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ch.33
字數:9822 加入書籤
《逢火》chter
最後一擊海浪翻湧而來時,紀煙猛得睜開雙眼,開始拚命劃動手腳,妄圖從一片黑海裏逃脫,但淤泥深處卻伸出無數雙手,抓住她雙腳,拖住她雙腿,纏了她全身,呼救聲卡在冰冷的海水間,終是抵不過,脫力地下沉。
分不清是哪裏疼,窒息而燒灼的肺,冰冷麻木的四肢……
“你逃不掉的……”
嘶啞的聲音如鬼魅,一刻不停地追附在她耳旁,身體被觸碰,被親吻,惡心而粘膩。
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有那麽一刻,她是真的想死在這片海域,什麽也不用管,不用難過,不用不甘,不用憤怒,隻需閉眼就好。
光沒入地平線,月光遊蕩在洶湧的海麵,她在磷光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渙散的眼神,嘶啞的喉管,疲憊的骨架……
這才是真的她。
人們隻願接受自己親眼所見的,親耳所聞的,愛風光無限,不愛黯淡無光。條條框框的束縛練就一顆膽怯的心,“愛”字到頭來,不過是成了個人私欲的墊腳石。
你若有光,萬人追崇,你若灰暗,萬人無睹。
如若她是後者,他還會堅定地選擇她嗎……亦或是退避三舍。
夢的盡頭,是青磚長巷裏的少年,他黑衣兜帽,雙手插兜,手指夾煙,姿態散漫地站著,縱然被圍繞在人群中央,神情也冷漠至極,抬眼時,深重戾氣同他指尖明明滅滅的火光一道,灼傷了她的眼。
永遠都這麽不近人情,壞且狂。
她知道,他永遠強大,永遠肆意輕狂,視一切惡人為螻蟻,不屑世俗常規,能遊刃有餘地擺平所有困境,懶散又無畏地走在路上,也能以嘲笑的姿態睥睨人間小醜,說一句:
“跟爺擺什麽譜,自己幾斤幾兩沒點數”
嘴角那股又痞又拽的勁兒,除了他再沒誰了。
也是這樣的人,教訓過別人,轉頭又能若無其事地低頭看她,手指掂起她下巴,表情冷淡。
“紀煙,你也就這點能耐。”
“老子給你當靠山,不是讓你慫給別人看的。”
她知道啊,所以都怪他,蠻橫又桀驁地闖了進來,以至於她差點就忘了過往那些被腐蝕的時光。
得意忘形,不計後果,下一秒便能和他私奔。
那才是完蛋得徹底。
她這麽想著,心如海綿般,吸飽了水,開始膨脹,濕漉漉的。
眼角有東西流出,又飛快同海水融合,消逝不見。
少年如風,輕易就拐走她的心。
她知道,這是夢,一場不願沉溺也不願醒來的夢。
她在漆黑的深海裏緩緩閉眼,可下一瞬,一道低冷的嗓音驟然響在耳畔。
“紀煙,不懂得反抗的人,沒人會看得起。”
他這麽說。
……
猛然驚醒時,清晨的光剛剛落上窗台,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
紀煙躺著沒動,過一會,翻了個身,麵朝牆壁。
她碰了下枕頭,濕了一大片。
眼睛酸酸漲漲,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這會兒眼睛估計是腫了。
有些懊惱,現實總看見他就算了,怎麽做夢也能夢見。
陰魂不散。
房子建得久了,牆皮有些脫落,那些斑駁的痕跡在眼裏張牙舞爪,久久不散。
三分鍾後,紀煙麵無表情地揉了揉僵硬的臉,起身,下床洗漱。
她從衛生間出來時,紀天明正坐在桌前吃早餐,手裏拿著遙控器換台,看見她便招手,“來,過來吃點熱的。”
紀煙在原地停了會,才緩緩“嗯”一聲,走過去坐下。
自打上回不太愉快的交談後,除非紀煙主動找話,他們已經很少會交流,這次是紀天明先開口,有點稀奇。
紀煙先倒了杯溫水,小口喝著。
紀天明把碗往她那移,順帶扔了個勺子進去,眼睛一瞅,在她臉上定住,詫異問,“眼睛怎麽弄的”
紀煙垂下眼睫,平靜回,“昨晚水喝多了。”
紀天明沒多問,低頭繼續喝粥,兩人各吃各的,屋子又重新安靜下來。
紀煙沒什麽胃口,粥沒喝一半就要撂筷子,紀天明咽進一口油條,這時突然開口說自己準備換工作。
“之前那個加班多,工資還少,哪是人能待的剛好前段時間鎮裏新開了個酒店,正招人,工資還不少,現在的這活兒,誰愛幹誰幹去……”
酒店
什麽酒店開到鎮上了
紀天明之前在家具廠裏是做木匠的,她想象不到他去酒店能做些什麽。
紀煙放下杯子,遲疑著問,“爸爸是準備去給人做裝修嗎可也是暫時的吧”
紀天明朝她看過來,“人家那可是國際連鎖酒店,不是飯店,能做的活多了去了,你當我去端盤子的”
連鎖酒店,各方麵待遇應該不會差。
汐鎮臨海,那些資本家嗅覺敏銳到可怕,來這裏發展旅遊業也不是不可能。
紀煙放下心來,問一句,“酒店叫什麽名字”
“雲海岸。”
雲海岸,雲海岸。
紀煙腦子“嗡”一下,像有什麽東西堵住耳朵,什麽也聽不見了。
“你知道吧,好像挺出名的。”
紀煙垂著頭,怔怔凝著粥上幹涸的那層透明白膜,一言未發。
紀天明當她不知道,兩口就吞掉了剩下的油條,抽了張紙巾擦嘴,再起身。
“我就跟你提一嘴,碗筷你放學再洗了吧。”
直至出門,他也未發現女兒放置在膝蓋上的手,已蜷縮到顫抖。
紀煙麵色慘白,木然地看窗外的葉。
冬天將至。
她最厭惡的雪會在汐鎮落下麽。
……
月考成績出來兩個星期後,朱延華才想起來之前提過的“互助小組”,於是把人都打散了重新排位置,成績好點的跟成績差點的坐一塊兒。
紀煙跟易伊伊成了同桌,坐到了中間第三排,卓燁霖本來跟一個四眼仔坐倒數第二排,但他熱戀期頭腦發熱,死皮賴臉地跟華哥扯了一通,得到批準後興高采烈地扛著桌子椅子搬到她們後麵來了。
“媳婦兒。”他伸長脖子湊過去,笑得討好。
易伊伊昨天剛跟他吵了一架,現在又困得睜不開眼,趴在桌上煩躁得很,聽見他聲音腳就往後踢,“給我滾。”
卓燁霖哪裏依,立馬又認錯,“昨兒個是小的錯了,在這裏給您個陪不是。”
易伊伊撥開肩上的手,扔回去,卓燁霖不依不饒,一來二去,兩人手就纏一塊了。
紀煙淡定地刷題。
自從這兩個好上後,小吵小鬧就沒停過,但和好也是神速。
習慣了都。
昌偉從後麵竄過來,捏著鼻子做嘔吐狀,“嘖嘖嘖,戀愛的酸臭味真令人作嘔。”
卓燁霖手裏玩著易伊伊手指,把媳婦兒哄好了才瞅他一眼,“別打擾我們恩愛。”
昌偉“臥槽”一聲,懶得跟他計較,問,“阿烈的座位你看見沒”
“沒,四眼仔把名單收回去了。”
“靠窗那列最後一排,和生物課代表坐一起。”
安靜了一瞬,三人突然看向說話的人,表情各異。
易伊伊笑,“看得挺仔細啊。”
紀煙不自然地輕咳了聲,洋裝淡定地翻了一頁紙,說,“碰巧看見了。”
……
陳烈一上午沒來,下午第一節課的下課鈴響完了,他才單肩甩著包,不慌不慢地走過來。
保安攔住他,“現在是上課時間,不能隨意進出,你進來登記,再打個電話給班主任確認一下。”
陳烈停住。
他淩晨參加了一個比賽,飛了一晚的車拿了第一的獎金,回來已經日上三竿,又背了會書,沒睡幾個小時,本來就困,此刻麵無表情地半耷拉著眼睨過去一眼,戾氣更濃。
保安上下一看,攔著他的手有點哆嗦,顯然,這是位不好惹的混混。
心裏正發毛,陳烈轉身就走了。
“……”
保安小哥大鬆一口氣,站了一會才轉身進保安室。
那邊,陳烈一個利落的翻牆動作,輕鬆落地,單手揣著兜淡定地走進教學樓。
一進教室,先掃了圈,座位變了,想看的人也不在。
……
紀煙是去接熱水了,她生理期遲了一個星期,這次痛經比之前嚴重一點。
回教室的時候看見班上一群男生圍在後排插科打諢,卓燁霖跟昌偉也在。
她心裏有預感,走進一看,果然,陳烈在呢。
他穿的是上回的黑色衛衣,帽子兜在頭上,雙腳踩著凳子橫杠,正看著她。
他一早就看見她了。
紀煙回到座位上後,陳烈還盯著她背影看。
昌偉繼續說,“你們看見生物課代的表情沒,笑死老子了,烈哥過來時,眼睛都嚇得瞪出來了,結果阿烈看都沒看他,一把扛著桌子就走了。”
卓燁霖看向旁邊人,“你也是,又把位置搬到後邊來了,就這麽喜歡垃圾桶”
陳烈心不在焉,他們的話一句也沒聽見,過會兒突然站起來。
卓燁霖抬頭:“你幹什麽”
“一邊兒去。”陳烈踹了他凳子一腳,從空出的路走出去。
紀煙邊喝熱水邊胡思亂想,肚子還疼,整個人緊繃著,剛要把杯蓋擰緊,杯子就被抽走了。
她抬頭,看見陳烈單手插兜站著,表情冷淡。
“你做什麽”
陳烈不答反問,“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生病了。”他用的陳述句。
紀煙一愣,他到底是在關心她還是在咒她。
她移開視線,抿唇道,“我沒有。”
陳烈伸手扣住她的臉,冷嗤一聲,“臉白成這樣兒,塗牆灰去了”
他竟然能看出她臉色不好。
紀煙心一軟,也沒計較他的冷嘲熱諷,思考幾秒便說了,“我隻是身體不太舒服,女生都有的那種,沒關係的。”
陳烈看她一會,沒說什麽,把杯子擱下就走了。
這一走,又走了一節課。
……
下課後,紀煙又去了趟開水房,前麵排著一個人,輪到她的時候出了點小狀況。
有人擋著兒道了,這人身影高瘦削勁,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什麽都好,就是冷颼颼的。
紀煙輕歎了聲,看著他,“又怎麽了”
陳烈沒吭聲,旋開蓋子,把保溫杯放旁邊的小桌兒上,從塑料袋裏摸出一根條狀的衝劑。
“做什麽”
他撕了道口子,往杯裏倒,頭也沒側一個,“下毒。”
紀煙配合他,“哦,烈嗎”
陳烈從她手裏抽走水卡,把杯子擱在出水口下麵,熱水出閘,霧氣騰升。
他偏過頭,痞氣地咧了下嘴角。
“一口,小命就沒了。”
紀煙窺見他黑發上的水光,沒說話。
“還敢要”他把杯子遞過來。
紀煙接了。
陳烈從塑料袋裏拿了瓶礦泉水,剩下的往她懷裏扔過去。
“你剛幹什麽去了”
“買毒藥。”
紀煙沉默了一會,從袋裏拿出一包暖寶寶舉著,“你也來生理期嗎隨身攜帶紅糖薑茶和暖寶寶”
陳烈灌了幾口水,喉結輕滾,牆角折光,他半張臉都陷在陰影裏。
空瓶子被他捏扁扔進垃圾桶。
“生不生理期不知道,老子有暴躁期,你試試”
紀煙輕攏眉心,盯著他不放,“你好好說話行嗎”
“不能,你管不著兒。”
陳烈一口氣說完,轉身就走。
做都做了,他嘴上不想認,徒增一身別扭勁兒。
紀煙從後抓住了他衣擺,濕冷的觸感透過指尖蔓延進心脈,她抿唇,無意識地加了幾分力道。
陳烈低頭看她。
走廊的風裹夾著細雨灌進來,她的發絲在頸旁輕輕揚著,他幾乎能窺見埋在皮下的脆弱動脈。
紀煙動了動唇,想起他不喜歡她說謝謝,便將快出口的字咽進去。
“你身上濕了,回去換件衣服吧。”
“你關心我”
“嗯,擔心你。”
一句話,陳烈太陽穴猛跳。
紀煙要鬆手,被他搶先握在手心,死死裹住。
“你逗老子”
“沒有。”
紀煙的眼睛,像掰碎的懸月。
陳烈忽然想起一個多月前,她被高龍攔住,那是他十多年第一次這麽失控,後來她被他帶走時,她的眼睛是什麽樣的。
麻木,無神,黯淡。
像具破爛布娃娃,被他壓在樹上還他媽不知反抗,他恨不得回去再補上幾刀。
媽的,媽的。
他一早就知道,她一定被什麽絆住了,不是高龍,不是他,是別的什麽,那時他想,管他媽什麽妖魔鬼怪,老子都得弄死他。
反正他骨頭硬,血烈,天生反骨,死也得死在她身邊。
……幸好。
她還會掙紮,還會打他,還會哭。
那就行了,她走她的,至於其他妄圖傷她的,他見一個踹一個。
現在她的眼睛,才是他想看見的。
“別一臉要獻身的樣,老子受不住。”
不過是逃了場課,淋了場雨,翻了兩次牆,跑了三條街。
他不做沒意義的事,他心甘情願。
紀煙沒有抽回手,靜靜回視他眼底的洶湧。
有時候,人之所以會記住一個人一件事很久,是因為有些痛苦,永不磨滅。
而人會釋懷,是因為會遇見一人,為你背棄黑暗,徒步光明。
“紀煙。”
外麵雨霧浮動,陳烈直著身,感受她掌心的溫熱,唇角一揚,十指惡劣地扣進她指間。
“你挺落招兒。”
一句話把紀煙從適才的氣氛裏拽出來,說懵圈了。
他舌尖頂了頂上顎,偏不解釋,拿走杯子再牽她出去,不顧因剛來接水撞見這一幕而目瞪口呆的女生,懶洋洋撂一句:
“老實點,別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