得懵了。
    小姑娘的身子開始有些微微地發顫,而後慢慢地,那種顫抖越來越強烈,險些讓她站立不住。
    孫洛剛才的話語如利刃一般狠狠紮在心口。
    她說,陸熠對自己後來的種種體貼嗬護,全都是為了護住那位名叫嫣然的心中摯愛正因為怕那姑娘世族之女的身份泄露出去,才將自己拿來當幌子擋住外頭的暗殺攻擊。
    所以,才有了顧氏府內的那場暗殺,對麽
    顧霖眼眸裏酸酸澀澀,難以自持地低下頭,雪地裏那一排憨態可掬的雪人都齊齊望著她,可她卻再也無心觀賞。前段時間這個男人與自己相處的一幕幕飛掠過腦海,直至最後定格在前幾天的那個晚上。
    他一個人獨立在瀾滄院的院門外,任由片片雪花灑落在玄色衣衫的肩頭,同心花燈的燭光照在身上,將他的身影拉長在瑩白的雪地裏,是那麽的孤單蕭索。
    他甚至在情緒失控下緊緊抱著她,在她耳邊呢喃低語,傾訴衷腸。
    所以,這一切原來都是假的嗎
    她卻是在這樣的溫柔關切下慢慢放下心防,小心翼翼地再次捧出一顆真心……
    想了很久,顧霖又極輕微地搖頭。
    腦中畫麵一轉,陸熠身中三箭緊緊將自己護在身下的場景再一次襲來。
    可是他確實在顧府的那場暗殺裏,救下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擋下了那致命的三箭,還有過去的種種嗬護關切,以及自己跌落冰湖後男人近乎崩潰的哀求──
    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從頭來過。
    那雙深邃鳳眸裏流露出來的關心與擔憂,難道通通都是假的嗎
    沒有人回答她,隻有寂寥夜色裏呼呼吹過的風聲將她從深思中拉回了現實。
    靈櫻有些擔心地扶住主子搖搖欲墜的身子,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她將剛才的一幕瞧在眼裏,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了,說實話她都沒有反應過來。如果陸世子真的如孫洛口中說得那樣卑劣,那她的姑娘不是又被狠狠地傷了一次
    這比休妻流放更加讓人覺得恥辱與受作踐。
    咬了咬牙,靈櫻試探地開口:“姑娘,您還好嗎”
    見主子煞白了臉不吭聲,她心裏涼了半截,安慰道:“姑娘,這個孫姑娘向來心術不正,她的話應該……應該不可信的。”
    顧霖回過神,握住她的手臂,輕輕拍了拍,而後慢慢地往回走,嗓音帶著虛弱:“是真是假,總會有一天知道的。孫洛今夜這樣狼狽,應當是府裏出了事,我們先回去。”
    “哎,是!”靈櫻鼻子酸澀,偷偷看一眼姑娘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心中更加難受。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穿過小門回到了寒月院中,徐答正焦頭爛額地滿世界找他們,就差驚動整個隱衛營尋人了。
    見到他們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心裏氣急,又不敢多說半句,隻好上前笑著:“夫人您回來了。”
    走近了,他才發現對方臉色蒼白得可怕,一顆心又被提到半空,急忙問靈櫻:“夫人出門去了哪裏是不是被衝撞到了”
    靈櫻剛要開口,被顧霖悄悄捏了下手心,隻好呐呐住了口。
    顧霖的嗓音很輕,帶著些破碎顫音:“徐大人,我與靈櫻剛才在牆外看雪人,並未被衝撞到。隻是在門口時,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閃過,看著像是個女子,身上的衣裙破碎難以蔽體,很是狼狽。那女子,徐大人知道是誰嗎可是隱衛要搜索抓捕的人”
    說完,她瑩潤的雙眸望著徐答,雖看著純真無害,什麽都不知情的模樣,可落在徐答這個知情人眼裏,就帶上了點灼灼的逼視。
    他頓時臉色一僵,心裏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該死,怎麽忘了,今夜是故意放孫洛出去透露消息的日子!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兩眼一抹黑,稱自己一直在寒月院守值什麽都不知道,可又轉念一想,自己是隱衛統領之一,又是世子爺的貼身近衛,要說什麽都不知道那才可疑。
    斟酌了會,他艱難開口:“呃,夫人,這女子應當是……是偷逃出暗牢的罪女,得知她私自出逃,屬下已經派一隊隱衛前去抓捕,您無需擔憂。”
    顧霖淡淡點了頭,忽然又問:“好幾天沒有見到世子,他在府中嗎”
    這問題好辦,世子爺早就交代過該如何應對,徐答立刻答道:“世子爺這幾日公務繁忙,一直在皇宮裏與聖上處理要事,到現在都沒有回府。”
    “一直沒有回府嗎為何我昨夜忽然聽到了世子的聲音”
    徐答冷汗都下來了,支支吾吾:“呃……這個……這個,也許世子思念夫人,特意匆忙回來看看也未可知。”
    顧霖心一直在往下墜,麵上卻還是點點頭。瞧徐答麵色發紅,一副如臨大敵的為難樣子,也沒有再追問,腳下微轉帶著靈櫻回了正屋。
    屋子裏溫暖如春,靈櫻替主子解下狐裘大氅,問:“姑娘,可看出來些什麽”
    顧霖沒回答,眸光卻更加沉思。
    不對,徐答的反應不對。
    既然是從暗牢私逃被追捕的對象,既然她親眼見並指出了那人的行蹤,為何徐答的反應這麽平靜,也沒有立刻派隱衛去那處雪地搜尋,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能抓回人一樣
    還有,剛才自己說昨夜聽到了陸熠的聲音,這自然是胡謅的,可徐答竟然也沒有否認,而他之前還說陸熠這幾日一直在皇宮沒有回府,這麽輕易就能改口了嗎
    還是說,徐答口中地陸熠不在府中是……假的
    他為什麽要騙她呢或者說,陸熠為什麽要刻意躲著她
    雪地裏,孫洛近乎憤恨猙獰的話又紛紛傳入腦海──
    為什麽你們都成婚一年多了,陸熠早不動心晚不動心,卻偏偏在顧氏失勢的時候情根深種
    不是他動了心,而是他為了護住自己的心愛之人,故意將你推在風口浪尖。
    你以為,顧府裏頭的那場刺殺是衝著陸熠來的嗎
    你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瀾滄院見到陸熠了吧
    她的眸光碎裂成片,倏然攥住衣上裙擺。
    所以,真的是陸熠的心上人回來了,他嫌自己礙事,才讓自己搬回寒月院的嗎
    那麽徐答的存在,也並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安全,而是防止她突然出現妨礙他與那名叫嫣然的女子濃情蜜意嗎
    顧霖怔怔地坐在軟榻上,隻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窖。她的心又密密麻麻地開始鈍痛起來,那顆曾經千瘡百孔,好不容易才煥發出些許生機的心,又開始汨汨流血,痛徹全身。
    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叫囂回旋,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清晰,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的唇瓣被齒咬得發白,心也跟著劇烈顫抖起來──
    陸熠,你是不是再一次辜負了我
    ──
    這幾日,陸熠總覺得心神不寧。
    明明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可他心底的恐慌卻越來越明顯,好像即將要發生什麽重大的事,自己卻無能為力,無力扭轉。
    這焦灼未知的糟糕感覺,自他及冠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為何最近卻愈演愈烈
    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他獨坐在幽暗陰冷的書房裏,從前能讓他在錯綜複雜的紛亂思緒漸漸平靜的黑暗與寒冷,現在似乎統統失去了效果,他的心就像一團亂麻惴惴不安,即使腦中清晰地將接下來的布局分條清晰地一一列好,隱隱從心底冒上來的慌張卻越來越濃烈。
    究竟是怎麽回事究竟是哪一環出了問題
    他很想去寒月院看一看顧霖,哪怕隻是在小姑娘睡夢中抱一抱她,他都覺得無比安心。
    可是不能,在這個極為關鍵的關口,在不確定定國公府裏是否殘留寒門細作的情況下,他不能表現出半分對顧霖的關切與在乎。
    一不小心,便會被孫瑞察覺,將顧霖陷入萬劫不複的危險境地。
    沒有哪一刻,他希望這一場爭鬥險境能夠快些結束,屆時才能祭出雷霆手段將那些別有用心的寒門的羽翼斬斷,再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脅。
    腦中頭痛欲裂,他終於支撐不住,單手撐額在桌案前閉上了雙眸。男人的下頜線緊緊抿著,在微弱的燭光下,他斧刻沉冰似的俊毅臉龐半隱半現,劍眉緊皺,眉心蹙起,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憂思中。
    少頃,書房門被叩響:“世子爺,寒門那邊有動靜了。”
    是林建的聲音。
    如今徐答被派遣入寒月院守護顧霖的安危,寒門及隱衛的一應事物都落在了林建的身上。
    男人飛快睜眼,刹那間麵上的煩躁與不安消退得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中,流露出的濃重的嗜血與殺伐。
    “進來。”
    林建推門而入,麵容嚴肅,嗓音透著隱隱的興奮:“世子爺,孫洛已經逃回孫瑞家中,孫瑞得知妹妹在定國公府內的遭遇憤怒不已,現在已經聯合其他寒門商量暗殺嫣然姑娘的計劃。”
    又是一陣沉默,隻有男人修長指節扣在桌案上發出的“叩叩”聲,那節奏緩慢中透著漫不經心,一下一下,莫名讓人覺得壓迫的危險。
    陸熠修指輕輕揉著眉心,陰沉的嗓音透著淡淡的漠然:“既然已經知情,那就再推他們一把。”
    不知何故,他一天都等不及了。
    林建詫異,抬眼偷覷座上的主子。
    原先世子爺的計劃不是放在五日後麽現在的意思是提前
    當然,作為下屬他絕對不敢有任何置喙,恭敬道:“隱衛已一切就緒,隻是有些部署屬下還不甚了解,需要同徐答一起商議。”
    “好,給你一個時辰與徐答部署好人手,一個時辰後我會帶嫣然出府入宮。”
    ──
    寒月院
    靈月本是去藥院處拿安胎藥,回來時竟然滿麵怒容,氣衝衝地奔進了寒月院。
    靈櫻在廊下守門,見到靈月渾身像炸了毛的刺蝟,連忙攔住她:“你怎麽了,出門一趟,裝了一肚子氣回來”
    “可別提了,我原先拿了安胎藥就往回趕,”靈月氣鼓鼓地用手指指草藥包,“哪裏知道路上遇到幾個嚼舌根的小丫鬟,在那裏嘀嘀咕咕說什麽世子爺心裏頭其實根本沒有咱們姑娘,很快就要廢去姑娘世子夫人的名分,另娶那個叫什麽嫣然的女人!”
    靈櫻心裏頭咯噔一聲,前幾日夜裏孫洛的話又重歸腦海,當時對方口中提到的女子,正是叫嫣然。
    那日孫洛說話竟然是真的
    靈月那晚睡得迷迷糊糊,並不知道自家姑娘碰到孫洛已經聽聞那名叫嫣然的女子,她滿腦子都是她家姑娘被騙了,嘀嘀咕咕地就要衝進屋子裏:“不成,這對咱們姑娘太不公平了,陸世子是什麽意思,外頭廢去顧氏世子夫人的流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還將咱們寒月院蒙在鼓裏呢!我一定要告訴姑娘去!”
    “哎……你等等。”靈櫻性子穩重,見她冒冒失失的,怕在姑娘麵前說出什麽刺、激的話來,傷了腹中的胎兒。
    姑娘身子經過好幾日調理才終於有了點起色,可不能再垮了。
    “靈櫻姐姐,你攔著我做什麽!”靈月怒目圓瞪,嗓音略略提高,已經一刻也等不及了!
    “姑娘身子還未完全複原,你這麽直接衝進去單槍直入地說,也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靈櫻語氣中帶著擔憂,“這事兒要說,可怎麽說,說多少,我們要好好斟酌。”
    “啊──”靈月愣了一下,將靈櫻的話在心底仔細咂摸一番,也覺得有道理,剛才的氣憤衝動立刻消散去大半,便撓撓頭懵懂地問,“那……咱們該怎麽說呀”
    “這事……”
    還沒等靈櫻開口,屋門卻忽然打開。原本在內間午睡的顧霖出現在門內。她應該是剛起身,麵上粉黛未施,透著股剛醒的嬌憨迷茫,偏偏眉眼如畫,杏眸裏波光流轉摻雜著沉沉的思緒。
    她裹緊身上的純白大氅,聲音透過厚厚的錦緞布料,傳入耳中時有種不真實感:“進來吧,將剛才寒月院外頭聽到的話,一句一句都如實說給我聽。”
    靈月偷偷咬了咬舌頭,頓覺懊悔──一定是剛才自己激動憤怒之下,嗓門太大吵醒了在午睡的姑娘,自己真是沒用,怎麽就不能先忍一忍悄悄跟靈櫻姐姐商量下呢!
    可事已至此,她也沒法再補救,隻得硬著頭皮跟靈櫻進了屋內。
    顧霖聽靈月一五一十將方才路上小丫鬟的對話說完,眼睫低垂,烏壓壓的在瓷白的臉龐上投下淡淡的扇影。
    雖麵上臉色並不怎麽好看,可她心裏卻如釋重負般的舒了口氣。
    如果說這幾日自己惴惴不安一直在考量孫洛所說之言的真假,那麽今日小丫鬟所言更進一步證實了她自己心中的猜測。
    定國公府是什麽地方,陸熠又是何等權勢滔天的權臣孫洛不可能有那麽大的能耐,在走後還買通了府中的丫鬟為她散播消息來擾亂挑撥自己與陸熠的關係。
    那麽便隻剩下一個可能,不管是孫洛說的,還是小丫鬟說的,都是真的。
    畢竟他們所說的事情,十之都能對得上。
    一個謊言需要接下來無數個謊言去圓,還勢必會暴露出更多的馬腳,可如果是事實呢
    她以為自己會比前幾日更加難受心痛,會如從前一樣麵對這個男人的冷漠無視夜不成眠、消極低沉,可是這一回,她什麽感覺都沒有。
    右手撫上心口,她感受到了裏頭平緩而有力的心跳。也不知麻木還是放下,那裏沒有疼,沒有痛,更沒有拈酸吃醋的澀然,有的隻是知道真相後的放鬆與平靜。
    沒有想到,真正確認陸熠從前對自己的所有溫柔繾綣,都不過是為了護住心中那抹名叫嫣然的身影時,她的內心沒有絲毫的崩潰絕望,甚至還有點想笑。
    世人說得一點不錯,哪有什麽薄情緣淺,不過是沒遇到真正在意的人兒罷了。
    別看陸熠平時一副冷淡寒涼的疏離模樣,真正遇到心尖上的人時,不也是費盡心思,委屈自己心意,隻為護得心上人的平安嗎
    倒是這段時日,他對自己假裝深情蜜意的戲碼,真是難為他了。
    畢竟整日麵對一個自己不愛甚至厭惡的女子,還要勉強與之作出種種親密舉動,別提多惡心了!
    顧霖深呼吸一口氣,而後重重吐息,也許是她的表情太過平靜,連靈櫻都有些慌了陣腳,攬肩安慰道:“姑娘,您別這樣,您要是心裏難受就哭出來,千萬別忍著。”
    小姑娘卻仍舊安靜地坐著,眼眸低垂,長久的沉默後,她倏然抬頭,道:“靈櫻,我想回顧府。”
    既然陸熠已經將自己視為棄子,府裏也即將迎入新的女主人,那麽自己的存在隻會礙眼。
    她突然好想回家,她思念父親母親,思念顧氏的每一位長老族人,這個冷冰冰的定國公府真是讓人厭煩厭惡透了,她一刻都呆不了了。
    聞言,靈櫻與靈月對視一眼,麵露為難。
    現在府中上下有層層隱衛把手,別說回顧府了,姑娘如今出這個寒月院都難如登天。
    氣氛陷入凝滯,顧霖也意識到自己很難離開,也陷入了沉思。
    忽然,靈月腦中一閃而過的亮光,道:“姑娘,也許有門兒!奴婢剛才從藥院回來的路上,發現大批的隱衛被調集起來,咱們寒月院周圍的也少了很多呢!而且,奴婢還遠遠瞧見徐答大人被林建大人拉進了附近的一處小房間裏,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商量什麽。”
    顧霖眼前一亮,立刻起身:“有機會,你們二人先去寒月院外頭瞧瞧,如果真是如此,說不定可以離開!”
    不管結果如何,她總要試上一試!
    “是,姑娘!”靈櫻和靈月眼裏也燃起了希望,他們是眼睜睜看著自家姑娘成婚後一路抑鬱沉寂,再不複往日那般歡欣活潑,心裏頭也是難受得緊。
    如果能趁機離開,那就再好不過!
    這定國公府,他們也一刻都不想呆了!
    等到二人迅速出了屋子,顧霖也沒停歇,她將自己重新裝扮一番,又換了件平時不常穿的素淨大氅,正巧將整個臉掩藏住。
    視線劃過妝台上大堆自己昔日最最喜歡的珠釵首飾時,她略一沉吟,將它們通通扔回妝盒裏,隻取出幾張銀票與母親那日塞給她的鳴鏑藏入袖中,匆匆起身往屋外走。
    還有沒幾日顧氏就要被流放了,留點銀票在身上也好有個保障。
    走到一半,她又轉身折返。
    她驀的抬起手,白色海棠紋蝶翅裙裳的衣袖因著動作下落,露出她纖細白皙的一截手腕,上頭的鑲金紫潤靈鐲在銀白的襯托下更顯高貴。
    顧霖隻看了一眼,用力將鐲子摘下扔在了空空如也的妝台上。
    “噹”的一聲,紫潤靈鐲鐲身觸到堅硬的檀木鏤花妝麵,顫巍巍的晃動幾下,最終歸於平靜。
    她幹淨利落地轉身,急步離開了正屋。
    ……
    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順利得多。不知為何不止是寒月院,整個定國公府的隱衛都被撤掉了很多,就像是奔赴某種緊急的任務,一日之內人去樓空。
    徐答還未回來,在靈月與靈櫻的掩護下,顧霖一路前行都沒有遇到多少阻礙,忽而,靈櫻在後頭將她一拽,三人齊齊躲進了不遠處的假山中。
    前頭的傳來腳步聲,漸漸變得喧鬧,顧霖望著前方一處,氣息猛的一窒,捂住了雙唇。
    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碰到陸熠,也萬萬沒想到陸熠的身邊,此刻正站著一位嫋嫋婷婷的女子,以紗遮麵,烏發傾斜,眉眼美豔,眼波流轉中自有一股嫵媚的風情。
    那女子身子沒骨頭似的依偎在陸熠身側,嬌嬌柔柔的,不知道在男人耳邊說著什麽話。
    而陸熠一絲排斥都沒有,麵上雖然依舊清冷沉寂,陰測測的散發出滲人的氣場,可自始至終都沒有推開那女子,反而是一副寵溺的模樣。
    顧霖立刻就有了猜測,這姑娘大抵就是孫洛口中名叫嫣然的女子。
    雖然早有心裏準備,可真正見到二人親密繾綣的畫麵,她的心還是忍不住一顫,而後是無邊無際的空蕩沉寂。
    她蹙著眉心,強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可餘光裏總有二人相擁親密的身影,她親眼看著陸熠挽起那姑娘的手握在掌心,一如前幾日他對待自己一般,珍重而又疼惜,而後邁開步子,帶著人緩緩前行。
    顧霖藏在袖中手輕輕握了握,手心似乎還殘留著陸熠從前握著她時的觸感,當初因此心生觸動的一幕幕,如今再次回想,隻剩下無比的諷刺。
    嗬,他給予自己的一切,終歸都是場充滿謊言與欺騙的笑話。
    林建不知何時趕來,在陸熠麵前拱手稟報幾句,因為距離太遠,她沒有聽清楚內容,隻是瞧見陸熠眉目稍展,薄唇開闔地吩咐幾句,而後將嫣然護在身前,走向不遠處的國公府大門。
    透過朱紅色的漆木大門,她看到了一架翠帷華蓋的馬車靜靜停駐,陸熠握著那女子纖細的腰肢想要將人扶上馬車,可不知怎麽的,那姑娘踩上梗板時,腳下沒有站穩,身子忽而往後一跌,頓時花容失色地輕叫一聲。
    下一刻,尚在旁邊的陸熠長臂一揚,那抹空中墜落的纖柔身影就跌入男人寬闊堅硬的胸膛。
    嫣然此時依偎在他的懷裏,麵上驚魂未定,片刻後頰側燃起了緋紅,她並未因男女大防而推開陸熠,而是順勢將腦袋靠在了他的肩頭。
    從顧霖藏身之處望過去,正好能看清女子半是羞苒半是幸福的麵容,的確是傾國傾城的一張臉,眉如柳葉,唇如蔻珠,嬌嬌俏俏的,饒是她一個女子見了也不得不讚歎一聲媚如妖姬,美若天仙。
    這一插曲很快就過去,陸熠幹脆抱著人跳上馬車,很快,車夫長鞭高高揚起,馬車隨即啟動,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定國公府朱紅色的府門又重新緩緩關上,“砰”的一聲,發出極為沉悶的聲響。
    靈月憤怒地捏緊拳頭想要罵幾句無恥,被一旁的靈櫻扯住衣袖,對她搖了搖頭。
    二人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姑娘的神色,強行將心中的不甘壓下去。
    顧霖麵上並無甚異樣,悶窒的關門聲將她從怔忡中拉回神,整理了一下複雜的心緒,她貓腰往假山深處走:“這裏出不去,我們尋冰湖西南角的那個矮門出去。”
    既然陸熠已經離開,她這次悄悄逃跑應當會更容易,真是天意如此。
    靈月和靈櫻自然也見到了剛才的一幕,此時連大氣都不敢出,斂神屏息在後頭跟著。
    冰湖地處偏僻,這時節雖然已經不十分冷,但湖麵上依舊結著冰,上麵覆蓋一層薄薄的積雪,在陰沉的天空下透著寒意。
    顧霖躲在一叢枯枝後麵細細觀察,隻見前麵不遠處的小門附近聚集了零星幾個隱衛,另外湖的對麵也站著幾個,正往手裏哈著氣跺腳取暖。
    靈月有些著急,道:“姑娘,這兒隱衛雖然不多,可是咱們三個人要想出去,也是難上加難。”
    畢竟三人出行,又是三個女子,實在太過明顯。
    顧霖示意她噤聲,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門上。此時應當是到了換班的時候,從東側閣樓方向又行來一隊隱衛,原先的幾名隱衛和新來的幾人打了聲招呼,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鎖,隨後身影一閃,就出了小門消失不見。
    靈櫻心中一動,附耳在其他二人低語幾句,靈月立刻說道:“靈櫻姐姐的主意好!”
    顧霖卻遲疑:“將你們二人留下,我獨自離開,如果陸熠回來發覺豈不是害了你們”
    “姑娘不必擔憂,我與靈月引開隱衛後,就假裝回寒月院,也好在徐答麵前拖延些時辰,”靈月鄭重道,“隻要姑娘能夠安全離開,我們就已經心滿意足,更何況,陸世子手中沒有證據,不能治我們的罪。”
    顧霖眼眸緊盯著前頭即將重新被鎖上的小門,容不得再遲疑,便道:“好,也隻能這樣。”
    見她點頭,靈櫻和靈月立刻從另一處枯樹後先後現身,假裝在尋找東西的樣子,一個直往小門的方向去,一個則直奔冰湖另一側的看守地。
    那兩隊隱衛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上前厲聲問道:“你們是哪裏的婢女,來這荒僻的冰湖做什麽”
    “這位大哥,這麽冷的天奴婢也不想出來挨凍,可是上次世子夫人墜入冰湖時,世子爺前來搭救,不小心遺失了一枚香囊,”靈櫻順嘴胡謅,“香囊貴重,所以奴婢不得不來尋。”
    隱衛動作一頓,既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
    當初世子爺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世子夫人,可是動用了全部的隱衛尋人的,這事兒在隱衛營裏人人皆知,可夫人墜湖已經過去許久了,現在才發現丟失香囊
    那幾名隱衛半信半疑:“過了這麽久,為何現在才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