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夜半三更,首輔三拜

字數:8383   加入書籤

A+A-


    夜色如墨,街邊的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稍等片刻,”盛霖聰低聲說道,聲音裏帶著幾分歉意。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李若初登上馬車,指尖能感受到她衣袖上細膩的織紋。
    “若初,看來今夜是無法陪你逛夜市了,”盛霖聰輕歎一聲,眉宇間浮現出一絲無奈。他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街市,那裏傳來隱約的歡笑聲和絲竹之音。
    李若初回眸一笑,月光在她精致的麵容上灑下一層柔和的銀輝。“無妨的,來日方長。你快去忙正事要緊,我自己能回去。”她的聲音如同清泉般溫潤,卻讓盛霖聰心頭湧起一陣愧疚。
    他目送著馬車緩緩駛入夜色,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直到那盞搖曳的燈籠完全消失在街角。盛霖聰這才收回目光,轉身登上另一輛裝飾簡樸的馬車。
    車廂內,檀木的清香若有若無。盛霖聰靠在軟墊上,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窗欞。馬車穿過繁華的街市,窗外的人聲漸漸遠去,隻剩下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聲響。
    “周王殿下,到地方了。”車外傳來恭敬的稟報聲。簾子被輕輕掀起,夜風裹挾著庭院裏的桂花香撲麵而來。盛霖聰整了整衣冠,緩步下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管家早已立在府門前,燭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動。
    “王爺,”老管家躬身行禮,聲音沙啞卻透著恭敬,“老爺已在書房恭候多時,請隨老奴來。”
    盛霖聰抬頭望去,“首輔府”三個鎏金大字在燈籠映照下熠熠生輝,聽聞三字是由皇帝親手所寫。踏入府門,映入眼簾的是簡樸卻處處用心的布置青石板小路兩旁栽種著修剪整齊的灌木,回廊下的燈籠散發著柔和的光。這與他想象中的首輔府邸大相徑庭——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隻有書香門第特有的清雅。
    穿過幾重院落,老管家在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前停下。“老爺,王爺到了。”他輕聲稟報,聲音恰到好處的既能傳入房內,又不會顯得突兀。
    “有請。”屋內傳來黃征沉穩的嗓音。
    書房門敞開著,盛霖聰邁步入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紫檀木棋盤,棋子整齊地排列在兩側。黃征從書案後起身,燭光在他睿智的雙眼中跳動。“見過王爺,未能遠迎,還望海涵。”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長者的從容。
    盛霖聰連忙還禮“首輔大人言重了,深夜叨擾,是霖聰冒昧。”
    “請坐。”黃征做了個手勢,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度。盛霖聰注意到書架上整齊排列的典籍,案幾上攤開的奏折,還有牆上那幅筆力遒勁的“寧靜致遠”字畫。
    “老夫初見王爺所創象棋時,便覺其中奧妙無窮。”黃征輕撫棋盤,指尖摩挲著光滑的木紋,“今日冒昧相邀,還望王爺不吝賜教。”
    盛霖聰看著這位當朝首輔眼中的期待,謙遜道“首輔大人棋藝精湛,霖聰不過偶得此戲,豈敢言教?倒是要向大人討教才是。”
    四局象棋在燭光下漸次展開。首局黃征落子如飛,卻在五十餘步後陷入沉思;次局他調整策略,戰至七十餘合仍難挽敗局;第三局更是鏖戰九十回合,盛霖聰僅用半數兵力便鎖定勝局;末局盛霖聰主動讓子,雙方激戰一百五十回合方成和局。
    “王爺棋藝已臻化境,”黃征捋須而笑,眼中閃爍著讚賞的光芒,“不如我們換圍棋一試?”
    “正有此意。”盛霖聰看著老首輔親自收起象棋,取出珍藏的雲子圍棋。棋子落在楸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在靜謐的夜裏格外清晰。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在棋盤上黑白交錯的紋路間。檀香幽幽,與墨香交織,為這場對弈平添幾分雅致。
    黃征執黑先行,落子聲清脆如珠玉相擊。他抬眸望向盛霖聰,眼中含笑,緩緩開口“早就聽聞王爺擅詩詞,尤其那‘梅蘭竹菊’四首,獨領風華,詠物言誌,可謂當世無雙。”
    盛霖聰指尖捏著一枚白子,聞言微微一笑,棋子輕敲棋盤邊緣,發出"嗒"的一聲輕響。“首輔過譽了,不過是偶有所感。如今若要我再作詩,怕是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來了。”
    黃征捋須而笑,目光落在棋盤上,手中黑子穩穩落下。“詩道貴在靈犀一點,王爺過謙了。不過今日老夫並非要考校詩才,隻是閑聊罷了。”
    “首輔見笑了。”盛霖聰略一沉吟,白子輕點,在棋盤上布下一子。
    黃征目光深邃,似有所思,忽而問道“王爺詩才卓絕,不知對治學一道,有何見解?”
    盛霖聰指尖一頓,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唯有庭前竹影婆娑。他收回目光,緩緩落子,沉吟道“治學一道,我雖不精,倒也有些淺見。”
    “哦?”黃征眼中精光一閃,身子微微前傾,“願聞其詳。”
    盛霖聰輕拂衣袖,指尖在棋盤上輕輕一點,似在整理思緒。片刻後,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朗如金石相擊。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黃征聞言,神色一肅,原本隨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自覺地端正起來。
    盛霖聰繼續道“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複挺者,輮使之然也。”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鏗鏘,仿佛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黃征聽得入神,手中黑子懸在半空,竟忘了落下。
    “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盛霖聰頓了頓,目光掃過棋盤,繼續道“吾嚐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嚐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
    黃征眼中異彩連連,忍不住低聲重複“不如須臾之所學不如登高之博見妙!”
    盛霖聰微微一笑,繼續背誦“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黃征聽得入迷,手中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卻渾然不覺位置有誤。
    盛霖聰見狀,也不點破,繼續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黃征猛地一拍大腿,激動道“好一個‘積善成德’!”
    盛霖聰含笑點頭,繼續背誦“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黃征喃喃重複“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當盛霖聰背到“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時,黃征突然站起身來,激動地朝門外喊道“老劉!快取我的澄心堂紙、李廷珪墨來!”
    管家匆匆進來,見自家老爺激動的胡須都在顫抖,連忙取來文房四寶。黃征親自研墨,手竟有些發抖“王爺,可否可否再說一遍?老夫要記下來!”
    盛霖聰看著這位當朝首輔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般急切,不由莞爾“首輔請聽。”
    他再次背誦,黃征運筆如飛,字字如珠璣落紙。寫到“用心一也”時,竟激動得一滴墨汁濺在紙上也渾然不覺。
    待盛霖聰語畢,黃征捧著墨跡未幹的宣紙,如獲至寶,反複吟誦“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忽然抬頭,眼中精光四射“王爺此論,當為天下學子座右銘!”
    盛霖聰笑而不語,心中暗道“荀子先賢,晚輩借您智慧一用了。”
    棋盤上,一局未完的棋靜靜躺著,黑白交錯,恰如這學問之道——看似簡單,卻蘊含無窮玄機。
    黃征小心翼翼地折好宣紙,指尖輕撫過紙上未幹的墨跡。他緩緩抬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突然對著盛霖聰深深一拜。
    盛霖聰見狀連忙起身,雙手扶住黃征的手臂“首輔大人這是何意?折煞晚輩了。”
    “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黃征直起身來,聲音微微發顫,眼角竟有些濕潤,“想我黃征宦海沉浮數十載,卻在花甲之年方得聞至理。今日得王爺賜教,此生無憾矣!”
    黃征揮了揮手,管家老劉會意地躬身退出,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將一室靜謐留給二人。
    “王爺,您看這棋局已亂”黃征低頭看向棋盤,黑白棋子交錯糾纏,早已不成章法,“不如我們重開一局?”
    “首輔相邀,敢不從命。”盛霖聰微笑著點頭,伸手將棋子一一歸位。檀木棋子落在楸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新局伊始,黃征執黑先行,落子時狀似隨意地問道“聽聞雲州在王爺治下欣欣向榮,雖老夫未曾親至,但想來其繁華應僅次於京都了。”
    盛霖聰執白落下一子,笑意盈盈“首輔何出此言?”
    黃征撫須而笑,眼角皺紋舒展開來“王爺的商鋪都已開到京都,想必在雲州更是遍地開花。商業能如此興盛,必以民生安定為前提。老夫這個推斷,可還準確?”
    盛霖聰笑而不語,隻是輕輕落下一枚白子,算是默認。棋盤上,黑白二色漸漸成形,如同二人交談中若隱若現的心思。
    “王爺當年在雲州推行的"大同社會"方略,老夫拜讀數遍,愛不釋手。”黃征突然話鋒一轉,“想必王爺對治國之道已頗有心得,可否與老夫這個老頭子分享一二?”
    “首輔說笑了,”盛霖聰搖頭苦笑,“晚輩怎敢在您這位首輔麵前妄談治國?這不是班門弄斧嗎?”
    黃征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轉動“王爺方才不是還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治國之道,集思廣益才是正理。還請王爺不吝賜教。”他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手中的棋子遲遲未落。
    盛霖聰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已沉,一輪新月掛上枝頭。他沉思片刻,轉回頭問道“說到治國,首輔以為最重要的是什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王爺以為呢?”黃征將問題拋了回來,黑子終於落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盛霖聰一字一頓地說道,同時落下一枚白子,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
    “啪嗒”一聲,黃征手中的棋子突然掉落,在棋盤上彈跳幾下,滾落在地。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眼前的年輕人,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王爺。盛霖聰坦然迎上他的視線,嘴角依然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神卻堅定如磐石。
    “請請王爺詳述。”黃征聲音沙啞,手指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節發白。
    “首輔可曾泛舟湖上?”盛霖聰突然問道,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
    黃征怔了怔,隨即會意“年輕時確常攜一葉扁舟,徜徉於太液池上。隻是這些年來案牘勞形,已許久未曾體會那份閑情了。”他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過時光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盛霖聰輕聲道,“百姓如水,君王如舟。”話音未落,黃征已經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在消化這簡單的比喻中蘊含的驚天動地的道理。
    盛霖聰繼續道“首輔平日可喜歡侍弄花草?若對一棵樹日日剝其皮,折其枝,卻指望它開花結果,您覺得可能嗎?”
    黃征倏然睜眼,眼中精光暴射“王爺是說”
    “所謂治國,”盛霖聰輕輕落下一子,“無非是順應民心罷了。”
    “老劉!”黃征突然高聲呼喚,聲音竟有些顫抖,“取我珍藏的陳釀來!”轉頭對盛霖聰道,“不知王爺可否賞臉,陪老夫小酌幾杯?”
    盛霖聰含笑點頭。不多時,老劉捧著一個沾著泥土的酒壇進來,壇身還帶著地窖的涼氣。黃征親自拍開泥封,一股濃鬱的酒香頓時彌漫整個書房。他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不等盛霖聰舉杯,他又連飲兩杯,蒼老的麵龐頓時泛起紅暈。
    “王爺,咱們自斟自飲如何?”黃征笑道,眼角卻隱隱有淚光閃動。
    “恭敬不如從命。”盛霖聰也給自己滿上一杯。酒液金黃透亮,入口綿柔,後勁卻如烈火般從喉嚨燒到胃裏。一杯下肚,盛霖聰隻覺得渾身發熱,話匣子也打開了“縱觀古今,朝代更迭的根本,無非是民”
    書房內,燭火搖曳。黃征一杯接一杯地飲著,卻越喝眼睛越亮;盛霖聰則邊飲邊談,從井田製講到均輸法,從輕徭薄賦說到興辦教育。酒過三巡,盛霖聰的麵頰已染上酡紅,而黃征雖然喝得不比他少,神誌卻愈發清明。
    一壺飲盡,又上一壺。地上很快擺了三四個空酒壇,書房裏酒香四溢。
    “故而民安則國興,民怨則國危,自古皆然。”盛霖聰說完最後一句話,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了,眼神也開始迷離。
    黃征靜靜地聽完,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盛霖聰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腰彎得極深。
    盛霖聰這次沒有推辭,端坐在棋盤前,坦然受了這一禮。月光透過窗欞,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書房牆上,如同兩位跨越時空的智者在對談。
    黃征步履蹣跚地回到座位上,衣袖拂過棋盤,帶起幾枚散落的棋子叮當作響。他望著眼前被酒盞打亂的棋局,黑白子交錯糾纏。
    “王爺,”黃征輕咳一聲,“這殘局已亂,不如我們重開一局?”他邊說邊將歪倒的酒壺扶正,指尖沾了些許酒液,在棋盤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盛霖聰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淺淺的紋路“首輔相邀,豈敢推辭?”他伸手將散落的棋子一一歸位,玉質的棋子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二人重新落座,這次誰都沒有開口。書房內隻聽得見棋子輕叩棋盤的脆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黃征下得很慢,每落一子都要沉思良久;盛霖聰則從容不迫,時而輕啜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水。
    不知不覺間,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咚!”三更天了。棋盤上的局勢也到了緊要關頭,黑白兩色犬牙交錯,勝負隻在毫厘之間。
    黃征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苦笑道“王爺棋藝精湛,老夫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撐不住了。”他指了指棋盤,“這殘局不如留待改日再續?”
    盛霖聰聞言起身,衣袍上的褶皺在燭光下若隱若現“首輔既已乏了,晚輩也不便久留。”他拱手一禮,“今夜叨擾多時,這就告辭了。”
    就在盛霖聰轉身欲走之際,黃征突然撐著桌案站了起來“王爺且慢!老夫還有個不情之請。”
    盛霖聰回身,眉梢微挑“首輔但說無妨。隻要力所能及,定當效勞。”
    黃征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老夫那不成器的二子,今年二十有三,早已行過冠禮,卻整日在京城遊手好閑。”他頓了頓,“那孩子自幼習武,身手倒還過得去,老夫擔心他年少氣盛,在京城惹是生非。”
    “首輔是想讓令郎從軍?”盛霖聰會意,“以首輔在朝中的地位,在京城禁軍中謀個差事應當不難?”
    黃征搖搖頭,燭光在他眼中跳動“原本確有此意。但今日與王爺一席談,老夫改了主意。”他直視盛霖聰,“老夫覺得雲州軍更適合他。”
    盛霖聰微微一笑“雲州可不比京都,軍旅生活更是艱辛。令郎錦衣玉食慣了,隻怕”
    “無妨!”黃征斬釘截鐵地打斷,“玉不琢不成器。若是連這點苦都吃不得,也不配做我黃家子弟!”
    盛霖聰凝視黃征片刻,忽而展顏一笑“好。待我回雲州時,令郎可隨行。”
    黃征聞言,整了整衣冠,鄭重其事地深施一禮。盛霖聰依舊沒有推辭,坦然受之。
    喜歡賀餘春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賀餘春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