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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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麽你!”藍溪怒目圓瞪,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顧霖身上,往前一站擋得更嚴,“切莫妄想!”
    這幾日住在清靈縣,小主人即使戴著麵紗,也引來許多行人的注視。這種垂涎美、色的登徒子她見得多了,當下就握緊了腰間的佩劍。
    隻要他敢再多看一眼,她就立刻拔劍應戰!
    陸熠鳳眸裏皆是翻湧的情緒,視線被藍衣女子擋住,他回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雖隻是極平淡的一眼,藍溪竟莫名覺得渾身發寒,下意識後退了半步,渾身都豎起防備。
    陸熠卻沒有下一步動作,他寬大袖袍中的手指微蜷,又將目光落到了那抹純白纖弱的身影上,頷首淡道:“冒犯了。”
    說罷,他緩緩轉身,抬步進入了森園。
    察覺到他的身影慢慢遠了,顧霖方抬起頭,森園的院門比榴園大一些,男人挺拔的身子隱入院內,顯得有些落寞。
    她抿抿唇,輕輕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已經把她忘了。
    否則不應該是剛才如此平靜。
    顧霖的思緒忽然飄回山崖上那一刻,那時的陸熠雙眼通紅,緊緊盯著她飄搖欲墜的身子,好像隻要她敢跳,他就會與她一同共赴黃泉。
    其實不過是幾月而已,卻覺得已經隔了半生那麽久。
    現下看來,那都是為了騙她回去演出的一場戲罷了。
    其實忘了,對他們二人都是一樁好事,他與他的沈嫣然在一起,她也可以安心留在民間,顧氏的事,母親的事都時時讓她牽掛。
    她恨他,恨她毀了自己擁有的一切,恨不得當場殺了他為母親報仇。
    可現在,還不到時候。她報不了仇。
    “藍溪,回去吧,今日先不出門了。”顧霖扯扯戒備盯著森園的藍溪,正準備轉身往回走。
    “劈啪……”幾聲動靜,緊接著是一大堆畫卷忽然散落在地。
    徐答原本手裏抱著十幾份卷軸,因為走得急,一下子沒留意到前頭還有人,等到發現時已經來不及,手裏的畫卷就大半掉在了地上,有些沒關嚴實,被砸開攤在了地麵。
    他顧不上將畫卷拾起,連忙賠罪道:“姑娘,在下不是有意的,不是有……”
    話還沒說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裏,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不確定道:“夫……夫人”
    藍溪並不認識徐答,見他是這個反應,忍不住又要拔劍。
    顧霖攔住了她,並不去看徐答,視線落在了地上幾幅散開的畫卷上。
    上頭畫的都是女子,或嬌美靈動,或清秀婉約,顧霖從前也是京都世家貴女,一眼就認出了那些女子都是京都身份貴重的世族之女,有些還曾與她交好過。
    此刻這些畫像出現在徐答手中,她一下子明白了,這是在給陸熠選妻。
    顧霖勾唇,作為定國公府唯一的嫡出子弟,原配亡故,倒的確是應該盡早迎娶繼室,綿延子嗣。
    一旦陸熠成婚,她是否也可以更自由一些,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想了想,她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嬌柔埋在陸熠懷裏的沈嫣然,如今她又是何種身份呢如果陸熠真的愛重她,為何沒有直接給她正妻的身份,而是重新在京都貴女中選擇
    顧霖柳眉又微微蹙起,她雙手輕輕撫上小腹──如果定國公府得知她誕下子嗣,會不會來奪來搶
    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回到那座冷冰冰都是利益算計的府邸了。
    更何況,這孩子的生身父母還隔著那麽深的仇恨。
    如果可以,她隻願等孩子出生後,就將它遠遠的藏起來,不讓它知道任何有關父母的不堪過往。
    想到這,顧霖避開徐答的視線,淡道:“我姓沈。”
    “沈”徐答糊塗了,“您……您不是世子夫……”
    “這位公子認錯人了。”顧霖急急打斷他,為防止對方再看出端倪,她迅速轉身,快步走進了榴園。
    藍溪不知二人是何關係,隱約覺得似乎曾經認識,隻是小主人並不想承認自己的身份。
    她佯裝惱怒地拔了半柄劍,橫在滿臉焦急的男人麵前,凶巴巴道:“你這樣故意套近乎的人,我見得多了,我們姑娘不是你能覬覦的人,還不快滾開!”
    “哎哎,姑娘別生氣,是我冒犯了,冒犯了。”
    徐答嘴裏賠著罪,看看那抹已經隱入門後的身影,又看看擋在眼前的劍,隻好收回目光,彎腰去撿掉落在地上的畫卷。
    藍溪見他並不再亂看,冷哼一聲,也緊跟著顧霖進了榴園。
    初夏的風已經帶了些熱意,一陣風吹過,攪得街道兩旁的綠枝隨風擺動。
    榴園與森園的大門先後緩緩關上,隔斷了外頭的暖風徐徐,平白添出幾分孤寂。
    兩扇門,兩個曾經親密的人,如今隻是陌路。
    ……
    森園早已被隱衛打掃一新,衣裳被褥一應俱全。
    徐答進內室時,陸熠已經坐在裏頭的沉香木桌案邊閉目假寐,眉頭深鎖,似有夢魘。
    其實這樣的境況,近三個月來在世子爺身上發生過無數次,老太君心急如焚,從宮裏請了無數太醫診治,都沒找到具體病因。
    不過,知情的人都隱約能猜到,世子爺的夢魘其實是心病。
    隻是他從來不提夢中之景,周圍人也根本不敢提,是以連徐答這樣的貼身近衛也無可奈何。
    “世子爺”徐答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見到座上的人微微睜開了眸子,眼尾帶了點紅,他硬著頭皮將手中抱著的畫像呈上去:“世子爺,這……這畫像……”
    這些都是京都老太君囑咐帶上的,眼看著自己唯一的嫡孫遭此變故,老太太坐立難安,就想出了為孫子重新選妻的念頭。
    本想著在路上時可以相看一二,可陸熠一路都未搭理,隻敷衍著吩咐等落腳到清靈縣再說。
    眼下森園已經安頓好,徐答便又將畫卷翻出來送了過去。
    老太君的吩咐,他是萬萬不敢有忤逆的。
    陸熠的視線連半分都沒有在畫卷上停留,他捏了捏發疼的眉心,嗓音很淡:“我無意於此,撤了吧。”
    見徐答麵露難色,又道:“回京都後,我會親自向祖母說明,這事與你無關。”
    聞言,徐答這才重重鬆了口氣,又重新抱著畫像走出了屋。
    實話實說,在他心中,世子夫人從來就隻有顧氏一人,可想起剛才在院門外發生的一幕,又忍不住歎氣。
    世子爺和夫人,終究是錯過了嗎
    風過竹簾,將桌案上的文書吹得秫秫作響,男人手中的朱筆已經提起良久,卻遲遲沒有落筆。
    剛才,他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麵容的女子。
    一身純白的衣裙,安安靜靜地坐在秋千架上,語氣不複從前的俏皮靈動,而是低沉哀傷地告訴他──
    “陸熠,我們從未認識該有多好,我不想生下你的孩子,更不想往後跟你有任何的糾葛。”
    “陸熠,你忘了我吧,從此以後,你我就當從來沒有相遇過……”
    心口又開始隱隱疼痛起來,他手一抖,筆尖上朱色的墨汁便滴在了空白紙頁上,暈開一大片刺眼的紅色。
    她究竟是誰為什麽會懷上他的孩子又為什麽起初一心想為他誕下子嗣,後來卻避他如蛇蠍
    回答他的,隻有院子裏空蕩蕩的寂靜,以及偶爾吹入的涼風。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
    榴園
    用過晚飯,藍溪照例護著顧霖在院子裏散步,小主人的月份漸大,大夫特意囑咐要多加走動,才能有利於生產。
    顧霖畢竟體弱,走了幾圈後已經覺得乏力,又擔心腹中的孩子因為勞累胎象不穩,見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就回了內室休息。
    藍溪給小主人倒了盞茶,貼心道:“姑娘,要不要備水沐浴”
    “今夜先等等,還有客人拜訪。”顧霖拿起帕子沾了些清水,擦去額頭上微微滲出的汗珠。
    “有客人”藍溪納悶了,他們一行人在清靈縣落腳,深居簡出,根本沒有認識什麽人,這人生地不熟的,還會有人來拜訪
    她還沒想明白,一名看門的死士忽然匆匆前來稟報:“主子,外頭有個自稱是徐答的人拜見。”
    藍溪看看那名死士,又看看身邊一派平靜的小主人,覺得小主人簡直比紫雷大哥還要厲害,足不出戶竟然能算準了有人會找來。
    隻是……她的心中又浮起了疑問,徐答是誰好像從前從未聽到過。
    顧霖情緒很淡,早料到一般:“去請徐大人進來。”
    “是!”
    ……
    很快,徐答就被帶到了榴園的前廳,見到未遮麵的顧霖,他心中激動不已,恭敬行禮道:“屬下見過世子夫人!”
    他剛才沒看錯,世子夫人真的還活著!
    那世子爺的心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顧霖側身避開了這禮,麵上有些不自然:“徐大人不必如此,我姓沈。顧氏嫡女早就死在了京都的崖底了。”
    說到那場墜崖,徐答心中複雜,想要為世子辯解幾句,可顧霖卻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她抬眸,直直地望向徐答:“定國公府是否在為他選妻”
    徐答臉色一變,連忙辯解道:“這……這隻是老太君的意思,世子爺並沒有去看,也並不想娶妻的。夫人,屬下覺得,世子爺心中一直有您,要是您能回來,世子爺說不定能想起從前的一切!”
    話畢,他的目光極快地略過顧霖的隆起的小腹。
    看肚子,夫人懷的應當是世子爺的孩子吧,這孩子命大,硬生生抗住了墜崖的衝擊,這就是給了世子爺絕處逢生的機會啊!
    兩人連孩子的牽絆都有了,隻要說開當初的誤會,他們還是可以重歸於好的!
    隻是,他心中又有隱隱的不安,幾個月不見,夫人整個人似乎都有些不一樣了,他心裏頭倒有些沒底了。
    顧霖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信息,掩去眸中的驚訝,將視線落到了外頭沉沉的夜色:“你是說,他忘記了從前的一切”
    怪不得今日在森園門口,陸熠縱然看到了她,也並沒有認出自己。
    原來是失憶了啊。
    徐答點點頭,如實說道:“屬下當時被一隊死士絆住腳,並沒有在當場,聽前去懸崖尋人的隱衛說,世子爺渾身鮮血淋漓地倒在崖底,差點就沒命了。聖上撥了皇宮所有的太醫前來看診,整整救了三天三夜才將世子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隻是,他卻因頭部受到重創,失去了記憶。”
    她心裏又是一驚,心中升起了疑團──陸熠也墜崖了是何時墜的崖
    可沈家哥哥明明跟她說過,在崖底隻見到了昏迷不醒的她,他那麽好的一個人,不可能欺騙她的……
    顧霖想再追問幾句問清楚,轉念一想,又將冒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還在希冀什麽呢是希望聽到陸熠對自己情根深種,舍身跳崖要救自己的“真相”嗎
    且不說當時隻有她與陸熠二人在場,自己跳崖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其餘人一無所知。
    當時那個情況,那樣的境地,那樣的算計,陸熠即使與她一起跳崖,恐怕也是想抓住自己作為牽製顧氏的最後一個籌碼吧。
    隻是她竟不知,在陸熠的謀算裏,自己竟然擔任了一個這麽重要的角色,重要到他不惜讓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也要困住她。
    徐答並不知道顧霖心中地思緒已經轉過千百回,仍舊低聲下氣地為自己的主子說著好話:“夫人,屬下看得出來,世子爺真的在意您,從前的事,世子爺都是有苦衷的。”
    聽到“在意”二字,顧霖輕輕勾唇,笑了:“他在意我又有什麽苦衷能讓他不得不隱去這種在意”
    徐答一時語塞,臉垮了下來,這讓他怎麽說眼下京都中朝堂雖然看似平衡,其實世族和寒門兩派一直在暗中較勁,聖上遲遲沒有下達處置顧氏的命令,局勢並不明朗,他沒資格也不敢將這一切和盤托出。
    真正能解釋一切的人,隻有世子爺。
    可是世子爺好巧不巧,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夫人在眼前都沒有認出來。
    顧霖見徐答一臉為難,支支吾吾不敢接話的樣子,以為他口中陸熠的“苦衷”隻是胡謅,心中突然煩悶,便直截了當道:“徐大人不必再說,既然陸世子已經忘記了從前的一切,那正好應該重新開始才對。我與他從前的恩怨糾葛,你也一路都看在眼裏,這樣扭曲的關係,還有存續下去的必要嗎”
    徐答被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額頭上汗淋淋的,硬著頭皮回:“夫人,您看在孩子的份兒上,能不能等世子爺想起從前的一切,聽他解釋過再……”
    “不必了。”顧霖堅決地打斷他,撐著後腰站起身子,“他既然忘了就沒必要再想起來。一個罪臣之女生下的孩子,就算最後回到了定國公府,能得到善待嗎這麽簡單的道理徐大人不會不懂吧現在定國公的老太君也開始催促陸熠娶妻,倒不如促成他今後的新姻緣,豈不是更好今夜的事就當從未發生過,顧氏之女顧霖也早就死了,也希望徐大人就當從未見過我。藍溪,送客!”
    說罷,顧霖不再停留,腳下不停去了內室。
    徐答望著夫人絲毫沒有留戀的背影,心裏哇涼一片,可他也知道二人的心結實在太深,並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化解開的,隻好垂頭喪氣地轉身,對前頭一臉敵意的藍溪道:“不勞藍溪姑娘送,我自己走吧。”
    藍溪在園門口時就對徐答不太待見,自然不放心他就這麽一個人出去。這人奇奇怪怪的,似乎還跟定國公府有關聯,誰知道他會在榴園裏做些什麽。
    想到這兒,她將麵孔板得更嚴肅,冷冰冰道:“我們姑娘說了,讓我送你出去,你這是要讓我犯錯受罰嗎”
    徐答倒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伶牙俐齒,還渾身長滿利刺,隻好又賠著罪:“是是,是我不對,藍溪姑娘請前麵帶路。”
    藍溪這才半抬起下巴,斜睨了眼徐答,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麵。
    ──
    顧霖因有意避著陸熠,一連幾日都沒有出過門。紫雷得了定國公世子奉命暗中治理清靈縣水患動亂的消息,更加對榴園嚴加戒備,生怕隔壁的森園作出什麽小動作。
    索性嚴陣以待了一段時間,森園裏靜悄悄的,徐答也沒有絲毫透露顧霖真正的身份意思,榴園才慢慢放鬆下來。
    米價恢複原來,一些有些積蓄的百姓已經可以自己買得起米糧魚肉,而那些家中貧困、流離失所的難民得了龍大娘的施粥也不再忍饑挨餓,有時甚至還能吃到一些肉食。
    孩子們吃飽了肚子,在街頭巷尾傳唱安撫人心的兒歌,清靈縣的民心漸漸穩定,很少再有人散播朝廷會做出開閘泄洪、犧牲清靈縣讓百姓失去家園的謠言來。
    沈安依舊在縣衙忙得腳不沾地,但會每日往榴園送一封書信,告知最近縣內形勢雲雲,一來是為讓顧霖安心,二來也順便問問顧霖的意見。
    這日,顧霖又收到了沈安的來信,信中提起朝廷已經指派了一名京都大員,與縣衙各部門一起處理最近的動亂,且清靈縣周圍有山環繞,山上劫匪存在許多年,這一回幹脆趁機將他們連根拔起,讓此地重新回歸海晏河清。
    信中沈安因為朝廷指派了大員,心情頗好,信心倍增,仿佛解決清靈縣一切問題都指日可待。
    見他對未來如此有信心,顧霖心底的擔憂也散去了一大半,沈安哥哥因著這些事已經焦頭爛額許久了,如今重拾信心就是樁好事。
    她想了想,將書信折起扔進了一旁的火爐中。
    看到那寫滿墨色字跡的紙張漸漸變成灰燼,顧霖沉下眉不語,心中卻已經閃過了許多種思緒。
    沈家哥哥心中所說的朝廷大員,恐怕就是陸熠吧。
    陸熠此人在朝政上可謂遊刃有餘,清靈縣有他,水患盜匪都不在話下。這次他並未公開身份,連縣衙都瞞著,悄悄來到森園住下,應當有他自己的打算,並非是為尋自己的麻煩。
    思及此,顧霖總算鬆了口氣,既然如此,她心裏頭的顧慮就消散了大半。在清靈縣住了段時間,她已經對此地有了感情,如果可以自己也是願意出一份力的。
    既然陸熠並未將目光盯住自己這邊,那麽她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計劃幫助沈安早日完成赴任之責。
    況且,如果清靈縣的困局解除,陸熠會立刻返回京都,他們之間就再也不會有瓜葛了,她也不用擔心他會突然想起從前的事。
    打定主意後,顧霖喚來藍溪,與她一路上了馬車往龍大娘施粥的攤位趕去。
    此時正是午膳時分,顧霖從一個隱蔽的小巷下車,戴著麵紗從後門走進粥鋪。
    龍大娘正在前頭攤位前忙著分粥,因資金充足,她屯了很多白米在店裏,密密麻麻堆了一地。百姓們都聽說了清靈縣有位活菩薩定時在攤前施粥且管夠,紛紛結伴而來。
    藍溪扶著小主人坐下,望著前頭龍大娘忙碌的身影,感慨道:“姑娘,這位龍大娘真是好人,要不是她出麵施粥,那些流民難民到現在都吃不上一口熱粥。”
    “的確,”顧霖點頭,“相信再過段時間,清靈縣的困境就可以解決了。”
    隻是,她心裏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前段時間清靈縣流言四起,到處都有傳言朝廷要開閘泄洪,她借助孩童之口用一首兒歌扳回民心後,流言竟然真的消散了。
    那麽,自己當初猜測有心懷不軌的人暗中推動擾亂民心,難道是想多了
    否則僅僅是一首兒歌而已,對方絕不會因此偃旗息鼓認輸。
    她掩下這種不安,安慰自己也許真的隻是自己想多了,也許清靈縣隻是普通的水患盜匪引起的民心不穩罷了。
    主仆二人又坐了一會兒,龍大娘也正好施完了粥,風風火火地趕到了店中。
    見到顧霖,她像見到了活菩薩,高興道:“夫人,您終於來了!現在米價也維持住了,您瞧,我用你和另一位公子接濟的銀兩買了好多白米屯著,可以幫助街坊們支撐一段時間了!”
    “另一位公子”顧霖不解,清靈縣何時有了這樣的人物
    “是呀,是一位長相俊郎的公子,看著也就比夫人大了幾歲,通身的氣派矜貴,一看就是大門戶裏出來的,”龍大娘說得眉飛色舞,描繪得對方就如天神降世,“夫人,您是沒瞧見,這位公子穿著玄色的錦衣,一雙鳳眼特別深邃……”
    龍大娘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顧霖的思緒卻已經飄散了開去──
    聽大娘的描述,這位好心贈銀兩的俊郎公子應當就是陸熠。
    那麽,維持米價、安撫民心,應當也是他的手筆,否則怎麽他一來,令縣衙頭疼了許久卻遲遲不能解決的米商惡意囤貨抬價的問題立刻就解決了呢
    不知為何,陸熠一來,她心中對於清靈縣的憂患已經消散了大半。
    本該是令她欽佩的有為之士,可二人卻隔著世族之仇,隔著母親的一條性命。
    也總有一天,她會重新站在那個男人麵前,與他清算當初所有的孽報。
    龍大娘絮絮叨叨地誇了那男子一通,見顧霖有些走神,立馬識趣地止住了話頭,坐在了一旁:“夫人,今日來是有什麽事嗎我這兒一切都好呢,不用夫人掛心,這外頭亂,您還懷著身孕不能受到衝撞。”
    說著,店裏的兩個夥計進來扛米袋,準備晚上的那餐粥食。
    因屋外突然下起小雨,夥計腳下濕滑,又走得急,有一人一個沒站穩往後一跌,不僅米袋裏的米撒了一地,整個身子也撞到了堆得高高的米堆上。
    龍大娘和顧霖都被嚇了一跳,連忙招呼另一個夥計扶起人。
    龍大娘上前關切道:“沒事吧老沈,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那名叫老沈的夥計身子骨健壯,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拍落粗布衣衫上的白米,愧疚道:“老板娘,我沒事,隻是跌了一跤這些米都撒了,我立馬去找簸箕歸置起來。”
    龍大娘自然不會怪他,讓老沈先到隔壁屋子裏看看有無受傷,自己則又叫了另一名夥計一起打掃起來。
    顧霖站在一側靜靜看著那些灑落滿地的白米,被重新裝進米袋子裏,忽然心裏咯噔一下,忽然出聲道:
    “不對,這米不對勁。”
    “什麽不對勁,這米怎麽了”龍大娘一臉詫異,扭頭看向顧霖,見對方直直看著地上灑落的白米,也順著目光望過去。
    不看還好,一看還真看出了點端倪──
    這白米表麵看著並無甚異常,可仔細一看,就覺得這米的顏色有些參差不齊,有些是正常的米黃色,有些卻是純白色。
    這兩種顏色夾雜在一起,在米袋中還看不出什麽,可一旦落到了青灰色的磚麵上,就顯得很突兀了。
    龍大娘臉色也沉了下去,彎腰撿起了一把雙色的米放在手心仔細看著,聲音帶著顫:“這米黃色的正常的稻米,可是這純白色的好像加了什麽東西在上頭。”
    說著,龍大娘撚起幾顆純白米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咳咳咳,這米聞著有股刺鼻的味道,是加了毒鼠的藥粉!”
    既是毒鼠的,人一旦食用,輕則生病腹瀉,重則沒了性命!
    這是誰人的手筆,如此狠毒!
    顧霖臉色也白了,這個節骨眼,百姓的心才安定一半,水患未除,盜匪猖獗,有人卻在施粥的攤子上暗中做動作,打得就是讓清靈縣再次亂起來的主意,其心可誅!
    雖然坐在暖融融的室內,她卻覺得後背一陣發冷,這背後推動者究竟是誰,非要阻礙沈安治患,讓清靈縣毀於一旦
    “夫人,這……這該如何是好”龍大娘畢竟隻是一介小生意人,攤上性命攸關的事,已經慌了神,手足無措地站在屋內看著顧霖。
    顧霖從沉思中回神,略一思索後問:“先別亂了陣腳,最近囤下來的米糧都放在這裏了嗎都打開檢查一下是否都加了毒鼠藥。”
    “哎,好,好!”龍大娘好似在黑夜中尋到了明燈,趕緊照顧著夥計把剩下的米袋子都打開。
    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堆積了高高的一堆,無一例外都加雜了毒鼠藥。
    顧霖細眉蹙得更深:“這些你是從何處購得的有沒有給百姓們用來煮粥”
    龍大娘臉色灰敗,瀕臨絕望,顫著聲音道:“這些都是我從各處米商鋪子裏買的,因為從前還囤了一些餘糧,今日中午剛剛用完。按照原計劃,今天傍晚就要煮這些帶了毒鼠藥的粥了。”
    還好剛才那位夥計腳下滑了腳散落了米袋,讓夫人看出了端倪,否則今晚百姓們食用了她攤位上的粥,一定會出人命的!
    這粥攤上前來受接濟的百姓鄉親這麽多,一旦食用會死多少人啊!
    她差點就要變成滿手人命的惡人了!
    想到這裏,龍大娘顫抖著手擦掉額頭上鬧出的冷汗,心有餘悸地想,還好,還好夫人看出了米的不同!
    “從縣中各處米商買的”顧霖將手搭在桌案上,纖細的手指打著圈陷入沉思,如果是這樣,那麽這背後操控一切的人,已經全部掌控了清靈縣整個米市,不管他們去哪裏購米,那些米一定都有毒。
    想了想,她命藍溪喚來兩名隨行的死士,吩咐道:“你們二人先去府衙尋沈安大人,求他幫忙先從府衙糧庫中撥出十袋米應急送到此處,若他詢問緣由,便說等他有空我會親自解釋。記住,運送十袋米時,一定要悄悄地從後門運入,動靜越小越好。”
    並非是她不相信死士,也並非她不相信沈安,而是縣衙人多混亂,誰也不能確保這裏頭沒有幕後指使之人的眼線。
    現在什麽都沒有追查清楚,是萬萬不能打草驚蛇的。
    死士領了命令,一閃身便出門往縣衙趕。
    顧霖又命龍大娘等人將有毒鼠藥的米都裝回米袋中,藏入地窖內,自己則坐在廳中想應對之策。
    十袋米煮出的粥實在有限,米商處的米價雖然已經維持住了,可這些米應當都被動了手腳,是再也不能食用了。
    清靈縣那麽多百姓的口糧又該如何解決
    還有……
    顧霖心中忽然浮起不好的預感,那些尚有餘錢的百姓,從米商處購得的米是否有毒
    忽然,屋外忽然有了一陣擾亂,許多百姓湧入了街頭,將隔壁的醫館團團圍住,口中哀叫不絕──
    “大夫,大夫救救我家孩子,她怎麽口中吐白沫昏迷了”
    “大夫,我肚子好痛啊,實在受不住了……”
    “快,都讓開,我母親已經快不行了,讓她先看大夫吧!”
    醫館裏隻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郎中,見到這麽多人來看診,心中想救也有心無力,隻好匆忙將診台搬到門口,一邊給人看診,一邊道:“你們先別擠,別擠,一個個來,這藥館隻有我一個老頭子,實在看不過來,晚來的大家夥可以去別處醫館看看,興許還比我這裏快一些!”
    哪知道他這話非但沒讓百姓們離去,反而激得人群更加嘈雜地喊起來:
    “老大夫,您有所不知,清靈縣其他地方的醫館也都擠滿了人,你這兒還算是少的了!”
    “是啊,我已經抱著自己的孩子輾轉了好幾個地方了,隻有這兒還接受病人!”
    “我的天爺啊……這究竟發生了何事,真是作孽啊,難道真的是連老天都要放棄我們清靈縣了”
    不知是誰開始大聲嚎哭,其他人身體難受,也是悲從中來,絕望崩潰之下也跟著一起痛苦起來。
    醫館外,場麵一度混亂。
    顧霖聽到動靜,早已經讓藍溪出去打探情況,聽到藍溪一五一十地回稟,她一顆心早已墜入了穀底。
    看來她的擔憂終歸變成了現實,這幕後之人權勢一定頗大,他搞垮清靈縣,攪得此地百姓人心混亂究竟要做什麽
    還沒等她理出思緒,龍大娘已經搬完了有毒的米糧,招呼著夥計將新的一批運了進來,臉上的神情也沒有那麽凝重了,對顧霖道:“夫人,您那兩名手下動作真快,不過一眨眼功夫就把米運過來了,還整整運來了五十袋呢!我檢查過了,都是無毒的白米!”
    說著,她開始忙碌地指揮夥計將米一袋袋搬到廳中,這個時刻,這些米都是救命的口糧啊!
    “那便好。”顧霖稍稍鬆了口氣,還是忍不住心裏嘀咕,死衛才出發去縣衙沒多久,沈安調撥米糧又需要時間,動作會有這麽快嗎
    不過,隻要送來的米是無毒的就好,也許沈安今日並不忙碌也未可知。
    她這麽安慰自己,懸在半空的心也稍稍安穩了些。
    “夫人,屬下有辱使命,”突然,原先派出去運糧的兩名死士破門而入,齊刷刷跪在了地上,“屬下到達縣衙的時候,縣衙外已經聚集了一大幫百姓,似乎想要讓刺史及縣令出來要一個說法。我們二人從後門進入府衙,尋了一圈發現沈大人忙著與眾官員議事遲遲沒有出來,我們見不到沈大人,隻好回來詢問夫人的意思!”
    顧霖驚詫地站起身,脫口而出:“什麽你門根本沒見到沈大人的麵”
    縣衙被百姓圍堵,沈安脫不開身根本不知道她要借糧的事,那麽,剛才運過來的五十袋白米又是誰送過來的
    她的目光落在已經整日擺放在地上的米袋上,拿起藍溪手中的匕首,走到其中一袋米上用力一劃,白米滲出了一些落到了她的掌心──
    顆顆分明,呈淡黃色,的確是無毒的稻米。
    送來這些米糧的人是誰
    龍大娘也發現了不對勁,湊過來一臉憂慮:“這米糧不是沈大人送來的那這五十袋稻米會不會也有問題”
    要真是如此,清靈縣的難民們恐怕又要餓肚子了!
    “龍大娘,你看,”顧霖將手心裏的米遞到對方麵前,“這米沒有問題。”
    龍大娘湊過去看了會兒,果然並無色差,一顆心又落回了肚子裏。她仔細回想了下剛才來送糧的人,視線往鋪子外麵一掃,一拍大腿指著外頭的一處說道:“夫人,就是這個人,是這個人帶著人送來的五十袋稻米。”
    顧霖順著龍大娘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雙清澈的眸子一愣,是徐答
    徐答為何會知道此處卻糧食這是陸熠故意為之,還是巧合
    見到徐答在醫館外忙著指揮隱衛疏散人群、維持秩序,思索一陣,叫來了藍溪:“藍溪,等徐大人忙完,你去請他過來。”
    ……
    徐答的能力頗強,隱衛又訓練有素,醫館外的混亂很快被平息。徐達安排腹痛的百姓有序地排隊,很快,外縣的大夫也被隱衛請到此處為百姓看診,那種緊張崩潰的情緒慢慢消散了。
    見到藍溪,他似乎也並未有太多的驚訝,隻是一點頭就跟著人進入了龍大娘的店內。
    見到顧霖,他恭敬地喚了一聲“夫人”,而後開門見山道:“我們主子在不遠處的馬車等您,事情緊急,還望夫人體諒冒犯之責。”
    藍溪對徐答多有防備,想要出聲拒絕,顧霖攔住了她,起身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帶我去吧。”
    米糧之事發生得蹊蹺,如果不將事情調查清楚,百姓們忍饑挨餓不說,甚至有性命之憂。
    沈安現在被情緒崩潰的百姓圍堵在縣衙內已經分身乏術,她自己又實在沒有能力去解決眼前的困境,要想解決此事,隻能寄希望於陸熠。
    百姓生死麵前,個人的恩怨糾葛是必須要放一邊的,顧霖身為世族出身的後代,這點道理還是明白得很。
    她戴著麵紗一路跟隨徐答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巷口,那兒靜靜停駐著輛簡陋的馬車。
    想到要與陸熠在這麽小的空間裏獨處,顧霖有些抗拒和不自在,她深吸了一口氣,終究被藍溪扶著入了馬車。
    陸熠似乎在閉目養神,察覺到有人進入,他微微抬起鳳眸,將深邃的眸光落在了她瓷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